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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名霍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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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名霍姹

中宮。

夜色岑岑,燈火寥寥。

雲英提著宮燈,引著魏晗燁入內,叮囑道,“皇上今兒去了儀鸞宮,娘娘心裏正不自在,飯也吃不下去,還請殿下勸著娘娘,好歹讓她吃些東西,要不這大冷的天兒,如何受得住呢。”

魏晗燁心中有事,他聽見雲英的話,不自覺捏了捏手裏的令牌,在殿門外停下了腳步,雲英見他不答言,只得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魏晗燁將令牌收進袖中,微一頷首,擡手示意雲英不必跟著,自己掀了軟簾,邁入殿中。

魏皇後披著氅衣,徐徐立在大殿中央的紋銀吉祥暖爐跟前,暖爐裏的銀骨炭燒得正旺。

她探了探手,像是想從虛無的空氣中抓住些什麽。

魏晗燁放輕了腳步,緩慢註視著眼前的這個女人。

她穿著一身的錦繡華服,足上金線熠熠生輝,耳側明珠光芒閃耀,燭火從青玉百鳥朝鳳連枝燈的九個燈盞漫射而下,投出一個端莊賢淑的側影,簾子輕晃,殘冬的風倏然侵入殿內,燭火搖曳,影子被拉得修長,從冰冰涼的石階一路往下,直至淹沒在殿外的漫天風雪之中。

席容皇貴妃談話間,總會明裏暗裏嘲笑魏皇後老了,其實魏皇後一點都不老,她的皮膚依舊細膩光滑,眼角甚至沒有一絲皺紋,只是因為操心太過,鬢角處生出了幾根白發。

她在大魏元年嫁給了魏帝,彼時她才十七歲,正是一個女子一生中最為絢爛奪目的時光,她原本可以選擇更為安穩的生活,但是因為愛意,因為霍氏一族的榮辱,她將自己的身與心都鎖在朱紅色的宮墻之內,可是算算年紀,她如今也不過三十六歲,只比席容皇貴妃大出五歲而已。

她只是不似席容皇貴妃那般,總愛穿俏麗浮艷的衣裳,她不是不喜歡,而是不能,她是一國之後,她是霍氏一族唯一的指望,她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樂,她不能。

魏晗燁走得很輕很慢,卻還是驚動了魏皇後。

她歡喜的轉過頭來,眼眸明亮的猶如耳側佩戴的金鑲東珠。

魏晗燁從未見過她如此模樣,一時不免有些失神,他望著魏皇後,從那份充滿愛意的目光中看到了另外一個人,他在心底嘆了口氣,行禮道,“母後。”

魏皇後聞言,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淡去,就像是北風卷起了地上的一層浮霜,裸露出底下的蕭條,她仍是看著他,卻又仿佛不是在看他,而是透過他,在看另外一個人。

魏皇後的嘴角動了動,“你長得,很像你的父皇,很像,他年輕的時候。”

魏晗燁不知如何作答,索性閉口,緘默不言。

魏皇後笑了笑,繼續說,“其實你們兩兄弟都長得像他,是啊,你們都是他的兒子。”

魏晗燁輕聲補充道,“我們也都是母後的兒子。”

魏皇後搖頭,嘴角溢出顯而易見的嘲諷,“不,你們姓魏,不姓霍。”

她說罷,突然楞了楞,又笑起來,“我差點忘了,我也已經不姓霍了,她們都叫我魏皇後,可是有誰還記得,我是霍家的女兒。”她喃喃著,像是在對他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你記住,我不姓魏,我姓霍,我叫霍姹。”

魏晗燁默默記住了這個名字,霍姹,一個早就已經被世人所遺忘的名字,魏皇後用這個名字只用了十七年。

大魏元年,魏帝登基,她被太後認作義女,改了姓氏,從此嫁入帝王家,隨後她在宮中生下了魏晗燁、魏晗煜兩兄弟,自那以後,世人便只知道她是兩位皇子的生母,她是魏帝的嫡妻,她是大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魏皇後,就連她自己,也忘記了來時路,年少時,忘記了那個名叫霍姹的少女,在十七歲之前,是何等的明媚鮮妍。

這世上有太多的人,活在別人的稱呼中,或是沾沾自喜,或是深以為憾,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消散在記憶的最深處,掩埋在過去的塵埃中,後宮中人,更是如此。

天地倏恍,不過隙中塵煙,人活一世,總有許多不可得,無奈何之物,便連自己的名字,有時候也難以保全,仔細想來,總是悲涼。

魏晗燁心裏忽然有些難受,他說,“母後。”

魏皇後應了一聲,“坐吧。”

魏晗燁坐了,他出了一會子神,看到側旁案上擺著的桃花糕,隨手揀起一塊,送進口中,笑了笑,道,“這桃花糕兒臣最喜歡吃了,還是母後疼我,大冬日裏也一直備著。”

魏皇後楞了一下,恍惚道,“你不是對桃花過敏嗎,怎麽會——”

魏皇後宮中常年備著桃花糕,那是因為魏晗燁,而不是魏晗煜,魏晗煜吃不得桃花糕,一吃就會起桃花癬,這是整個中宮人盡皆知的事情。

魏皇後一直以為,一年前中毒而死的人是魏晗燁,可她還是改不了準備桃花糕的習慣,她總覺得,桃花糕在,她的燁兒就還活著。

魏晗燁蹙了蹙眉,他原本是想找個由頭,哄她高興,卻忘記了這件事,他不動聲色,咽下嘴裏的桃花糕,笑著解釋道,“去歲春日時分,兒臣誤飲了幾杯桃花酒,事後懊惱不已,以為會起春蘚什麽的,誰料等了許多日,竟是一點事兒也沒有,後來傳了周坤來瞧,才知道自己的春蘚之癥已經好了,不必再忌口了。”

魏皇後將信將疑,“那是好事。”

魏晗燁望著桃花糕,斂眉不語。

他心中一直存著疑惑,自記事起,魏皇後便對自己十分偏愛,宮中備的吃食也全都依著自己的口味,若說魏晗煜不是魏皇後親生,倒還罷了,可他二人卻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子,長得也是一模一樣,他實在想不明白,魏皇後為何如此偏心。

“母後。”

“嗯?”

“兒臣有一事不明。”

“你我母子,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魏晗燁低頭想了半晌,深吸一大口氣,方道,“母後,煜……兒臣也是母後的親生孩子,兒臣不明白,母後為何如此偏心,一直對兒臣處處打壓,甚至不惜將兒臣在暗室裏關了八年……十三年之久,兒臣實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魏皇後聽了一怔,看向他的眼神中漸漸流露出悲憫與不忍,她從懷中掏出帕子,掩面道,“煜兒,是母後不好,母後對不住你。”

魏晗燁原以為她會說出個不喜歡魏晗煜的理由,卻不想她只是道歉,他跪下去,誠懇地說,“母後,兒臣不怪母後,兒臣只想知道為什麽。”

魏皇後沒有答言,她映在地上的影子無聲顫抖著,過了好一陣才止住。她緩緩放下掩著面龐的帕子,眼角還是紅紅的,仿佛浸染在了過去的迷霧裏,無論如何也掙紮不開。

魏皇後攥緊帕子,擡眼望向門簾被風吹起的縫隙,緩緩道,“這要從十七年前說起——”

十七年前,也就是大魏二年,天下方定,四海升平,魏帝帶著魏皇後去西山為國祈福,彼時,魏晗燁魏晗煜兩兄弟剛滿兩歲,魏皇後不放心,就令乳母抱了他們同行。

西山有一寺,寺名六凈寺,寺裏住著一位高僧,法名三乘,世人都說,三乘大師的修行極高,只消一眼,便見前塵往事,來日因緣,因此,魏帝和魏皇後特地入寺求見大師。

六凈寺坐落於西山山頂,上千個臺階全是用青石板一層層鋪成的,拾階而上,便要費上一炷香的功夫。

魏皇後一手抱著魏晗燁,一手抱著魏晗煜,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虔誠。

魏帝說,“你叫乳母跟著不就是了,何苦自己受累。”

魏皇後說,“佛門聖地,何辭勞累。”

二人一路行到山門,三乘大師袈裟覆身,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二人還禮,同他進入寺中。

魏帝說明來意,三乘大師思忖再三,許他三個問題。

魏帝一問國祚,大師雲,“不可說。”

魏帝二問年壽,大師雲,“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1]

魏帝還要問時,卻被魏皇後攔住了。

魏皇後抱著魏晗燁和魏晗煜跪在大師面前,懇請大師看看她的兩個孩子。

三乘大師不閃不避,只是念了句佛,“出家人不受俗禮,施主快快請起。”

魏皇後不肯起身,“我這畢生心血,全都寄托在了兩個孩子身上,還請大師幫忙看看,他們二人將來如何。”

三乘大師嘆道,“施主慈母之心,佛祖自當成全,只是話宣於口,怕是不大好聽。”

魏皇後憂喜交集,“大師盡可直言。”

三乘大師轉著手上念珠,緩聲道,“此二子,一子繼承大統,一子英年早逝。”

魏帝忿然斥道,“朕乃天子,朕之子息自當福壽綿長,你一禿子,怎敢亂打誑語?”

魏皇後連忙拉住魏帝,哽咽道,“大師可有破解之法。”

三乘大師神情悲憫,“善惡報應,禍福相承,身自當之,無誰代者。”[2]

魏皇後幾欲落淚,“若是報應不爽,我替他受了便是,只求換他幾年安穩,還不行嗎。”

“施主若是有心,便多做些善事,一切都看他的造化了。只是有一句話,還望施主切記。”

“大師請講。”

“莫要讓他生出奪權之心,所謂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他若是安時處順,做個閑散王爺,或可平安終老,了此一生,他若是不甘人下,必會招致殺身之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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