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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前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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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前塵

晏歷,初元九年,一個尋常冬日。

齊王裴雲庭身先士卒守護大晏朝安寧十餘年之後,反了。

一夜之間,軍隊如幽靈般從各處湧出,京城被控,人人自危。

宮廷內慌亂之後歸於寧靜,寧靜伴著死寂。往日朝臣聚集的昭寧廣場,此時已被叛軍占領,兵戈破碎,血流滿地。

皇城之上,陰雲密布,整個天宇再無一點華光,仿佛永遠不會再亮起來。高樓黯淡,人薄如芥,於陰影的最陰影處,有一人自遠處走來。

是一個白衣女子,身形單薄,走路時脊背卻挺拔筆直,高昂著頭,步履沈著,從容不迫,滿頭青絲間只有一支金簪,冷風吹透雪色衣裙,勾勒出清瘦身形,其上繡的荷瘋狂翻飛,像是要活過來。

她自後宮而來,穿過殿前長廊,目標明確,是金鑾殿。

白色穿破灰暗,成為唯一的一抹亮色,格外引人註目。很快有人發現了這只可憐的獵物,想摧毀她,亂刀揮舞而至。

人被一把橫飛而來的利劍射穿,射出劍的人手中已無兵刃,目光冰冷怨毒,直勾勾盯著她,不許任何人靠近,她置若罔聞,絲毫不慌,目不斜視地徑直走進金鑾殿,在殿內等他來。

就在兩個時辰之前,皇帝攜後妃離開,蘭妃裴蘿選擇了留下。

她想見一人。

距上次見,已過半年。

她知道裴雲庭會來,因為這裏有他最想要的東西,皇位。

紛亂怒吼自殿外傳來,裴雲庭一步一步走上臺階,鎧甲之下,黑色衣袍肅殺,劍尖滴下殷紅。風裹挾著濃重的血氣,卷起身後飛揚殘雪。

大晏的不敗戰神已墮魔,此刻是一尊惡煞,眉上凝固的那滴血不知道來自於誰,眉下一雙眼跟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浸霜染雪,沒有絲毫情緒起伏,渾然不似人。

裴蘿眼眸幾乎不眨,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究竟是在以多麽貪婪的視線看著這俊美無儔的邪魔。

裴雲庭亦盯著她,眼神依舊冷漠,開口卻有一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柔和浮出:“過來。”

裴蘿被無形的力量扼住脖子。

見她不動,裴雲庭又道:“阿蘿。”

阿蘿,他喚她阿蘿。

五年前,是他撿了做乞丐的她回家,三年前,也是他親手送她入宮做了皇上的蘭妃,明知道她一直傳遞假消息給他,還如此喚她。

裴蘿想起些許前塵,離府進宮那日,他也如此喚她的名字。在那之前他從來只喊她裴蘿。

裴蘿,他的裴,她的蘿,他為她起的名字。

阿蘿,只有兩次,都是為了分離而來。

裴蘿緩步向前,風如刀子割在雪白的臉上,麻木到沒有知覺,骨肉勻稱的冰涼素手握住裴雲庭同樣冰涼透骨的大手,將他手中的劍擡起,仰臉直直看進他眼中。

她是冬日盛開的一朵梨花,清新又甜膩:“王爺帶阿蘿走吧,好不好?”

風飛入殿中,亂了幾縷青絲。

裴雲庭望向她發中金簪,是離別那日他贈予的,聲音悄然柔和:“你想去哪裏?”

裴蘿頰邊梨渦隱現:“去離這裏很遠的地方,開一家醫館,到時候我負責行醫治病,你就負責收錢。錢都交給你,我一定會把王爺養的好好的。”

裴雲庭沈默,目光卻不曾挪動一分。

她手指擦過他的手背,滑入指縫間,汲取無盡寒涼間的一絲溫暖,徐徐道:“醫館後面是家,我們的家,門前種兩棵梨樹,再遠處有一個荷塘,春掃滿地梨花,夏日剝蓮子,秋有釀好的酒,冬日我陪王爺掃雪,如此一年四季,王爺心悅嗎?”

“年年月月,朝朝暮暮,子孫滿堂,白頭偕老。”

“再不分離,可好?”

女子容貌清婉矜持,眼神卻無比直白坦誠,裝滿對他的思慕與渴望,訴說想與他攜手離開這裏,到一個再無人打擾的地方,靜靜地偕老。

她在盼著,能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

裴雲庭心上,有一粒雪融化,薄唇微動剛想說話,突然察覺哪裏不對。有一股涼意正順著手背往上爬,爬進心脈最深處,化成一灘膿血。

痛意往周身蔓延,他中毒了,她下的。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女子,眼神滿是恨意,遮掩一抹失落。

她如此柔情蜜意,不是眷戀,只是為了殺他。

氣息越發急促,血氣上湧,他仍是看著她,甚至是死死瞪著。

手裏一空,裴蘿趁他不備,奪過他手中的劍橫在肩上,溫情冷卻,步步後退。

“你騙我!”裴雲庭怒極,更甚極是惱恨自己居然有那麽一刻真的在向往,忘記了她並不是第一次騙她,而是一直。

自從進宮,她就背叛了他,一直在給他假消息,當他不知,只是她不知罷了。包括今日,明知道她不可信,他卻還是來了,用無數將士的命和血鋪路,來接受她送的這份大禮。

她這麽想要他的命,他給。

裴雲庭試圖調息,然而是劇毒,越用內力毒發越快,支撐不住,以劍支地跪在她面前,嘴角洇出一絲血痕。

擡起頭,架著劍的女子無比決絕地表露,她恨他。

“把劍放下!”

“聽話。”

他在求她,他居然在求她。

裴蘿淒然一笑:“裴雲庭,你不會帶我走,我也不會跟你走,你我都心知肚明!”

撿她回家之後,在王府裏,他教她讀書認字,書頁上有道忠君愛國義薄雲天,他一字一字道,此為君子當所為。合他所思所行,她至死不忘。

卻是他先背棄了,叛君叛國,而她伴君側三載,知禮明禮,有責任替君王分憂,殺了他,之後她也會殺了殺人兇手。

今日,她陪他下黃泉。

“你恨我,我也恨你。”

裴雲庭眼底爬上數條血絲,手卻怎麽也觸不到她,想喊,拼盡全力,發不出任何聲音。

頂級寶劍,刃極鋒利,割破皮膚寸寸深入,溫熱的血滲透衣領,如朵朵紅梅。

血噴成一道弧線,裴蘿力氣抽盡軟倒在地,渙散的眼瞳裏,是裴雲庭的靴子。玄色浮金的皮面,上面暗紅色的斑駁遮蓋住原本的蟒紋,側邊有一粒雪,還沒有化。

她想笑,奈何血從嘴裏不斷湧出來,讓她笑不出來,只能發出嘶啞的聲音,咳出更多的血,流淌著,融化那粒白雪。

裴蘿努力地仰起彎折的頭顱,望向裴雲庭棱角分明的臉,想找出哪怕一點點的笑意,視野盡頭卻只有扭曲。

可是個極其俊美的男子啊,有一雙鳳目,如朗星,笑起來會微波蕩漾,明明很好看,待在一起的兩年裏,裴雲庭笑的次數裴蘿一只手就能數過來,如果扯扯嘴角也能勉強算上的話。

“逆……賊……!”明明想看他笑,嘴裏卻發出最惡毒的詛咒,“去……死……吧!”

最後一眼,是裴雲庭跪在地上,散發黑氣的手背和痛苦的表情,嘴角血一滴滴滴下,而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兵戈碰撞聲傳來。

裴蘿知道,那是皇帝打回來了,她已為這個國家,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

阿蘿……

耳邊似有人呢喃,裴蘿聽不真切,恍然想起初見之時,也是這樣一個雪天。

她撞了一輛金尊玉貴的馬車,車裏出來的男子身形高大,一身華貴的黑色狐毛大氅,如濃重黑夜,落下斑斑點點的白雪。

他一步步朝她走近,雪在他腳下踩得咯吱咯吱響,眼睛一瞬不瞬看著她。

漆黑的瞳,仿佛有星點的碎光。

細長手指伸過來,只要輕輕用力就會扭斷她的脖子,小乞丐嚇得連連後退,那指尖挑開蓬亂骯臟的頭發,不經意擦過凍的冰涼的臉,對上她害怕的眼睛,他突然笑了。

噗。

很輕很輕的聲音,好笑地看著一瞬瞪大眼睛的小乞丐。

她太小了,幾乎不到他的胸口,脆弱的像一棵枯草。

你叫什麽名字?

溫潤又低沈的嗓音,徐徐敲擊在耳際,她從沒聽過那麽好聽的聲音。

阿蘿。

她怯怯道,壓低嗓音。

從今往後,你姓裴。

他又說。

裴是他的姓,因著這個姓,他給了她很多美好的東西,都是她前半生可望而不可即連做夢都不敢想的東西,屬於女孩子的漂亮衣服,首飾,還有書。

她再也不用每日為了生計塗抹鍋底灰假扮男孩子,可以放心而大膽地梳洗打扮,梳最漂亮的頭發,可以采花,可以寫字。

裴雲庭的字很好看,像規整的花,一朵朵開在鋪灑淺金的紙上,她偷偷拿來兩張,笨拙地跟著學,學了很久,才有一點點像他。

外敵來犯的時候,他會不在家,一走就是多半年,回來時已是家國平定,往往帶著一身傷。她想尋找一種方法,可以讓他不受傷,不必背負那麽多疼痛。

後來她無意中翻到一本醫書。

如今她用這救人的雙手殺了他。

心口處翻滾,疼到嘔出血,裴蘿想哭,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哭過了。

她哭不出來。

指尖處似乎有一絲淺淡的溫暖,裴蘿全身發冷,只想緊緊地抓住它,祈求它不要走,然而它恨極了她,還是慢慢地散去了,如一縷煙,再難尋覓。

雪什麽時候才能停?雪停了,春天就該來了。裴雲庭,如果有下輩子多好。到那時,別再來找我。

惟願永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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