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出逃

關燈
出逃

衛真說話,總是有萬全的把握才會開口。他說了辰燕離心十拿九穩,果然,不出數月,辰靜雙就搶先撕破了臉。

宋如玥並非對外界一無所知,聽了這消息,也不意外,只揮了揮手。

這麽長時間過去,她身上各處的傷,多半沒有大礙了。只是到底傷了根本,心底時而一寒,甚至會連帶著整個人哆嗦一下,從此成了個藥不能離手的藥罐子;原本明艷的容貌,而今也顏色蒼白,唇上都只留了一抹淡淡紺色。

她心裏,卻並不以此為憾。

一個人全心全意牽掛著別的事時,總是很少顧及自身得失的。

衛真來時,她正站在窗邊,目光直勾勾地投向窗外。

近來春色覆蘇,嬌弱雪白的美人,披著一身漆黑大氅,隔窗觀花,按說該是格外賞心悅目的。可惜宋如玥哪怕眼神裏帶著絕望的悲意,也不會淪為花瓶花枕,因此衛真眼裏,這景象格外值得警惕。

過去的幾個月,宋如玥數次出逃,成敗各半,很了不得。可惜宋玠對她太過知根知底,哪怕她逃出了營地中心,也能讓她功虧一簣。

如此反覆,最消磨人。宋如玥的臉色神態,是一天比一天地枯敗下去。

最近一次是除夕夜,營中一派熱鬧喜氣,唯有宋如玥一襲單衣,眾目睽睽之下,被深深按入路邊雪泥,又臟又冷,直凍得人牙齒打戰,咯咯作響。就連衛真都不忍心:“殿下既然也說公主無用,不如放了她去吧,何苦這樣。”

宋玠只搖頭道:“本王若現在放她走了,往後,她必會後悔。”

其時宋如玥雙臂已被扭在身後,聞言掙紮著擡頭,沾著雪水的頭發散亂了滿臉,也擋不住她眼裏全是恨意殺意:“後悔什麽,後悔不能手刃你嗎?”

宋玠早習慣了,對她笑著一頷首:“若有此機會,能讓公主解恨,也不妨。”

宋如玥被他氣得說不出話,咬牙半晌,身子猛一顫,扭頭吐了起來。

而衛真的心思,卻已經被宋玠的話帶走了——自從上次交談,他看著宋玠,就有種不祥的預感,仿佛看著一件玉器鐵了心地要往懸崖下跳一樣,但總是抓不到證據,只好見縫插針地試探:“這樣的機會,不見得會有吧。”

宋玠只一哂,低頭舔了舔指尖的血,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這一個眼神過後,他就沒事人一樣,悠然吩咐:“都散了吧,大好的除夕。除了當值的,都回去喝幾口熱酒,暖暖身子。”

宋如玥控制不住地咳嗽。

他也不嫌,渾然忘了是自己親手把人抓了回來,將自己的氅衣往她身上一裹,親切地說:“公主也快回去吧,大冷的天,何苦出來受罪呢?”

——雖如此說,自那以後,宋如玥依然愈發畏寒了。

眼下就是。

剛剛初春,風還是有點冷,窗前站得久了,宋如玥不免咳了幾聲。這一咳,餘光就瞥見了一旁的衛真,她費力地吞咽數次,憋得臉都紅了,才生生止了咳,不想叫他發現自己的醜態,端起一副冷淡疏離的容貌,只留給他一個不近人情的側影。

衛真:“公主。”

宋如玥瞥了他一眼,沒說話,已經足夠不耐煩。

衛真習以為常,這一回卻心中暗惱,語氣也比慣常重了些:“啟王受了傷,不大好了,請公主去看看吧。”

宋如玥置若罔聞,又看向窗外的花。她別說姿勢,連神色也與先前無二,這個受了傷的人好像和她一絲一毫的關系也沒有,甚至不如眼前這些一面之緣的花。

衛真提高了音量,上前一步:“啟王不大好了,你去看看吧。”

宋如玥滯啞地開口:“你知道,外面那是什麽花嗎?”

衛真對此沒有研究。

他就算有研究,此時也不想接這樣的話——

“你快去看看吧!”

宋如玥忽而扭頭,對他飄忽地笑了一下。她神色好像有些迷蒙,十根幹瘦的手指從大氅中漸次抽了出來,攥成一把骨骼支離的拳頭,只留最最幹瘦的一根指著窗外:“你知道,本宮說的是哪枝花麽?”

她那恍惚的勁兒,仿佛窗外是個迷離的春夢,輕緩地、輕緩地,降臨在了她身上。

“那些爭奇鬥艷的花兒,本宮一時也記不得了。倒是那兩枝黑的,格外突出出來。”

衛真不知她發什麽瘋,也不敢不防備,只得順著她指的那方向一看。果然有幾根枝條,深棕色,棕得黑黢黢的,瘦得嶙峋可怖,沒有葉子,先迸了花蕾,鮮紅詭異,如同濺了血。

“那是杜鵑。”宋如玥也看著那兩枝花,輕聲解說,“海外話本中,有一位亡國之君,死後化鳥,日夜啼血,漫山遍野的花,都被他染紅……是為杜鵑。”(註)

衛真被她空靈的語氣嚇得一僵。

宋如玥看在眼中,微微地、暢快地笑了。

“啟王快死了?”

-

卻不是時候。

宋玠才剛昏睡過去,臉色慘白,神色安詳。宋如玥只遠遠看了一眼就揚長而去,連他傷在何處都未曾追問。

待一個陌生人,都不至於此。

衛真雖是千辛萬苦地把人勸了過來,人走了,卻也沒有追,兀自在宋玠床邊坐了,等宋如玥走遠,才開口叫了一聲:“殿下,醒醒吧。”

宋玠竟醒著,聞言閉著眼笑了一聲。

“衛將軍怎麽知道本王是裝睡?”

衛真沒有說。

因為先前救治宋玠的時候,他也在場。宋玠短暫地昏過去了片刻,臉上全是痛苦不甘,全無一絲平和。

醒了,才又是虛弱的、從容的。

“本王早和你說不用費這功夫。”

衛真沈默良久:“其實,公主方才來過……沒敢近前罷了。”

宋玠聽了好笑,勉強睜眼道:“衛將軍只知寬慰我。我與你說,公主最大的過人之處,就在於她膽大心狠,無所畏懼。別說是我躺在這裏,就是她親娘——”

他臉色忽然一白,搖搖頭。

而衛真見他氣息微弱,終於下定決心,說出了嘴邊徘徊良久的話:“殿下昏睡時,念的還是‘玥兒’。”

宋玠好像沒聽清,如同睡著了一樣。

“殿下寵愛妹妹,是無可厚非。可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衛真管他聽不聽,只一味地說,“殿下不會考慮不到,公主懷恨,何從釋懷?以公主的性子……”

他看著宋玠裝出來的、平和的睡顏,依然捕捉到了他胸膛不自然的起伏、捕捉到了他鼻腔呼出的氣中,那一絲被極力壓抑的顫抖。

“我有一個猜測。”

-

衛真的猜測,宋如玥毫不關心——

她也沒空關心。

營地邊緣,月黑風高,她攥著半截刀從地上起身,靜靜看著眼前人。

她這些年習武,身姿本是輕盈柔韌,這一起身,竟顯出了弱柳扶風的病態。

密密一周刀劍的反光照亮了她清瘦的臉,她面如死水,目光也沒有波瀾,只是從衛真的刀上,經過他的手臂,緩緩挪到了他的臉上。

近處一棵樹上的烏鴉,恰好遮住了她眸中的光。

衛真好話賴話都已經早早說盡,宋如玥選在宋玠命懸一線的時候出逃,他更不願再開口,也沈默地上前,刀尖隨著目光一並落在宋如玥持刀的手上,涼得人一顫。

宋如玥愈發挺直了腰、微擡了下巴,鼻中呼出一團霧狀的氣,轉瞬就散了。

“若非殿下不肯,我真想廢了公主。”衛真輕聲說,“省得許多事端。”

宋如玥道:“等他死了,你就不用顧忌了。豈不大快人心!”

衛真最瞧不慣她這不拿宋玠當回事的態度:“公主能活到現在,全賴啟王顏面,說話多少客氣些。”

“本宮本也不想仰賴他的顏面!你現在殺了本宮,大不了推說是本宮自己反抗激烈,本宮還謝你幾分。”

衛真不發一言,刀身反轉,在她腕上一敲。斷刀登時脫手落地,落在泥上,悶然無聲。

宋如玥的眼神追著刀,落在地上。

又猝然彈起,近乎惡毒地瞪著衛真:“不過是些假仁義、假慈悲,竟哄得你團團轉、甘為馬前卒?啟王倒是生得好皮相,上個為他肝腦塗地的,懷了什麽心思、落得什麽下場,你心知肚明,本宮也不用提醒你。”

“齊王生前,不也被公主騙得好苦?如今他屍骨已寒,公主還拿他做文章,問心無愧嗎?”

宋如玥一怔,方才氣紅的臉,驟然褪盡了血色。

齊王是為了什麽,才被宋玠痛下殺手,她不曾忘。

衛真見她無話可說,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

“公主會選在今夜出逃,啟王早有預料,不過不忍再將公主陷入囹圄,只叫加強了防備。”他語氣淡淡,卻剜了宋如玥一記眼刀,愈發叫人無地自容、臉紅耳辣,“公主既然還有些許良心,便隨我去見啟王一面。”

-

註:真實的傳說是:古蜀國望帝禪讓退位,化為杜鵑鳥,日夜啼血,染紅的花就叫杜鵑花(化鳥啼血的理由眾說紛紜)。宋如玥把“禪位”歪曲成了“亡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