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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何須更問浮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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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何須更問浮生事

“傳太醫, 快傳太醫!”

陸廷淵抱著姜澂魚疾步走下城樓,正在觀看焰火的眾人被突然出現的陛下嚇了一跳,頓時跪了一地。

有些膽大的不禁擡頭去看, 只見陛下懷裏抱著一個人,她的身形被寬大的玄色衣袍遮住了, 看不清面容,不過從身形和頭飾看, 應是個女子。

究竟發生了何事, 才會讓陛下那張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露出這副如臨大敵的表情呢?

眾人不禁浮想聯翩。

孟氏卻是心中一緊, 她當然知道, 此刻陸廷淵抱著的正是她的女兒。

即使心急如焚,可是她卻不敢聲張半字,更不敢追過去。

皇權是一道天塹,任憑誰都不可逾越。

待陛下的輦車離去後,眾人不禁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發生什麽事了?陛下為何這般行色匆匆?”

“陛下什麽時候過來的?”

“他懷裏抱著的是誰?”

一時間眾說紛紜。

一旁的鄭嘉心中卻似乎是有了猜測。

她朝著孟氏所在的方向投過去一眼——姜澂魚果然不在。

見狀, 她垂下眸子,神情不辨喜怒。

此時的潛麟宮內卻是亂作一團, 寅時已至, 殿內依舊燈火通明。

幾位太醫面色惶恐地跪了一地,竊竊私語著什麽。

“你們看了半天, 可看出她是為何昏迷不醒?”

陸廷淵見他們半天也說不出什麽名堂, 不由得皺眉催促道。

最後,還是江太醫硬著頭皮開口道:

“陛下, 臣為姜二姑娘診脈時,發現她除了昏迷外, 脈象並無其他異常……”

江詢沒敢說,姜姑娘這癥狀他看著不像是昏迷, 倒更像是……睡著了。

不過他不敢直言,若是下如此匪夷所思的論斷,陛下只會覺得他們無能,並不足以取信,是以他在心裏重新斟酌了用詞,謹慎開口道:

“至於姜而姑娘昏迷的原因,臣等猜測大概是之前頭部遭到撞擊留下的後遺癥……腦為髓之海,構造極為覆雜,臣等亦不敢妄加用藥,若是處理不善,恐怕會弄巧成拙。”

“依卿之見,應當如何?”

“為今之計,只有……等。”

聽江詢這麽說,陸廷淵眼眶幾乎立刻就紅了。

他別過頭去,死死咬住後槽牙,卻覺一口腥甜上湧,即使竭力壓制,嘴角仍舊不可避免地沁出一絲血跡。

想他如今坐擁天下,面對昏迷不醒的愛人卻依舊束手無策,這種久違的無力感深深攫住了他。

他閉上眼,緊握的拳頭咯吱作響。

底下人連忙垂眸不敢去看,大殿內安靜地落針可聞。

半晌,帝王沙啞而疲憊的聲音才在大殿之上響起。

“都下去吧,朕想一個人靜靜。”

聞言,殿內所有人皆屏聲斂氣地退了下去。

陸廷淵滿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跡,而後用打濕的帕子仔細將姜澂魚的手指一根根打開擦幹凈,隨後握住她的手,留下克制的一吻。

他看向在榻上躺著一動不動的姜澂魚,一夜未睡,他的眼底布滿了血絲,看起來仿佛一夜間蒼老了十歲。

“阿妤,你醒過來,好不好?”

沒說幾個字,語氣便已經開始哽咽。

他低頭,握著她的手抵在自己的額頭上,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沒一會兒,潛麟宮內室中響起一陣極為壓抑的低泣聲。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誰道帝王無情,和血為淚,淚咽無聲。

——

她,是死了嗎?

昏昏沈沈間,姜澂魚的意識悠悠轉“醒”。

這是哪?

她茫然地環顧四周,入目皆是一塵不染的白,只見數根百丈之高的立柱頂天拔地,直入層霄,支撐起倒扣而下的圓型穹頂,空間之大令人頓生敬畏。

不似人間之境。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吸引著自己走過去。

姜澂魚往前走了幾步,轉過拐角,便看見一座巨大的白色佛像,寶相莊嚴,氣勢之盛令人不敢逼視。

只看了一眼,姜澂魚便慌忙低下頭。

她站在佛像前,甚至還沒有佛像的腳趾高。

如今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她心中不由得有些惴惴。看著眼前的景象,她心想:

難道,這裏就是傳說中的阿彌陀之境嗎?

突然,空曠的大殿之上響起一道鐘聲,令人心神為之一振。

接著,一道莊嚴而肅穆的聲音響徹於大殿之上——

“凡所有相,皆屬虛妄,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註1]

姜澂魚環顧四周,一時間竟無從辨別這聲音究竟是從何處傳來。

在她聽來,這聲音竟好似從四面八方而來,猶如神音般聲震層霄,久久回蕩不絕。

她有些茫然地問道:“我……是在做夢嗎?”

那聲音再次從頭頂傾瀉而下。

“浮生若夢,眾生俱是夢中人。”

她又問:“這是何地?我為何會在這裏?”

那聲音再次答道:“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你所在的此間,正是萬千芥子世界之一。”

姜澂魚心下一震,不由得將連日來困惑她已久的疑惑問出口:

“芥子世界?我夢中所看到的場景,難道也屬於另一芥子世界嗎?那我所處的世界,究竟是虛妄還是真實?兩個世界為何會有如此大的不同?我又因何能看到這些?”

片刻後,那聲音才回道:

“須知此相已非彼相,此間亦非彼間。世間一切皆有其緣法,你塵緣未斷,又有異世之人臨世,導致變數叢生,故而才有此機緣。毫厘有差,天地懸隔。個中變化,紛雜如縷。你與原身皆為鳳命之主,奈何一命系雙魂,便註定此間有你無她,彼間有她無你。在你成為她的那一刻,你即是她,她即是你,你所在的世界,即為真實。”[註2]

至此,一切疑問方才有了答案。

最後一個問題,她問:“那我如今,究竟是生還是死?”

“世間萬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人生一世,不過大夢一場。一念生、一念死。緣會則生,緣散則滅——”

接著,大殿之上又回蕩起最初的那句話,如同讖語般縈繞在姜澂魚的耳畔:

“凡所有相,皆屬虛妄,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姜澂魚心神重重一顫,緊接著便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再醒來時,她眼中的茫然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千帆過盡後的輕快與釋然。

她坐起身來,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此時正值清晨,本想進來給她擦拭身子的秋屏見到她氣色十足地坐在床上,失態到一下子打翻了水盆。

“娘娘,你醒了?!”

她欣喜地撲上前去,對著姜澂魚左看右看,高興得不知說什麽才好。

她一邊哭一邊笑,轉身對著進來查看情況的小內侍說:

“快,快去通知太醫,就說姑娘醒了!”

頓了頓,又補充道:“再去知會陛下一聲!”

小內侍得令,一溜煙跑了出去。

“娘娘,您身子可有不舒服的地方?您昏迷了整整兩日,可把奴婢嚇死了。”

秋屏攥著她的手,眼中滿是擔憂。

姜澂魚吃了一驚,她還以為自己只是睡了一覺,沒想到竟然已經過去了兩日,怪不得覺得腹中有些饑餓……

她搖搖頭,安慰道:“我沒事。”

正說著,守在殿外的的一眾太醫便急匆匆進了大殿,由江太醫帶頭,在門外隔著槅扇門輕聲詢問道:

“姜二姑娘,臣等來為您請平安脈,您可方便?”

秋屏扶著姜澂魚起身穿戴好鞋襪,又整理了一下衣飾,才道:

“進來吧。”

幾位太醫輪流診完脈,眼中皆流露出如釋重負之感。

幾人小聲討論著,還沒等下結論呢,本該在太極殿參加大朝的陸廷淵卻匆匆趕了回來。

今日有幾個外邦使臣團提前抵京,他推脫不得,一大早便去了太極殿接見使臣。

“阿妤!”

腳還沒伸進殿門,聲音便已經傳了進來。

陸廷淵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榻前,眼神牢牢鎖住姜澂魚,生怕看漏了她哪一個表情,擔憂地問道:

“怎麽樣?可有哪不舒服?”

還沒等她回答,他又扭頭去問太醫:“你們可看過了?情況如何?”

關心則亂。

姜澂魚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柔聲道:“你別急,太醫已經看過了,正要說呢。”

沒等他繼續追問,江詢便主動開口道:

“回陛下,姜二姑娘如今身體已是大好,只是昏迷兩日,身體尚有些虛弱,進食後體力便可恢覆。不過,這幾日飲食還是要以清淡、滋養為主,少食多餐為宜。”

聽他這麽說,陸廷淵懸著的一顆心這才松懈下來。

他長舒一口氣,一直皺著的眉頭也終於舒展開來,就連話語裏也帶上了一絲愉悅的意味。

“那還等什麽,叫禦膳房快送些飯食過來。”

“是。”秋屏滿臉喜色地轉身去禦膳房傳膳了,太醫們也魚貫而出。

一時間,殿裏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姜澂魚將手放到陸廷淵側臉上摩挲了兩下,大拇指能摸到他下巴上微微冒出的胡渣。

觀他神態有些疲憊,便知自己昏迷的這幾日他定是也沒好好休息。

她上前環住他的脖頸,臉上是難以掩飾的好心情。

“陸廷淵。”

“嗯?”

她卻不答話,只是有些抑制不住地笑了起來。

見狀,陸廷淵也不自覺地跟著笑了。

“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

半晌,她才有些突兀地開口說道。

這話說得有些沒頭沒尾,陸廷淵卻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將她攬進懷裏,輕拍著她的背,什麽也沒說,卻讓她的心奇異般地平靜下來。

就連往日那些想一想就鼻酸的事,如今也可以平心靜氣地講給他聽。

“陸廷淵,你知道之前我為何總和你說下輩子嗎?”

“為何?”

“因為,我以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既沒有今生可以許給你,便只能承諾來世。”

陸廷淵身體僵硬了一瞬,眼神定定地看著她,問道:

“所以,你之前一直不肯同我相認,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姜澂魚聲如蚊蠅地嗯了一聲。

這一瞬,陸廷淵恍然大悟,心中疑惑頓開。

原來,她並不是怪他才不肯同他相認,而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快死了。

她是不舍得讓他再次失去她。

在他同她暢想著未來的時候,在他向她求婚的時候,那些他覺得幸福無比的時刻——

原來,他的妻子一直都是懷著快要死的心情在陪他。

想到這,陸廷淵的心驀地抽疼起來。

世人都道他是銅筋鐵骨,無堅不摧,只有他的小妻子擔心他一碰就碎。

他甚至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

他望向她,無比認真地說道:

“阿妤,對我來說,不論是一天,一年,還是一輩子,如今你能活著的每一天,都是上蒼額外的恩賜——阿妤,你要記得,我是你的夫君,我的榮光都有你的一半,你的苦痛亦可以讓我分擔,我們本就該同甘苦、共患難,不論好的還是壞的,我都願意與你一同面對。”

這番話說得姜澂魚幾欲落淚。

此時,門外響起敲門聲,秋屏高聲問道:

“陛下,娘娘,禦膳房早膳已經準備妥當,是否要現在布膳?”

陸廷淵沈聲應道:“進來吧。”

接著,宮人們便捧著食盒依次進殿。

姜澂魚連忙從陸廷淵懷裏直起身來,盡管已經是幾年的夫妻,她仍舊不習慣在人前同他有親密的舉動。

想起陸廷淵應是在處理政事時被中途叫回來的,此時大殿一應大臣應該都在等著他回去,於是姜澂魚推了推他,道:

“你快去處理政事吧,大臣們該等著急了。”

聞言,陸廷淵挑了挑眉,“由衷”誇讚道:

“朕的皇後,屬實是賢良淑德,百年之後,朕的名字能與卿卿並列史書,當真是‘與有榮焉’!”

姜澂魚本想瞪他一眼,又忍不住被他逗笑了,只得暗自不輕不重地擰了他胳膊一下,笑罵道:

“你慣會取笑我!”

宮人們聽了亦是有些忍俊不禁,只恨自己帶了雙耳朵來,卻忘了把嗓子留在家裏,如今忍笑忍得有些難受。

殿內連日來的陰沈氣氛一掃而空。

見姜澂魚如今已是平安無事,陸廷淵也沒打算一直賴在這,便起身回前朝繼續上朝。

畢竟今日使臣來朝,其中還有一名君主,作為東道主國,他這個皇帝若是缺席,論起來總是有些失禮的。

“哎——”姜澂魚突然伸手拉住他的袖子,猶豫道:

“我還想回家看看,爹娘肯定也很擔心我。”

“不行。”

一說到出宮,陸廷淵立馬幹脆地拒絕。

“你昏迷期間,姜太師和孟夫人,還有你兄長嫂嫂都輪流來看過你了,孟夫人哭得實在傷心,我怕她擾著你,才讓他們都回去了。”

姜澂魚不讚成地瞪了他一眼。

“他們如今是我爹娘,不說禮遇有加,最起碼善待一些總是應該的吧?”

“好好好,下次來一定善待。”

陸廷淵隨口應道。剛說完,似是又想起些什麽,提議道:

“擇日不如撞日,正好含章他們一家也回來了,中午……中午不行,朝廷要設宴招待使節團,朕不好缺席。那便晚上吧,朕將他們叫來宮裏一起吃飯,可好?”

姜澂魚點點頭,這才放他離去。

此時,宮人們也已將早膳擺放妥當。

姜澂魚簡單用了些早膳,便由秋屏親自服侍著去沐浴。

沐浴完後,她只著一身中衣出了浴房,而後十幾個小宮娥每人捧著一副木質托盤進了殿來,上面放著各色衣物首飾若幹。

秋屏笑著問她道:

“娘娘,您喜歡哪一套?奴婢給您換上。”

先前在山莊時,二人雖相處過一段時日,可那時姜澂魚心中滿是離愁別緒,也沒太多心思梳妝打扮,便只挑些素凈的穿戴。

可今時不同往日,心境變了,就連喜好也跟著變化起來。

“就那套吧。”

她指了指其中一對宮娥手中的木托盤,只見裏面是一件流彩妝花雲錦宮裝,和一套鏤金鳳穿牡丹首飾。

秋屏替她穿戴好衣裳,又給她梳了精致的驚鵠髻,佩戴好整套的頭飾。

再看時,少女已然褪去了原先的稚嫩,就連原本帶著些稚氣的清麗容貌也頓時變得具有攻擊性起來。

鳳髻霧鬢,弱骨纖形,須臾之間,美貌橫生。[註3]

當真是儀態萬方。

穿戴好後,姜澂魚本想去旁邊配殿看看阿辭,卻被秋屏攔了下來。

她有些納悶,不由得用眼神詢問。

只見秋屏嘴角噙著笑,而後拍了拍手,殿外候著的宮婢和內侍們分列兩隊魚貫而入。

站定後,宮婢們以秋屏為首,內侍們以馮春為首,眾人跪地齊呼:

“奴婢拜見娘娘,願娘娘千秋萬歲,長樂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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