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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孝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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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孝經

方維走過司禮監的門, 幾個小火者正搭著梯子,把過年前掛上的彩燈撤下來,見他來了, 就下了梯子, 恭恭敬敬地肅立拱手道:“少監。”

他笑著回了禮,一路快步來到禦藥房後身的書堂,宮女們已經都端正地坐在桌子前等他了, 也無人議論。

他冷著面孔,將名字照著名單點了一遍, 見到缺了一個, 又擡頭問道:“金英怎麽沒有來?”

宮女們面面相覷, 過了一陣,有人惶恐地低聲答道:“張太後娘娘昨天又因為什麽事,打了她板子,這次打得重了些,她起不了身。”

方維哦了一聲, 又道:“上次說過每個人帶一副字過來,都拿來了嗎?展開給我看。“

眾人便紛紛打開。方維在屋子裏走了一圈,看大部分都頗有進益, 又給每個人都點評了幾句。

他走到謝碧桃旁邊, 見她寫的是《顏勤禮碑》中的“依仁服義,懷文守一, 履道自居, 下帷終日”, 字跡大方了不少, 便點點頭道:“很好。可見是下了工夫的。”

謝碧桃臉上十分淡漠,低聲道:“謝謝少監讚賞。”

他往門口望了幾眼, 終於望見陳小菊急匆匆地走了過來,行禮道:“先生。”

方維淡淡地道:“坐下吧。”

方維走到臺前,拿起書來道:“今日講的是《孝經》。人之行,莫大於孝。孝能立身,又能齊家。當今聖上,也最尊崇孝悌之人。”

他又道:“跟我念一遍,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謹身節用,以養父母。”

念著念著,忽然聽見底下有哽咽之聲。一個小宮女涕泣起來,接著便是另一個。方維問道:“你們這是……”

小宮女便帶著哭腔說道:“我們這些人,一輩子出不去宮墻,見不得爹娘,不能承歡膝下,又說什麽孝呢?”

此言一出,裏面的宮女都流下淚來,連陳小菊也是淚流滿面。

方維心裏一酸,搖了搖頭道:“照規矩,宮人是不許這樣大放悲聲的,叫別人看到了,只說你們忤逆犯上。快別哭了。”

他默默地停住了,屋內一片寂靜,只聽到此起彼伏的嗚咽。過了一陣,見宮女們慢慢用帕子擦了眼淚,他又道:“孝經裏頭也講到,每個人的孝也是不同。外頭做官的人,便也不能守在父母跟前,這是因為要用侍奉父母的孝心來對待聖上,所以能夠忠順事上。你們這些人,也是從外面選進來的,侍奉聖上和娘娘們,和做官的人原是一樣的,要把孝心移作忠心。”

眾人聽了,也都默然不語。方維便繼續講下去,忽然那個小宮女又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外頭做官的人,父母離世,尚且可以丁憂守孝。我們長居深宮,便是連父母的消息,都要托人去打聽,一年半載也打聽不到。生不能養,死不能葬。”

旁邊的一個宮女臉色變了,連忙扯她的袖子。方維看了看名冊,知道她叫張翠蓮,便低聲道:“你先坐下吧。這樣的話,我今日聽過便算了,以後可別在外頭再說了。”

張翠蓮低下頭來,方維見她幾大顆眼淚滴在桌上,知道必有緣由,只當沒有聽到,心中暗暗嘆氣。他接著講了幾遍,又道:“《孝經》一章,歷來考女秀才都是必考的,你們一定要熟習。”

一個時辰很快到了,他又教了些寫字的工法,便叫了下課,又道:“陳小菊,你留一下。”

宮女們陸陸續續都走了,小菊留了下來,他就到她跟前,背著手問道:“我頭先教的,能聽明白嗎?”

小菊道:“大概能聽懂吧。有幾個地方不大明白。”手就指著給他看。方維給她解釋了兩句,忽然有個人閑閑地道:“原來有人可以在這裏單獨教習。”

方維見是謝碧桃,便道:“她是浣衣局的宮女,平日不住在宮中,想來一趟也難。”

謝碧桃哦了一聲,笑了笑:“是浣衣局的宮女啊。”

陳小菊看著她,不由得惶恐起來,低聲說道:“方公公,要麽我改天再來吧。”

方維搖頭道:“不用,我再講一會。”又冷眼看著謝碧桃:“你要是想聽,也可以坐下聽。”

謝碧桃當真在自己桌子前坐下了,默默聽他講書。過了一會兒,他講完了,陳小菊道了謝,方維搖手道:“不用,你平日裏重活做的多,怕是沒多少時間溫書。只是自己也要上心,書帶在身上,該背的要背。”

陳小菊走了,方維忽然想起來什麽,便回頭問謝碧桃:“金英你可熟識?”

她就點頭道:“我們是同鄉。”

方維問道:“她傷的可重?”

她答道:“她挨了二十板子,一時半會怕是起不來的。”

方維想了想,皺著眉頭道:“你跟我到我住所一趟吧。”

她往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看著他。他發現她會錯意了,趕緊搖頭道:“我有些傷藥,是宮外配的,托你拿給她。”

她的眼神將信將疑,方維嘆了口氣道:“不方便就算了。”

謝碧桃忽然生出些好奇,便點頭道:“沒有不方便,我跟您去。”

他們一前一後走在夾道上,不多時就到了方維的住所。他掏出鑰匙開了門。進屋一看,只有一副新床帳,外加衣櫃桌椅盆架等應用之物,一色玩器皆無。

方維開了衣櫃,從裏頭拿出一個白色的小瓷瓶來,遞給她道:“這是外用的傷藥,抹在潰爛處,一兩天就有好轉。”

她就接過去道:“我替她謝謝少監。”

方維搖頭道:“不必謝我。她到底是我的學生。”又想了想道:“孝經是一定要考的,她不來聽,未免可惜。我寫些章節要領給她,你幫我轉交吧。”

謝碧桃愕然地看著他,有些發楞,反應過來才點頭道:“好。”

方維就在桌子前坐了,研了墨,在箋子上密密地寫著。她站在邊上,見他落筆果斷,如行雲流水一般,筆下卻是端莊穩重的蠅頭小楷,不由得看得癡了。

他寫了三張書箋,遞給她。她又道了謝,問道:“不知道少監平日裏臨的是什麽帖。”

他就答道:“我學的倒是雜了,各家的都學過一點。《多寶塔碑》是最常臨的。”見她看著書箋,又笑道:“這些東西課上都講過了。”

謝碧桃點點頭,看了看屋子裏面,說道:“沒想到少監的屋子裏這樣樸素。”

方維自己也打量了一圈,低聲道:“我也是新搬來不久。”又問:“還有什麽事嗎?”

她就搖搖頭,行了禮離開了。

天上飄著些淡淡的白雲,顯得又高又遠。陳小菊向北走了一段,又往東拐。到了個角落裏,就看見拉衣服的板車停在那裏,方謹坐在板車車轅上,百無聊賴地將幾個石頭子兒往上拋,又一一接住。

她看了看周圍,謹慎地問道:“不會有人看見吧。”

方謹從車上跳下來道:“這裏是經廠的後身,平時少有人來的,你只管放心。”

她又小心地將懷裏的書取了出來,微笑道:“你後來……沒被他說吧。”

方謹楞了一下,反應過來她說的是曹進忠,就搖頭:“要是擱在以前,他高低得說我兩句,罰跪一個時辰。這幾日我跟著幹爹出來做事了,他對我還客氣些。”

他站起身來,看陳小菊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樣子,笑道:“別怕,我那天跟你說了,我幹爹的意思是,你要是考上女秀才,他就不能這樣找你的事。”

陳小菊搖頭道:“我就是識得些字,並沒讀過這些書,都讀不順,怎麽考的上呢。”

方謹見她一臉愁容,笑道:“你別著急,慢慢學,能學會的。”又將一個油紙包塞到板車上的衣服包袱底下:“這都是些常用的書,還有幾支毛筆,你自己慢慢練著。”

她道了謝,又擡眼看著他,懇求地說道:“我表哥就是個伺候茶水的,他認字比我還少呢。方公公學問那麽好,你也一定不賴,能教教我嗎?”

聽了這話,方謹不由得尷尬起來,望著天咳了一下,正色道:“我……實在是人笨了些,腦子不好使,從小念書就沒有念通過。我幫你找人來教吧,你先別怕。”

他從懷裏又掏出一個油紙包來,慢慢地一層一層打開,卻是半只燒雞,還帶著熱氣。他遞給她道:“快點吃吧,你吃完就走,沒人看見的。”

她聞見了香味,心裏頭就癢了,自己默默往下咽了咽口水,擺手道:“我不好拿你的東西。”

他笑道:“這也不算什麽。”自己扯了只雞腿遞給她,“我自己也吃不了,咱們一人一半。”

她接過去,先是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雞肉很嫩很香,一進嘴裏就像是要化了。她不顧樣子,狼吞虎咽地捧著吃起來。

方謹見她嘴裏塞滿了,一鼓一鼓地動著,就笑道:“別著急,我這半個也給你。”

她就接過去了,將肉吃凈了,又慢慢嗉著骨頭,見他兩眼呆呆地看著自己,忽然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轉過身去。

方謹道:“難得你這麽喜歡,下次我出宮再帶些。”她就轉過身來,搖搖頭道:“不用了。”

方謹見她嘴唇上沾了一層油,紅紅的,忽然一顆心直飄起來。他自己咬牙把它拽回地上,微笑道:“托我幹爹的福,我好歹吃的好些,出宮也容易。這些東西,不算什麽。”又掏出自己的帕子遞過去,“擦一擦,別叫人看見了,說你偷吃。”

她把嘴和手擦幹凈了,將帕子折好了收在袖子裏道:“我回頭洗了還你。”又從袖子裏掏了一包銅板出來道:“小方公公,這是先給你的。我知道不是太夠,要是我能考上女官,月錢就能多些。”

方謹連忙擺手道:“這……這些事都是我幹爹吩咐我的,你先自己好好學。”

她就笑道:“你只拿著,就當是托你買燒雞的錢。不然我下回不敢吃你的東西了。”

方謹聽見“下回”兩個字,忽然心裏的花兒都開成了一大片,笑著接過來,又低聲道:“我最近不在神宮監做事了,你要是送大衣裳,初三、初八晚點去,剩下的日子早點去,曹公公那裏就能繞開。”

她點點頭道:“謝謝你啊,小方公公。”就起身道:“我先走了。”

她背過身去,把板車拉起來。方謹在後頭使力推了幾下,她回頭笑道:“你別推了,我沒事的,能拉得動,我吃了燒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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