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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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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惡

鬼使神差地,宋如玥沒有掙紮。

宋玠的房間亮著燈。

燈光,是從火焰中抽離出來,溫柔的顏色。外頭春夜料峭,小小的窗口,只珍惜地透出來一線光,就顯得那一線暖意也格外珍貴。

宋如玥不知是覺得太冷了,還是太暖了,微微顫了一顫,旋即移開了目光。門也是開著的,垂著一層暮色般的薄簾,被風鼓鼓地吹起來。

衛真伸手將簾一緊,將她推了進去。

宋玠正勉力撐著,見了宋如玥灰頭土臉,先了然地笑了一笑,氣若游絲道:“公主果真是這性子。”

宋如玥不答話,更不瞧他。她心裏有恨,可是又耐不住酸軟。

她只用力咬住了嘴唇,痛罵自己沒出息。罵著罵著,不知是委屈還是怎麽,本已幹涸的雙眼,好似又要湧淚。

她見不得宋玠,無論他過得好,還是過得壞。

宋玠揮了揮手:“衛將軍,本王與公主說些話,你且先出去吧。”

片刻後,只聽吱呀一聲,是衛真從外面關上了門。宋玠又對宋如玥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的床沿:“來,坐吧。”

宋如玥一身是泥,不肯坐。

宋玠微微用了力,又拍了拍。

宋如玥只得走過去,思忖著,還是不坐,只耷眼盯著他的頭發:“有話直說。”

宋玠看了看自己的床沿,又看向她。

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過去歲月中,宋如玥本人在宋玠面前展示過無數次的動作,終於令宋如玥眼角跳了跳。

她牢牢板住了臉。

不過宋玠懂得察言觀色,沒有火上澆油,只力竭似的垂下了眼,一哂:“我若死了,衛真自會放你走。”

宋如玥念著方才那一個小動作,沒有直接問“那你什麽時候死”,而是遲疑了一下。宋玠不知多玲瓏剔透的一個人,分明沒看她,也笑道:“很快了,你別急。”

宋如玥聞言,不知為何,也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暢快,只心裏一緊,脫口諷刺道:“啟王是竊國巨賊麾下紅人,區區小傷,還治不好嗎?”

宋玠對她彎眉一笑:“人自有命數,天命臨近,自有預感。或許不死於傷病,也死於意外罷。”

宋如玥全然不信,冷笑:“啟王不如預感預感,本宮什麽時候死?”

“公主千歲,自然是千歲金安。”

還是那樣周到可親的、毫無意義的套話。宋玠永遠溫和,永遠叫人看不穿。他的心仿佛陽光下一片平靜的海,叫人眼看著閃耀著、蕩漾起溫暖溫柔的小小浪潮,直到被他一口吞下,才能感受到他深不可測、冰冷得錐心刺骨,又無處可逃。

宋如玥不敢再動容,撇過臉,再次冷笑了一聲。

“若都是這樣的話,啟王不必再說了。本宮也不會聽。”

宋玠依然溫溫柔柔、虛弱無害:“看來,公主已經認清了本王全非真心實意了。”

“除了沈迷你色相的傻子,誰會認不清。”

宋玠又是一怔,他片刻間似乎有些愕然,立刻又笑出了聲:“你說衛真衛將軍?”

他雖知無必要,還是耐心地解釋:“他不是。衛真……是個精明人,也是難得的深情人。他寄情亡妻,與我沒有半點瓜葛。”

“衛真不是,齊晟呢?”

這一回,宋玠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目光放遠,竟浮現出一絲淡淡的悵然。但開口時,還是沒有分毫的責備:“齊王……不錯,齊王太年輕,心思太淺,不過,也因此難得。若非他非要攔路……或者,他會是唯一一個信本王到底的人,也未可知。可惜。”

他愈發寬容耐心,宋如玥卻愈發焦躁不耐。

“啟王值不值得人信任到底,想必齊王一死,世間早有定論。”又微微擡高了聲音,“你若沒什麽別的好說,本宮就走了。”

宋玠沒有回答,只是唇角含笑,深深地看著她的背影。

他一直沈默地微微笑著,直到宋如玥走到門口,伸手去撥那薄薄的簾幕,才小心地發出最後一個問題。

“你對我,厭惡痛恨已極,是麽?”

——好像宋如玥還是他什麽珍重的人似的。

宋如玥在原地頓住,任由暮色般的薄幕在手上溫柔地拂拭了數個來回,終於,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望向他。

“是麽?”

病榻上的人又問。

有那麽一瞬間,宋如玥恍惚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急切。可也只是一瞬間的功夫,不容多想,她開了口。

“本宮十六歲時,被父皇強塞了玉璽,倉皇出宮,活死人般渾渾噩噩,在永州躲躲藏藏數月,直到再無悲耗可以傳來。那時候,本宮一想起辰恭,就恨得手癢、恨得周身發冷、恨不得即刻有項王舉鼎之力,即刻殺回皇城、奪回帝位,被五馬分屍、淩遲炮烙都無所謂,只要讓我殺了辰恭、取了他項上狗頭,我身敗名裂、遺臭萬年都無所謂。午夜夢回,除了那些血肉橫飛的噩夢,我都只夢見我殺了辰恭,一片片撕下他的肉、一寸寸砸斷他的骨頭,還不要他死,要他眼看著自己最後一滴血都流幹、眼看著自己珍視之人各個死絕,還要他曝屍荒野、還要他被挫骨揚灰、還要他永生永世、千朝萬代地背著叛賊之名、誰聽了都一聲痛罵!——啟王,這是恨。本宮痛恨之人,辰恭當屬第一。這是恨。我恨他已極,至今沒有半分減弱。我恨你,但還沒能這樣恨你,啟王,你卑躬屈膝,出賣弟妹求榮,可你也只是為了活命,不會讓我這樣痛恨。

“至於你,”宋如玥蔑然看了一眼宋玠的方向,“你只讓我厭惡,只讓我惡心。我一想到你,就難以忍受,恨不得把你從我的記憶裏挖出來,恨不得把我受你影響的所有東西都剔骨削肉地甩下去、還回去,我還做一個幹幹凈凈的自己。我一想到你教給過我的東西、傳給我的一些習慣,就覺得晦氣、覺得自己卑賤,恨不能手賤砍手、頭賤砍頭!啟王,這是厭惡已極。本宮是對你厭惡已極!本宮只是不明白,你既是這樣的人,何必從小陪在本宮身邊,裝得仁人君子、款款深深?”

病榻處靜默了半晌,依然傳來宋玠帶笑意的聲音。

“本王只是見你小時候玉雪可愛,一時沒忍住……不想令公主如此為難,對不住了。”

挨了這樣一頓罵,他似乎不愧不惱、無動於衷。

宋如玥噴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嗤笑,終於徹底失望,轉身就走。

-

宋如玥的性格,固然是果敢決絕,宋玠也自非死纏爛打之輩。宋如玥既然說了這番話,便知道能絕了他的心,先前只是不知如何醞釀,總說不出口,如今說了,也就了了,甚至不在乎逃與不逃了,一心躺著。有時飯都忘了吃,頭天晚上送進去的吃食,第二天一看只是在原處冷了,她人還原樣躺在床上,眼睛也還是那樣半睜著。

衛真看了都覺得怵,探了好幾回她的鼻息。宋如玥大不了也只是看他一眼,翻個身。

只是後來不知什麽人的主意,屋內擺了許許多多花,爭奇鬥艷的,擠得擁簇熱鬧,滿屋都是清新的草木香氣。

宋如玥費神看了兩眼,到底有了神采。偶爾起來去折一朵,也不憐惜,在手裏攥得汁水淋漓。

不知什麽時候起,她見不得這樣美麗的、柔弱的東西。

而宋玠雖不見她,但也並未對她有什麽苛待——擺在明面上的東西,他總是做得無可挑剔。

甚至,前線的消息也不瞞著她。

自應蘭郡後,宋玠接連攻破九郡七縣,又至宮州。辰靜雙連下十二諭旨,與燕翻臉斷交。蒙望帶傷出陣、甘慈積勞成疾、謝時不知所蹤。

“前次,說是謝小將軍為流矢所傷。這些戰場上拼殺的將軍,誰身上沒些個隱傷暗疾,說不準就這樣夭亡了呢。”

有人在宋如玥面前這樣說。

宋如玥聽了也不惱,只是微笑的神態與宋玠如出一轍:“那啟王和衛真的死期,豈能說得準了?”

那人一怔,沒料到木偶似的人還牙尖嘴利,倒討了好大的沒趣。

宋如玥冷冷瞧著他退出去,手裏又攥爆了一朵花。

-

有人辣手摧花,也有人憐花惜花。一只修長的手輕柔地撫摸過花朵,手指在花枝上停了一停,沒有將它掐斷。

近處,傳來一把花朵般軟糯嬌嫩的聲音。

“天下都是殿下的,一朵殘花何足憐惜?”

那雙手的主人聞一知十,聽了這酸話,輕笑一聲,稍一用力,就摘下了那朵花,順手插到了那美人的頭上:“既如此說,這朵花就賞了你罷。”

女子喜不自勝,從床褥裏撐起身來,歡喜地去摸鬢間的花:“多謝殿下!”

她酥肩半露,膚如凝脂,鎖骨處還落著兩點紅痕,妖而不淫,極是賞心悅目。可這樣的美人,含情帶怯的,男人雖是含笑看著,眼中卻無情,嘴裏只道:“花配美人,你當得起。”

正說著,外頭伺候的人已經魚貫而入。女子也披了紗衣,要服侍男人更衣。男人卻按了她肩頭:“小蠻昨夜辛苦,這些下人的事,不必沾手。”

小蠻被他一碰,臉又微微紅起來,不覺垂了頭,袒露出一段雪白柔嫩的頸子。

又忍不住偷偷去瞄他勁瘦的腰。

卻沒有看到,那年輕男人看著自己,目光是深沈的。

——這位小蠻的母族,近些年,出了位百裏挑一的人物。

封德。

一眨眼,男人已經挪開了目光。

他想,自己今日不錯。

若是燕鳴梧,一味耀武揚威,絕無如此惜花之心。她喜歡的花,他也未必肯好好摘下,別入她鬢間。

如此想著,神色就更低沈。

外人還只以為他是喜怒不言,膽戰心驚地伺候了他更衣出去,只聽他輕飄飄甩了一句:

“辰國頹勢已顯,今日可有戰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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