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易訓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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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易訓話
近來京郊驛館都非常熱鬧，這裏是離京城最近的一個官家驛館，很多進京的官員都會在這裏進行最後的修整。尤其是近來漠北的官員輪值進京，那爽朗勁兒更讓整個驛館都人聲鼎沸。
“餵，你是要進去嗎？”門衛看到捧著托盤正打算走進內院的人，連忙拉著人問道，“那個……真的是傳聞中的那位嗎？是不是三頭六臂？”
被拉著的年輕人一身樸素的短打勁裝，腰間掛著一只幹枯的編織蚱蜢。頭發高束，馬尾比正常男子要短，面容平和，眉眼俱彎，細看竟有種與年紀不符的慈祥。年輕人偏頭，好奇地反問，“三頭六臂？這說的是人嗎？”
“哎呀，就是那位……鎮北將軍嘛，都說他盤踞漠北已久，據說長得很是奇怪，在戰場上三頭六臂的，尋常人近不了身。”
門衛還沒說完，年輕人便噗嗤一下笑了出聲，差點倒翻了手中的飯菜，“哪有這麽誇張，你說得都不像個人了。”
“可是，大夥都這麽說……”門衛也是聽別人感嘆的。
“將軍不就在裏面，你留意著，他沒準等下就會出來哦。到時候，你不就知道他幾個頭幾只手臂了？”年輕人忍住笑，很努力地認真回答他。
門衛摸了摸後腦，“這……我們哪敢直視貴人。”
“你在那磨蹭什麽呢？”沒等年輕人回答，內院廂房的大門一開，一個壯碩的胡須男子朝這邊嚷了起來，“老子都快要餓死了。”
被他的大嗓門嚇得渾身一震，門衛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不敢再擋著年輕人的路。
年輕人安撫地笑了笑，點頭致意便快步走了進去。
看著幾個人風卷殘雲般解決掉餐食，胡須大漢灌了口茶，看一邊坐姿端正的人只夾了點豆腐就白飯，忍不住問道，“你就吃這麽點，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習慣了。”方才的年輕人微微一怔，笑著回道。
“這裏飯菜是簡單了點，據說京中酒樓佳肴各異，尤其是那如意樓，更是珍饈層出不窮。等老子到了那，一定要去搓一頓。”胡須大漢吧唧兩下嘴巴，索然無味的茶水讓人難以盡興，“還有京城的姑娘們，據說都是白嫩嫩水潤潤的……”
年輕人把筷子放在幹凈的碗邊，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輕瞇起眼。京中的姑娘啊，他也是有認識的……白嫩嫩的，大眼也水潤潤的，但那心眼子也挺黑的。
“我說你，之前死活不想進京，一心想去寺廟住，怎麽又改了主意？不過你都已經還俗了，還守什麽清規戒律呢？漠北沒看中的姑娘，這次難得回京，就去物識一下吧。要是看中了，就讓將軍給你提親去。這老婆孩子熱炕頭，男人拼死拼活不就是為了這日子嗎？”
年輕人手指微握，隨後又放開。像是想到了什麽，年輕人笑得眼都瞇起來了，隨口問道，“胡大哥，將軍呢？歇息了嗎？”
“裴家那小子帶人來接了，將軍正跟他在偏房談話呢。”被稱為胡大哥的胡須壯漢正是鎮北將軍寧浩梓的副手，胡成。
“嗯~”年輕人意味深長挑眉，“說起來將軍這外甥也好幾年不見了。”
“畢竟是自己親姐唯一的血脈……”胡成撇撇唇，他不喜歡柔柔弱弱的公子哥兒，但那是將軍的外甥，不喜也不能表現出來。
“說起來，聽說那位裴夫人很早就過世了，這裴公子已是將軍最親的親人了，一時間說話忘了時間也很正常。”年輕人記得自家將軍沒有子嗣，這也是大齊成安帝對權傾漠北的鎮遠將軍如此寬容的主因。
胡成頓了一下，似是不想再說這些，索性換了個話題，“林暉那小子要成婚了，聽說娶的就是王相家的女兒，還是陛下親自賜婚。哼，當初這臭小子就仗著侯府背景，擺了我們一道……要不是將軍不欲招來京裏那位的猜疑，老子早就……”
“胡大哥，慎言。”年輕人眉目彎彎，像是在看著一個不聽話亂發牢騷的孩子般，語氣淡淡的，“將軍鎮守漠北安定，如今互市已成規模，邊城繁榮，想來也是將軍所樂見的。”
漠北戰後，林家因守城和戰功累累廣受當地推崇，為寧家所忌憚。大捷之後，鎮遠將軍寧浩梓力主趕盡殺絕，一舉殲滅外族。但林暉以邊城戰亂多年，外族散亂而居追擊只會勞民傷財為由，力主開放互市，發展經濟，以利益馴化外族。
原本在漠北林暉為首的一方根本不夠與寧家抗衡，無奈人家朝中有人啊。京中安王，顧太傅，秦閣老為首的重臣均認同馴化之策，使得林家氣勢大漲，寧家不得不偃旗息鼓，忍辱退讓成為維持當地秩序安全的主力。
胡成煩躁地揉著胡子，“老子才不管繁不繁榮，這蠻子到了面前不能殺還要眼睜睜看他混入我們的集市，給他活，給他錢換皮毛，真他娘親的憋屈。”
年輕人深有感觸地點點頭，作為武將他對蠻子沒任何好感，但他也看到邊境人民從日無安寧吃不飽飯過上如今有皮毛保暖，能吃上熱飯的日子。如今縱有頑固外敵餘黨不斷試探，終歸是向著好的方向一步步邁進。
他違背祖訓，踏出寺廟，回到紅塵不也是為了讓漠北的百姓過上這種日子嗎？
“這飯都吃完了，將軍跟那小子還沒談完嗎？”胡成狐疑地探了探頭，一副生怕別人糊弄將軍的樣子。
秀氣的眉毛一揚，年輕人溫聲提議，“要不，你去問問？”
“滾犢子，”胡成哈哈大笑，他還沒笨到那個地步，“你以為我是姓顏那蠢貨嗎？臭小子。”
胡鬧歸胡鬧，胡成還是忍不住探頭看了看，那門外還站著幾個裝模作樣的下人，房門緊閉的。
“什麽事將軍居然不讓我們聽？你不想知道嗎？”
年輕人半闔眼簾，把經文默念完，才緩緩地道，“需要我們的，將軍自然會說。沒有說的，自然就不需要我們知道。”
胡成氣悶，這種說不過又打不過的感覺太難熬了，早知道當年就不要舉薦他……早知道，他就，他就把這小子塞回寺廟裏當和尚算了。
“出來了。”年輕人才剛說完，就被胡成拽出了房門，他也好脾氣地順著看過去。那邊一身錦袍依然掩不住殺伐霸氣的高大男子領著月白色衣袍的清雋青年邁步而出。
借著胡成毫不掩飾的目光，年輕人細細打量了一下青年的面容，眉輕挑，眼底掠過訝異。
“這面相啊……跟將軍還真不像呢。”
劉氏一大早收到林暉傳來的信息，才知道昨天發生了這麽多事，驚嚇之下她一個上午都坐立不安，直到看到阿初歸來，親自到她面前請安才真正地放下心來。
阿初細細匯報了經過後，劉氏馬上便了悟自家賣了多大的人情給安王府。
略一思索，她喚來管家，交代了幾句話帶給上朝的雲易，又命人列了一些薄禮禮單以備。等安排好後，劉氏撫著女兒還算紅潤的臉蛋，憐愛地道，“這兩天你也嚇壞了，趕緊回去休息。但下次遇到這種事情，你不可再自己冒險，必需第一時間保存自己。”
“阿娘，我……”阿初聽出了劉氏的深意，“我只是做了最佳的決定。”
女兒沒跟她裝糊塗，劉氏爽性沈下臉色，好好跟她說道。
“不一定是最佳，但肯定不是最好，或者說最正確的。”劉氏端坐在正位，嚴肅地道，“初寶，娘知道你素來體恤下人，但你要知道，你是主子，他們是護衛，是婢女，是因你而存在的，若是連護主都做不到，那要他們何用？一些要靠主子自己犧牲來救的護衛，有什麽存在的必要？你可知道，若是當時他們稍微拖延一下，你或許可以毫發無傷地回來。而你，卻選擇自己以身犯險……”
劉氏是真的動氣了，這要不是她的女兒，她都想罵一句蠢貨了。平日都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怎麽事到臨頭居然莽撞如此。
阿初自知理虧，低頭認真聽著。她的記憶因為幾年前的事有些混亂，一些非常遙遠的記憶偶爾會很鮮明，例如民主，例如生命面前的平等。平日裏她可以當是付錢買服務來享受這些照顧，但緊急關頭，她還是會下意識顧及其他人的生命。
因為她的心不夠狠，而她想要悠閑地度過此生，背不起任何深刻的愧疚。
劉氏對自己的女兒也是了解的，但在她看來，這種選擇何嘗不是讓那些人陷入更難堪的境地？若她真有什麽事，雲家與定安侯府都不會那麽冷靜放過楊六他們，便是他們自己也不會頂著棄主的名頭活下去。
“我時常跟你說，無論做什麽事情都要考慮周全，怎麽你老是忘記？”劉氏氣得心口疼。
大時代背景與認知沖突，無論過多少年她都很難說服任何一方。阿初也知道自己是草率了，可能因為回京後的日子太順了，反而沒有任何的危機感，天真地以為自己能處理一切。
“阿娘，我知道錯了。我也知道，這次是我僥幸，我下次絕對不會輕易置自己於險境，沒有萬全之策時我絕對先保存自己。”
“哼……”劉氏別開眼不看她，自家女兒那乖巧的外表慣會讓人心軟，但劉氏不想這樣輕輕放下。
這次是幸運，下一次呢？這丫頭就是欠教訓，之前有林暉和三條等人護著，去了江南兩年才把漠北野出來的性子掰回一點，她可不能放任這丫頭胡來。
劉氏沒好氣地把人打發走，“回去歇著吧，你爹晚些回來有你好受的。”
“阿娘……”阿初軟軟地賴在劉氏身上，又晃又搖的，晃得劉氏想捶她，“您就原諒我嘛……我不敢了，再也不亂來了，您別不看我嘛……”
“哎呀，別搖了，快滾快滾，看著你老娘就來氣。眼窩子都黑了，趕緊回去睡一下。”劉氏索性比了個眼色，讓素秋和銀冬把人架開，才笑著點了點阿初的額，“回去吧，等你爹回來，你就沒空睡了。”
阿初可憐兮兮地看著她，無奈這招用太多次了，威力不太行，只能認命地退下。
“楊六楊七他們怎樣？”
出了正院，阿初才低聲問著素秋。
素秋搖搖頭，“沒大礙，就是受了些傷，早上被老爺罰了五十板，銀冬讓府醫去看了。”
阿初默然，晃著頭滾回自己院子了。這個時候，除了補貼一下他們，她還真不好出面做什麽，不然就是跟爹娘對著幹了。
這年頭，當個好人怎麽就這麽難呢。
阿初聽了楊六等人的懲罰還挺愧疚的，但很快，她便沒空愧疚了。她那不好糊弄的親爹，在她窩在鹿鳴閣裏頭想了半天說辭後，終於回來了。
雲家的聽濤軒一直是全家人聚會的地方，盡管家中也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但飯後一家四口都會閑聊一會，阿初還是第一次覺得聽濤軒是這麽安靜的地方。
輕微擡頭看了眼穩坐主位，阿初努力讓表情更加的無辜惹人憐愛，如墨的眸子水汪汪的。無奈主位上的兩人，一個閑適啜茶，一個安然地夾菜，眼尾都沒掃過她。
“阿姐，爹娘是在生我氣嗎？”雲一諾乖乖地坐在親姐身邊，臉色微白，小聲地問。
“你最近做了什麽讓爹娘生氣麽？”阿初自己也忐忑不安，沒留意小弟的異樣，只當他是被嚇到，於是安撫道，“爹娘他們只是打算教訓我而已，跟你無關。乖，吃完就回去練字吧，別等下被殃及了。”
雲一諾眼神微閃，不安地扒了幾口，味同嚼蠟地偷偷看了看親姐。比起臉色如常姿態優雅地進食的她，他覺得自己更像個犯了錯的人。
飯後，一家四口難得安靜下來。沒等雲易開口，雲一諾便主動說練字先回自己的院子，雲易慈愛地摸摸他的頭準了。
阿初羨慕地目送他離去，嘆口氣，主動接過仆婦遞上的茶，親手遞給唇邊弧度都不曾改變過的雲易。
雲易好整以暇地用了一盞茶，才正眼看著乖巧地坐在下首的閨女。
“爹爹，我知道錯了。”柔嫩的面容斂去一貫的無辜，如墨的眸子清澈純凈，沒有一絲含糊，阿初正經地垂下頭認錯。
劉氏提了提氣剛準備開口，雲易輕拍了拍妻子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劉氏嗔了他一眼，又拿起了茶盞。雲易想了想，還是問出古往今來所有父母都喜歡的那句話，“初寶，你覺得你自己錯於何處？”
“錯處太多，最要緊的是，不自量力。”阿初其實是後怕的，她昨晚覆盤了一下這次的意外，生生驚出一身冷汗。
若對方有一絲惡意或者說對方真的打算對她們出手，她的名聲和人都沒有好下場。若安王府要卸磨殺驢，她甚至很可能成為臨安的替身，讓雲家蒙羞。畢竟一個四品官的女兒，怎麽也比不過皇帝親侄女。
無數個若果，都足以讓她萬劫不覆。她何來的自信，能全身而退？她憑什麽，可以去賭權貴的人性？
雲易眼底掠過一絲安慰，與劉氏交換了個眼神。能快速找準問題，也不為了面子和感情等外因較勁，知道錯了就及時調整心態和習慣，女兒這點還是讓他滿意的。
“你性子散漫，對人雖有戒備卻總是過於樂觀，遇事雖果斷卻不夠周全。你讓楊六他們保存自己爭取報信的時機不算是有錯，但你忽略了自身的安全。你可有想過，讓他們其中一人隨你而去或許會更好？”雲易也不知道當年讓她在漠北的古剎抄書避禍是對還是錯，經文沒抄幾本，歷朝的禁書倒是讓她廢寢忘餐。
學識多了，人也就狂了。幸好，女兒性子不倔，也足夠識時務，要掰回來也不難。
“初寶，果斷和武斷，也不過一字之差。”
阿初深呼吸一下，認下這次決策失誤的錯。
“其次，選擇後路的方向也不夠準。”有些事雲易不欲女兒牽涉，但身在京中，終究不能避免。看著女兒幹凈的黑眸，雲易語重深長地輕聲道，“初寶，你的決定依仗的，不過是區區一個臨安郡主而已。”
眉間掠過掙紮，阿初動了動唇，卻沒什麽可反駁的。她當時首選去向林暉和安王世子求助，確實不是最優的選擇。那裏離大正寺不算遠……可是她也是考慮到後續追蹤肯定官家的人更擅長。
“我在當下，確實不知道該怎樣做……”阿初也不是很有這種經驗，以前那些都是後宅慣用的陷害，哪有這般張狂直接擄人。
雲易看著她良久，才微微一嘆，“失了先機，便這樣吧。”
腦子閃過一個想法，阿初微微一楞，指尖冰涼。
不忍女兒頹然的樣子，劉氏疼惜地輕道，“畢竟是郡主的人求救，初寶也是為難，能處理下來已是不易了。如今她們沒事，咱們家也賣了個大人情給安王府，想來也是最好的結果了。”
見女兒有人撐腰便一掃委屈，露出單純無邪的淺笑，盈盈大眼撲閃撲閃地仰望著他，雲易失笑，他最愛的兩個女人都慣會惹人心軟。
“罷了，此事就到此為止了。不過……”
阿初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娘親易哄，親爹難騙啊。
“終歸累得爹娘憂心一回，抄二十遍孝經，也不算是罰了是吧。”
又抄書！
雙肩瞬間無力，阿初默默想了一下孝經的內容，還好，才十八章。
“過幾日便是暉兒大婚了，”雲易微沈吟，爽快地決定，“書院那邊便請幾日假，你就別折騰了，等這大事了了，再回去上課吧。”
得，還要禁足呢……
阿初沒有任何異議地點點頭，見爹娘沒其他要說的，趕緊施禮滾回自己院子抄書去了。
聽濤軒隨著孩子們離開又恢覆平日的安寧，夫妻兩人相對而坐，又慢慢地品了一壺新茶。
“老爺，”劉氏心不在焉地擺弄輕薄的白瓷茶具，方才她在腦海裏過了一遍，確實也沒想到最優的處理。“我們家初寶，在當下也是考量過的，做了最優的處理了。除了讓譚大哥去找暉兒，也想到了大正寺的後路。你又何必再罰她呢。若是不管臨安郡主，過後安王府只怕會連我們家一並恨上。”
眼神往上瞄了瞄，劉氏越想越理解閨女的做法。她能想到的，都用上了。作為母親，盡管不滿她身陷險境也要保住楊六等護衛，但她平安了，自己也能欣賞她的果敢和善良。
雲易笑著握住她的手，以免她被茶水燙著，“不過盡量而已，哪來的最優。”
“那還能怎麽辦呢？人家丫鬟都求救了，那可是皇家郡主，總不能不管吧。”劉氏嗔道。
“所以一開始，就不該留。”雲易不以為然地拿帕子輕拭她手指的水跡，儒雅的面容溫柔平和，語氣輕柔清淺，“還是不夠果敢啊。”
抹去一個人的痕跡，在那種情況下，還有大正寺在背後，實在太容易了。
頓了頓，看著妻子不明所以的面容，雲易忽然笑得開懷，眸中漾起暖意與溫柔，“這樣也挺好。”
“什，什麽呀……”這麽多年還是抵擋不了夫君的眼神，那骨節分明的手指挑開帕子，沿著她的指尖慢慢交纏，劉氏腦子都不好使起來了，老臉都有點發燙。
“夫人這樣也很好。”京中的人都喜歡曲折迂回，他也稍微配合一下吧，只要結果是好的就行。雲易斂去眼底的陰霾，摩挲著妻子柔嫩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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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來京郊驛館都非常熱鬧，這裏是離京城最近的一個官家驛館，很多進京的官員都會在這裏進行最後的修整。尤其是近來漠北的官員輪值進京，那爽朗勁兒更讓整個驛館都人聲鼎沸。
“餵，你是要進去嗎？”門衛看到捧著托盤正打算走進內院的人，連忙拉著人問道，“那個……真的是傳聞中的那位嗎？是不是三頭六臂？”
被拉著的年輕人一身樸素的短打勁裝，腰間掛著一只幹枯的編織蚱蜢。頭發高束，馬尾比正常男子要短，面容平和，眉眼俱彎，細看竟有種與年紀不符的慈祥。年輕人偏頭，好奇地反問，“三頭六臂？這說的是人嗎？”
“哎呀，就是那位……鎮北將軍嘛，都說他盤踞漠北已久，據說長得很是奇怪，在戰場上三頭六臂的，尋常人近不了身。”
門衛還沒說完，年輕人便噗嗤一下笑了出聲，差點倒翻了手中的飯菜，“哪有這麽誇張，你說得都不像個人了。”
“可是，大夥都這麽說……”門衛也是聽別人感嘆的。
“將軍不就在裏面，你留意著，他沒準等下就會出來哦。到時候，你不就知道他幾個頭幾只手臂了？”年輕人忍住笑，很努力地認真回答他。
門衛摸了摸後腦，“這……我們哪敢直視貴人。”
“你在那磨蹭什麽呢？”沒等年輕人回答，內院廂房的大門一開，一個壯碩的胡須男子朝這邊嚷了起來，“老子都快要餓死了。”
被他的大嗓門嚇得渾身一震，門衛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不敢再擋著年輕人的路。
年輕人安撫地笑了笑，點頭致意便快步走了進去。
看著幾個人風卷殘雲般解決掉餐食，胡須大漢灌了口茶，看一邊坐姿端正的人只夾了點豆腐就白飯，忍不住問道，“你就吃這麽點，是怎麽活到現在的？”
“習慣了。”方才的年輕人微微一怔，笑著回道。
“這裏飯菜是簡單了點，據說京中酒樓佳肴各異，尤其是那如意樓，更是珍饈層出不窮。等老子到了那，一定要去搓一頓。”胡須大漢吧唧兩下嘴巴，索然無味的茶水讓人難以盡興，“還有京城的姑娘們，據說都是白嫩嫩水潤潤的……”
年輕人把筷子放在幹凈的碗邊，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輕瞇起眼。京中的姑娘啊，他也是有認識的……白嫩嫩的，大眼也水潤潤的，但那心眼子也挺黑的。
“我說你，之前死活不想進京，一心想去寺廟住，怎麽又改了主意？不過你都已經還俗了，還守什麽清規戒律呢？漠北沒看中的姑娘，這次難得回京，就去物識一下吧。要是看中了，就讓將軍給你提親去。這老婆孩子熱炕頭，男人拼死拼活不就是為了這日子嗎？”
年輕人手指微握，隨後又放開。像是想到了什麽，年輕人笑得眼都瞇起來了，隨口問道，“胡大哥，將軍呢？歇息了嗎？”
“裴家那小子帶人來接了，將軍正跟他在偏房談話呢。”被稱為胡大哥的胡須壯漢正是鎮北將軍寧浩梓的副手，胡成。
“嗯~”年輕人意味深長挑眉，“說起來將軍這外甥也好幾年不見了。”
“畢竟是自己親姐唯一的血脈……”胡成撇撇唇，他不喜歡柔柔弱弱的公子哥兒，但那是將軍的外甥，不喜也不能表現出來。
“說起來，聽說那位裴夫人很早就過世了，這裴公子已是將軍最親的親人了，一時間說話忘了時間也很正常。”年輕人記得自家將軍沒有子嗣，這也是大齊成安帝對權傾漠北的鎮遠將軍如此寬容的主因。
胡成頓了一下，似是不想再說這些，索性換了個話題，“林暉那小子要成婚了，聽說娶的就是王相家的女兒，還是陛下親自賜婚。哼，當初這臭小子就仗著侯府背景，擺了我們一道……要不是將軍不欲招來京裏那位的猜疑，老子早就……”
“胡大哥，慎言。”年輕人眉目彎彎，像是在看著一個不聽話亂發牢騷的孩子般，語氣淡淡的，“將軍鎮守漠北安定，如今互市已成規模，邊城繁榮，想來也是將軍所樂見的。”
漠北戰後，林家因守城和戰功累累廣受當地推崇，為寧家所忌憚。大捷之後，鎮遠將軍寧浩梓力主趕盡殺絕，一舉殲滅外族。但林暉以邊城戰亂多年，外族散亂而居追擊只會勞民傷財為由，力主開放互市，發展經濟，以利益馴化外族。
原本在漠北林暉為首的一方根本不夠與寧家抗衡，無奈人家朝中有人啊。京中安王，顧太傅，秦閣老為首的重臣均認同馴化之策，使得林家氣勢大漲，寧家不得不偃旗息鼓，忍辱退讓成為維持當地秩序安全的主力。
胡成煩躁地揉著胡子，“老子才不管繁不繁榮，這蠻子到了面前不能殺還要眼睜睜看他混入我們的集市，給他活，給他錢換皮毛，真他娘親的憋屈。”
年輕人深有感觸地點點頭，作為武將他對蠻子沒任何好感，但他也看到邊境人民從日無安寧吃不飽飯過上如今有皮毛保暖，能吃上熱飯的日子。如今縱有頑固外敵餘黨不斷試探，終歸是向著好的方向一步步邁進。
他違背祖訓，踏出寺廟，回到紅塵不也是為了讓漠北的百姓過上這種日子嗎？
“這飯都吃完了，將軍跟那小子還沒談完嗎？”胡成狐疑地探了探頭，一副生怕別人糊弄將軍的樣子。
秀氣的眉毛一揚，年輕人溫聲提議，“要不，你去問問？”
“滾犢子，”胡成哈哈大笑，他還沒笨到那個地步，“你以為我是姓顏那蠢貨嗎？臭小子。”
胡鬧歸胡鬧，胡成還是忍不住探頭看了看，那門外還站著幾個裝模作樣的下人，房門緊閉的。
“什麽事將軍居然不讓我們聽？你不想知道嗎？”
年輕人半闔眼簾，把經文默念完，才緩緩地道，“需要我們的，將軍自然會說。沒有說的，自然就不需要我們知道。”
胡成氣悶，這種說不過又打不過的感覺太難熬了，早知道當年就不要舉薦他……早知道，他就，他就把這小子塞回寺廟裏當和尚算了。
“出來了。”年輕人才剛說完，就被胡成拽出了房門，他也好脾氣地順著看過去。那邊一身錦袍依然掩不住殺伐霸氣的高大男子領著月白色衣袍的清雋青年邁步而出。
借著胡成毫不掩飾的目光，年輕人細細打量了一下青年的面容，眉輕挑，眼底掠過訝異。
“這面相啊……跟將軍還真不像呢。”
劉氏一大早收到林暉傳來的信息，才知道昨天發生了這麽多事，驚嚇之下她一個上午都坐立不安，直到看到阿初歸來，親自到她面前請安才真正地放下心來。
阿初細細匯報了經過後，劉氏馬上便了悟自家賣了多大的人情給安王府。
略一思索，她喚來管家，交代了幾句話帶給上朝的雲易，又命人列了一些薄禮禮單以備。等安排好後，劉氏撫著女兒還算紅潤的臉蛋，憐愛地道，“這兩天你也嚇壞了，趕緊回去休息。但下次遇到這種事情，你不可再自己冒險，必需第一時間保存自己。”
“阿娘，我……”阿初聽出了劉氏的深意，“我只是做了最佳的決定。”
女兒沒跟她裝糊塗，劉氏爽性沈下臉色，好好跟她說道。
“不一定是最佳，但肯定不是最好，或者說最正確的。”劉氏端坐在正位，嚴肅地道，“初寶，娘知道你素來體恤下人，但你要知道，你是主子，他們是護衛，是婢女，是因你而存在的，若是連護主都做不到，那要他們何用？一些要靠主子自己犧牲來救的護衛，有什麽存在的必要？你可知道，若是當時他們稍微拖延一下，你或許可以毫發無傷地回來。而你，卻選擇自己以身犯險……”
劉氏是真的動氣了，這要不是她的女兒，她都想罵一句蠢貨了。平日都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怎麽事到臨頭居然莽撞如此。
阿初自知理虧，低頭認真聽著。她的記憶因為幾年前的事有些混亂，一些非常遙遠的記憶偶爾會很鮮明，例如民主，例如生命面前的平等。平日裏她可以當是付錢買服務來享受這些照顧，但緊急關頭，她還是會下意識顧及其他人的生命。
因為她的心不夠狠，而她想要悠閑地度過此生，背不起任何深刻的愧疚。
劉氏對自己的女兒也是了解的，但在她看來，這種選擇何嘗不是讓那些人陷入更難堪的境地？若她真有什麽事，雲家與定安侯府都不會那麽冷靜放過楊六他們，便是他們自己也不會頂著棄主的名頭活下去。
“我時常跟你說，無論做什麽事情都要考慮周全，怎麽你老是忘記？”劉氏氣得心口疼。
大時代背景與認知沖突，無論過多少年她都很難說服任何一方。阿初也知道自己是草率了，可能因為回京後的日子太順了，反而沒有任何的危機感，天真地以為自己能處理一切。
“阿娘，我知道錯了。我也知道，這次是我僥幸，我下次絕對不會輕易置自己於險境，沒有萬全之策時我絕對先保存自己。”
“哼……”劉氏別開眼不看她，自家女兒那乖巧的外表慣會讓人心軟，但劉氏不想這樣輕輕放下。
這次是幸運，下一次呢？這丫頭就是欠教訓，之前有林暉和三條等人護著，去了江南兩年才把漠北野出來的性子掰回一點，她可不能放任這丫頭胡來。
劉氏沒好氣地把人打發走，“回去歇著吧，你爹晚些回來有你好受的。”
“阿娘……”阿初軟軟地賴在劉氏身上，又晃又搖的，晃得劉氏想捶她，“您就原諒我嘛……我不敢了，再也不亂來了，您別不看我嘛……”
“哎呀，別搖了，快滾快滾，看著你老娘就來氣。眼窩子都黑了，趕緊回去睡一下。”劉氏索性比了個眼色，讓素秋和銀冬把人架開，才笑著點了點阿初的額，“回去吧，等你爹回來，你就沒空睡了。”
阿初可憐兮兮地看著她，無奈這招用太多次了，威力不太行，只能認命地退下。
“楊六楊七他們怎樣？”
出了正院，阿初才低聲問著素秋。
素秋搖搖頭，“沒大礙，就是受了些傷，早上被老爺罰了五十板，銀冬讓府醫去看了。”
阿初默然，晃著頭滾回自己院子了。這個時候，除了補貼一下他們，她還真不好出面做什麽，不然就是跟爹娘對著幹了。
這年頭，當個好人怎麽就這麽難呢。
阿初聽了楊六等人的懲罰還挺愧疚的，但很快，她便沒空愧疚了。她那不好糊弄的親爹，在她窩在鹿鳴閣裏頭想了半天說辭後，終於回來了。
雲家的聽濤軒一直是全家人聚會的地方，盡管家中也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但飯後一家四口都會閑聊一會，阿初還是第一次覺得聽濤軒是這麽安靜的地方。
輕微擡頭看了眼穩坐主位，阿初努力讓表情更加的無辜惹人憐愛，如墨的眸子水汪汪的。無奈主位上的兩人，一個閑適啜茶，一個安然地夾菜，眼尾都沒掃過她。
“阿姐，爹娘是在生我氣嗎？”雲一諾乖乖地坐在親姐身邊，臉色微白，小聲地問。
“你最近做了什麽讓爹娘生氣麽？”阿初自己也忐忑不安，沒留意小弟的異樣，只當他是被嚇到，於是安撫道，“爹娘他們只是打算教訓我而已，跟你無關。乖，吃完就回去練字吧，別等下被殃及了。”
雲一諾眼神微閃，不安地扒了幾口，味同嚼蠟地偷偷看了看親姐。比起臉色如常姿態優雅地進食的她，他覺得自己更像個犯了錯的人。
飯後，一家四口難得安靜下來。沒等雲易開口，雲一諾便主動說練字先回自己的院子，雲易慈愛地摸摸他的頭準了。
阿初羨慕地目送他離去，嘆口氣，主動接過仆婦遞上的茶，親手遞給唇邊弧度都不曾改變過的雲易。
雲易好整以暇地用了一盞茶，才正眼看著乖巧地坐在下首的閨女。
“爹爹，我知道錯了。”柔嫩的面容斂去一貫的無辜，如墨的眸子清澈純凈，沒有一絲含糊，阿初正經地垂下頭認錯。
劉氏提了提氣剛準備開口，雲易輕拍了拍妻子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劉氏嗔了他一眼，又拿起了茶盞。雲易想了想，還是問出古往今來所有父母都喜歡的那句話，“初寶，你覺得你自己錯於何處？”
“錯處太多，最要緊的是，不自量力。”阿初其實是後怕的，她昨晚覆盤了一下這次的意外，生生驚出一身冷汗。
若對方有一絲惡意或者說對方真的打算對她們出手，她的名聲和人都沒有好下場。若安王府要卸磨殺驢，她甚至很可能成為臨安的替身，讓雲家蒙羞。畢竟一個四品官的女兒，怎麽也比不過皇帝親侄女。
無數個若果，都足以讓她萬劫不覆。她何來的自信，能全身而退？她憑什麽，可以去賭權貴的人性？
雲易眼底掠過一絲安慰，與劉氏交換了個眼神。能快速找準問題，也不為了面子和感情等外因較勁，知道錯了就及時調整心態和習慣，女兒這點還是讓他滿意的。
“你性子散漫，對人雖有戒備卻總是過於樂觀，遇事雖果斷卻不夠周全。你讓楊六他們保存自己爭取報信的時機不算是有錯，但你忽略了自身的安全。你可有想過，讓他們其中一人隨你而去或許會更好？”雲易也不知道當年讓她在漠北的古剎抄書避禍是對還是錯，經文沒抄幾本，歷朝的禁書倒是讓她廢寢忘餐。
學識多了，人也就狂了。幸好，女兒性子不倔，也足夠識時務，要掰回來也不難。
“初寶，果斷和武斷，也不過一字之差。”
阿初深呼吸一下，認下這次決策失誤的錯。
“其次，選擇後路的方向也不夠準。”有些事雲易不欲女兒牽涉，但身在京中，終究不能避免。看著女兒幹凈的黑眸，雲易語重深長地輕聲道，“初寶，你的決定依仗的，不過是區區一個臨安郡主而已。”
眉間掠過掙紮，阿初動了動唇，卻沒什麽可反駁的。她當時首選去向林暉和安王世子求助，確實不是最優的選擇。那裏離大正寺不算遠……可是她也是考慮到後續追蹤肯定官家的人更擅長。
“我在當下，確實不知道該怎樣做……”阿初也不是很有這種經驗，以前那些都是後宅慣用的陷害，哪有這般張狂直接擄人。
雲易看著她良久，才微微一嘆，“失了先機，便這樣吧。”
腦子閃過一個想法，阿初微微一楞，指尖冰涼。
不忍女兒頹然的樣子，劉氏疼惜地輕道，“畢竟是郡主的人求救，初寶也是為難，能處理下來已是不易了。如今她們沒事，咱們家也賣了個大人情給安王府，想來也是最好的結果了。”
見女兒有人撐腰便一掃委屈，露出單純無邪的淺笑，盈盈大眼撲閃撲閃地仰望著他，雲易失笑，他最愛的兩個女人都慣會惹人心軟。
“罷了，此事就到此為止了。不過……”
阿初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娘親易哄，親爹難騙啊。
“終歸累得爹娘憂心一回，抄二十遍孝經，也不算是罰了是吧。”
又抄書！
雙肩瞬間無力，阿初默默想了一下孝經的內容，還好，才十八章。
“過幾日便是暉兒大婚了，”雲易微沈吟，爽快地決定，“書院那邊便請幾日假，你就別折騰了，等這大事了了，再回去上課吧。”
得，還要禁足呢……
阿初沒有任何異議地點點頭，見爹娘沒其他要說的，趕緊施禮滾回自己院子抄書去了。
聽濤軒隨著孩子們離開又恢覆平日的安寧，夫妻兩人相對而坐，又慢慢地品了一壺新茶。
“老爺，”劉氏心不在焉地擺弄輕薄的白瓷茶具，方才她在腦海裏過了一遍，確實也沒想到最優的處理。“我們家初寶，在當下也是考量過的，做了最優的處理了。除了讓譚大哥去找暉兒，也想到了大正寺的後路。你又何必再罰她呢。若是不管臨安郡主，過後安王府只怕會連我們家一並恨上。”
眼神往上瞄了瞄，劉氏越想越理解閨女的做法。她能想到的，都用上了。作為母親，盡管不滿她身陷險境也要保住楊六等護衛，但她平安了，自己也能欣賞她的果敢和善良。
雲易笑著握住她的手，以免她被茶水燙著，“不過盡量而已，哪來的最優。”
“那還能怎麽辦呢？人家丫鬟都求救了，那可是皇家郡主，總不能不管吧。”劉氏嗔道。
“所以一開始，就不該留。”雲易不以為然地拿帕子輕拭她手指的水跡，儒雅的面容溫柔平和，語氣輕柔清淺，“還是不夠果敢啊。”
抹去一個人的痕跡，在那種情況下，還有大正寺在背後，實在太容易了。
頓了頓，看著妻子不明所以的面容，雲易忽然笑得開懷，眸中漾起暖意與溫柔，“這樣也挺好。”
“什，什麽呀……”這麽多年還是抵擋不了夫君的眼神，那骨節分明的手指挑開帕子，沿著她的指尖慢慢交纏，劉氏腦子都不好使起來了，老臉都有點發燙。
“夫人這樣也很好。”京中的人都喜歡曲折迂回，他也稍微配合一下吧，只要結果是好的就行。雲易斂去眼底的陰霾，摩挲著妻子柔嫩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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