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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見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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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然見南山

大魏三十五年。

九月。

走走停停,寒星來到了江南一帶。

荷花十裏,桂子飄香,暖風裹著氤氳水氣,幾乎把人醉倒。

寒星身上的銀子用光了,只得沿岸支個小攤,重操舊業,賺些散碎銀兩。

這地方一向富庶,少有災禍,因此,來找他診脈的多是一些煙花女子。

這些女子住在秦淮河的花船上,迎來送往,夜夜笙歌,許多客人為了與她們春宵一度,豪擲千金。她們雖然會在接客前服下避子湯藥,但還是會有女子不小心懷上身孕,直到顯懷了才發現,這個時候,月份已經大了,她們如果不想留下這個孩子,就只能打胎,可這樣很容易對身體造成不可逆的損傷,最關鍵的是,她們擔心打完胎之後,會被客人嫌棄,就再也掙不到銀子了,所以她們來找寒星幫忙。

寒星每每想起此事,都會覺得有些好笑。

他的憐冰決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可他卻用救人的方法去殺害那些無辜的胎兒,他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殺人還是在救人了。

寒星從前殺過許多人,可這三年來,他一個人都沒有殺過,相反,他一直在救人。

好事做多了,寒星有時候甚至產生了自己是個好人的錯覺。

如今,他因為不忍這些煙花女子的苦苦哀求,親手讓許多胎兒折損腹中,雖然他是為了這些煙花女子著想,但畢竟是無辜性命,為了讓自己心安一些,寒星經常去附近的一座古寺。

不過,他並不拜佛,也並不求什麽,只是在寺裏走一走,看一看,聽聽鳥鳴,嗅嗅花香。

有一日,寒星照常來到寺中,他撥開垂柳,探身步入花間幽徑。

風起,寶鐸之音清脆悅耳。

寒星微闔著眼,心中是前所未有的舒然暢意,他信步走著,忽然和迎面跑來的一人撞了個滿懷。

一縷輕渺蕓香逸散開來,寒星的心砰砰直跳,他睜開眼,看著那人的眉眼,怔在當地。

這個人,是他每晚都會夢到的人。

阿煙……

他嘴唇微動,卻發不出聲音。

幽徑窄小,左右只能容下一人,席容煙無處避身,只得也擡頭打量著他,不知為何,她明明不認識他,可在見到他的一瞬間,她的心很疼,很疼。

兩人離得實在太近,席容煙來不及多想,往後退了一步,“公子可否讓我過去?”

寒星楞了楞,他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叫自己公子,難道她不記得自己了嗎。

席容煙見他沒有反應,解釋道,“這條小徑,我已經快走到頭了,公子才走了幾步而已,所以,可否麻煩公子往後避一避,讓我先過去?”

寒星凝視著她,仍舊沒有一點反應。

席容煙無奈,只得轉身離開,她才走出幾步,卻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

“阿煙,不要走。”

她又羞又怒,用力甩開了他,“什麽阿煙?你認錯人了!”

寒星呆呆地看著她,他怎麽會認錯呢,他的阿煙,就是化成了灰他也認得。

可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站在原地,看著她越跑越遠,直到最後再也看不見了。

他不敢追上去,他不敢。

那天晚上,寒星又一次失眠了,他覺得這件事有點不對勁,看她的樣子,不像是裝的,倒像是真的不認識自己了,他突然很後悔,白天沒有拉住她問個清楚。

但很快,兩個人就又一次見面了。

一個午後,寒星在斷橋上同席容煙再次相遇。

她穿了一身月白素緞長裙,外罩青色軟羅紗衣,一條雲衿縈在腰間,和煦的陽光灑落,她的三千青絲攏著淡淡的金色光暈。

這一幕,似曾相識,一眼萬年。

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寒星沒再猶豫,上前攔住了她。

席容煙已經不記得上次在寺中的事情了,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公子有什麽事嗎?”

寒星想了想,說道,“姑娘,在下初來此地,一不小心迷了路,可否請姑娘指點一下?”

“好啊,你要去哪兒?”

這一問,倒是把寒星問住了。

他要去哪兒,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寒星正準備胡謅一個地方,忽見前面一個身著袈裟的男子轉過身來,“怎麽了?”

“沒事的,師傅,有人找我問路。”

男子“哦”了一聲,轉頭看見寒星,卻是一怔。

寒星見是故人,笑道,“三乘大師,好久不見。”

“欸,你怎麽認識我師傅?”

三乘大師上下打量著他,良久方道,“施主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但願如此,大師,我們可否借一步說話?”

“好。”

三乘大師囑咐了席容煙兩句,便和寒星走到了一間水榭之中。

寒星開門見山,“阿煙怎麽了?”

“她失憶了,從前的事,她都不記得了。”

“為什麽會這樣?”

三乘大師嘆了口氣,“我不知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單從脈象上看,她的情況和風蕭頗為相似,只是傷得不似風蕭那般嚴重罷了。”

“風蕭是因為同時修煉了花醉三千客和霜寒十四州,才會走火入魔,不治身亡,可是,阿煙根本不會霜寒十四州,她又怎麽會遭到反噬呢?”

“施主有所不知,花醉三千客和霜寒十四州一剛一柔,相生相克,二者一旦相遇,便會激發出強大的力量,她如果真的修煉了霜寒十四州,只怕早就已經死了,哪裏還能活到現在。我想,她應該是想用花醉三千客為你療傷,結果反而遭到了內力的反噬,所以才會如此。”

“為我療傷?”寒星怔了怔,搖頭嘆氣,“我不值得她這樣對我。”

“施主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何必還這樣放不下呢。”

“大師,你有過心愛的女人嗎?”

三乘大師沈默了一下,“沒有。”

“有一句話,叫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還有一句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大師心在紅塵之外,自然沒有辦法理解紅塵之中的諸般糾葛。”

“我心雖在紅塵之外,我身卻在紅塵之中,施主,你又怎知,我不明白你明白的情感呢?”

“或許吧。”

“我和陳施主要在此地待上十日光景,施主若有興致,不妨同行。”

寒星喜出望外,“真的可以嗎?”

“當然可以,施主,請吧。”

月下篝火。

三乘大師在一株桂花樹下打坐,席容煙倚著樹幹,眼皮不自覺沈了下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寒星推她道,“南山,醒醒。”

席容煙擡了擡眼皮,嘟囔道,“幹什麽呀?”

“我抓了兩條魚,已經烤好了,你吃不吃?”

“啊?”席容煙睜開眼睛,“你忘了,師傅不許咱們沾葷腥的。”

寒星指了指三乘大師,“沒事兒,他已經睡著了,等他醒了,咱們早吃完了,骨頭渣子都不剩,他怎麽可能發現呢。”

席容煙確實有點動心,可她還是不大敢,“要不……”

她仰頭看著他,臉頰泛起一絲紅暈。

他一襲白色衣袍,立於月下,如墨如瀑的黑發半披半束,眸間點點星輝閃爍。

潺澴月華流瀉而過,他笑了笑,向她伸出手。

這是一只很好看的手,指節修長,膩如白玉。

她的手很自然地搭在了他的手上,他挑了挑眉,將她一把拽入懷中。

寒星微微垂眸,這張臉,同他記憶裏的一般無二,他有時候甚至覺得,從前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如今,夢醒了,他的阿煙就回來了。

席容煙的臉更紅了,她推開他,輕咳兩聲,“才想起來,我們在一起趕了這麽久的路了,我還沒問,你叫什麽名字呢。老實交代,你是哪裏人士,家中兄弟幾個,可曾有過婚配?”

寒星楞了楞,隨即笑起來,“哈哈哈,你問這麽細幹嘛,莫不是想嫁給我?”

席容煙啐了一口,“呸,胡說什麽呢,我把你當哥哥看,你卻……”

他低下頭,含笑逗她,“我卻如何?”

她抿抿唇,扭著臉跑開了。

寒星暗自偷笑,轉頭看見她伸手去撿烤魚,忙道,“小心燙!”

“嘶,你怎麽不早說。”

寒星忍俊不禁,伸指戳了一下她的腦門,“誰讓你這麽貪吃了,一刻也等不得。”

他牽過她的手指,放在唇邊細細吹著,溫聲道,“好點了嗎。”

他的薄唇幾乎貼在了她的指尖上,酥酥癢癢的感覺從指尖流到心底。

席容煙不敢再看他,慌忙抽回手,磕磕巴巴地說,“那個,我不疼了。”

寒星勾了勾唇,擡手用樹枝串了烤魚,遞給她,“可以吃了。”

席容煙看見好吃的,又高興起來,“謝謝你。”

寒星聞言,笑容卻是僵了一下。

她之前,從未對他說過謝謝。

他勉力一笑,“不客氣。”

月明星稀,晚風和暢,二人圍坐在火堆旁,有說有笑,不亦樂乎。

烤魚被木柴烤得焦香,席容煙吃得歡天喜地,不住讚嘆,“沒想到嘛,你手藝這麽好,我還真是小瞧了你。”

“其實,這是我第一次做飯。”

“哇,你第一次做飯就讓我趕上了,榮幸之至呀!”

寒星擡指抹去她嘴角的油花,嗤笑道,“沒人和你搶,慢點吃。”

席容煙咽下一口魚肉,正要說話,忽然瞥見他拇指上的象牙扳指,“這是什麽東西呀,我看你一直隨身帶著來著,有什麽用嗎?”

“這叫扳指,拉弓用的,是……”寒星頓了頓,“是我的一個朋友送給我的。”

“朋友?”席容煙眨了眨眼睛,“男的女的?”

“女的。”

席容煙便不作聲了,寒星覺得有趣,逗她道,“怎麽了?”

“沒,沒怎麽。”

“南山,你有心事,對不對?”

席容煙咬著唇瓣,仿佛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送你扳指的人是不是叫阿煙?”

寒星一怔,點了點頭,“你怎麽知道?”

“難怪,你每晚睡覺都會喊她的名字。”

“是嗎?”

席容煙有些沮喪,“嗯,你是不是很喜歡她?”

“是。”

“那……”席容煙的聲音越來越小,“那你們在一起了嗎?”

寒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想了想,“算是在一起了吧。”

席容煙歪頭打量著他,“什麽叫算是在一起了?”

寒星沒有作聲,過了半晌,他看著她的眼睛,“好好的,怎麽問起這個?”

“因為,我喜歡你,我想問清楚這件事。”

他沒想到她回答得這麽直截了當,一時沒了主意。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亮亮的,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

原來,這就是她本來的樣子嗎。

如果當年,陳府沒有出事,她一定會快樂無憂地長大,就像天上的太陽一樣明媚美好。

寒星想到這裏,心中忽然湧起一股酸楚,他嘆了口氣,緩聲道,“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南山,你想聽嗎?”

席容煙毫不遲疑,“想。”

“以後有機會的話,我慢慢講給你聽,好不好?”

“不好,我現在就要聽。”

寒星默了默,“這個故事太長了,我不知道該從什麽地方講起。”

“就從你們剛認識的時候講起吧!”

“剛認識的時候……”

寒星的思緒被拉扯回記憶的塵埃,他擡眼,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絮絮道,“那一夜,是八月十五,闔家團圓的日子……”

微風陣陣,寒星回憶起他們之間發生的點點滴滴。

最後,寒星講到了那場大戰,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我和她之間,就是這樣了。”

在講的過程中,寒星省略了很多,在他的故事裏,她沒有瘋,更沒有失憶,而他之所以能夠僥幸活下來,則是因為他的心臟長偏了一寸。

席容煙不發一言,始終靜靜聽著,末了,她問,“所以,她現在還活著?”

“嗯。”

火已經熄了,月光灑在她細瓷般的臉龐上,寧靜而又柔和。

“那你還喜歡她嗎?”

“喜歡。”

席容煙想了想,拍掉手上的碎渣,拽他起來,“走。”

“做什麽?”

“我陪你去見她。”

“啊?”寒星楞住了,“見誰?”

“你的阿煙呀,你那麽喜歡她,怎麽能不去見她一面呢。”

寒星哭笑不得,連忙擺手道,“不必了。”

“為什麽?”

“我愛她,與她何幹,只要她過得好,我就放心了。”

席容煙嘆了口氣,“可惜了。”

“可惜什麽?”

“可惜,我喜歡你,你喜歡的卻是另一個人。”

寒星註視著她的眼睛,不可置信地重覆了一遍,“你,喜歡我?”

“是啊。”

“我做過那麽多的壞事,你不覺得,我是個十惡不赦之人嗎?”

席容煙搖了搖頭,“不覺得呀,其實很多事兒不是你的錯,不能全怪你,你也挺可憐的,要怪只能怪你們兩個的命不大好。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麽?”

“寒星。”

“寒星。”她低聲呢喃,拊掌而笑,“好好聽的名字呀!”

寒星正色道,“南山,如果你是她,你知道了我沒有死,你會怎麽做?”

席容煙用手托著下巴,“我嘛?如果我是她的話,我會殺了你,然後再殺了我自己。”

寒星臉上的笑容僵了僵,“為什麽?”

“那可是血海深仇呀,我再怎麽喜歡一個人,也不可能全然不在乎,所以只要他還活著,我就一定會恨他,一定會想辦法殺了他。”

“不,我是問,你為什麽要自殺?”

“因為,我喜歡他呀,喜歡一個人就要和他在一起呀。”

她說著低下了頭,長長的睫毛上掛著稀薄的月色,“雖然我沒有親身體會過,但我覺得,愛與恨到了極致,都是一樣的。寒星,說實話,我覺得那個阿煙並不愛你。”

寒星淡淡一笑,“為什麽?”

“如果她真的愛你,她一定會陪你一起死,可她沒有,這就說明,她其實並不愛你。”

“每個人經歷過的事情都是不一樣的,每個人的想法也都是不一樣的,或許,她有她的道理。”

“或許吧。”席容煙頓了頓,忽然仰起臉,“寒星,我有話問你。”

她的小臉很幹凈,眼睛也很幹凈,他透過她,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阿煙。

寒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還算平靜,“什麽話?”

“寒星,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寒星又一次被她震撼到了,她怎麽這麽勇敢?

“喜歡。”

“那,你更喜歡她,還是更喜歡我?”

寒星沈默了,這個問題太覆雜了,他要如何告訴她,阿煙就是南山,南山就是阿煙。

又或許,南山和阿煙還是有所不同的。

南山過得很簡單,想得也很簡單,愛與恨都可以毫不避諱地宣之於口,在南山的世界裏,沒有那麽多愛恨情仇,她喜歡他,只是因為,她喜歡他。

而阿煙呢,阿煙和他一樣,無父無母,寄人籬下,這個世界沒有光,於是,他們成為了彼此的光,他們在漆黑的夜裏緊緊相擁,在一遍遍的抵死糾纏中重覆著不離不棄的誓言。

寒星嘴唇微動,“我不知道。”

席容煙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他望著她,眼底滿是酸澀與自嘲。

他之前聽到了一些關於席容煙的傳聞,有人說她失蹤了,有人說她出家了,還有人說,她死了。

寒星不信神佛,只信自己,可那個時候,他一遍遍地為她祈福祝禱,希望她能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如今,她還活著,可是她已經不記得他了。

他從未有過這麽無助的感覺,他想對她說好多話,他想把她緊緊摟在懷裏,大聲告訴她,傻子,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阿煙,阿煙就是你,我從始至終愛的人,只有你一個。

但他一句話都沒有說。

席容煙怔怔地看著他的眼睛,她不明白,這麽好看的眸子裏為什麽藏著這麽深的哀傷,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想哭的沖動。

“寒星,我們是不是……”

寒星突然低下頭,用唇堵住了她的嘴巴。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片刻後,她伸手勾住他的脖頸,腳尖輕輕點起,努力迎合著他。

他覺察到了她的吃力,勾唇一笑,索性將她打橫抱在懷裏。

這時,忽聽三乘大師咳了一聲,席容煙慌忙推開寒星,往後退了一大步。

寒星的手滯在半空,隨即松松垂落。

三乘大師看著二人,並沒有說什麽,仿佛他剛才什麽都沒看見,也什麽都沒聽見。

“不早了,睡吧。”

天色已晚,附近又沒有人家,幾人以天為被,以地為床,攏衣而眠。

幸而江南氣候溫潤,即便已是初秋,仍舊沒有一絲涼意。

夜裏的風拂過衣襟,疏疏爽爽,帶走了他的煩惱,他的不甘,他的痛苦,他的思念……

寒星睡夢正酣,忽被一人叫醒,他睜開眼,卻見是三乘大師。

三乘大師指了指席容煙,示意寒星借一步說話。

二人縱身一躍,穩穩落在了桂花樹的虬枝之上。

三乘大師率先開口,“她已經不是她了,施主有沒有想過,以什麽身份和她在一起?”

“沒有,我只知道,我喜歡她,她喜歡我。”

“那麽,施主口中的她又是誰呢?”

寒星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三乘大師似是嘆了口氣,“施主,我有辦法讓她想起從前的事,如果你願意的話……”

“不。”

三乘大師沈默了,良久,他聽見寒星說,“不必了,她現在這樣,便很好。”

“可是你們之間發生過的事情,她都不記得了,她現在喜歡你,可能只是單純的覺得你長得好看,施主,喜歡和愛終究是不同的。”

“我知道,正因為我愛她,我寧願她忘了我,永遠忘了我。”

說罷,寒星擡眼看向三乘大師,“大師,你不也是如此嗎?”

三乘大師微微皺眉,“施主在說什麽?”

“沒什麽。”寒星移開目光,淡淡一笑,“我雖然沒有你那麽深的修行,可我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許多事情,我看得明白,大師是如何對阿煙的,我也瞧得真切。我相信,只可遙遙相望祝禱,不敢伸手觸碰分毫的道理,你比我更有體會。”

三乘大師沒有說話,只是合掌念了聲佛。

寒星端詳著樹下的席容煙,她睡得很熟,臉上掛著孩子般的笑。

他想起從前,他很少能看見她笑得如此簡單,如此純粹,如此發自肺腑。

她不愛笑,即便是在夢裏,眉頭也常常是微蹙的。

她現在這樣,真的很好,很好。

寒星的喉結滑動了一下,“我要走了,阿煙,我就拜托你幫忙照顧了,如果以後,她有了心儀的男子,還請大師替我向她送上祝福。”

“施主……”

“大師,還記得十年前,你同我說的話嗎,那時候,你勸我放下。”

“當然記得,我說,唯有放下,才得解脫,可你卻說,若無拿起,談何放下。”

寒星認真地說,“是啊,我現在便是放下了。”他頓了頓,補充道,“是拿起之後的放下。”

三乘大師一怔,半晌,他點點頭,“如此,也好。”

兩日後,寒星正式同他們二人告別。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臨行前,寒星給席容煙跳了一支劍舞。

因為二人大婚時,他曾經承諾過她。

青霜已埋,忘川已斷,寒星拾起一截枯枝,衣袂飄飄,隨風而動。

席容煙笑著拍掌叫好,可笑著笑著,她的眼角倏然滑落兩行清淚。

她拉住他的袖子,原本想說,“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可她說出來的卻是,“一路平安呀!”

寒星笑著應道,“好。”

他的餘光掃見她頭上的木簪,微一皺眉,“這簪子——”

席容煙順手拔下,“你說這個?”

寒星瞧著上面清晰如昔的紋樣,輕輕“嗯”了一聲。

“我也不知道從哪來的,你若喜歡,便送你啦。”

“啊,這不好吧。”

“這有什麽。”

說著,席容煙就把木簪塞到了他的手上。

寒星摩挲著木簪上面的煙花與星河,這是當年他親手雕刻的,而今已然物是人非。

“正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是不是也應該送我一樣東西?”[1]

“好啊,你想要什麽?”

席容煙攤開他的手,毫不客氣地說,“我想要這枚象牙扳指。”

寒星緩緩取下扳指,一晃眼,這枚扳指已經陪他度過了十六栽悠悠歲月。

因為是她送給他的禮物,這麽多年來,他一直愛護這枚扳指,即便日日夜夜戴在身上,扳指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損壞。

他尚在出神,席容煙卻已從他手中一把奪過了扳指,笑道,“怎麽,你不會舍不得給我吧?”

寒星搖搖頭,“沒什麽舍不得的,送你了。”

席容煙往自己的手上試了試,嘟囔道,“好像有點大,要不,我還是把它還給你吧,我怕我不小心弄丟了。”

“沒事,丟了就丟了吧。”

“啊?”

寒星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南山,好好的。”

席容煙悶悶“嗯”了一聲。

“三乘大師,走了。”

三乘大師合掌相送。

“大師,你說,我們還會見面嗎?”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見不見面,又有什麽要緊。”[2]

“也對。”

他轉身欲走,席容煙卻一下子抱住了他,“寒星,不要走。”

寒星一動不動,半晌,他輕輕拉開席容煙的手,凝眸看著她,努力扯出一抹笑來,“南山,別難過,聚散都是尋常事,有緣,我們還會再見的。”

席容煙沒有說話,只是低聲抽泣著。

寒星不忍心再看她,他轉身而去,再未回頭。

他怕,他再多待一秒,就會再也舍不得離開。

她久久而立,淚水模糊了月光,一片朦朧之中,他的背影化成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轉瞬間,便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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