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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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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家

離魂癥在古醫著並不罕見,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中有記述:“有人臥則覺身外有身,一樣無別,但不語,蓋人臥則魂歸於肝,此由肝虛邪襲,魂不歸舍,病名離魂。”

“魂不歸舍……嗎?”阿初撥著琴弦,偷偷打量著坐在她右前方認證撫琴的蘇笙,眼底猶帶疑惑。

那晚蘇笙的樣子就像是夢游了,但……夢游會改變口音的嗎?以她記得的知識,夢游其實就是睡眠行走,那口音是怎麽回事?

臨安說蘇笙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士,打出生起就沒離過京,甚至母族也是京中名門,但那晚蘇笙說下雨收谷子的口音分明就帶有鄉音,而且那些語氣詞絕不會是蘇笙這種貴族書呆子會用的。

說句不太好的實話,蘇笙這種貴女見沒見過谷子還不一定呢。

這兩天阿初甚至去藏書閣找過一些民間志怪,離魂癥在大齊西南等地方,也叫借屍還魂,巫師以術法覆生死者,被招來的魂與屍體中殘留的魂相抵觸,便會出現異常情況……看到這些記錄的時候,阿初無端地豎起一身寒毛。

撇了撇唇,蘇笙打小就在京城,最近也不曾生病受傷,與其信這些玄幻,她還不如相信蘇笙有雙重人格。可是這兩晚她又很正常,搞得被阿初拖來陪睡的林染認為這是自家小表妹太想她的借口。

難道是那晚她聽錯了?

阿初百思不得其解,事情又怪異得讓她無法放下不管,想得腦子都有點發疼了。

“初寶,” 林染忽然喚她,頗為為難地示意前方。

阿初楞了一下,回過神來,發現前面幾個妹子已經拉拉扯扯地笑著出言諷刺起來。

“杜家娘子呢?”教導她們琴韻的杜家娘子是京中有名的琴師,一曲千金,也就長寧書院能把她聘過來當老師。

“剛被山長叫走了,說是宮裏有旨傳召,怕是為了中秋宮宴。”林染知她方才在發呆,便把方才的情況說了一下。原來是今天的蘇笙一曲鳳求凰頗得杜娘子讚賞,不知道為何引得其他人不忿,杜娘子一離開便意有所指地擠兌蘇笙。

論琴技秦星兒一直是這一屆學生的翹楚,在京中也是公認跟舜華郡主的琵琶不相伯仲。蘇笙從來低調,沒想到今天一曲驚人,連一向嚴格的杜娘子都難得讚譽。杜娘子前腳才走,後腳就有勳貴的姑娘諷刺她真人不露相,一個說其他曲子平平淡淡,鳳求凰卻彈得極好,真是玄妙。另一個就說少女春心易萌動,莫不是真情流露的。

蘇笙從來膽小,交友圈子都是些溫和的小姐妹,哪裏直面過這種暗藏機鋒的打趣,對方還笑容滿臉的仿佛真心讚揚,她更不懂怎麽回應,當下緊張得眼眶發紅。

“蘇笙?這不可能吧。”阿初輕蹙著眉,小聲道。這些小姑娘就是太聰明了,課業都難不倒才那麽有空搞這些無聊的語言藝術嗎?

蘇笙平日表現就是個內向的小書呆,外表白嫩呆萌,不出彩也不會有人為難她。何況不過是被杜娘子點名彈了一曲,秦星兒還沒展示,那些人急哄哄的樣子真有點刻意了。

這些人眼神交流都好高深的樣子……阿初無奈地嘆口氣,她記得在江南時那些姑娘每天被追著學刺繡管家,當然也有不少忙著宅鬥,但跟友人相處還是挺和諧的。因為江南大族多,年紀差不多的姑娘彼此都可能是對方未來小姑子或者嫂子,姻親啥的,不好撕破臉皮。

京城這些心有七竅的貴女也不是不和諧,就是語言藝術太高了,偶爾有些什麽目的時會發發瘋,當然事後都會粉飾太平,維持表面的友好。

在阿初和林染私語時,那邊的言語交鋒已經轉為對蘇笙單方面的評價了。

“奇怪,蘇笙之前也是個內向的小姑娘,怎麽來了書院就學會這些勾三搭四的陋習,”一個姑娘忽然捂著唇,滿眼好奇地道,“該不會是跟誰學壞了吧。”

這話指向性太明顯,林染看了阿初一眼,見她搖了搖頭,只得壓下不滿。

阿初擡頭,沒看到舜華及春華等人,了然地輕笑。原來是風紀委員都不在,難怪紀律是差了點。

“也是,蘇笙定得晚,安排在最後一批人,可不是跟外頭來的混一起了。”一個嬌美的姑娘吃吃地笑了起來,像是不經意般拍了拍自己的頭,歉意地道,“啊,阿初,我不是說你呢。我只是,哎呀,瞧我,又說錯話了。阿娘老說我說話直白,沒心眼,阿初,你不會介意吧。”

什麽呀,這是沖著她而來?

阿初淡笑一聲,慢條斯理地撫了撫桌面的琴弦,擡眸看向她,“沒事,你不會說話的事大家都是知曉的,不介意的呢。先生不是說言多必失嘛,你以後少說話就是了。”

姑娘面容微僵,她也猜不到阿初會說得這般直白。偏生那張臉比自己還無辜,一臉的真誠,讓人覺得她真心如此勸告。

“是啊,芷韻又不像阿初你,能言善辯,連顧先生都敢反駁。”另一個姑娘笑吟吟地開口,語氣揶揄透著幾分親昵,說出口的話卻掩不去諷意,“如此不同,難怪得先生青睞呢。顧先生青年才俊,又未曾婚配,阿初……福氣不淺嘛。”

“這福氣給你要不要?”阿初瞥了眼一邊的書冊,幹脆地回道。開什麽狗屁玩笑,道德經二十遍啊,她看起來像是需要這福氣嗎?

眾女皆知道她所指的意思,忍不住噴笑了出聲,說話的姑娘臉色一沈,她沒想到阿初會這般說,一時間噎住。

“好了,別扯其他,我們不就覺得蘇笙的琴藝忽然高超了,好奇問問麽。”陳芷韻輕笑著嗔道,眼波流轉分外俏皮。

“不是笙笙琴藝忽然高超,是進來書院後她勤於練琴,厚積薄發。你們要是少琢磨別人,多關註自身,把磨牙的時間拿來練習,假以時日也能有此進步。”阿初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你!”另一個姑娘揚眉,“說起來,阿初抄書那麽多,想來也是沒時間練琴了吧。”

阿初眨了眨黑眸,驀地笑了,眉眼彎然,透著一抹狡黠。調了調琴弦,指尖驀地一撥,彈指之間一段氣勢磅礴的廣陵散傾瀉而出,琴聲透徹,散發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強勁氣場。

琴聲響起突兀,結束也驟然,這段琴聲激昂,一般只順著演奏循序漸進,很少有人能直接彈出聲韻。

出頭為難蘇笙的兩個姑娘臉色驀地陰沈,其中一個沈不住氣地擡頭看向前方。

清脆的掌聲忽然響起,端坐在前方的秦星兒偏頭露出輕柔的笑,美得驚人,纖纖素手輕拍,不吝嗇地表達讚賞。

“素日只聽你彈平調,沒想到居然有此實力,看來是阿初藏拙了。”聲若鶯啼,輕柔而酥軟,秦星兒僅僅坐在那裏便自成一幅畫卷。

“可能是心無旁騖,琴音自然純粹。不過我也就只能彈彈這種,壓箱底都拿出來了,比不得秦姐姐,任何曲調都信手拈來,聲如天籟。就看這一曲終來一曲上的,我可不行。”阿初微微一笑,大大方方地受了她的讚揚,輕輕彎身行了個禮,抱著她的琴轉身下課。

秦星兒看著那道纖細的身影聘聘婷婷地遠去,瀲灩的雙眸微暗,唇邊輕柔的弧度慢慢平覆。

“星兒……如何?”陳芷韻神色平和地看向她,絲毫沒有方才的咄咄逼人與矯揉。

“是個有趣的。”秦星兒輕柔地道,低頭專心地撥弄兩下琴弦。

“確實,”發上別著粉色流蘇簪的姑娘褪去眉眼的窘迫,眼輕瞇頑皮地笑了笑,“不過她的福氣我可要不起。”

秦星兒想起那個福氣的贈予者,笑容微斂。偏過頭,方才還空著的座位已有人施施然地坐下,秦星兒意味深長地笑著道,“你錯過了一場好戲,春華。”

坐在首席的姑娘氣質如玉,沈靜若一汪冷泉。嚴春華指尖劃過琴弦,黑長的睫毛微闔,側臉不顯露一絲情緒,“是麽。”

“一段廣陵散,與你琴音別無二致,若不是親眼看著她彈奏,我還以為是你在演奏呢。”秦星兒支頤輕笑,眼角眉梢都帶著柔和。

外人只知道嚴春華擅詩詞,但秦星兒與她相識多年,知她擅琴只不喜琴,看著清冷若雪的人卻能在人後彈出山河磅礴的段落。

嚴春華指尖輕頓,琴弦微顫,發出鈍響。偏頭看著巧笑倩兮的人,她眼神沈靜,抿唇笑了笑,“可能,因為師從一人。”

秦星兒眨眨眼,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了眼帶喜色匆匆折返的杜娘子,柳眉輕挑,不置可否地揚唇。

笑著打發了快步跟上來想道謝的蘇笙,阿初伸了個懶腰回望一眼和諧的講堂,好奇今天那兩個素來好相處的姑娘抽了什麽風。

“阿初,你怎麽忽然就走了呀。”王若溪抱著琴走過來,“等下杜娘子回來可能還要講課呢。”

“不會的,時辰到了。”而且她看到山長喜氣盈盈地送宣旨的內侍了,杜娘子如今應該也無心講課。阿初挑眉,露出一抹壞笑,“再說,我就會那一段,不走就要露餡了。”

啊?王若溪一楞,卻見她身邊的林染無語地聳肩。

“她就只能一鳴驚人,再鳴就不行了。”林染好笑地解釋道。阿初不喜琴,偏偏這又是閨閣必備的技能之一,她便苦練一段能震懾人的曲子,每次有需要都拿這一段出來彈奏,震懾他人。

王若溪一點即明,噗嗤一下笑得差點摔了手中的古琴,“好你個小滑頭!”

阿初無辜地眨眨眼,等她們都笑夠了,才問道,“你說她們今天演的是哪一出?”

“該不會……是之前那事被她知道了?”王若溪能看出是秦星兒示意,但她也想不通緣由,小聲地問道。

“應該不會啊……這事還沒翻篇嗎?”她看秦星兒上書法課看起來心無旁騖的,跟顧思衡偶有交談也是恭敬守禮。這京城好男兒那麽多,她就不信秦星兒這般通透的美人會認死一顆樹,實在不行,她可以把她姨母的高階名冊分享過去。

“莫不是……”王若溪俏臉上浮現一抹促狹,眸光盈盈,“她們以為你跟顧先生有什麽意思?”

長寧書院中,顧思衡就對阿初特殊關照了,有人這般想也正常。

“哈,”阿初失笑,不雅地翻了個白眼,“她們想多了,二十遍道德經下來,我已心如止水。”

“何止啊,這論語十遍,她都心如死灰了。”林染笑不可仰地補了句,逗得王若溪險些失了儀態地大笑。

無奈地瞪了兩人一眼,阿初懶得解釋,這論語她就抄了一句話而已。

君子知命,不履於險地。

一旬課隨著這些笑笑鬧鬧的日子結束,長寧書院的休沐日又至。

丫鬟垂首恭敬地攙扶著輕提羅裙裙擺的人登上馬車,精致的簾子一掀,撲面而來的酒氣讓秦星兒秀美的眉輕蹙。

身後是長寧書院大門,幾個華服姑娘剛好邁出門檻,看到自家的馬車笑盈盈地各自告別。

秦星兒斂下不耐,沒有遲疑地步入馬車,簾子放下,馬車徐徐上路。

馬車內,少年半靠著馬車酣睡,精致絕倫的面容帶著潮紅,有種詭異的魅惑。千金一尺的雲錦紗圓領袍皺巴巴的,染著醇香的酒氣。少年修長的腿霸道地占了馬車大半的位置,一只腳還掙脫了黑靴露出白襪包裹的大腳丫子。

端起馬車上準備好的冰碗,秦星兒毫不猶豫地往少年臉上潑去。

少年眼也不睜地偏頭躲過,碎冰還是沾濕了他肩頭,皺著眉咕噥了一下,少年換了個姿勢,低啞的嗓音慵懶含糊,“那麽大火氣,在書院的日子過得不咋的嘛……”

“燕燕呢?”秦星兒懶得理會他的打趣,直接問道。她今日回府,周燕燕早在進學時就約好會親自來接她。

“那種虛偽的小白花,沒趣……小爺給你打發了。”少年百無聊賴地擺擺手,隨意地道,“怎麽,你喜歡那種拙劣的恭維麽?在書院被寡淡的嚴春華壓著,出來了需要那種淺薄還自以為掩飾很好的討好和羨慕來平衡一下嗎?”

秦星兒並不在乎周燕燕,只是偶爾看她又掙紮又自卑地討好她,權當樂子罷了。這種連自己想要什麽都搞不明白的女人,她能有什麽歡喜?

見少年打了個嗝,酒氣沖天,剪水雙眸劃過冷意,秦星兒別開眼,冷冷地道,“你再這般醉生夢死,早晚闖大禍……屆時,大姐也護不了你。”

少年嗤笑,睜開狹長美目,眼中不見絲毫醉意,“這不有你麽?”

聞言,秦星兒周身的氣息更冷然,雙眸含厲盯著不耐地扯開圓領的少年。

“怎麽?咱老父親不是正為你擇一好夫君?”少年混不吝的樣子也絲毫不損他與親姐不相伯仲的容色,反而有種雌雄莫辨的貴氣,“難不成你還想死磕顧家那夫子?”

冰碗應聲襲來,少年險險地躲開,略狼狽地瞪著那個端莊地撫平發絲的人,“秦星兒,你我同胞而生,我要是十分疼你也有八分痛!”

“是啊,我也有八分痛,你這般醉生夢死,何曾想過我?”秦星兒厲色拍開他指控的手。今日一整天,她的頭都陣陣抽痛,還要維持著高雅的姿態進學撫琴,他讓她好過了嗎?

“不然呢?”少年哈哈大笑,“你還指望我建功立業不成?我的好二姐,你不會還那麽天真吧……噢,也不對,你都能妄想那種人,確實天真……你以為我們那位好姐夫會讓你沾上顧家……”

“秦天賜!”秦星兒難得提高了音量。

馬車忽然停下,車內劍拔弩張的氣氛驟然停頓。少年厭惡地耙了下黑發,冷哼一聲,靴也不穿,直接撩起簾子。

“吾兒,你可回來了,怎樣,頭疼嗎?我聽那戶部侍郎說你被他兒子打了,可有受傷?”嬌弱的美婦急急地迎了上來,看到少年沒穿靴的腳,懊惱地轉頭斥道,“你們都是瞎的嗎?公子的腳涼到了怎麽辦?還不快背少爺回院子……”

車外紛紛攘攘,馬車內的秦星兒眼底難掩痛色,沈默好一會才撩起簾子步出馬車。此時車外只有她的丫鬟和幾個家丁面不改色地等著她,秦星兒也沒有不虞,款步下車。

“公子今早跟戶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有些爭執,一怒之下把那二公子給打破了頭……戶部侍郎的夫人找上門了,被夫人打發了……”丫鬟扶著秦星兒進府,低聲道。

怎麽打發秦星兒也懶得問,反正並不是錢財便是人情……擡眼望著一片清凈高雅的院落,秦星兒嘆口氣,“把大姐前頭賜下來的紅寶石頭面翻出來,送去給南安侯的三姑娘。”

丫鬟了然,南安侯的三姑娘跟自家姑娘關系不錯,如今已是戶部侍郎的長媳,夫妻感情很好,倒是婆媳關系一般。因著婆婆偏寵二公子,長子長媳對不學無術的二弟屢有不滿,還好戶部侍郎看重長子。

“三姑娘是個能力不錯的,估計這次能借著機會一舉奪了府中中饋了。”丫鬟頓了一下,有點心疼地看著自家姑娘,“說到底,夫人也太偏心了,姑娘也是她……”

“雪煙,”秦星兒冷冷地打斷她的話,輕瞥了她一眼。

雪煙神色一凜,低下頭不敢說話。

秦府的大門關上,另一邊的馬車窗簾放下,看過了好戲的嚴春華淡淡地道,“回府吧。”

細白的手指輕點檀木窗沿,嚴春華沈吟半刻,才慢慢地道,“我記得,舅舅家的四姐姐是嫁到了涼州知州陳家?”

“是,陳家如今是四姑奶奶當家。”一邊安靜的丫鬟回道。

“前段時間阿娘說她要回京探訪,算算時間也快到了吧。”涼州靠近漠北邊城,幾年前邊城戰亂,涼州也有派兵前去支援。

嚴春華翻開手邊的書冊,素凈的面容多了幾分暖意。書冊上,飛揚的草書寥寥幾筆,在離魂癥的講解上畫了幾個奇怪的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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