第41章 取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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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取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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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玖在臥房醒來。
他望著素色床帳迷茫了會兒，緩緩從床上坐起。窗外黑雲翻滾，狂風呼嘯，吹得窗戶吱吱作響。
又要下雨。
於玖呆呆看著窗戶一陣，突然掀被下床，急急穿鞋跑了。
怎麽睡過去了！
他睡著前明明還在楚恣懷裏，為的就是不讓楚恣發現那幾本史書，現在他被送回臥房，那幾本史書楚恣見過沒有？
大家裝作什麽都不懂就能湊合著過下去，捅破後該怎麽面對他……
於玖越想越慌，瘸著腿快步跑出門。守門的侍從困惑地看他背影快速消失在樓梯口，扶了扶刀，也跟了上去。
於玖跑到書房外猛地推門，氣喘籲籲，兩眼昏花一陣，緩過那陣暈勁，擡眼望了一圈書房。
楚恣不在，只有龐先生坐在另一個書桌前執筆繪墨，見他氣喘籲籲闖進來，放下筆起身一禮，“於小公子身安。”
於玖忙也跟著一禮，“先生好。”他猶豫一陣，朝龐大夫鞠躬，“對不起先生，打擾了。”
自從知道龐大夫是老師，於玖在他面前就不自覺拘束。
龐先生微笑：“不打攪。書房是於小公子的，老朽不過幫管幾冊書罷，小公子且隨意。”
對方客氣，於玖更惶恐，忙又一鞠躬，“謝謝先生，麻煩了。”
龐先生將他的所有反應看在眼裏，笑而不語。
於玖擡頭，悄悄往龐先生那裏看了一眼，看先生重新坐下執筆，於玖才大著膽子邁入書房，轉到書桌邊往下一看。
還在。
於玖松了口氣，他把史書取出來，心虛地放回書架去。
沒關系，史書講的都是過去事，不看也罷。
那就看朝代政要，官職權利劃分，民生情況以及一系列政令。
於玖看書名挑了幾本，轉回書桌正欲要看。一聲慘叫突然從樓下傳來，伴隨著陣陣尖銳的哭聲，而後戛然而止，像突然被人捂住嘴。
於玖心驚，忍不住站起來。
這聲音很熟悉，阿慶嗎？
於玖忍不住轉出書桌追出去，尋找聲音來源。
昨天侍從把阿慶拎走，跟拎塊臘肉似的隨意，於玖還有點擔心阿慶會被嚇到。
於玖身影消失在書房外。
龐先生目送他離開，片刻後將筆放回，緩緩起身走到於玖書桌前，擡袖去翻於玖剛取下的書冊。
一本本看過去，站在書桌前攏袖不語。
須臾走回自己那方書桌，抽出一張大紙對折，毛筆蘸墨，左側寫於玖的名，右側空白。
於玖那欄貼了張書法裁紙，字體疏狂瀟灑，勁巧大氣。
右側一張同比例裁紙，字跡筆墨不均，起筆落筆毫無章法，無一例外的難看，團團擠著像黑湯圓跑到了白紙上。
筆跡下是山水圖。
於玖那欄栩栩如生靈氣逼人；右側同是山水圖，風格往於玖那欄靠攏，但仿不到家，多帶有個人風格，顯得不倫不類。
龐會仁手邊還有各種人對於玖的描述。
百姓：正直、剛烈、文心獨絕，心系百姓。
侍從：吵架挺狠的文人。
同僚：朝廷清流。
皇帝：溫柔正直善良可愛大方……
楚恣：恃才傲物，不避鋒芒。
現在則與之前大不相同，很難準確評價如今的於玖是什麽人。
百姓：似黑白不分色/欲熏心，又似屈身嫁鬼為民除害。
侍從：似軟弱可欺，又似陰險狡詐。
同僚：深不可測。
皇帝：溫柔正直善良可愛大方……狠辣？
楚恣：難以捉摸。
龐會仁凝神細思，而後抽了張新紙，起筆落墨。
——
於玖跑到二樓，一片靜悄悄，沒再聽到哭聲。
他在回廊繞了一小圈，一個人影也無。身後的侍從忽然出聲：“於小公子在找什麽？”
於玖一楞，回頭。
這個侍從他沒印象，似乎是新來的。長相清秀，氣質和善，笑起來有小酒窩，看著比之前輪班的幾個侍從要好說話。
於玖想了想，大著膽子問：“剛才你聽到有人哭嗎？”
侍從扶了扶刀，笑說：“如此響亮，屬下想聽不到也難。於小公子在找哭的人？”
於玖點點頭，不好意思地說：“我認識那孩子，想去看看。”
侍從點點頭，“屬下知道在哪，於小公子跟著罷。”說完越過於玖下樓，背影瀟灑。
於玖原地茫然了會兒，片刻回神，連忙跟上。
這也太好說話了，真的是楚恣的人嗎？楚恣的四個侍從中，最溫和的那個在某些時刻都很冷硬，這個就太不尋常了。
於玖腳步微滯。
有種不好的預感。
走到一樓的侍從發覺他沒跟上，一擡頭，見於玖還在樓梯間，蹙著眉猶猶豫豫，想下樓又不敢下樓的樣子，哭笑不得。
“於小公子不找了？”侍從笑問。
於玖為難了會兒，最後還是不放心阿慶，還是快步下樓，“找的，謝謝你，麻煩了。”
侍從：“不麻煩。”
畢竟是千歲爺的意思。
小樓外是一條獨建小道，用來隔開大街。於玖跟在侍從身後，聽耳邊風聲呼呼吹著，略感不安。
是不是要有臺風了，這時候出去不好吧？
於玖細細思索。
楚恣的人應該也不會對阿慶怎樣，自己這趟似乎操心過頭。
猶豫幾番，於玖心想算了，正欲開口叫侍從回來，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哭聲從一墻之隔處傳來，嚇於玖一跳。
隨後是一個侍從不耐煩的聲音：“真服了。”話音落下，哭聲戛然而止。
於玖一楞。
前面走著的侍從聽了一陣，笑意淺淡，“怪可憐的。”
於玖剛打消的念頭，此刻再次冒出，快步跟上了侍從，“去看看。”
侍從應了一聲。
他們轉過拐角，來到另一條空曠無人的道，盡頭有暗門，兩個穿軍甲的兵守在一邊。
於玖遠遠看著那道暗門，總覺得像牢房。
暗門包了鐵皮，遠看烏漆麻黑，底下兩側各有只鎮魂獅，獅子脖子系了紅布帶。
他遲疑：“……是這裏？”
阿慶怎麽被帶來這裏了，看著也不是玩樂的地方，如果真是牢房，那是不是來看他爹的。
侍從點頭：“是這裏，屬下聽錯不了。”說完上前，當著兩個守門小哥從懷裏掏出一塊令牌，守門小哥立刻推門讓道。
侍從朝於玖一禮，“請。”
於玖總覺得有詐。
太順利了，簡直就像有人故意引他來似的。
又是一聲哭嚎遠遠傳來，於玖剛想退縮的心又提了上來。
算了。
已經走到這裏，他突然說不去，侍從第一個不樂意。
於玖邁入門檻。
兩側圍著，空出一片矩形地。往前白墻作玄關，開了半圓口，過了玄關才到審犯人的正堂，旁邊開了一條道，通底下牢獄。
於玖路過正堂，覺得陰森森的。又跟著侍從下通牢獄的道，還沒走到底就先聞到一陣難以言喻的臭味。
汗味，血腥味，嘔吐物的酸味，還有屍體的腐臭味，各種難聞的味道混雜在一起，難聞得於玖忍不住偏開頭，想先找個地方把胃裏的東西吐幹凈。
走在前面的侍從察覺他不適，貼心地遞來一張手帕，“這裏的味著實難聞，於小公子用此物掩掩口鼻罷。”
於玖低頭道謝，接過來捂上，忽然發現帕子沾的是梅香。
好像是楚恣平時熏染在衣袍上的味道。
於玖捏帕子的手微動，仿佛心上被輕輕撓了下，莫名欣喜。
連帶這條昏暗的道，看著也順眼許多。
下最後一條階梯，站到平面時，就著兩側昏黃的燈火，於玖看清了這裏的樣子。
兩邊牢籠一間隔一間，無限延伸，仿佛不盡。住在裏面的人大多蓬頭垢面，衣衫破爛，身上是各種被拷打的傷口，血淋淋的。
還能動的，便撲向大鐵欄門，拼了命地從鐵欄間伸手，想要夠到於玖的衣袍，嘴裏哇哇喊，不知道在說什麽。
不能動的，便直勾勾盯著於玖，或哭或笑，狀如瘋癲。
於玖有些害怕，往前走了幾步，稍微靠近侍從，不斷調整著自己和兩邊牢籠的距離，悔恨無比。
早知道不來了。
楚恣既然打斷留著阿慶，那鐵定不會對阿慶怎麽樣，他操什麽心啊。
哪怕負責養阿慶的侍從再怎麽不會帶孩子，也不至於把孩子帶到沒命啊。
於玖一陣痛苦。
忽然一旁有人道：“你是於小公子？”
於玖腳步一滯，前面帶刀的侍從也停了下來。
於玖回頭，叫住他的人被關在鐵牢中，趴在地上，蓬頭垢面，衣著臟汙。四肢似乎斷了似的一動不動。
他上上下下打量於玖，目光熾熱，隨即突然喊到：“兄弟們！於小公子來救我們了！大家有冤申冤！”
這一聲傳遍整個牢獄，回響陣陣。
於玖懵然。
一聲落下，牢獄四面八方一陣窸窸窣窣，鐵鏈叮當響，無數個身體撲向鐵欄門，腦袋卡在兩根鐵欄中間，數雙眼睛齊齊盯著於玖，目光灼熱，毫不掩飾內裏的瘋狂。
於玖僵住了。
忽然身後有人抓到了他一片衣角，順勢一扯，於玖猝不及防一摔，背後重重撞上了鐵欄，疼得他兩眼一黑。
抓他的人立刻攥住了他的手腕，狂熱道：“於小公子，是於太傅之子於玖？！你當真是來救我們的？”
於玖驚懼非常，拼了命地掙開他的手，卻不想對方越抓越緊，不斷逼問：“我們雖是叛軍，卻也是被那閹人逼得走投無路才投敵。於小公子勤政愛民，定然能知曉我們的苦，小公子會救我們出去的吧？是不是？”
他見於玖快哭了，一副沒出息的樣子，忽然楞了，隨即大怒，狠狠將於玖一推：“你哭什麽？”
他指著於玖對周圍一圈人道：“這是於小公子？跟我開玩笑呢，哭哭啼啼一副病得快死的樣，是他嗎就說。”
侍從冷臉扶起了於玖，發覺於玖在抖，忍不住問：“小公子還找不找？”
於玖憋著眼淚，瘋狂搖頭。
他背後疼，剛被推的那下不巧又磕了膝蓋，多災多難，今日不宜出門。
他要回去，他要去找楚恣。
侍從：“那便走罷。”話是這麽說，他目光卻瞥向第一個牢房的人，暗悄悄做了個手勢。
牢房裏的人收到暗示，立刻道：“聽於小公子嫁與那閹人當佞妻，早已是非黑白不分。讓他救我們，不如想想如何破了這牢籠，直取閹人頂上人頭！”
於玖一頓。
他想反駁。
楚恣對他很好，他不是佞妻。至於是非黑白，他所得到的信息不多，原主的記憶零零碎碎，主視角帶有強烈的個人情緒，他根本沒辦法判斷楚恣是好是壞，只能憑感覺，暫且覺得楚恣是好人。
但這話說出來，誰敢信他，怕是得笑他一兩年。
片刻他悄悄抹了眼淚，平覆了下情緒，繼續往回走。
他被侍從扶上小道，路過大堂，正要離去，身旁的侍從忽然一頓，立刻停住，躬身一禮，“爺。”
於玖聽見這聲，忽而擡頭。
楚恣身著淺色青衣緩緩走來，身後跟了好幾個侍從和下人。
於玖看到楚恣，委屈沒繃住，抹了把眼淚，“……楚恣。”
楚恣瞥了眼侍從扶著他的手，淡聲，“過來。”
於玖一瘸一拐走過去，到了楚恣旁邊，難堪得低下頭，眼淚無聲掉，吧嗒吧嗒滴在地上。
楚恣微一擡手，跟在身後的侍從下人皆退到一旁候著。
自己則帶著於玖步入正堂，坐在最高處的位子上，於玖順勢撲到他懷裏。
楚恣取了帕子，微擡他下頜，用帕子輕輕拭了他眼淚，緩緩道：“哭什麽。”
於玖坐在他腿上，邊抹眼淚便說：“我背後疼，膝蓋也是。”
楚恣一頓，慢聲，“摔的？”
於玖想了想，點點頭，“差不多。”
“如何摔。”
於玖不知道怎麽回答。
他有種向大人打小報告的感覺。
見他沈默，楚恣輕輕攏住他，輕擊身旁的玉塊，幾個侍從便從外面轉了進來。
楚恣看向剛才帶於玖下去的侍從，“將剛才的事報來。”
侍從一禮，把從於玖要找人到牢獄被推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大堂一陣寂靜。
楚恣緩緩擡手，準確無誤地壓在於玖被撞到的後背處，於玖痛哼，忍不住躬身。
楚恣：“尋裘太醫取藥。”
侍從領命退下。
楚恣靠在椅背上，靜靜看於玖哭紅的眼，道：“於小公子當真為國為民。”
於玖一楞，微一擡頭，眼淚還掛在臉上，要掉不掉的。
楚恣取了手帕，輕輕給他捂了眼睛，“擔心本宮的人殺了那孩子，還是擔心那孩子被送入牢獄，入鞭刑淩遲處死？”
於玖背後一涼，忍不住去握楚恣的手，“……楚、楚恣，我沒有這樣想，我只是聽到他在哭我就跟來了……”
楚恣眉眼淡淡，“那便是本宮的人不是，於小公子可要罰。”
於玖終於覺察不對，他小心翼翼去攥楚恣的衣袍，“……楚恣，你別說這樣的話，我誰也不怪，我就是……想到就追了…”
楚恣：“可看到人了。”
於玖低頭，“……還、還沒，我先跑了。”
楚恣嗓音輕淡，“本宮將觸了於小公子的人拖出來，當面上刑可好。”
“鞭刑，打板，斷手，剜肉，剝皮。”
“於小公子喜哪樣，便用哪樣，用到心中暢快方止，可好。”
於玖猛地擡頭。
楚恣靜靜地看他，眼中情緒盡藏，平靜得駭人，不似作假。
於玖看著楚恣，僵硬著緩緩搖頭，而後瘋狂搖頭，“楚恣我沒事，我沒事了不用這樣……嗯啊！”
於玖繃直了身子，仰著頭，被逼出了眼淚，搭在楚恣肩上的手猛地收緊。
楚恣垂眸，看於玖在懷裏繃直身子，手搭在他後背，指尖正正抵在方才撞到了欄桿的地方，於玖一陣疼痛，帶著哭腔喊，“楚恣、楚恣！我疼你別壓在那裏……楚恣…”
於玖哭著，楚恣緩緩道：“如此無妄之災，於小公子可咽得下這口氣。本宮今日替你做主，將他們殺個幹凈，可好。”他說著，手下又入了幾分力，於玖短促尖叫一聲，隨即啞在喉嚨裏，眼淚驟然滾落。
楚恣慢慢將他側過身，而後有侍從押來好幾個人，入了大堂，齊齊朝楚恣和於玖跪著。
有幾人是剛才和於玖說過話的，其中還有拽倒於玖的那人，其他的皆是生面孔。
楚恣將於玖側抱著，嗓音淡寒，“諸位，於小公子在此，且有冤申冤，莫要讓本宮此等十惡不赦之小人命存大燕，逍遙在外。”
於玖對上了一雙雙眼睛。
他們看他的眼神或驚愕，或厭惡，或恨意滔天。
他像個被人釘在恥辱柱上的人，莫名被人戳了脊梁骨。
於玖避開那些目光，忍不住想逃，楚恣卻牢牢將他的腰攏住，一手抵擡他下頜，逼他對上那些人的目光。
“怕什麽。本宮為你做主，你卻連頭也擡不起來，為何。”
楚恣目光垂下，對大堂跪著的人緩緩道：“一個叛軍之首，一個奸/殺慣犯，一個國庫盜賊，一個每日寫惑言詩篇，廣傳人群，煽動人心，擾大燕無片刻之寧。”
“其他欲推皇臺，卻無主見的百姓，本宮一視同仁。”
“有冤申冤，無冤入刑。”
“諸位請罷。”
底下剛才推過於玖的那人率先道：“於小公子！你到底在誰那邊！”
“你自己說的，人人皆是百姓，不分高低。曾與我們發誓要治了江州水患，還我們安寧。如今我們被逼造反投敵，這些是誰的錯？你還要食言？！你救不救我們！”
於玖在抖，眼淚滾滾而下，他被楚恣按在腿上動彈不得，下頜也被抵著轉不開頭，徒然流淚，渾身冷顫。
楚恣淡聲：“投敵不冤，何必多費口舌。”
“方才於小公子摔著了，傷了背，磕了腿。想必是壯士一人所為。既對人無禮，豈能再強人所難。”
楚恣緩緩道：“於小公子欲要此人如何不痛快，本宮同你說的刑/法可有一樣入眼？”
於玖顫著哭道：“……楚恣我不看了、我不看了，你讓我回去我想回去我再也不找人了楚恣……”
他眼淚顆顆砸在楚恣手背上，楚恣終於松了抵在他下頜的手，腰間的卻沒收回。
於玖爬不出來，只能往他懷裏鉆，顫著哭，看得在場的人面目扭曲。
楚恣卻垂著眼，靜靜抱著他，仿佛已然習慣，“若選不出，那便一一試過。於小公子瞧著哪樣用得痛快，以後便用哪樣。”
“可好。”
於玖在他懷裏抽噎，回答不了。
楚恣微微闔眼，“那便從鞭刑起，剝皮終。”
話音剛落，那人就被拉了出去，慘叫聲蕩在大堂裏裏外外，聽得人頭皮發麻渾身冷顫，於玖整個人被恐懼吞沒，哭叫起來，“楚恣我錯了我不找人了，我以後不給你添麻煩了你別生氣，我錯了我走，楚恣……”
他崩潰地哭叫，耳邊全是那人的慘叫聲。
他想逃回小樓鉆入被子，不去聽那慘叫，不敢看楚恣，這讓他聯想到那些零碎片段裏所有人對楚恣的一貫評價：心性冷戾，殺人如麻。
於玖頭皮發麻，掙紮哭喊著，不知道什麽時候，耳邊的慘叫聲沒了。
或許是那人暈了，又或許是死了，總之一定不會好好站著。
於玖在楚恣懷裏哭著，哭累了，軟成了一灘水。
楚恣抱著於玖，嗓音淡寒，“諸位可還申冤。”
挑出來的幾人是牢裏叫得最兇的，每回隨便一人說些話，就湊上去拱火，鬧得牢獄夜夜不得靜。
楚恣話音落下，正堂外又是一陣更為淒厲的慘叫，跪著的幾人冷汗直流，面色如紙，全都啞了聲。
楚恣：“若無冤可申，那便坐罪上臺。往後獄中若仍讓本宮千裏之外聽著諸位警世名言，本宮也不好讓諸位屈身牢獄。
“城門吊釘常年不朽，諸位上去掛一陣，天下盡識君，豈非美事一樁。”
他不緩不慢說完，所有人背後都蒙了層冷寒，沒人吱聲。
楚恣靜靜等了一陣，見沒人應了，才微微闔眼，“本宮疲乏，諸位也且歇息。”
話音一落，一旁的侍從便將幾人押了下去。
其他侍從下人齊齊退到了正堂外，將堂內留給於玖和楚恣。
於玖趴在楚恣身上，頭埋在他頸間，抽抽噎噎，淚眼浸濕了楚恣衣領。
楚恣垂眼，靜靜攏著他，聲音又輕又淡，“於小公子可痛快。”
“今日推你的人，而今血肉模糊倒在堂外，本宮將你抱去看一眼，解解氣，如何。”
於玖哭得聲音嘶啞，他抱緊了楚恣，不答話。
楚恣闔眼，“那即是應了。”
於玖立刻哭道：“……楚恣……”嗓音嘶啞。
楚恣淡淡看他，“肯擡頭了。”
“於小公子往日受人愛戴，今日受辱，也不辯解。本宮替著說幾句，怎的還不敢擡頭。”
於玖用袖子抹淚，“楚恣，你別說了。我不隨便來找人了，我不該不相信你……你別這樣對我……”
楚恣靜靜看他，淡聲，“哪樣。”
“替小公子說話，還是逼著小公子看本宮用刑。”
於玖回答不上來，低著頭不敢看他。
楚恣微攏他後頸，抵擡他下頜，淡聲，“人人都要於小公子做主，求你救了他們，於小公子如何想。欲將本宮誅殺於枕邊，還是如現在這般，繼續當本宮的佞妻。”
“恨不恨本宮。”
於玖崩潰了，他哭道：“別說了楚恣……他們說我是佞妻我不敢說回去，但是我知道你對我好，你沒有侮辱我，我過得很好……有地方住，有飯吃，我還很喜歡你，我特別滿足，我不是佞妻，你別這樣說我楚恣……”
“我什麽都不記得，我看你每天批奏折到處跑處理各種事情，我知道你很努力了，我也、也相信你不是真的不管這裏，我相信你看人沒錯，沒冤枉人。”
“要我救的人對我不好，我看得出來。我不救，我也不知道怎麽救。”
“我在這裏就剩你了，我只認識你，只跟你好，我從來沒想殺你……”
他哭道：“楚恣……你別這樣對我……我明明什麽也沒做，我就只是喜歡你而已，為什麽啊……”
楚恣靜靜看著他，他哭得臉紅眼熱，眼淚一顆顆掉下，盡數被他不講究地擡手抹掉。
於玖哭到耳鳴，最終落進一個懷抱。
於玖抱著他的頸，將臉埋著，慢慢緩著情緒。
楚恣微闔著眼，虛虛攏著於玖。
等於玖徹底安靜了，楚恣才道：“背可還疼。”
於玖嗓子徹底啞了，他紅著眼擡頭，又委屈點頭，而後弱弱捂了捂膝蓋，用氣聲說：“膝蓋也疼。”
這條腿當真多災多難。
楚恣瞥了眼他的腿，“那便回去上藥。”
說完虛虛攏著於玖的腰，打橫抱起，慢步走出正堂。
一群侍從下人跟在後面，逐漸分撥離散，去做其他事了，最後只剩於玖和楚恣。
於玖抱著楚恣頸間，悶悶道：“楚恣……我如果做錯了什麽事，你跟我說，不然我猜不到。你一天要做的事情很多，生悶氣也不好，我們把話說開，可以嗎？”
楚恣微微闔眼，瞥他，並不答話。
欲要我全然信任，需得你先剖心自鑒。
於玖沒得到回答，有些失望，整個人都焉了。
楚恣將他送回小樓。
於玖去到裕堂，褪了今天在牢裏沾臟的衣物，入了水，瓷白清瘦的身子靠在水邊，長發浮在水面，於玖攏了慢慢洗。
背後一陣鈍痛，不管做什麽動作，總能牽扯到後背。
於玖忍著痛，自己洗完了頭和澡便換上幹凈的裏衣，回到臥房入了被，趴在床上，不敢仰著睡。
楚恣仍舊不在，他看床帳外燭火幽幽，腦袋一團亂。
——
“此為老朽近日所察之果，千歲爺過目。”
楚恣接過那張對折的大紙張，在桌面展開。
左側於玖，右側無名。
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在一張紙上各立一邊，仿佛兩個不同的靈魂在對望，你看我我看你，我們都一樣，卻又都不同。
楚恣緩緩道：“有勞龐大夫，本宮不如龐氏子弟易心領神會，還請直言。”
龐大夫微笑道：“自然。”
“先說總言：千歲爺可將如今的於小公子當另一人。”
楚恣掀撩眼皮，不作言語。
龐大夫笑道：“老朽知千歲爺大權在握，善自掌命，不信神鬼之說，故將老朽喚來。”
“聽您口述。於小公子若巧喜義子，義子卻歹毒暗害雙親，鳩占鵲巢。三年中不知給他餵了何藥，致他體弱多病。又有傳言他患了瘋病，此瘋病為何尚且不知，那便不論。”
“以上種種，性情大變可，往事盡忘也可。可兩兩相疊，那便有契機生出第二人，知世間半事，冥冥之中受引而別開新徑，行事與先前截然相反，此無不可。”
“雖罕見，卻不無可能。”
楚恣淡聲：“他近日似記起往事，卻仍舊與先前一般。”
龐大夫點頭：“既可看作第二人，記起另一人之往事，無感也說得過去。”
話鋒一轉，龐大夫道：“此為老朽一家之言。千歲爺身負大燕興亡，謹慎為要。若當真欲除，莫要手軟為好。”
“老朽也多與小公子言語，若有其他，必先告知千歲爺。”
楚恣：“有勞。”
龐大夫一禮，“不打緊。夜已深，千歲爺身安，早些歇息。”
楚恣微微擡手，侍從將龐大夫送走了。
楚恣閉目養神片刻，緩緩起身，轉去裕堂沐浴洗漱，而後著珠白裏衣，披了件外袍，緩緩步入臥房。
於玖還沒睡，趴在被子裏，只露出一個頭。
昏黃燭光下，清亮的眼睛怯怯望他。
楚恣手裏拿了瓶巴掌大瓷瓶，裏面是裘太醫給的抹背藥。
楚恣坐在床邊，“背上有傷，便起來抹了藥再歇息。”
於玖聽話地爬出被子，期間牽動了背上的傷口，疼得他直蹙眉。
他慢吞吞坐起，面對著楚恣，看楚恣將裏面的藥膏倒在手上，然後靜靜看他。
於玖也在看他。
懵懵然，忘了該幹什麽。
楚恣淡聲提醒，“將衣褪了。”
於玖後知後覺，抹背可不得褪衣。
幾乎是一瞬間，於玖就紅了臉，耳根泛粉。
他點頭應下。
楚恣手裏還有藥膏，等久了可能會從指縫溢出，於玖只能忍著羞，指尖滾燙，一顆扣一顆扣地解了衣。
燭光下，蒼白的膚透著自內而外的薄紅，身形清瘦，沒幾兩肉。及腰長發自肩上滑落，掩了那一小朵紅梅。
於玖靠在楚恣懷裏，而後側背過身趴著，將背上兩條撞出熟紅的傷暴露出來。
楚恣一手托他肩扶著，一手緩緩抹過傷口表面。
他身形清瘦，從肩頭到蝴蝶骨，再到流暢下彎的背，可放一圓碗的軟腰，腰尾處上翹，線條流暢漂亮，單薄得人欲要摧毀。
若再微微顫著，就十分引人遐思。
楚恣卻無知無覺，指尖不如何觸碰，只餘藥草香。
於玖卻因此熱紅了臉，撐在軟被上的手臂微顫，“楚……楚恣…”
若有若無，比簡單直接更磨人。
楚恣仿佛沒發覺他的變化，慢吞吞上藥，淡聲應他，“可有事。”
於玖忍著那若有若無的酥癢，悶軟著聲，“你、要不你下手重一點，我、我有點癢。”
楚恣緩緩看向他的臉。
面色熱紅，幾縷碎發搭落眼尾，長眉微蹙，鼻尖沁了點汗，紅唇微張，看樣子被折磨得不輕。
再輕著力，估計等會兒還得一陣困欲。
楚恣便觸了那片蒼白，緩慢抹著，揉著，力道正好，於玖卻覺得疼，忍了許久，忍不住哭出了聲，“楚、楚恣…我疼……可不可以輕點。”
輕了嫌癢，重了嫌疼。
那便隨心所欲。
楚恣淡淡看了他一眼，緩緩將他扶了，半靠在懷。取了藥膏，一下輕碰一下重揉，全憑感覺地抹，卻折磨得於玖又哭又喊。
“楚恣我不說了、我不說了楚恣……”
若不是楚恣冷心冷眼，眉目淡淡，倒讓人以為他們怎麽了。
於玖滿身染了紅，說不清是欲紅，還是掙紮間血液回流的紅，在燭光下迷亂得不甚清晰。
他哭叫了有一會兒，一小瓶藥膏去了大半，楚恣才將藥瓶放回，取了凈布，一點一點地擦著手指。
粘稠的液體在指尖粘連，透明墜著絲，於玖在一旁看得心慌，忙偏開頭，欲要穿衣，卻發覺裏衣在方才的掙紮間已經落了地板，臟了。
他想入被，可背上的藥膏抹得太多，輕易幹不了，入被會蹭走。
於玖只能一動不動地坐趴在楚恣身旁，看起來楚楚可憐。
長發垂落於前，掩了艷梅，欲遮不遮。
於玖忍不住偏頭看楚恣，楚恣卻沒看他，眉眼淡淡地擦著手，擦得細致無比。
似乎是察覺他的目光，楚恣擦著手指的手一頓，緩緩擡目。
於玖連忙低頭，不敢再看。
楚恣收拾了凈布，朝他伸手，淡聲，“過來。”
於玖怯怯看了他一眼，爬了過去，坐在他腿上，半個身子靠著他，抱著他的頸，將頭埋著，“楚恣。”
楚恣將他落在身後的長發攏到前方，虛虛抱著他，“裘太醫言此藥不易幹，今日便先如此睡著，莫要著涼。”
於玖抱在他頸間的手慢慢收緊，聲音悶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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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玖在臥房醒來。
他望著素色床帳迷茫了會兒，緩緩從床上坐起。窗外黑雲翻滾，狂風呼嘯，吹得窗戶吱吱作響。
又要下雨。
於玖呆呆看著窗戶一陣，突然掀被下床，急急穿鞋跑了。
怎麽睡過去了！
他睡著前明明還在楚恣懷裏，為的就是不讓楚恣發現那幾本史書，現在他被送回臥房，那幾本史書楚恣見過沒有？
大家裝作什麽都不懂就能湊合著過下去，捅破後該怎麽面對他……
於玖越想越慌，瘸著腿快步跑出門。守門的侍從困惑地看他背影快速消失在樓梯口，扶了扶刀，也跟了上去。
於玖跑到書房外猛地推門，氣喘籲籲，兩眼昏花一陣，緩過那陣暈勁，擡眼望了一圈書房。
楚恣不在，只有龐先生坐在另一個書桌前執筆繪墨，見他氣喘籲籲闖進來，放下筆起身一禮，“於小公子身安。”
於玖忙也跟著一禮，“先生好。”他猶豫一陣，朝龐大夫鞠躬，“對不起先生，打擾了。”
自從知道龐大夫是老師，於玖在他面前就不自覺拘束。
龐先生微笑：“不打攪。書房是於小公子的，老朽不過幫管幾冊書罷，小公子且隨意。”
對方客氣，於玖更惶恐，忙又一鞠躬，“謝謝先生，麻煩了。”
龐先生將他的所有反應看在眼裏，笑而不語。
於玖擡頭，悄悄往龐先生那裏看了一眼，看先生重新坐下執筆，於玖才大著膽子邁入書房，轉到書桌邊往下一看。
還在。
於玖松了口氣，他把史書取出來，心虛地放回書架去。
沒關系，史書講的都是過去事，不看也罷。
那就看朝代政要，官職權利劃分，民生情況以及一系列政令。
於玖看書名挑了幾本，轉回書桌正欲要看。一聲慘叫突然從樓下傳來，伴隨著陣陣尖銳的哭聲，而後戛然而止，像突然被人捂住嘴。
於玖心驚，忍不住站起來。
這聲音很熟悉，阿慶嗎？
於玖忍不住轉出書桌追出去，尋找聲音來源。
昨天侍從把阿慶拎走，跟拎塊臘肉似的隨意，於玖還有點擔心阿慶會被嚇到。
於玖身影消失在書房外。
龐先生目送他離開，片刻後將筆放回，緩緩起身走到於玖書桌前，擡袖去翻於玖剛取下的書冊。
一本本看過去，站在書桌前攏袖不語。
須臾走回自己那方書桌，抽出一張大紙對折，毛筆蘸墨，左側寫於玖的名，右側空白。
於玖那欄貼了張書法裁紙，字體疏狂瀟灑，勁巧大氣。
右側一張同比例裁紙，字跡筆墨不均，起筆落筆毫無章法，無一例外的難看，團團擠著像黑湯圓跑到了白紙上。
筆跡下是山水圖。
於玖那欄栩栩如生靈氣逼人；右側同是山水圖，風格往於玖那欄靠攏，但仿不到家，多帶有個人風格，顯得不倫不類。
龐會仁手邊還有各種人對於玖的描述。
百姓：正直、剛烈、文心獨絕，心系百姓。
侍從：吵架挺狠的文人。
同僚：朝廷清流。
皇帝：溫柔正直善良可愛大方……
楚恣：恃才傲物，不避鋒芒。
現在則與之前大不相同，很難準確評價如今的於玖是什麽人。
百姓：似黑白不分色/欲熏心，又似屈身嫁鬼為民除害。
侍從：似軟弱可欺，又似陰險狡詐。
同僚：深不可測。
皇帝：溫柔正直善良可愛大方……狠辣？
楚恣：難以捉摸。
龐會仁凝神細思，而後抽了張新紙，起筆落墨。
——
於玖跑到二樓，一片靜悄悄，沒再聽到哭聲。
他在回廊繞了一小圈，一個人影也無。身後的侍從忽然出聲：“於小公子在找什麽？”
於玖一楞，回頭。
這個侍從他沒印象，似乎是新來的。長相清秀，氣質和善，笑起來有小酒窩，看著比之前輪班的幾個侍從要好說話。
於玖想了想，大著膽子問：“剛才你聽到有人哭嗎？”
侍從扶了扶刀，笑說：“如此響亮，屬下想聽不到也難。於小公子在找哭的人？”
於玖點點頭，不好意思地說：“我認識那孩子，想去看看。”
侍從點點頭，“屬下知道在哪，於小公子跟著罷。”說完越過於玖下樓，背影瀟灑。
於玖原地茫然了會兒，片刻回神，連忙跟上。
這也太好說話了，真的是楚恣的人嗎？楚恣的四個侍從中，最溫和的那個在某些時刻都很冷硬，這個就太不尋常了。
於玖腳步微滯。
有種不好的預感。
走到一樓的侍從發覺他沒跟上，一擡頭，見於玖還在樓梯間，蹙著眉猶猶豫豫，想下樓又不敢下樓的樣子，哭笑不得。
“於小公子不找了？”侍從笑問。
於玖為難了會兒，最後還是不放心阿慶，還是快步下樓，“找的，謝謝你，麻煩了。”
侍從：“不麻煩。”
畢竟是千歲爺的意思。
小樓外是一條獨建小道，用來隔開大街。於玖跟在侍從身後，聽耳邊風聲呼呼吹著，略感不安。
是不是要有臺風了，這時候出去不好吧？
於玖細細思索。
楚恣的人應該也不會對阿慶怎樣，自己這趟似乎操心過頭。
猶豫幾番，於玖心想算了，正欲開口叫侍從回來，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哭聲從一墻之隔處傳來，嚇於玖一跳。
隨後是一個侍從不耐煩的聲音：“真服了。”話音落下，哭聲戛然而止。
於玖一楞。
前面走著的侍從聽了一陣，笑意淺淡，“怪可憐的。”
於玖剛打消的念頭，此刻再次冒出，快步跟上了侍從，“去看看。”
侍從應了一聲。
他們轉過拐角，來到另一條空曠無人的道，盡頭有暗門，兩個穿軍甲的兵守在一邊。
於玖遠遠看著那道暗門，總覺得像牢房。
暗門包了鐵皮，遠看烏漆麻黑，底下兩側各有只鎮魂獅，獅子脖子系了紅布帶。
他遲疑：“……是這裏？”
阿慶怎麽被帶來這裏了，看著也不是玩樂的地方，如果真是牢房，那是不是來看他爹的。
侍從點頭：“是這裏，屬下聽錯不了。”說完上前，當著兩個守門小哥從懷裏掏出一塊令牌，守門小哥立刻推門讓道。
侍從朝於玖一禮，“請。”
於玖總覺得有詐。
太順利了，簡直就像有人故意引他來似的。
又是一聲哭嚎遠遠傳來，於玖剛想退縮的心又提了上來。
算了。
已經走到這裏，他突然說不去，侍從第一個不樂意。
於玖邁入門檻。
兩側圍著，空出一片矩形地。往前白墻作玄關，開了半圓口，過了玄關才到審犯人的正堂，旁邊開了一條道，通底下牢獄。
於玖路過正堂，覺得陰森森的。又跟著侍從下通牢獄的道，還沒走到底就先聞到一陣難以言喻的臭味。
汗味，血腥味，嘔吐物的酸味，還有屍體的腐臭味，各種難聞的味道混雜在一起，難聞得於玖忍不住偏開頭，想先找個地方把胃裏的東西吐幹凈。
走在前面的侍從察覺他不適，貼心地遞來一張手帕，“這裏的味著實難聞，於小公子用此物掩掩口鼻罷。”
於玖低頭道謝，接過來捂上，忽然發現帕子沾的是梅香。
好像是楚恣平時熏染在衣袍上的味道。
於玖捏帕子的手微動，仿佛心上被輕輕撓了下，莫名欣喜。
連帶這條昏暗的道，看著也順眼許多。
下最後一條階梯，站到平面時，就著兩側昏黃的燈火，於玖看清了這裏的樣子。
兩邊牢籠一間隔一間，無限延伸，仿佛不盡。住在裏面的人大多蓬頭垢面，衣衫破爛，身上是各種被拷打的傷口，血淋淋的。
還能動的，便撲向大鐵欄門，拼了命地從鐵欄間伸手，想要夠到於玖的衣袍，嘴裏哇哇喊，不知道在說什麽。
不能動的，便直勾勾盯著於玖，或哭或笑，狀如瘋癲。
於玖有些害怕，往前走了幾步，稍微靠近侍從，不斷調整著自己和兩邊牢籠的距離，悔恨無比。
早知道不來了。
楚恣既然打斷留著阿慶，那鐵定不會對阿慶怎麽樣，他操什麽心啊。
哪怕負責養阿慶的侍從再怎麽不會帶孩子，也不至於把孩子帶到沒命啊。
於玖一陣痛苦。
忽然一旁有人道：“你是於小公子？”
於玖腳步一滯，前面帶刀的侍從也停了下來。
於玖回頭，叫住他的人被關在鐵牢中，趴在地上，蓬頭垢面，衣著臟汙。四肢似乎斷了似的一動不動。
他上上下下打量於玖，目光熾熱，隨即突然喊到：“兄弟們！於小公子來救我們了！大家有冤申冤！”
這一聲傳遍整個牢獄，回響陣陣。
於玖懵然。
一聲落下，牢獄四面八方一陣窸窸窣窣，鐵鏈叮當響，無數個身體撲向鐵欄門，腦袋卡在兩根鐵欄中間，數雙眼睛齊齊盯著於玖，目光灼熱，毫不掩飾內裏的瘋狂。
於玖僵住了。
忽然身後有人抓到了他一片衣角，順勢一扯，於玖猝不及防一摔，背後重重撞上了鐵欄，疼得他兩眼一黑。
抓他的人立刻攥住了他的手腕，狂熱道：“於小公子，是於太傅之子於玖？！你當真是來救我們的？”
於玖驚懼非常，拼了命地掙開他的手，卻不想對方越抓越緊，不斷逼問：“我們雖是叛軍，卻也是被那閹人逼得走投無路才投敵。於小公子勤政愛民，定然能知曉我們的苦，小公子會救我們出去的吧？是不是？”
他見於玖快哭了，一副沒出息的樣子，忽然楞了，隨即大怒，狠狠將於玖一推：“你哭什麽？”
他指著於玖對周圍一圈人道：“這是於小公子？跟我開玩笑呢，哭哭啼啼一副病得快死的樣，是他嗎就說。”
侍從冷臉扶起了於玖，發覺於玖在抖，忍不住問：“小公子還找不找？”
於玖憋著眼淚，瘋狂搖頭。
他背後疼，剛被推的那下不巧又磕了膝蓋，多災多難，今日不宜出門。
他要回去，他要去找楚恣。
侍從：“那便走罷。”話是這麽說，他目光卻瞥向第一個牢房的人，暗悄悄做了個手勢。
牢房裏的人收到暗示，立刻道：“聽於小公子嫁與那閹人當佞妻，早已是非黑白不分。讓他救我們，不如想想如何破了這牢籠，直取閹人頂上人頭！”
於玖一頓。
他想反駁。
楚恣對他很好，他不是佞妻。至於是非黑白，他所得到的信息不多，原主的記憶零零碎碎，主視角帶有強烈的個人情緒，他根本沒辦法判斷楚恣是好是壞，只能憑感覺，暫且覺得楚恣是好人。
但這話說出來，誰敢信他，怕是得笑他一兩年。
片刻他悄悄抹了眼淚，平覆了下情緒，繼續往回走。
他被侍從扶上小道，路過大堂，正要離去，身旁的侍從忽然一頓，立刻停住，躬身一禮，“爺。”
於玖聽見這聲，忽而擡頭。
楚恣身著淺色青衣緩緩走來，身後跟了好幾個侍從和下人。
於玖看到楚恣，委屈沒繃住，抹了把眼淚，“……楚恣。”
楚恣瞥了眼侍從扶著他的手，淡聲，“過來。”
於玖一瘸一拐走過去，到了楚恣旁邊，難堪得低下頭，眼淚無聲掉，吧嗒吧嗒滴在地上。
楚恣微一擡手，跟在身後的侍從下人皆退到一旁候著。
自己則帶著於玖步入正堂，坐在最高處的位子上，於玖順勢撲到他懷裏。
楚恣取了帕子，微擡他下頜，用帕子輕輕拭了他眼淚，緩緩道：“哭什麽。”
於玖坐在他腿上，邊抹眼淚便說：“我背後疼，膝蓋也是。”
楚恣一頓，慢聲，“摔的？”
於玖想了想，點點頭，“差不多。”
“如何摔。”
於玖不知道怎麽回答。
他有種向大人打小報告的感覺。
見他沈默，楚恣輕輕攏住他，輕擊身旁的玉塊，幾個侍從便從外面轉了進來。
楚恣看向剛才帶於玖下去的侍從，“將剛才的事報來。”
侍從一禮，把從於玖要找人到牢獄被推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大堂一陣寂靜。
楚恣緩緩擡手，準確無誤地壓在於玖被撞到的後背處，於玖痛哼，忍不住躬身。
楚恣：“尋裘太醫取藥。”
侍從領命退下。
楚恣靠在椅背上，靜靜看於玖哭紅的眼，道：“於小公子當真為國為民。”
於玖一楞，微一擡頭，眼淚還掛在臉上，要掉不掉的。
楚恣取了手帕，輕輕給他捂了眼睛，“擔心本宮的人殺了那孩子，還是擔心那孩子被送入牢獄，入鞭刑淩遲處死？”
於玖背後一涼，忍不住去握楚恣的手，“……楚、楚恣，我沒有這樣想，我只是聽到他在哭我就跟來了……”
楚恣眉眼淡淡，“那便是本宮的人不是，於小公子可要罰。”
於玖終於覺察不對，他小心翼翼去攥楚恣的衣袍，“……楚恣，你別說這樣的話，我誰也不怪，我就是……想到就追了…”
楚恣：“可看到人了。”
於玖低頭，“……還、還沒，我先跑了。”
楚恣嗓音輕淡，“本宮將觸了於小公子的人拖出來，當面上刑可好。”
“鞭刑，打板，斷手，剜肉，剝皮。”
“於小公子喜哪樣，便用哪樣，用到心中暢快方止，可好。”
於玖猛地擡頭。
楚恣靜靜地看他，眼中情緒盡藏，平靜得駭人，不似作假。
於玖看著楚恣，僵硬著緩緩搖頭，而後瘋狂搖頭，“楚恣我沒事，我沒事了不用這樣……嗯啊！”
於玖繃直了身子，仰著頭，被逼出了眼淚，搭在楚恣肩上的手猛地收緊。
楚恣垂眸，看於玖在懷裏繃直身子，手搭在他後背，指尖正正抵在方才撞到了欄桿的地方，於玖一陣疼痛，帶著哭腔喊，“楚恣、楚恣！我疼你別壓在那裏……楚恣…”
於玖哭著，楚恣緩緩道：“如此無妄之災，於小公子可咽得下這口氣。本宮今日替你做主，將他們殺個幹凈，可好。”他說著，手下又入了幾分力，於玖短促尖叫一聲，隨即啞在喉嚨裏，眼淚驟然滾落。
楚恣慢慢將他側過身，而後有侍從押來好幾個人，入了大堂，齊齊朝楚恣和於玖跪著。
有幾人是剛才和於玖說過話的，其中還有拽倒於玖的那人，其他的皆是生面孔。
楚恣將於玖側抱著，嗓音淡寒，“諸位，於小公子在此，且有冤申冤，莫要讓本宮此等十惡不赦之小人命存大燕，逍遙在外。”
於玖對上了一雙雙眼睛。
他們看他的眼神或驚愕，或厭惡，或恨意滔天。
他像個被人釘在恥辱柱上的人，莫名被人戳了脊梁骨。
於玖避開那些目光，忍不住想逃，楚恣卻牢牢將他的腰攏住，一手抵擡他下頜，逼他對上那些人的目光。
“怕什麽。本宮為你做主，你卻連頭也擡不起來，為何。”
楚恣目光垂下，對大堂跪著的人緩緩道：“一個叛軍之首，一個奸/殺慣犯，一個國庫盜賊，一個每日寫惑言詩篇，廣傳人群，煽動人心，擾大燕無片刻之寧。”
“其他欲推皇臺，卻無主見的百姓，本宮一視同仁。”
“有冤申冤，無冤入刑。”
“諸位請罷。”
底下剛才推過於玖的那人率先道：“於小公子！你到底在誰那邊！”
“你自己說的，人人皆是百姓，不分高低。曾與我們發誓要治了江州水患，還我們安寧。如今我們被逼造反投敵，這些是誰的錯？你還要食言？！你救不救我們！”
於玖在抖，眼淚滾滾而下，他被楚恣按在腿上動彈不得，下頜也被抵著轉不開頭，徒然流淚，渾身冷顫。
楚恣淡聲：“投敵不冤，何必多費口舌。”
“方才於小公子摔著了，傷了背，磕了腿。想必是壯士一人所為。既對人無禮，豈能再強人所難。”
楚恣緩緩道：“於小公子欲要此人如何不痛快，本宮同你說的刑/法可有一樣入眼？”
於玖顫著哭道：“……楚恣我不看了、我不看了，你讓我回去我想回去我再也不找人了楚恣……”
他眼淚顆顆砸在楚恣手背上，楚恣終於松了抵在他下頜的手，腰間的卻沒收回。
於玖爬不出來，只能往他懷裏鉆，顫著哭，看得在場的人面目扭曲。
楚恣卻垂著眼，靜靜抱著他，仿佛已然習慣，“若選不出，那便一一試過。於小公子瞧著哪樣用得痛快，以後便用哪樣。”
“可好。”
於玖在他懷裏抽噎，回答不了。
楚恣微微闔眼，“那便從鞭刑起，剝皮終。”
話音剛落，那人就被拉了出去，慘叫聲蕩在大堂裏裏外外，聽得人頭皮發麻渾身冷顫，於玖整個人被恐懼吞沒，哭叫起來，“楚恣我錯了我不找人了，我以後不給你添麻煩了你別生氣，我錯了我走，楚恣……”
他崩潰地哭叫，耳邊全是那人的慘叫聲。
他想逃回小樓鉆入被子，不去聽那慘叫，不敢看楚恣，這讓他聯想到那些零碎片段裏所有人對楚恣的一貫評價：心性冷戾，殺人如麻。
於玖頭皮發麻，掙紮哭喊著，不知道什麽時候，耳邊的慘叫聲沒了。
或許是那人暈了，又或許是死了，總之一定不會好好站著。
於玖在楚恣懷裏哭著，哭累了，軟成了一灘水。
楚恣抱著於玖，嗓音淡寒，“諸位可還申冤。”
挑出來的幾人是牢裏叫得最兇的，每回隨便一人說些話，就湊上去拱火，鬧得牢獄夜夜不得靜。
楚恣話音落下，正堂外又是一陣更為淒厲的慘叫，跪著的幾人冷汗直流，面色如紙，全都啞了聲。
楚恣：“若無冤可申，那便坐罪上臺。往後獄中若仍讓本宮千裏之外聽著諸位警世名言，本宮也不好讓諸位屈身牢獄。
“城門吊釘常年不朽，諸位上去掛一陣，天下盡識君，豈非美事一樁。”
他不緩不慢說完，所有人背後都蒙了層冷寒，沒人吱聲。
楚恣靜靜等了一陣，見沒人應了，才微微闔眼，“本宮疲乏，諸位也且歇息。”
話音一落，一旁的侍從便將幾人押了下去。
其他侍從下人齊齊退到了正堂外，將堂內留給於玖和楚恣。
於玖趴在楚恣身上，頭埋在他頸間，抽抽噎噎，淚眼浸濕了楚恣衣領。
楚恣垂眼，靜靜攏著他，聲音又輕又淡，“於小公子可痛快。”
“今日推你的人，而今血肉模糊倒在堂外，本宮將你抱去看一眼，解解氣，如何。”
於玖哭得聲音嘶啞，他抱緊了楚恣，不答話。
楚恣闔眼，“那即是應了。”
於玖立刻哭道：“……楚恣……”嗓音嘶啞。
楚恣淡淡看他，“肯擡頭了。”
“於小公子往日受人愛戴，今日受辱，也不辯解。本宮替著說幾句，怎的還不敢擡頭。”
於玖用袖子抹淚，“楚恣，你別說了。我不隨便來找人了，我不該不相信你……你別這樣對我……”
楚恣靜靜看他，淡聲，“哪樣。”
“替小公子說話，還是逼著小公子看本宮用刑。”
於玖回答不上來，低著頭不敢看他。
楚恣微攏他後頸，抵擡他下頜，淡聲，“人人都要於小公子做主，求你救了他們，於小公子如何想。欲將本宮誅殺於枕邊，還是如現在這般，繼續當本宮的佞妻。”
“恨不恨本宮。”
於玖崩潰了，他哭道：“別說了楚恣……他們說我是佞妻我不敢說回去，但是我知道你對我好，你沒有侮辱我，我過得很好……有地方住，有飯吃，我還很喜歡你，我特別滿足，我不是佞妻，你別這樣說我楚恣……”
“我什麽都不記得，我看你每天批奏折到處跑處理各種事情，我知道你很努力了，我也、也相信你不是真的不管這裏，我相信你看人沒錯，沒冤枉人。”
“要我救的人對我不好，我看得出來。我不救，我也不知道怎麽救。”
“我在這裏就剩你了，我只認識你，只跟你好，我從來沒想殺你……”
他哭道：“楚恣……你別這樣對我……我明明什麽也沒做，我就只是喜歡你而已，為什麽啊……”
楚恣靜靜看著他，他哭得臉紅眼熱，眼淚一顆顆掉下，盡數被他不講究地擡手抹掉。
於玖哭到耳鳴，最終落進一個懷抱。
於玖抱著他的頸，將臉埋著，慢慢緩著情緒。
楚恣微闔著眼，虛虛攏著於玖。
等於玖徹底安靜了，楚恣才道：“背可還疼。”
於玖嗓子徹底啞了，他紅著眼擡頭，又委屈點頭，而後弱弱捂了捂膝蓋，用氣聲說：“膝蓋也疼。”
這條腿當真多災多難。
楚恣瞥了眼他的腿，“那便回去上藥。”
說完虛虛攏著於玖的腰，打橫抱起，慢步走出正堂。
一群侍從下人跟在後面，逐漸分撥離散，去做其他事了，最後只剩於玖和楚恣。
於玖抱著楚恣頸間，悶悶道：“楚恣……我如果做錯了什麽事，你跟我說，不然我猜不到。你一天要做的事情很多，生悶氣也不好，我們把話說開，可以嗎？”
楚恣微微闔眼，瞥他，並不答話。
欲要我全然信任，需得你先剖心自鑒。
於玖沒得到回答，有些失望，整個人都焉了。
楚恣將他送回小樓。
於玖去到裕堂，褪了今天在牢裏沾臟的衣物，入了水，瓷白清瘦的身子靠在水邊，長發浮在水面，於玖攏了慢慢洗。
背後一陣鈍痛，不管做什麽動作，總能牽扯到後背。
於玖忍著痛，自己洗完了頭和澡便換上幹凈的裏衣，回到臥房入了被，趴在床上，不敢仰著睡。
楚恣仍舊不在，他看床帳外燭火幽幽，腦袋一團亂。
——
“此為老朽近日所察之果，千歲爺過目。”
楚恣接過那張對折的大紙張，在桌面展開。
左側於玖，右側無名。
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在一張紙上各立一邊，仿佛兩個不同的靈魂在對望，你看我我看你，我們都一樣，卻又都不同。
楚恣緩緩道：“有勞龐大夫，本宮不如龐氏子弟易心領神會，還請直言。”
龐大夫微笑道：“自然。”
“先說總言：千歲爺可將如今的於小公子當另一人。”
楚恣掀撩眼皮，不作言語。
龐大夫笑道：“老朽知千歲爺大權在握，善自掌命，不信神鬼之說，故將老朽喚來。”
“聽您口述。於小公子若巧喜義子，義子卻歹毒暗害雙親，鳩占鵲巢。三年中不知給他餵了何藥，致他體弱多病。又有傳言他患了瘋病，此瘋病為何尚且不知，那便不論。”
“以上種種，性情大變可，往事盡忘也可。可兩兩相疊，那便有契機生出第二人，知世間半事，冥冥之中受引而別開新徑，行事與先前截然相反，此無不可。”
“雖罕見，卻不無可能。”
楚恣淡聲：“他近日似記起往事，卻仍舊與先前一般。”
龐大夫點頭：“既可看作第二人，記起另一人之往事，無感也說得過去。”
話鋒一轉，龐大夫道：“此為老朽一家之言。千歲爺身負大燕興亡，謹慎為要。若當真欲除，莫要手軟為好。”
“老朽也多與小公子言語，若有其他，必先告知千歲爺。”
楚恣：“有勞。”
龐大夫一禮，“不打緊。夜已深，千歲爺身安，早些歇息。”
楚恣微微擡手，侍從將龐大夫送走了。
楚恣閉目養神片刻，緩緩起身，轉去裕堂沐浴洗漱，而後著珠白裏衣，披了件外袍，緩緩步入臥房。
於玖還沒睡，趴在被子裏，只露出一個頭。
昏黃燭光下，清亮的眼睛怯怯望他。
楚恣手裏拿了瓶巴掌大瓷瓶，裏面是裘太醫給的抹背藥。
楚恣坐在床邊，“背上有傷，便起來抹了藥再歇息。”
於玖聽話地爬出被子，期間牽動了背上的傷口，疼得他直蹙眉。
他慢吞吞坐起，面對著楚恣，看楚恣將裏面的藥膏倒在手上，然後靜靜看他。
於玖也在看他。
懵懵然，忘了該幹什麽。
楚恣淡聲提醒，“將衣褪了。”
於玖後知後覺，抹背可不得褪衣。
幾乎是一瞬間，於玖就紅了臉，耳根泛粉。
他點頭應下。
楚恣手裏還有藥膏，等久了可能會從指縫溢出，於玖只能忍著羞，指尖滾燙，一顆扣一顆扣地解了衣。
燭光下，蒼白的膚透著自內而外的薄紅，身形清瘦，沒幾兩肉。及腰長發自肩上滑落，掩了那一小朵紅梅。
於玖靠在楚恣懷裏，而後側背過身趴著，將背上兩條撞出熟紅的傷暴露出來。
楚恣一手托他肩扶著，一手緩緩抹過傷口表面。
他身形清瘦，從肩頭到蝴蝶骨，再到流暢下彎的背，可放一圓碗的軟腰，腰尾處上翹，線條流暢漂亮，單薄得人欲要摧毀。
若再微微顫著，就十分引人遐思。
楚恣卻無知無覺，指尖不如何觸碰，只餘藥草香。
於玖卻因此熱紅了臉，撐在軟被上的手臂微顫，“楚……楚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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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恣仿佛沒發覺他的變化，慢吞吞上藥，淡聲應他，“可有事。”
於玖忍著那若有若無的酥癢，悶軟著聲，“你、要不你下手重一點，我、我有點癢。”
楚恣緩緩看向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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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輕著力，估計等會兒還得一陣困欲。
楚恣便觸了那片蒼白，緩慢抹著，揉著，力道正好，於玖卻覺得疼，忍了許久，忍不住哭出了聲，“楚、楚恣…我疼……可不可以輕點。”
輕了嫌癢，重了嫌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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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恣淡淡看了他一眼，緩緩將他扶了，半靠在懷。取了藥膏，一下輕碰一下重揉，全憑感覺地抹，卻折磨得於玖又哭又喊。
“楚恣我不說了、我不說了楚恣……”
若不是楚恣冷心冷眼，眉目淡淡，倒讓人以為他們怎麽了。
於玖滿身染了紅，說不清是欲紅，還是掙紮間血液回流的紅，在燭光下迷亂得不甚清晰。
他哭叫了有一會兒，一小瓶藥膏去了大半，楚恣才將藥瓶放回，取了凈布，一點一點地擦著手指。
粘稠的液體在指尖粘連，透明墜著絲，於玖在一旁看得心慌，忙偏開頭，欲要穿衣，卻發覺裏衣在方才的掙紮間已經落了地板，臟了。
他想入被，可背上的藥膏抹得太多，輕易幹不了，入被會蹭走。
於玖只能一動不動地坐趴在楚恣身旁，看起來楚楚可憐。
長發垂落於前，掩了艷梅，欲遮不遮。
於玖忍不住偏頭看楚恣，楚恣卻沒看他，眉眼淡淡地擦著手，擦得細致無比。
似乎是察覺他的目光，楚恣擦著手指的手一頓，緩緩擡目。
於玖連忙低頭，不敢再看。
楚恣收拾了凈布，朝他伸手，淡聲，“過來。”
於玖怯怯看了他一眼，爬了過去，坐在他腿上，半個身子靠著他，抱著他的頸，將頭埋著，“楚恣。”
楚恣將他落在身後的長發攏到前方，虛虛抱著他，“裘太醫言此藥不易幹，今日便先如此睡著，莫要著涼。”
於玖抱在他頸間的手慢慢收緊，聲音悶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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