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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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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

隔天,兩件事。

其一,宋如玥接受宋玠之邀的回信便到了。

其二,宋玠拒絕了與她見面。

盧餘仍暗自憤憤,坐得不遠不近,聽宋玠對其餘那些看守溫和地解說他的陰謀:“說來慚愧,本王這個妹妹,自小有幾分機敏。天鐵營本是禁衛而已,不如傳說那般神勇,她雖是莽勇,卻也並非隨便什麽陷阱就能套住的。何況,一旁還有個辰王。總得先叫她以為自己安全了,才好下手啊。”

說完,他還春風和煦地擡了頭,笑著看向盧餘:“盧兄弟,本王此計如何?”

盧兄弟氣得沒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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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滿心期待滿心戒備的宋如玥,則是不久後收到了自己兄長的回信。這封信皺皺巴巴的,比起先前天鐵營從戰場上帶回來的字條還更破爛些,只是沒那麽臟。

信使也似煉獄裏爬出來的,頭發黏著血,一綹一綹貼在額頭上。還沒說話,先咳血,活似要把肺咳出來。可縱是咳出來了,怕也是個爛肺,因他開口時,氣已不成調了。

他只會說:“求見安樂殿下。”

翻來覆去地說。到了最後,被高央攔腰抱住,手還不屈地往前伸:“安樂……殿下……”

他終於拽著了安樂殿下的衣擺。

宋如玥被人從睡夢中喚醒,尚未著甲,穿著一身雪白的半舊中衣,唯獨柔軟的褲腳收進精鐵的長靴裏。那衣擺被人一拽,就染了一抹臟兮兮的紅,她下意識皺眉——這身中衣和辰子信的一身中衣是成對的。

這麽想著,語氣就冷:“你是什麽人,求見本宮何事?”

她既然穿了這雙靴子,就是做好了踢人的準備,甚至因那一道血印,暗暗等著這無禮之徒偷襲,好一腳把他踹出八丈遠。

那人卻不偷襲,一邊入了魔似的重覆著“安樂”,一邊在懷裏摸了半天,才摸掉了信。信上還是宋如玥熟悉的字體,一下叫她楞住了。

她踩住信,急聲問:“誰叫你來的?!”

信使卻翻出白眼,歪栽了下去。高央在她焦灼的目光裏試了半天,小聲道:“王妃……人已死了。”

宋如玥忙抽出信,急得身子一歪,好懸把信扯了。她幾把扯掉信封,掃了幾眼,又楞住了。

“王妃?”

宋如玥兀自把信揉了,蹲下身看著那信使的臉。信使年紀也不大,雖然滿臉胡茬不好看,皮膚卻是平滑的,細瘦的脖子,撐起來好大一個喉結。他嘴唇還微微張著,坦露出兩顆分向兩邊的門牙,像一種另類的死不瞑目。

宋玠說,他瞞過身邊的辰恭爪牙,派出一隊九人,不知幾人能抵達。他請宋如玥聽這一次話,別叫這些人成了枉死。

“連自己是不是枉死都系在別人一念之間,”她戳了戳那信使的腦門,滿臉的不耐煩,“可不可笑啊。就為了你們這些蠢人?”

可話是這麽說。

她想了半天,語氣終究軟了:“高央。”

“在。”

“這信使的事,你去傳,最好傳得人盡皆知。但有一點你記著。”

“是。”

“今夜到訪之人,不止這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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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輩子說出的話,就像砸木頭的釘、潑地上的水,出了口就是出了口,無論事後如何,都難以挽回了。

後來,宋如玥絕口不提她今天夜裏說過的這句話。可是幾十年後風燭殘年的端聖皇後,隔著一杯附子酒,對皇帝露出了一個了然的微笑:“寧禧三十三年四月初二日夜,本宮在當年辰燕交界,吩咐天鐵營,替皇兄撒一個謊。如今想來,本宮與皇兄、本宮與陛下,想必都是從那句謊言而分道的吧。”

皇帝問:“人之將死,你告訴朕——告訴我一句實話,青璋。這麽多年,你後悔過嗎?”

端聖皇後啜著杯中酒,慢慢回答他:“這麽多年,我做了很多次同樣的夢。我夢見我把那個信使一腳踹出了八丈遠,信上的字跡都被他的血蓋住,誰也不知道上面寫了什麽。我沒能見到皇兄最後一面,但幸好,有你和二皇兄一左一右地開導我,陪了我許多年。”

她松弛的眼底驀地湧起一線淚光:“我沒有後悔,因為我知道我自己的脾氣,若非未蔔先知,重來多少次都會如此。只是我有時候會想……我想,這真是個好夢。”

-

高央辦事利落穩妥,次日便有風聲走漏,啟王宋玠密會辰王妃。

只那麽一點風聲,便勾起了軒然大波。

“殿下,末將不明。”

“講。”

“那啟王宋玠擺明是投效辰恭,甘心為人走狗,與我辰國為敵數次,王妃怎會不知?雖是兄妹情深,可便不顧夫妻之情了麽?如此,誰又知王妃使燕之時,到底作何考量?”

辰王從案牘中擡起頭,看向眼前忠心激憤的郭琦:“孤素來只知你敬重王妃,不知你還有這許多見解。”

郭琦道:“末將到底是左右大營之屬,是王上親衛。恕末將直言,王妃此舉……形同通敵!”

“王妃重情。”辰王道,“她亦有她的為難。”

郭琦頓了頓,從懷中掏出一支小箭,上頭還有一個小小的“宋”字。這箭箭頭鋥亮,通體半點劃痕都沒有,顯然是被人珍藏,常常擦拭的。他雙手捧起這支小箭,高舉著跪下,從辰靜雙的角度,只能看見一點金屬的光,和一簇鮮亮如赤子心的紅纓。

郭琦道:“這是末將當年向王妃討賞時,王妃所賜。王妃待人親厚,末將無以報,只得以後為王妃盡忠,如有可用,獻出這條命也罷了。但末將惶恐,擔不起這麽個千尊萬貴的‘宋’字。今日,完璧歸趙。”

辰靜雙無法,叫笙童上前接過這支箭來,握在手中把玩。這支箭上小小的“宋”字,原是依照宋如玥的筆跡刻的。她的字跡筆畫總是鋒利瘦長,不似一般閨閣女兒的字跡纖秀規整。單看這樣的字跡,就能知道她不是個會被閨閣深宮圈禁的女人。而這樣的箭也為數不多,那時正值兩人新婚小別,定波重逢,他還為這支箭正經地吃過些薄醋。

完璧歸趙。

他心下嘆息,摩挲著那個“宋”,也有些茫然。

宋青璋,宋青璋,重要的究竟是個“宋”字,還是“青璋”二字呢?宋玠之心昭然若揭,宋青璋……果真半點知覺都沒有嗎?

若說天真,郭琦也未必就不是個天真之人。碧瑤引兵入辰時,已見識過君臣反目、兄弟相殘,而當年的郭琦,還只是個才聽了一耳朵秘聞,就貿然上前表達崇敬之意、激動得手足無措的小小士卒。

只不過,他還願意相信她。

“你退下吧。”他不動聲色地吩咐郭琦,“孤自有分寸。”

可是,天不遂人願。

當夜,他輾轉反側了一宿,天一亮,便等來了新的信報。那斥候比起郭琦更為激憤,雙目赤紅,跪地時嘭的一聲,活似要跪碎一把錚錚的骨頭,非如此不能洩恨。

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消息。

“殿下!”他僭越地低吼,“殿下……!”

辰靜雙緊了緊披肩,忽然懷念起冬衣上豐厚柔軟的風毛,對笙童開口時莫名啞了嗓子,一個“去”字卡在喉嚨裏,收回手指的時候,有點想伸手去撓。

笙童乖覺,無聲地捧來那封函。他撕開封口時,紙張發出潮濕的聲響,像是被淚或血淚浸濕過的聲音。他將內裏潔白的信紙抽出一點,方便辰靜雙取拿。

辰靜雙閉嘴咬著舌尖,拈了信,沒急著打開看,而是掃了一眼地上的斥候,問道:“這是何處的信報?”

“回殿下,明漓關!”

明漓關,不遠,辰靜雙的輿圖上就看得到,和此處是肩並肩的兩處。那輿圖上壓著兩塊玉色的小石頭,一塊在此處,一塊隨著宋如玥,眼見著就要過明漓關了,相隔不過半寸。

辰靜雙垂下眼睛,把微微顫抖的信紙慢慢放到案上,聲音倒是四平八穩:“何事?”

“殿下……”那人咬著牙關,含怒的雙眼直勾勾地盯上來:“宋玠得了玉璽,軍心大動!”

一瞬間,辰靜雙想問:“什麽?”

但辰王穩住——不,壓住了自己的心。

他非得把自己壓成薄薄的一片,才能在這樣驚濤駭浪的消息裏容身。

他問:“玉璽在王妃手中,宋玠從何得來?”

斥候只道:“屬下不敢對王妃不敬,請王上看信。”說罷,便咬舌不言。

信上說,齊晟死後,宋如玥密會宋玠,隔日宋玠一方便自稱得了玉璽,而至於宋如玥,是默認了。

辰靜雙覺得,自己好像看不懂這些字了。

宋如玥是說過,要把玉璽給宋玠。可她當時就也說了,那必定是在宋玠將過去所作所為都給出了一個說法之後。

她要陪伴自己長大的皇兄剖明正心,而後,才會將天下權柄交還給他。

何況,宋玠如今率大軍與辰國交戰,就算真要給,怎能是這個時候!

宋如玥當年在私箭上刻字,選了“宋”。辰靜雙問她,為何不用“玥”字,她說,“玥”總是世人以為女子會喜歡的字,靈秀卻小氣,她偏不喜歡。

那,也是謊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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