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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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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寒

燕鳴梧所言並非大話。

燕王宮內,到底仍有他可用之人。辰阮雖被軟禁,不能與外界聯系,但在他的監控之下,燕王的手也伸不到辰阮身邊。她是安全的。

史維找到別苑時,由張淮指證的那場舞弊案也已經查清,燕王黨正欲壯士斷腕、再次蟄伏。

不過燕鳴梧已經順理成章地舞弊案裏牽出了一個“線頭”,扼著這頭巨獸的喉嚨,只差一個做餌的人。

但這個“餌”的位置十分兇險,燕鳴梧還沒有想好要用誰來冒這個險。

這是第六天。

第七天,燕鳴梧把史維推到了這個位子上。

第九天,史維活著回來,幾乎被扒了層皮,從此聽見“燕鳴梧”三個字都面有菜色。他因此差點沒發現,燕鳴梧看他的目光也變得頗為欣賞。

第十一天,反擊前夜,燕鳴梧潛入宮墻。

他的心已經在火上煎了十一天。

-

寢宮靜靜的,沒有點燈。

燕鳴梧也不敢聲張,悄無聲息地落了地,輕輕叩門。芫舟竟然也沒動靜。他心裏一惱,卻很快被更大的欣喜沖散了。

阿阮!

他笑著推開門,低聲道:“我來接你了,阿阮!”

還是沒有回音。

“阿阮?”

依然悄無聲息。

床上隱約躺著一個人影,但不太對,辰阮睡眠很輕,稍有動靜就會醒,那眼神軟軟的,懵懂可憐,他最喜歡看了。

“阿阮!”燕鳴梧忽然慌了,大步走過去,“辰阮!”

辰阮靜靜躺在床上,唇色發紺,手裏還握著一枝木槿。那枝木槿已經有些枯了,花瓣掉了幾瓣,在她手上、被子上。

燕鳴梧想伸手叫醒她,一碰她的臉,卻怔住了。過了一會兒,他顫抖著回頭,只見折給辰阮的十五枝花早就枯萎了,還在水裏養著,有幾枝的莖條已經開始腐爛。花瓶旁邊放著同樣種類的花,一朵比一朵新鮮些,但也都幹癟了,其中一枝上還繞著一根長發。

芫舟也不知所蹤……他好像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不敢動辰阮,大步沖出去,放目一尋——

果然,宮墻下跌臥著一個宮女,身下一灘血,幹涸成了暗紅的顏色。

燕鳴梧扶起她,正是芫舟。試探鼻息,一無所獲。

人都已經冷了。

她脖子和手腕上,都有打鬥的痕跡,但不多。這丫鬟向來自負有些拳腳,但在宮中侍衛們的眼裏,怕是不夠看的。

她襟前落出一張紙。

燕鳴梧展開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塗著幾個字:

“世子妃病篤”

燕鳴梧目光掃過那幾個字,好像無知無覺一般,站起了身。他回身看了看寢宮的小窗,知道辰阮就在窗後安睡。

他回去細數辰阮簪過的花,輕手輕腳地,唯恐驚動。一朵,兩朵……算上辰阮手裏那一枝,總共十朵。

還沒到十五朵。

他明明沒有來遲。

他明明……沒有來遲。

-

辰靜雙又和宋如玥在一處。宋如玥在研究謝時與西淩作戰的卷宗,辰靜雙在看折子。

其實這樣不太方便,因為時而有人要求見辰靜雙,宋如玥的面具要始終戴著。但年輕人熱戀,好像總喜歡彼此黏著。尤其嘉烏城剛剛被收覆,城內慘狀,令人不忍目睹。

如今距離史維出使已經過了二十來天,宋如玥胸前的傷好了不少,她不知道自己剛剛失了一個孩子,嚷著要走一走。辰靜雙拗不過,只好讓她在軍營裏轉。林榮肩上事務也卸了一些,便和鐘靈一道陪著她走。

嘉烏城內種著不少玉簪花,正是花期,小小的花朵玉雪可愛,鐘靈忍不住去摘。宋如玥看著,忽然問道:“鐘靈,西夷夜襲那天,是你第一次殺人嗎?”

鐘靈和林榮都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鐘靈道:“……是啊。將軍怎麽問這個?”

“我因為殺人,差點崩潰過,卻沒見你……”宋如玥停頓了一下,有點不知道該怎麽措辭。

她也只是想單純地問一問。

幸好鐘靈渾若未覺:“將軍,實不相瞞,那天我完全反應過來這事。事後再一想,我不殺人,難道由著他們殺我嗎?死在戰場上,也是他們的命數罷了。我自從決定了要照顧——呸,追隨將軍,就知道有這麽一天。反正……死比殺人可怕多了。”

正說著,迎面碰上了茍易夏林二人。茍易的傷倒也無礙了,只是夏林傷及筋骨,還走不利索,由茍易扶著,湊成了一對難兄難弟。

兩人對宋如玥行了禮,聽他們在說此事,夏林對鐘靈笑道:“那天危急,我都沒想到你能跟著出來。是個厲害丫頭。”

鐘靈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忙道:“多謝你指點。”說罷,想起手裏還有幾朵玉簪,幹脆往他手裏一塞:“答謝你救命之恩。”

她這做派,在天鐵營內可是頭一遭。茍易夏林一時都楞了一下,茍易一搖夏林,打趣道:“花配美人,快拿著。”

夏林容貌姝麗,常被人如此打趣,只笑罵了他一句,也不扭捏,接過花道:“多謝。”

宋如玥對林榮笑道:“美人,你也要花嗎?”

但林榮的長相和李臻是一路,講究一個儀表堂堂。宋如玥一個“美人”出口,自己就笑了起來,林榮赧出一頭汗,如臨大敵,連連擺手道:“屬下……咳,屬下職責所系……”

宋如玥不管他,開懷大笑。笑到一半,笙童跑過來叫她:“王上請將軍回去。”

眾人都一怔。宋如玥問道:“說了什麽事嗎?”

笙童搖搖頭,道:“王上收到了一條消息,看了好一會兒,叫我請將軍回去。若容副將也在,則更好。請將軍做好準備吧,王上臉色不大好,像是為了什麽……傷心呢。”

-

結果宋如玥林榮趕回去,辰靜雙並沒有什麽哀戚之色,只淡淡笑道:“史維傳回了好消息,燕鳴梧重握權柄,燕王已經擬詔退位了。現在,李臻應該已經到了交戰處,退還浮陽、沔溪城,辰燕聯手抗敵。擊退偽豫,指日可待了。”

果真是好消息。

“另外,西夷那邊,有探子來報,伊勒德屬意的四王子失勢,伊勒德恐怕也撐不過十天了,西夷攻勢不能持久。我們只需緩兵伺之,即可不戰而勝。”

林榮也讚同這一主張,宋如玥卻皺了眉:“子信,嘉烏城你也看到了,光是平民,足足死了五萬八千三百二十七人。還有三座城未收覆……我們在這,等著他們被殺?”

辰靜雙與林榮對視一眼,才又看向她,輕聲道:“青璋,”他在衣袖下蜷起手指,“我們的將士已經折耗太多了。”

宋如玥一窒。

辰靜雙其實有點拿不準宋如玥的反應,因為先前為薩仁的事,他不知道宋如玥究竟介不介懷這樣……“交換”人命的做法。

但他依然實話實說了。

宋如玥只是搖了搖頭,低聲道:“我明白……但是,你得讓我想想。”

“青璋……”

宋如玥又搖了搖頭,沒看他,走了出去。

林榮道:“請殿下無需多慮,將軍畢竟是在皇上身邊長大的,這件事她想得通。”

辰靜雙道:“孤知道。只是……”

他慢慢坐了回去,對林榮一揮手:“你也去忙吧。”

他把那哭腔深深壓在聲音最底層,沒讓一個人察覺。

史維的書信是很簡短的。風起雲湧,生離死別,三十四字而已。

——“辰阮郡主病逝,病情存疑。燕世子重掌權柄,燕王擬詔退位。李臻重拜大將軍,奔赴沔溪。”

-

那天傍晚,天空降下昏黃的光。辰靜雙一個人坐在窗邊,目光望出去,看見的是一排排千瘡百孔的屋頂,是嘉烏城街頭巷尾,始終沒能洗清的血腥。

而後金烏沈盡,遠方傳來杳杳更聲。原本的打更人已經不在了,接替的是一個辰軍士兵。辰靜雙見過他一面,年紀很小,十八九歲的模樣,下巴上胡茬還沒刮幹凈,說起話也是很青澀的。他曾在攻入嘉烏城後,看著城內殘肢斷臂,失聲痛哭。

直到三十年後,辰靜雙依然記得這個傍晚。

而夜過五更,有人急促地拍響了辰靜雙的門。

辰靜雙把史維那封信收好,笙童才開了門,立刻撲進來一個纖瘦身影:“殿下見到碧瑤將軍了嗎?!”

辰靜雙全身一木,笙童替他答了:“將軍不曾來過此處。”

“奇了——殿下,將軍不見了!”

辰靜雙站起身,一個踉蹌,嘴裏仍柔聲道:“別急,你慢慢說。”

-

原來太陽落山後,宋如玥說要去解手。這等事當然只有鐘靈能跟著,她便輕輕松松地擺脫了林榮和天鐵營,而一個鐘靈,顯然也攔不住她——她趁鐘靈無防備,在她後腦一敲,鐘靈便不省人事了。

直到五更更聲響起,鐘靈才醒過來。一見宋如玥沒了蹤影,嚇得魂飛魄散,忙到各處去找,各處卻都不見。眼下林榮去查軍營,她回來詢問辰靜雙。

辰靜雙稍作思索,問道:“看過馬廄了嗎?絕雲還在嗎?”

鐘靈倒吸一口冷氣:“我這就去看!”

待她跑出去後,辰靜雙才一頭栽了下去。

笙童大驚失色:“王上!”

辰靜雙按著他的手爬起來,渾身都是軟的,這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去她房內看看,看看有無留信。”

他無意識地抓緊笙童的手臂,被巨大的惶恐攫住心臟:“阿阮已經沒了,如果青璋……如果青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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