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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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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夏天的傍晚,烏金西沈,赤練當空,池塘蛙叫,樹上蟬鳴,有三個小丫頭,排著隊,沿著掩映在花木下的樹蔭小徑,赤腳往家回。

她們滿身泥水,滿臉笑容,三人背上的背簍裏,第一個裝著蝦蟹,第二個裝著魚,最後一個裝滿鮮花。

“你幾時去江寧?”走在中間的女孩,頂著把頭發抓出個“泥角”的腦袋,問前面的人,“夏天結束前,還會回來麽?”

走在最前面的女孩年紀最小,摳著臉上幹巴的淤泥,聲音沙啞地報上出發日期。

阿粱她娘懷她時愛吃辣,吃得她天生煙嗓,分明只有七歲,一開口就給人少年老成的小大人感覺。

“非得三伏天趕路麽,那多熱吶,不然你給你娘說說,晚幾日再走吧。”小阿塵建議著,隨手抓了抓頭上的泥角——捉魚時,她把頭繩丟了,披頭散發,阿粱用兩把河泥,給她頭發抓成個沖天角。

至於為什麽是獨角,阿梁說,阿塵脾氣犟,做事兇,像那頭打遍莊子無敵手的獨角大水牛,所以也給阿塵抓一個角。

三人還為此打了賭,賭阿塵回到家後,會不會被她娘和爹輪番暴揍。

走在最後面的高個子微胖女孩,頭上頂著片荷葉,大聲補充:“晚幾天再走嘛,不僅可以避開伏天的暑熱,我們三個也還能再玩幾天,阿塵的外公來信說,過幾日,要來帶我們去他的荷塘裏采蓮蓬,還要做醉蝦給我們吃。”

小阿粱有自己的主見,搖了搖頭:“江寧有人在等我,我要盡快去找她,等到了秋天,天氣不熱時,我帶她回來找你們,到時候我們可以一塊玩,但是你們不準欺負她——”

說著,她轉過頭來,食指隔空朝阿塵一點:“尤其是你,阿行啊?”

說話間走到日頭底下,路面格外燙腳,後面兩人邊走邊蹦,異口同聲大笑:“當然行的吶!”

“哎呀!”最後面的小秧秧,背著滿背簍的花跳腳大呼起來,“泥鰍都跳出來了,阿塵別蹦了,泥鰍!”

小徑上蹦跳著走路的三個娃娃,下一刻手忙腳亂蹲下去捉泥鰍。

小阿塵忘記了,自己的背簍裏襯有油布,沒蓋子,捉泥鰍時蹲著往前一個猛躥,背簍裏的水、魚,以及泥鰍螃蟹,基本全被她潑掉出來,順帶洗了個後腦勺。

回到家,獨角水牛造型的小阿塵,意外地沒有挨揍,反而罕見地,趕上爹爹和阿娘在屋裏吵架。

背簍裏的水,早已被灑得不剩多少,小阿塵蹲在院子裏,看了許久的魚和泥鰍搶水,等爹娘吵架結束。

兩盞茶時間後,爭執停止,爹爹奪門而出。

在院子裏看見蹲在背簍旁的小阿塵時,他卸下爭執後的滿身怒氣,忍著笑,在她硬邦邦的“獨角”上敲了個毛栗子,差點把她敲得以頭搶地。

隨後,兩眼通紅的阿娘走出來,把裹了滿身魚腥味淤泥的小阿塵,丟進阿塵爹爹特意壘砌的,讓阿塵學游泳的小池子裏,簡單洗涮一番,母女倆踏上了回阿塵外婆外公家的路……

夢境漸碎漸遠,於霽塵平靜地醒過來,用力按了按發疼的眉心。

十二年前,那個普通的盛夏傍晚,是她最後一次見於粱,以及,最後一次見爹爹。

“醒了吶,”頭頂方向傳來熟悉的聲音,講官話也帶著江寧調,聽得人心緒漸平,“魚湯熬好了的,喝麽?”

客船平穩行駛,水圖南坐在船頭熬湯,夫妻檔的船工在船尾交替擺槳,於霽塵坐起來,蓋在身上的毯子滑落下去:“船走出去多遠了?”

江寧人乘船如在平地,水圖南坐在船頭,用白瓷碗盛出半碗魚湯:“兩個時辰,你這個午覺睡得夠久吶。”

有點暈船的於霽塵感覺頭重腳輕,貓著腰鉆出倉篷,接住半碗魚湯,眼睛瞟向河面上路過的大小船只:“是不是快要靠岸了?”

“是吶,”水圖南迫不及待喝口自己熬的魚湯,鮮是挺鮮,就是燙嘴,嘶著氣兒道,“不是你說的,要在曲軸客驛休息一晚,明朝出發,中午到湖州縣。”

於霽塵點頭,捧著碗吹魚湯。

江寧到湖州縣之間,走水路最便捷,但兩地水道間沒有其他地域,於是兩地官府共同出資,在中間修建了個中轉處,可供往來船只暫做休息。

見於霽塵慢吞吞嘗了魚湯,水圖南問:“味道阿行啊?”

“一般。”於霽塵這樣講,但隨後,這人不見外地喝了兩碗半。

“味道一般還喝半鍋啊?”行路無聊,水圖南故意問。

於霽塵嘬著魚湯裏的姜片,腦袋暈暈地靠在船邊:“因為我餓了唄。”

罕見有誰暈船不影響食欲,水圖南笑著瞟過來兩眼,未幾,於霽塵的視線,從河道上各式各樣的行船上收回,問:“你可以接受和許多人一起,住那種通鋪麽?”

通鋪,水圖南還真沒住過,但她掌舵水氏織造時,做過人員出行食宿花費標準提高的改革,因為大夥普遍反應,出去辦事時,大合鋪睡不好。

“曲軸客驛裏不是有上等房麽,”水圖南有些不敢相信,促狹著揚起嗓門:“莫非打算要我住通鋪?這樣小氣的哦,你這個鐵算盤,幾時變成鐵公雞啦!”

在船尾擺漿的夫妻倆,好奇地向前面看過來。

於霽塵:“……”

於霽塵抿抿嘴,感覺魚湯的味道還在口腔裏,回味悠長,不由覺得吃人嘴短,耐心解釋道:“但凡是上規模的貨船,非必要時,不會停靠曲軸碼頭這種小型中轉地,你看其他行船,這個時間,這個方向,十有八·九要留宿曲軸客驛,懂?”

船比平時多出不少,所以無法保證曲軸客驛裏,能有多種房間可供選擇。

懂是懂了,但不趁機耍蠻怎麽行,水圖南故意道:“你也住通鋪?你住我就住,不然你這麽富有,不會要不到間上等房,我不管,你帶我出來的,你要負責,不然回去我告訴我爹爹,說你欺負我。”

“蠻橫了啊,”於霽塵哭笑不得,佯嗔了她一句,“人不大,脾氣不小。”

“你講哪個人不大?”水大小姐不服氣,叉著腰倔犟地把腰桿往上挺,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弱小。

江寧人都說,水氏織造的小東家水圖南,是個才貌雙全的女子,但偏偏在於霽塵看來,水圖南打理織造那些本事,幼稚得好比小兒把戲,水圖南的長相,同樣也沒什麽特殊之處。

此刻,在順流而行的客船上,在陰雲垂墜的背景下,於霽塵好像,有點想承認大眾的看法了。

“咳!”於霽塵把據說可以治療暈船的姜片,咀嚼了囫圇咽下,登時感到一股辛辣從脾胃頂上喉頭,“到時候盡量給你訂天字號房間,但醜話說到前頭,若實在訂不到的話,你不興怪我,也不準說我小氣。”

“行行行,不說,”水圖南立馬變臉,頗為滿意地點頭答應,繼而笑吟吟評價道:“說你兩句都不讓,真小氣。”

聲落,她即刻收到算盤精幽怨的目光。

算盤精像是能掐會算,一句話說準了今日的曲軸客驛情況,客船不好找到位置停泊,屋子亦沒有多餘的上等間。

“睡通鋪吧,”於霽塵手裏,捏著大通商號長年包下的天字號的門牌,滿臉裝模作樣的認真,“成長路上,有些苦是不可避免要吃一吃的。”

水圖南看著於霽塵手裏的牌牌,撅起嘴不肯同意:“那你和我一起吃吧,也免得久居上位,忘記疾苦,丟了初心。”

這個時候,青年船夫讓他妻子先上了樓,自己去訂飯菜,水圖南看見了,拽緊於霽塵袖子不撒手,委屈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掉眼淚:“連船家大哥都和他夫人住天字號房,你卻要我一個人睡大合鋪,我不想睡大合鋪的!”

周圍來往許多羈旅客,水圖南聲音不低,引得行人看過來。

世上人有千百萬種,有人看見別人需要幫忙時選擇視而不見,自然也有人俠義熱腸,路見不平敢於發聲。

坐著喝茶歇息的大娘,沖這邊問:“你們是兩口子還是兄妹?”

“是東家和學徒。”於霽塵飛快解釋著,生怕慢一步,就被水圖南說出什麽驚世駭俗的話來。

大娘擺手,明顯不相信於霽塵的胡扯:“後生莫要置氣,這幾日客旅人數倍增,還是把嬌滴滴的小丫頭,看在身邊的好吶。”

經過好心人的傾力相助,水圖南喜滋滋地,理所當然地跟於霽塵進了天字號房間。

“啊,這床鋪,真軟和,”大小姐堂而皇之躺在僅有的床上,一字一頓地由衷感嘆,“真、舒、坦!”

反正她曉得,於霽塵不會拿她怎麽樣。

船工老秋正好送來整套被褥,聽見屋裏的撒歡兒聲,低聲建議他老板:“不然,您和我在一個屋擠擠?讓我丫頭她娘,和水丫頭睡一個屋子。”

——東家令了大通上下,莫要把水圖南看做什麽大小姐,只拿她當成初來乍到的小學徒,一視同仁。

老秋心裏曉得,東家嘴上講著一視同仁,但實際上處處怕水丫頭受委屈,從最開始,東家就沒打算讓水丫頭住大合鋪,東家讓他定上等房了,但是沒有餘間。

“不用,”於霽塵接下被褥卷,再接過船家大姐端來的飯菜,“回去別讓其他人知道此事就好。”

東家雖然說話溫柔,待人親和,但夥計們對東家的吩咐可謂令行禁止,夫婦二人應下是,回了對面的自己房間。

“水圖南,”於霽塵回到屋裏,把托盤放桌上,“滾過來吃飯。”

正在床上滾來滾去的人,立馬起身過來,還心情愉悅地,順手給於霽塵盛了碗粥。

“幹嘛故意做這些無理取鬧的事呢,”於霽塵像無事閑聊一樣,隨口道,“為了不同我牽扯過多,主動壞自己的名聲和德行,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之前可以理解,現在沒有必要了吧。”

水圖南被當面揭穿,不羞不惱,反而因為被戳穿心思,鼻子一酸,被於霽塵輕易戳破的行為,是她絞盡腦汁得來的辦法,可在於霽塵看來,它們是很不明智的下下策,但她還能有什麽辦法?還能有什麽選擇?

沈默須臾,她故作淡定道:“女子活這一世,選擇本就少之又少,而且沒有後路可退,我只能慎之又慎,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又不如你這般自由。”

尤其是像她這種,富庶門戶裏面養出來的小丫頭,似乎生來就是為了維護家族利益而存在,若她不能為家族作出貢獻,那麽便也沒有了任何價值,即便翅膀硬了想要抗爭,也會被家人和家族,冠以不孝的巨大罪名,瘋狂地打壓。

尋常的富庶門庭裏,培養女兒投入的花費,遠遠沒有培養兒子花費多,但那些人就是有這個莫名的底氣,憑那點可憐的“養育之恩”,勒索女兒為家族為兄弟貢獻出一切,包括生命。

“反正話都講到這裏了,不如說得更明白些,”水圖南看起來面色淡定,實際上心裏無比忐忑,不停地偷眼瞄過來,“你這個人,心思深不可測,接近我家的目的不知是好還是壞,雖然我爹犯糊塗,選擇相信你,但我是不會嫁給你的,哪怕我娘和爹拿著刀子,架在我脖子上威脅,我也不會答應。”

被人如此懟臉拒絕,真掉面子,於霽塵氣得笑,言之鑿鑿反駁:“說我深不可測,你還蠢不可救呢,你絕對放心,我就是娶個路邊討飯的回去,也不會娶你!”

哈,反正她是女子,不會娶妻,怎麽互相大放厥詞都沒關系。

“那你立字據!”水圖南不在乎被罵蠢,故意同於霽塵唱反調,兩根手指點在桌面上,“白紙黑字寫下來,省得到時候無憑無據。”

白凈到透著粉色的指尖,在桌面點出極輕的敲擊聲,於霽塵看著那只手,話到嘴邊,忽又變得不慌不忙起來,甚至欠揍地歪了歪腦袋:“誒,我就不立字據。”

眼見目的即將達成,只剩臨門一腳時,對方忽然變了態度,水圖南沒控制住情緒,氣得一下子露了著急:“要是來日我真的嫁給你了,那我就天天花你的錢,把你的家財全給敗光!”

因為曉得了一些事,她無論在這裏說什麽囂張話,都是無所謂的。

於霽塵看著被逗惱的水圖南,忽然覺得這人張牙舞爪虛張聲勢的樣子,像個被踩到尾巴的貓。

她放下調羹起身,嘴上繼續逗她:“你大概不知道我有多少家產,倘你能花光它們,那也算是你有能耐,我拭目以待。”

這個算盤精,她怎麽反應這麽快!

這個晚上,於霽塵沒有吃飯就去睡了,水圖南卻幾乎整宿未眠。

一來是因為算盤精搶走床,她在房間另一邊打地鋪,被硬地板硌得難受,被褥也潮濕,沒法睡;

二來,經過晚飯時和算盤精的回合“對戰”,她再次想起於霽塵在同旺樓外,給她說過的那些話,一時不曉得她現下做的一切,究竟是對是錯。

獨立,真正的獨立,於霽塵講的“獨立”,究竟指的是哪方面?

人都說親長是孩子天然的夫子,此言非常有道理。

水德音和陸棲月,並非相敬如賓舉案齊眉的夫婦。二人兩天一吵架,三天一動手,拌嘴口角更是家常便飯。

水德音自私自利,討厭女兒,還非要虛偽地假裝;陸棲月和水德音性格不合,即便她是唯一真心愛孩子的,卻也一邊多愁善感,一邊對水德音心存依賴,所以她總是陷在矛盾裏百般痛苦。

事實教諭,要勝過世間口齒最伶俐的媒婆,水圖南自幼將娘和爹間的相處看在眼裏,不由得對婚姻充滿失望,她本來可以不用嫁男人的,她七歲上結了同老契,可是,和她結下同老之契的人,夭折在了結契的當年秋天。

那張同老契,成為一張廢紙,沒有了任何價值,所以才沒被水德音毀掉,以至於做為“漏網之魚”,被水圖南保存到現在。

她對婚姻的看法不重要,即便阿娘會在乎她的幸福,但阿娘對爹爹的反抗,多數只停留在口頭上,她的婚姻,需要為爹爹帶來利益。

這不,生絲問題得到解決後,她即刻被水德音送來大通,跟於霽塵學做生意,因為水氏織造的資金缺口還沒有補上。

而接觸方短短幾些時候,於霽塵表現出來的不慌不忙,又讓時間緊迫的水德音亂了方寸,開始另尋他法,亦或講也是對於霽塵的反向試探。

結合雙親的情況,水圖南理解的“獨立”,是財物和生活上的獨立,她曾不止一次發誓,長大後絕不活成阿娘那個樣子,依賴著男人,萬分痛苦地活著。

阿娘總是告訴她,作為女人,手裏要有錢,這樣才能挺直腰桿,有底氣平等地和別人對話。

受於粱之恩,水圖南擁有泰湖沿岸十幾家獨立產業,擁有水氏織造兩成半話事權,她不需要雙親給錢花,可是,她還是被父權緊緊地扼著咽喉,拿她的婚姻做籌碼,隨意押樁。

獨立,除去錢財獨立,其它還有什麽呢?思想行為麽?她也沒覺得自己在這些方面,過於依賴著雙親啊,怎麽就不獨立了?

“於霽塵,”深夜裏,水圖南惆悵地輕聲開口,“你說的獨立,倒底是什麽吶。”

夜深深,運河的流水聲隱約傳來,半間屋子之隔的那邊,於霽塵鼾聲微微,睡得豬一樣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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