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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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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脫

宋如玥看著眼前人,一時有些拿不定主意似的,困惑地皺了皺眉。

她淡妝素裹,又兼之連日奔波,如此,便顯出一絲精美的憔悴來,似乎連燭火都照不暖。來人看得嘆息,只恐這麽一副脆弱面孔的人擔不起這些,眼睜睜看著大廈傾頹。

“娘娘,眼見著要入辰國境了,不如到了辰國境內,再……”

“到辰國境內?”

“是。”信使耐心為她解釋,“娘娘,到了辰國境內,便是辰王殿下的天下。莫說啟王千裏迢迢,便是燕王,也鞭長莫及,不能趁火打劫了。恕外臣冒犯,娘娘哪怕有一身碧瑤將軍的本事,也要小心應對,還是請娘娘不要為舊情所——”

宋如玥冷冷淡淡地側眼看著他。

她今夜才剛收了一封信,宋玠邀她相見。還未看完,心中百味雜陳,旋即又有人來報信,是奉了宋珪的命,將宋玠所作所為一應告知與她,叫她千萬小心應對。

她心緒未平,不想此刻定奪,一心攆這人出去。此人卻不能領會,喋喋不休。

她幹脆打斷了他:“你出去吧。”

那人心急如焚,但不敢抗命,只得一臉便秘般地告退了。

還是一個天鐵營的將士通人意,勸慰道:“殿下先喝些熱牛乳吧,靜心的。”

宋如玥喝了一口,也是食不知味:“何俊。”

何俊應道:“是。”

可宋如玥又頓住。

半晌,才道:“我此次出行,本來就知道會面對這些。但真到了這一天,又難過。”

何俊輕聲道:“這是人之常情。殿下難過,是重情之人。”

“從前在宮裏,兩位皇兄對我何其體貼縱容,至今想來,竟像夢一樣。——你加些蜜給我吧。”

“殿下,只剩最後一點蜜,已經都加進去了。”

“是麽?”宋如玥茫然地笑了一下,“喝著不甜,不像從前。”

何俊道:“殿下覺得不甜,倒還有不少石蜜,屬下再去調?”

宋如玥不喜歡石蜜,只是石蜜平日裏也夠不著她吃穿用度,故而沒幾人知道。她愈發覺得悲涼,低聲道:“那還是罷了。左右這一路再也沒得蜜喝。往後的牛乳,用茶葉煮吧。”

“……殿下前兩日不是還說那樣苦了牛乳嗎?”

宋如玥盯著那杯牛乳,夢囈般道:“罷了。”

何俊覷著她神色,試探道:“殿下……若是乏了,不如洗洗臉,歇下吧?屬下也退出去。”

宋如玥搖搖頭,把臉埋在掌心裏,不說話。

何俊:“……殿下?”

回應她的,只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宋如玥聲音疲倦極了。

“所幸……這裏離宮州甚遠,那些跟著我們的人,雖然人多勢眾,卻也算不得重兵。你去告訴高央,做好交戰的準備。我爭取不與皇兄短兵相接,但皇兄若真是為辰恭所迫,身邊必有眼線,我們也要伺機殺了他們,好帶回皇兄。”

“是。”

“皇兄與外祖的事,我和子信不能不細問。皇兄身手不佳,但……叫高央多調幾個身手高強的,到時候,近身保護我。”

“是。”

“還有茍易……”

這一句是喃喃,何俊沒有接。

“好了,”宋如玥從掌心裏發出濕啞的笑聲,“你把我交給你的東西收好,先下去吧。”

-

她自是心情不佳,宋玠那邊卻也不痛快。

宋珪逃脫後,他當時就被人挾住,是被架回去的。方一回了落腳之處,盧餘便悠悠走進來,坐在了他面前。

而當時,宋玠是被縛了手腳的。

盧餘並不客氣:“本該直接殺了殿下。”

宋玠道:“那又為何留我?”

盧餘抽出一條雪白的帕子,又抽出雪亮的刀來慢慢擦拭,一絲目光也不分給他:“總有些話,得問明白。”

從這個角度,宋玠恰好能看見他後腦被宋珪打出來的一個大包。他似乎忍俊不禁,笑道:“請。”

盧餘這才側眼瞥了瞥他:“殿下好像很高興。”

宋玠便搖搖頭:“本王是瞧著,盧兄弟今夜不必用枕頭了,自己腦袋後面就頂著一個,多新鮮。”

盧餘有些惱。

不過此人總是自以為有些不動聲色的城府,很快壓下惱意:“兩位殿下很是兄弟情深。”

宋玠失笑:“已然當眾動了手,這也算兄弟情深麽?”

盧餘篤定道:“殿下以為我看不出來。可誠王是殿下有意縱了去的。”

一時之間,宋玠臉上的笑容竟僵住了。

他謹慎地瞧著盧餘,可盧餘的面孔一貫地像一潭死水,連他也看不出什麽。他無奈地嘆息:“珪兒外逃,本王就知道會惹了這些疑心。但盧兄弟,本王性命只系於你一念之間,你可不能妄言。”

盧餘:“我是不是妄言,殿下心裏最清楚。”

“這個本王自然清楚,可本王不清楚盧兄弟你對此做何想。你意指本王背叛陛下,私心縱意,可有什麽證據麽?”

“啟王殿下須知,陛下早有口諭,我等若對你起了一絲疑心,即可將你原地斬殺,不必事先啟奏。我這一問,也不過是要給底下人一個交待,免得他們以為我是因被宋珪擊倒,惱羞成怒,遷怒於

你。”

“既然如此,盧兄弟請問吧。”

燈下,宋玠神色坦蕩,眉頭微擡,語氣也有些硬,隱約動了怒。

“早在宮州來此地的途中,宋珪能逃脫出去,全因當時有人支走了曹亨,他才偷襲成功,放倒了其餘守衛,逃之夭夭。那個支走曹亨的人,是你。”

宋玠冷笑:“當日有士兵嘩變,曹亨嫡系王琪赫然在列,本王不過是建議了一句,叫你請他來細問,以免風起於萍,禍發於微。下令調走曹亨的人分明是你,盧兄弟,我敬你三分,你可別嫁禍。”

“王琪素來忠心,為何會參與嘩變?”

“本王如何知曉?”

“王琪從來謹言慎行,毫無錯處。唯獨嘩變前七日午後,你曾與他附耳言語。你說了什麽?”

宋玠愈發覺得荒唐可笑:“不如本王來問,你們如此嚴防死守,本王能私語些什麽?只不過他那日午飯用得少,本王關懷一句,為留他的面子,話音低了些。你若存疑,當時如何不問?如今出了大禍,才揪著這些瑣事不放,盧餘,本王還想替陛下問問你,你是什麽居心?!”

“我的心思,陛下自然知道。”盧餘道,“殿下勃然變色,是在掩飾什麽?”

“掩飾?”宋玠嗤笑,“本王若要掩飾,憑你一介武夫,能如此輕易懷疑到本王身上?本王若要掩飾,為何要大庭廣眾之下與王琪私語,鬧得人盡皆知?本王若要掩飾,你們能那麽快就發現宋珪出逃,數度幾乎將他擒獲?”

“他屢次逃脫,安知沒有殿下功勞?”

“次次天羅地網、興師動眾,本王還真是好大的本事!”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今日,殿下明知有弓手在暗處埋伏,不也正是殿下將宋珪推離了射程、保下他一條命嗎?”

在盧餘的逼視下,宋玠毫無破綻地頓了頓,怒氣和緩了一二,連眉梢都不自覺地挑了挑:“……什麽弓手?”

“自宋珪出逃,為了將他擒獲,我總是帶著一隊弓手埋伏在暗處,以便行事。這些,殿下會不知道?”

“本王從何得知?”怒意又揚了起來:“自從他逃了,你們事事避著我不讓我知道,今日若非十拿九穩,也不會讓我出面!我怎麽知道你藏了一隊弓手?盧兄弟,你平日裏疑神疑鬼也就罷了,現在本王性命攸關,你臆想也要有個度!”

“——啟王殿下在前朝素有令名,如今易君而事,委曲求全,也當真沒有一點私心嗎?”

“本王……本王的確有私心!——本王私心,珪兒橫豎逃不掉,倘若他手重得罪了你,往後豈不更要難過?本王與人動手,從來只有吃虧的份,今日舍身救你,不過希望他給我這兄長一分薄面,好讓他往後日子好過些,不過如此!怎麽,你連這都容不下嗎?!”

“不錯,宋珪今日橫豎是逃不掉的——誰知那齊人斜插一杠!宋玠,若非你有意寬縱,以你的能力,怎會擺不平區區齊人!”

“笑話!你應該也知道了,那人是齊國重臣的家將。本王與齊人接觸,盡在齊晟身邊,如何能管束這些外臣家將!再者,齊晟執意出兵駐孟,本與齊國諸臣翻了臉,滿朝只有一個親娘太妃惦記著他,一個太妃,能成什麽事?!如此境地,本王哪能料事如神,知道今日偏有這麽一人來!你疑心本王安排了齊人,又疑心本王救珪兒於弓手之下……這本就是惹人懷疑、前後不通!——除非你今日種種,只為殺我……”宋玠忽而彈起身來,引頸到盧餘刀前:“也不必如此麻煩!”

他倒是不含糊,刀口轉瞬泛起了一線紅。盧餘攥刀的指節生生發白,才按住了壓刀的欲望,卻也沒有撤,而是任這前朝皇子的血沿著刀刃流下來、冰冷地流到自己手背、不堪重負地碎屍在泥土——非得如此,才能按捺下一絲恐懼和恨意。

沒錯,宋珪逃脫,他是又驚又怕又恨,殺心已起。可宋玠實在好性子,近身看守他的人中,與他朝夕相處,竟有不少不舍得無緣無故殺了他的。先前才有了嘩變的例子,他不敢平白動手,再惹禍端。可越是這樣,他恐懼就越深,對宋玠殺意也就越重。

只恨眼前那一截白生生的頸子,偏在要害處長了一道疤,叫人見了就手癢!

宋玠火上澆油:“本王性命在此,你殺是不殺?!”

盧餘冷冷瞪視他片刻,細數方才,此人實在是毫無破綻。他重重收刀,“嚓”地把刀頓回鞘中:“殿下性命,且先留著,看看能不能釣上你一雙弟妹再說罷!”

也不給他松綁,大步沖了出去。宋玠在原地等了片刻,見是風平浪靜,便挪著去吹滅了燈,靜靜躺下了。

距離晨光破曉、照亮他眉目,總還有一閉眼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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