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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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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城幾乎沒有秋天。

漫長暑夏橫跨數月, 占據一年過半天數。隱隱提示人們季節更疊的,是一場又一場不斷形成、又不斷削退的臺風。

天氣預報新一輪熱帶氣旋逼近,下沈氣流制造悶熱高溫。午後無風無雨, 靜止不動的松柏樹下,時聞將芍藥置於墓碑前。

天空發熱, 花瓣邊緣被烘得微微蜷曲, 她一言不發, 耐心撫平。

諸多影像懸浮。

在明亮與昏暗的日子之間,她好似有千言萬語要講, 又好似已經厭倦傾訴。最後還是俯身弓腰, 將額頭輕輕抵在冷硬的碑石上。

“阿爸,媽媽。”

她輕聲低喃, 腔調很輕, 並未夾雜多餘情緒,只有旁人難以窺見的親密與淡淡委屈。

仿佛她還是很多年前的那個小女孩, 不需思謀,不需惝恍,遇到任何波瀾, 都可無憂無慮地依靠在父母身旁。

時聞四五歲的小時候, 媽媽就生病了。

時鶴林舍不得妻子長期待在醫院療養, 花費甚巨,將診療設備和醫護人員搬到家中。

三樓朝南的房間。那扇雙開門的金屬把手, 時聞還記得,自己需要踮起腳尖才能勉強夠到。阿爸將她抱在臂彎裏,不讓她進去。哭得再厲害也不讓。只捏一捏她嬰兒肥的臉頰, 耐心地拍哄,囑咐她不要打擾媽媽休息。

時聞自幼受寵, 不是那麽聽話的孩子。

否則後來她也不會隨隨便便背上小背包,塞進去幾張鈔票跟一碗草莓,就跟那個中文都不會講幾句的臭臉朋友Lawrence一起離家出走。

時鶴林談生意遲歸家的夜晚,時聞常常會央著女傭阿姨保密,把與她同歲的陪伴犬留在門口,獨自偷溜進媽媽房間裏。

有時媽媽吃過藥睡了,她就乖乖趴在床邊守著,直到聽見樓下傳來引擎聲,才急急忙忙拽著小熊玩偶,和小狗一起跑回自己臥室。

有時媽媽醒著,精神不錯,會勉強靠在床頭看書。等時聞悄悄將門推開縫隙,一張肉乎乎的小臉探進來,她將書倒扣在床頭櫃的芍藥旁邊,微微笑著朝小女兒招一招手。時聞就扁嘴忍淚跑過去,不肯讓媽媽彎腰抱,自己努力踮腳爬上床,依賴地伏進媽媽懷裏。

——“忘記一個人,究竟是先忘記她/他的樣子,還是先忘記她/他的聲音?”

在失怙的那個冷冬,十七歲的時聞,曾與霍決毫無依據地談論過這個問題。

霍決抱著她,替她擦眼淚,回答說是後者。

彼時的她無從考究。

如今的她再度有了切身體會,卻又感到孰先孰後已經不再重要。

她早已記不清媽媽的聲音與面容了,許多幼時的記憶,都需要阿爸的字句敘述加以填補。但她仍記得媽媽身上植物枝椏般柔和而幹燥的味道。五歲的自己,安睡在媽媽懷中,就像睡在水面一樣飄飄蕩蕩。

阿爸又是何時歸家的呢?

朦朧間聽見父母低聲交談的聲音,似疼惜,又似責備。時聞感覺自己像一片被摘離柄托的、稚嫩的葉,被阿爸嘆息著抱離媽媽懷抱。

不同溫度的兩個晚安吻先後落於她額頭。

她的阿貝貝小熊玩偶,由另一雙柔軟的手放入懷中。

穿過那扇門的時候,時聞垂落的手擦過金屬門把,又擦過小狗柔軟的被毛。她感知自己的意識是清醒的,想要睜開眼睛,發出聲音,哭鬧,拒絕,挽留,卻又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

身體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小,退回嬰孩蜷縮的姿態。

阿爸抱著她走下樓梯,轉過漫漫長廊,送她回她一個人的房間。

沒能停留很久,時鶴林為小女兒留下一盞微弱的夜燈,最後起身,關門,與妻子一起永遠離開了她身邊。

時間像一面耀眼的湖泊。人在其中。一跨一丈遠,一丈一飄飛。

房間裏的雨要落不落。

空氣濕漉漉的,伸出手,仿佛就能從空氣中攥出無盡水分。

可日光分明又這樣亮,分明又像誰的目光炙烤著她,將磚石與草木都曬得灼灼發燙。

為父母掃過墓,時聞低頭繼續往上走,手中拎著一株小小的小葉鵝掌柴。

這是她養在新聞社工位的小盆栽,昨天收拾完東西,她特意擺在車裏。格外樸素的賞葉灌木,氣味像橄欖,幾乎不開花。

“不開花,你應該不會過敏。”

這麽輕聲說著,她將鵝掌柴放到霍赟墓碑面前。

肅穆巖白襯托孱弱綠意。時聞怔怔望著發了會兒呆,想起什麽似的,又翻開托特包,將拍立得拿出來。

取景,調整光圈,對著海的方向摁下快門。

因怕遺忘更多,怕無法以言語傳達,她從很早以前就養成了攝影的習慣。

感光膠片層、鹵化銀晶粒、薄箔袋化學試劑,經過銀鹽遷移與染料滯留影響而成的影像,帶有註定發生的化學反應。但寶麗萊相紙的構造並不特別標準化,工藝亦不穩定。在吐片過程中,某部分藥水被擠到頂層,常常會出現感光乳膠散步不均勻的隨機性。

與上回不一樣,時聞今日拍的這張,難得完美。

耐心等待十分鐘,遙遠的天與海,在低保真感的相紙上呈現。藍燙燙的光線,像小時候的夏天,藍得融為一片。

將相紙放在小葉鵝掌柴旁邊,天空幹凈得沒有一絲風,也不怕這片藍被吹散了去。

她在父母墓前緘默,在霍赟墓前亦緘默,但二者情緒截然不同。靜靜停留不知多久,天色欲晚,她終於收拾思緒,沿著階梯離開。

有人拾級而上,與她擦肩而過。

時聞走落幾步t,停下回頭望。

天空像塊大理石,正在向另一種顏色緩慢變化,大地變得堅硬,湧起的綠浪不知是錯覺抑或真實。

時間像一片空闊的曠野。人在其中。一跨一丈遠,一丈一飄飛。

二十年。

五年。

她默數著日月,見證過往就這麽沈甸甸地飄墜而去了。

*

趕在擁堵高峰期前,時聞驅車前往易覺,在新聞社樓下接到顧寧,兩人單獨到常常光顧的那間牛肉火鍋店吃晚飯。

時聞送的麥卡倫不適合、也舍不得在這種場合開。顧寧點了半打精釀白啤。時聞平時很少喝酒,更少喝啤酒,嫌苦,又脹氣,但每次和顧寧出來都會陪著喝一兩聽,不掃她興。

火鍋店生意旺,氣氛熱鬧,食客和服務員來來去去。顧寧情緒高漲,完全不受剛剛與副總編叫板的事影響,一邊擺出專業架勢,嚴格按照秒數涮肉,一邊八卦兮兮地跟時聞聊閑天,半句工作上的話都沒提。

沒帶小黃這楞頭青一起,兩人講話更加肆意。

她們大學同校同專業,又在同一所新聞社工作,朋友圈有相當部分重疊。顧寧消息靈,嘴巴毒,時聞聽她蛐蛐一個共友渣男在泰國嫖到失聯的傳奇歷險記聽得一楞一楞的,筷子都沒下幾次。

“之前失聯一周了都,好不容易回來了,死活不說出什麽事。但你一男的,人在泰國,出了事,沾上的大概率不是黃就是賭就是毒,還能有其他什麽意外?他老婆這廂吧,為著孩子跟面子忍了,沒鬧大,就直接離婚分財產。但小三那邊被他染了病,就上個月的事,兩個人吵架發飆,女的直接拿刀把男的命根子嘎了,一氣呵成往馬桶一沖。”

“——然後,你別急,然後最離譜的來了。這男的不僅沒追究那女的法律責任,還跪著大哭,求她諒解。自曝在泰國失蹤的那半個月,其實不是去招.嫖,而是約了一群白男國男在別墅裏搞多人運動,他藥被下猛了,被人直播拍片掛暗.網上賣錢,給他整怕了,所以才沒臉回來,拖得一時是一時。現在事情到這份上,那啥不嘎都嘎了,反正接不回去,他索性把車房賣了做變性手術,整容隆胸抽脂一並來,剩下的錢給老婆孩子和小三小四分一分,他轉行,多少年薪制片不幹了,精準tag變性群體,投身網黃事業。”

“……好難評。”時聞聽得無語又獵奇,“這自適應能力未免也太強。不知該說他下半身沒進化徹底,還是思想進化得太超前。”

“反正他等著吧他就。實習時候我倆就不對付,我跟他前妻昨天見面還打招呼,他兒子跟我家妞妞還是幼兒園同學呢。他要麽花250退國籍,我管不著,頂多閑著沒事散播散播他整容前的醜照醜事。他要敢搞墻內微博擦邊,墻外黑X賣價那套,我立馬化身正義使者打爆網警電話。”

時聞快被她笑死,為了不影響她發揮,主動把笊籬接過來涮肉,又在小程序上追加了半打啤酒。

顧寧那張嘴一晚上叭叭來叭叭去,蛐蛐人不帶重樣的。從當紅男星隱婚找金主兩手抓,到副總編偷偷植發,再到自己老公疑似提前步入更年期,小肚子總減不下去。時聞聽多說少,大半時間都在笑,酒倒捧場地沒少喝。

邊吃邊聊到最後,隔壁都翻了一遍桌,兩人才終於酒足飯飽舍得走。

掃完碼結過賬,推開玻璃門出去,原本悶熱的夜裏不知何時起了風。

郁熱的、黏稠的風。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沙沙作響。

時聞站定幾秒,仰頭望了望城市街景之上深藍的天。不自覺深呼吸。肺葉鼓滿,吐出一口濁氣,再慢慢收縮回去。

顧寧喝得過量,有些微醺,跟著隔壁咖啡店的new jack swing旋律亂哼。搖搖擺擺走出去一段路,回頭見她還待在原地沒動,一根手指伸出來左右晃,“發什麽呆?才喝幾口,這就醉啦?”

時聞搖搖頭,過去攙穩她,把她拉回來貼邊走,又小心避讓旁邊一群玩滑板車的學生仔。

慢吞吞走遠幾步,時聞突然開口叫了一聲,“學姐。”

“打住。”顧寧警覺得很,一吱聲就知道她要幹嘛,話都沒讓說完,直接打斷道,“還來,沒完了是吧。”

時聞無奈,“我還沒開始說呢。”

“你來來去去不就那幾句。”顧寧佯怒瞪過去一眼,“道謝可以,姐愛聽,道歉趕緊免了。早說好的事,你又沒占我便宜。我們部門這幾個月KPI還大半都你貢獻的呢,我當你領導,數錢都來不及,哪來什麽莫名其妙的對得起對不起。”

顧寧性格直率,心又善,自在安城讀書認識,前前後後不知幫了時聞多少次。時聞心底動容,卻也無意將氣氛往低沈的方向拖,便只笑笑,聳了聳肩,配合地做了個嘴巴拉鏈的動作。

“乖女。”顧寧圈住她脖子,用歪到離譜的粵語逗她,“系不系好感動?”

“何止。已經在醞釀眼淚了。”時聞裝模作樣摸摸眼尾,順著她的話胡謅,“原本還打算大出血請你去慶豐堂撮一頓,結果你自己非要來涮火鍋,平白無故給我省四位數。偉大。”

“口花花。”顧寧作勢敲她腦袋,被她笑著躲開。

顧寧個子高挑,大咧咧攬著她肩膀,與她步調懶散往停車場方向走。

只是途中經過夜風,再開口,仍難掩惋惜,“反正還是那句,你要是改變主意了,隨時聯系我。遇到什麽需要幫忙,也盡管找我。”

時聞沒作聲,很輕地點了點頭。

顧寧老公下班繞道來接。兩人在停車場閘口邊分道揚鑣,默契擁抱,不說再見,只道晚安。

時聞站在路邊,目送那輛銀灰奧迪隱沒入洶湧車流。城市霓虹閃爍,色彩輕盈,在她昳麗的面龐投落斑駁光影。

片刻收回視線,她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不出五分鐘,面前便緩緩剎停一輛古思特。

副駕門打開,下來一個身著西裝的男人,對她恭敬欠身。

時聞將手裏的車鑰匙遞過去,溫聲交代,“車停在B2,我不進去了,麻煩回去路上順便幫我加箱油。”

保鏢應是,接過車鑰匙,弓身為她打開後座車門。

駕駛位司機不是列夫,是另一個臉熟的保鏢。列夫女兒上周出生,霍決給他放了長假,封了厚厚利是,時聞另送一枚金吊墜作賀禮。

其實近來風波漸漸平息,時聞的人身安全已經不受什麽威脅。她照常上下班,工作與社交都恢覆如前,然而每每外出,還是有保鏢跟在暗處。

她沒有直言拒絕,霍決就當這是默許。

車內彌漫淡淡薄荷冷氣,時聞有些微醺,覺得悶,落了半窗吹風醒神。

行駛近二十分鐘,跨橋進入江心島。夜晚的沙洲格外靜謐,車輛行人寥寥,只有三三兩兩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在忙碌,給道路兩側的綠化樹做立支柱和綁紮防護措施,以待今夜強臺風的到來。

時聞敲了敲前座,讓保鏢停車,“你休息吧。還有幾步路,我自己散步回去。”

江心島安保嚴格,監控攝像頭遍布,人工巡檢和智能巡邏24小時交叉進行,很難出什麽安全問題。保鏢點頭應是,將車緩緩停在湖邊。

時聞推門而下。正好是三岔路,向前是家,向後是出口,向左是她和霍決十幾歲時常常待在一起消磨時間的玻璃花房。花房裏還亮著燈,外側圍繞修剪精致的灌木迷宮,時聞想了想,沒有過去,只靜靜望了半晌,沿著湖邊懶懶向前走。

夜風起伏,將發絲吹得往腮頰貼,她心不在焉地撥開。眼見城市燈光落在水上,零零碎碎一片一片地閃,待風拂過,又凝為一線流光,徐徐飄遠了。

不知不覺走到霍決舊時住處。

極簡風格的幾何建築,以黑白灰為主調,視覺溫度很低,冷冰冰的,比起家,更像一個pro max版本的酒店套房。時聞不怎麽喜歡這種裝修風格,以前也很少進去找霍決,多是霍決去找她。

她沒有特意問起過,但從列夫的只言片語,也可知在過去五年,霍決一直都住在這裏。

屋裏有光,主人不在,偌大別墅惟有傭人看守。

“時小姐。”

自不久前晨跑遇雨,就近進來避了避,時聞短短幾日內又一次踏足此處。管家顯得十分意外,不敢怠慢,連忙要傭人去備茶和甜品。

“不忙,我來拿瓶酒就走。”時聞微笑制止他們動作,不讓人跟著,徑自往地下走。

時鶴t林滴酒不沾,時家別墅不設大型酒窖,只意思意思在餐廳擺了一面酒櫃,陳列幾支用以裝飾禮贈的膜拜酒。

霍決和她阿爸不一樣。他有選擇性地視場合飲酒,且品味挑剔,精準有度,幾乎從未在人前露過醉態。

他往酒櫃擺的,多是時聞也能喝的低度數佐餐酒,另有幾支威士忌、白蘭地。其餘藏酒都放在原住處的地下酒窖,待那邊喝空了,傭人才從這邊補充過去。

恒溫酒窖冷森森的,比地面濕冷許多,時聞穿一件闊口斜裁的無袖衫,被凍得不自覺搓了搓手臂。

前幾日第一次下來,還是因為躲雨。時聞正好收到顧寧短信,心血來潮,想送這酒鬼一支好年份的麥卡倫。

冥冥之中像是某種指引。

否則她或許永遠不會發現,酒窖西邊的那面橡木墻,向右拉開之後,藏著一扇鈦銀色的保險門。

門鎖密碼,憑直覺試了三次,她猜對了。

不是霍決慣用的圓周率前十二位數。

也不是她和他的英文名組合。

是她的20歲生日。年月日。她五年前離開他的確切日期。

“哢噠。”

又一次,解開這道權限。

時聞握著門把,輕輕一推。

感受那些深埋地下的、漆黑而混沌的浪潮,再度低嘯著、翻滾著向她湧來。

*

是夜。

真正聽見嘀嘀嗒嗒澆落風雨的聲響,已是淩晨時分。

時聞睡眠淺,墜入夢中片刻,忽覺雨點輕飄飄落在臉上。

她恍惚撩起眼皮,小夜燈幽幽暗暗地暈開一灘柔光,卻連不成完整一片,邊緣被一個高大輪廓生硬裁開。

“吵醒你了?”

熟悉的氣味與嗓音,在昏暗夤夜,字句被壓得更低沈。

時聞睡眼惺忪,瞳孔過了半晌才聚焦,開口連聲音都是黏糊的,“……怎麽提前回來了。”

“明天掛風球,航班落不了地。”霍決西裝革履,短發抓得一絲不茍,領帶都沒來得及卸。他右手撐在枕側,低頭輕輕吻她的臉,從眉心、鼻尖到嘴唇,“你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時聞緩緩眨眼,清醒了些,雙手從被子裏探出來,習慣使然搭在他耳後,“我又不是小朋友。還怕行雷落雨。”

“我怕。”霍決蹭了蹭她手心,“睡得好嗎。”

愚園一事過後,時聞渾渾噩噩病了幾日。倒不嚴重,只是情緒大起大落,狀態不好,每每夜半驚醒,牽連得晝間也懨懨的,打不起精神。

霍決推掉所有異地行程留在雲城,直至上周她調理恢覆得差不多了,才終於抽空飛了趟京城。

沈亞雷與沈夷吾的死,宣告事件塵埃落定,但後續影響甚廣,方方面面仍需耐心收尾。

沈氏的爛攤子被丟到了沈夷吾現任妻子手上。集團內部切割的切割,牟利的牟利,群狼環伺,明眼人都知這個被丈夫養在深閨的女人守不下這份家業。

沈歌伺機入場,毫不留情地瓜分剩餘的家族利益。

Brian Sum高拋低吸,手握資本,意圖以抄底價收購幾家價值尚存的子公司。

其背後的霍氏,更是鯨吞蠶食,不動聲色地成為這場圍剿最大的獲利者。

而撇除掉財經記者這一層身份,時聞已經不再關註股市看板上跳動的數字。從沈夷吾死去的那一刻起,這一切的一切,都與她這看客再無關系。

“不吵你了,繼續睡。”

霍決用手指梳理她沾落腮頰的碎發,安撫地吻了吻她眼尾,將夜燈調暗,起身進浴室洗漱。

時聞本能閉眼,聽著窗外漸漸喧嘩的風雨聲,又半困半醒地睜開。

睡意被驅散,她定了定神,掀被起身,踩著地毯到鬥櫃旁邊找水喝。

窗簾沒關,窗外風雨大作,深藍天穹幻化為詭譎的粉橘色。

時聞看著看著,放下水杯,轉身出了臥室。

“到處找你,怎麽下來了。”

霍決尋到樓下起居室時,夜空恰好劈落一道閃電。但雷聲縹緲,在枝繁葉茂的風雨中游蕩,距離他們很遙遠。

他沒穿上衣,腹肌結實,居家褲危險地掛在胯骨上,渾身清涼水汽,連望過來的眼神也是濕的。

“突然想起忘了給朱莉換水。”時聞靜立恒溫箱前,面龐被加熱燈柔和照亮,像一幅色彩飽滿的古典肖像畫。

霍決挑了挑眉,淡淡一句,“這麽寶貝。”

時聞沒有理會他的輕嗤。

雨越下越大,沒有要停的跡象,很快連成不可計數的白線,試圖縫合天與地。

與起居室連通的玻璃陽光房,被暴雨裹成一個發光的繭,視線穿不進來,也透不出去。

霍決隨手將濕發往後捋,露出鋒利的眉骨和深邃的眼窩。他低頭端詳芍藥叢中的白掌,手指輕輕撫摸葉片邊緣,告訴時聞,“它長出新的花苞了。”

時聞看起來不怎麽關心,模棱兩可地“嗯”了一聲。

霍決不在意她的敷衍,仔仔細細擦掉葉片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而後在無邊水池洗凈手,才慢條斯理回到起居室。

他微微俯身,從後抱住她,頭弓在她耳邊,聲音低而慵懶,“在想什麽。”

“想——”時聞聲音很輕,像踩在雲朵織就的夢裏,“黑王蛇是沙漠蛇。”

霍決親了親她臉頰,耐心接話,“所以?”

“我其實不確定,它習不習慣住在這種環境裏。”

特殊定制的巨型爬寵恒溫箱,造景融合多層沙面、礫石和樹體。占據面積最大的一層,完全按照時聞在出租屋搭建的造景風格,擴容、填充,從一根輕韌的沈木,延伸出整片茂密蓊郁的叢林環境。

又精致又花心思。

但單論物種習性,其實並不那麽適宜。

“蛇的環境適應力比你想象的強。”霍決睨著蜿蜒攀爬的黑王蛇,漫不經心地評價,“你對它關心太過了。”

時聞沒有說話,靜靜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們挨得很近,鼻尖蹭著鼻尖,近到時聞可以看清霍決漆黑瞳中每一道紋理與褶皺,近到可以看清他眼中的自己。

嘴唇被很輕地碰了一下。

在無言的沈默之中,彼此呼吸癡纏交錯。

時聞不喜歡戒煙糖的味道,不同於煙草的苦澀,有種奇怪的辛辣感。

霍決似乎也知道,之後連戒煙糖都不再嚼,硬生生忍著癮,只吃一款高薄荷醇含量的硬糖。

他的嘴唇是冷的,柔軟幹燥。舌尖的硬糖還沒完全融化。沁涼得令時聞感覺四肢都麻痹,需要用手肘抵開他,嘶嘶地抽氣緩解。

霍決把剩下半顆糖餵給她,銜著她嘴唇,一下一下親昵啄吻。

“為什麽還是不開心。”

他聲音沙啞,不求答案地問。指腹撫過她眼下痣,引起一陣細細的顫栗。

時聞不答,或許是否認,扭過頭去,繼續望向恒溫箱裏詭譎妍麗的黑王蛇。

霍決貼在她後頸輕嗅。雲鬢微亂,撥開了,是薄瓷軟桃般細膩的白。那裏有他前幾日留下的牙印。像瑕疵,或標記。淡淡的。還沒有完全消失。

唇舌重新落下。

“不許咬。”

時聞及時回頭警告他。眼眸好亮。分明是瞪視,卻似含著一點淚光,怎麽也不肯落下。

霍決被艷光所懾,低低一笑,馴服地收起牙齒,改為討好的輕吻。

不知道為什麽,當她毫無芥蒂望向自己時,霍決腹中總會湧現一種無可名狀的饑餓感。

想要將她銜在嘴裏,來回舔舐。吮她身上的味道。讓她完完全全落入胃裏。

也想讓她劃開自己的血肉,撫摸自己的心臟與肺腑,一點一點吞掉自己。

無比暴烈的渴求。

他希望他們是偎依在同一塊浮冰上的小熊。

或是兩株枝接在一起的植物。

他可以成為她的砧木,劈鑿自己的血肉,讓她斷裂的枝芽在自己身上重新生長。他們會完美無缺地融為一體,無所謂任何人的首肯或反對,只需要一點點日光和雨水。

可她會怕。

霍決舔了舔發癢的牙尖,註視她軟白的臉,極力克制欲望,沒有繼續往她身上疊加咬痕。

像獎勵他的溫馴,時聞沒有推開他,手指搭在他青筋鼓起的手臂上。

霍決指腹抵著她嘴唇,揉撮花瓣般輕輕摩挲,而後往裏壓了壓,順勢伸進去。中指與無名指修長骨感,探進口腔揉捏舌尖,模擬試探著開拓喉嚨,充滿惡趣味地玩弄。

時聞顰眉,很快後悔對他心軟,舌根濕漉漉抵著,想要把他推出去。

霍決將她圈得動彈不得,低頭舔吻她的眼皮,不太有誠意地哄,“不許咬。”

不說還好,一說時聞就忍不住逆反,牙齒硌著他指根,重重一咬。

霍決玩世不恭地笑,裝模作樣說疼,碾著她舌面又逗弄幾下,才將手指不緊不慢地抽出來。

“這裏t戴個戒指也不錯。”

他目光微凝,看著她咬出的痕跡,捉住她左手,也在她無名指輕咬一下。

時聞不肯理他,被揉得微微發抖,像蜜蜂在心頭顫動。

“親親我,bb。”

霍決嘆息著笑,模樣矜貴又下流,低聲下氣向她討吻。

她身上哪裏都軟。嘴唇最軟。彼此呼吸黏糊地交纏,霍決讓她伏在自己身上,一直朝裏鑿,很深,到了令人不自覺顫栗的程度。

時聞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幾乎沒有任何重量。霍決可以輕而易舉地逼迫她敞開,吞咽,無條件接納自己的一切。然而正因為太輕,怕碎,所以又必須珍而重之地對待。

他手心滾燙,好虔誠,用那道粗礪的疤輕輕撫摸她小腹。薄薄一層柔軟皮肉,像脆弱的屏障,護住她心臟與肺腑。

霍決一錯不錯地註視著,感覺自己被慢慢納入她血肉與靈魂裏,被她吞食,被她接受。

時聞兩頰酡紅,怔怔的,手腳忍不住蜷縮,發出可憐的泣音。

好靚。

好可愛。

外面的世界風雨琳瑯,她的身上也在下著雨。

霍決無比享受欺負她的樂趣,又甘願當她的狗,對她俯首稱臣。他鋒利的輪廓微微繃緊,忍著暴戾沖動,任她折磨自己,讓她慢吞吞地把自己當玩具。

臺風席卷的幾日,雲城被驚濤駭浪淹沒,他們一直待在江心島,哪裏都沒去。

除去必要的線上會議與事務處理,霍決待在時聞身邊幾乎寸步不離。傭人保鏢都被揮退了,放了假,空蕩蕩別墅裏只有他們二人。

好奇怪,風雨越猛烈,似乎越容易令人生出歸巢的安定感。

霍決久違地下廚,iPad支在島臺,對著廚師發過來的教程,耐心處理晚餐要用的牛肉和海鮮。

明明短發亂糟糟,T恤也是隨便套一件,站在島臺邊,仍不失一副風度翩翩的清貴姿態。

時聞在旁邊一邊玩無聊的開羅游戲一邊看,催他趕緊弄完。她其實餓了,但嘴挑,只等著吃紅茶燉啤梨。

熟軟的啤梨,顏色充滿夏日氣息的青綠,置於流水中沖洗,剔亮極了,有朝露從葉片顆顆滾落的涼意。霍決慢條斯理削開表皮,挖出綿沙果肉,對半切開。

“張嘴。”

冰淇淋一樣軟綿綿口感。甜呢。細細抿開來,仿佛味覺也會向著邊緣融化。

牛肉燉煮期間,廚房離不開人,琺瑯鍋咕嚕咕嚕地發出熱氣與輕響。時聞被抱到島臺上,躲不開密集的吻,腳踩在對方肌肉緊繃的肩背,感覺自己也變成了一枚成熟飽滿的漿果。被烘曬。被采擷。被犬牙劃開表皮,仔仔細細舔吮,繼而囫圇吞入腹中。

脫離了規律作息,日日夜夜用舌尖做游戲,彼此的感知與外界築起高墻,時間變得格外匆促。

暴雨警報解除的那天清晨,時聞醒得比霍決早。

室內溫度很低,但霍決體溫很高,她被密密實實摟在懷中,花了些力氣才勉強掙開。

望一眼窗外,雨雖停了,天仍是灰撲撲的,沒有多少日光。她沒有起來,伸手摸到手機,點開某個應用軟件看了半晌。

“……幾點?”

霍決懷裏一空,很快也醒轉,眼皮惺忪半撩起,黏黏糊糊重新靠過去,習慣性親一親她後頸。

時聞收起手機,說了個數字,按住那只亂動的手掌,推著人起床,“顧秘書估計馬上要打你電話了。”

霍決不情不願地閉眼,裝睡,半邊重量都壓在她身上,懶洋洋蹭著她,“再躺會兒。”

重得要死,時聞不慣著他,直接踢過去一腳,說自己餓了。

霍決抱著她,“哪餓?”

時聞不作聲,踢得更用力。

霍決悶悶笑起來,捏住她下巴強行親了好幾口,而後才意猶未盡地起身,走到床尾穿衣服。

“給你做貝果三明治和酸奶碗?”他短發亂翹,聲音也啞,“還早,睡飽再下來。”

時聞埋在鵝絨被裏看他,定定的,沒有應聲。

霍決轉身,T恤掛了一半,露出精悍的胸肌和腰腹。他每天早上都有練拳習慣,左腕的白奇楠被摘下,慎重地握在另一只手裏。

時聞被他目光燙了一下,回過神,拉起被子欲蓋彌彰補充一句,“不要白的草莓。”

霍決笑笑,幾步過來扣住她的腰,往她薄薄的眼皮上親。

直到又挨一巴掌,不好得寸進尺,才“嘖”一聲,勉強把脫掉的T恤套回去。

門關上了。

時聞撐起身望向窗外,淡淡光影來回浮動,被暴雨沖刷過的城市,綠得好安靜。

她收斂心神,往堆疊的書籍上摸索,重新將手機按亮。

*

霍決在約莫一小時後重新返回房間。

手中拿著幾枝新鮮剪下的黃玫瑰,花瓣層層疊疊,搖搖欲墜。

與他預計的不一樣,時聞沒有懶懶地窩在床上等他叫醒。反而洗漱完畢,換了一身外出的服飾,長發高高挽起,手中拿著一臺相機,正利落拆開鏡頭,準備往收納包裏放。

她腳邊躺著一個打開的登機箱。

裏面疊放若幹夏秋服飾,不多,只占據二分之一位置。另一側是MacBook,幾本書,化妝包,還有零星瑣碎物件。再旁邊的鬥櫃上,敞著她慣用的挎包,搭扣沒鎖,露出護照和身份證一角。

那只被他軟磨硬泡戴入她手腕的翡翠鐲子被摘了,孤伶伶地躺在床頭櫃。

霍決扶著門框,久久沈默,似因太過突然而措手不及,無法即刻解讀處理眼前的信息。

“要出差?”

過了不知多久,他走近些許。柔和的室內光一點點照出他英俊的五官,那雙眼睛很深,藏著情緒,仿若幽潭。

時聞看向他,搖了搖頭。

“那就是休假。”霍決為她尋到合理解釋,唇邊折起淡笑,眼底卻無笑意。

他拿著玫瑰慢慢走過去,視線落在她的登機箱上,語氣有種若無其事的輕松,“一直待在雲城是不是太無聊了?我今天回一趟公司,把手上的項目收尾,前後行程壓一壓,可以空出一整周時間。瀨戶內海的夏展還沒有結束,我們一個島一個島逛過去,好不好?”

時聞不再看他,把分裝好的相機放進行李箱中固定,“我剛剛訂了機票,應該很快就會有人跟你同步我的購票信息。”

“去哪。”霍決無視她話中隱含的指控,徑自用拿花的手按住她,“不打算帶上我?”

不合時宜的玫瑰。

時聞有些可惜地望著飽滿妍麗的花枝,“你最近應該很忙。”

“不至於連陪你的時間都沒有。”霍決緊緊扣住她手腕,聲音仍是溫和,眼底卻掩不住幾分陰晦意味,“ bb,我是不是做錯什麽,惹你生氣了?”

時聞幅度很輕地掙了掙,沒能掙脫,索性就這樣擡眼看他,“我辭職了。”

霍決看起來並不訝異,與肢體的強硬相反,話說得紳士而妥帖。

“易覺近幾年謀求轉型,內部架構不穩,難說前景順不順利。暫時休息一段時間也不錯,以你的能力,隨時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我原本就沒打算一直待在新聞行業。”時聞如實道,“當初留在國內,是因為阿爸。讀新聞,是因為媽媽。做記者,是為了方便行事。現在事情告一段落,接下來,我想做些自己想做的。”

霍決應得很快,也很鄭重,“你想做什麽,我都支持你。”

“我不是在問你要資源。”時聞笑了笑,說話的態度有幾分認真,又摻幾分隨意。

“我手上還有些閑錢可以揮霍。當記者這幾年,也攢了不少人脈經驗。前段時間待在家,我翻來覆去想了想,還是希望能試著辦一本線上雜志,走自媒體工作室形式,選題往攝影、旅游和人文方向。初步的運營方式和團隊搭建都有計劃了,接下來見步行步,看能實現到什麽程度吧。反正時間很多,我無所謂用三四年試錯。”

“你不想我幹涉,我絕不插手。”霍決沈聲承諾,“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可以任意支配我擁有的一切,無論你需不需要。”

言罷,又再重覆,“無論你想做什麽,我都支持你。”

時聞靜靜與他對視半晌,沒有即刻作出回應。低飽和度的室內光,為她清麗的面龐鍍上一層光暈,柔和又漂亮。

不知是因為她用了力氣,還是因為她細細聲喊了疼,霍決鉗制的手終究還是松開些許。她從中掙脫出來,用另一只手接過他手中的玫瑰。

“無論我想做什麽——”時聞低頭嗅了嗅香氣,聽見自己開口問,“假如我想離開雲城呢。”

新鮮剪裁下來的花苞,摻雜一點點酸、青澀、以及玫瑰獨有馥郁的甜t。

空氣卻是凝滯的、苦涼的。

霍決兩手空空站在她面前。

她看見他的手捏成拳,手背青筋暴起,緊繃地垂於身側,像在極力壓抑某種躁郁情緒。

然而再開口,他居然還維持著微笑,盡管這笑意有些僵硬,“外出采風很正常,你在新聞社也會出差采訪。只要適當控制頻次。”

時聞搖了搖頭,“我的意思是,我或許不會選擇base在雲城。”

“雲城經濟、交通基建、人才引進各方面條件都在國內前列,政府對文創小微企業也有扶持。客觀而言,是你的擇優之選。”霍決下頜繃得很緊,額角突突跳動,口吻卻溫和,近乎循循善誘,“但假如你待膩了,想換個環境,base在亞港也不錯。初步有想法,可以慢慢決定,不著急落地。”

時聞沒有接受他一次又一次的讓步,半真半假道,“如果說我已經決定好了呢。”

好長時間霍決沒有說話。

有一種緊張的氣氛在彼此之間拉扯、徘徊。

“我無所謂兩頭飛。”他聲音嘶啞,似乎已經瀕臨某種極限,正在逼迫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往外擠壓,“只要你開心。”

時聞直直看著他,審視一般地看。

下一秒,她笑了笑,平靜揭穿他。

“撒謊。你生氣了。”

“沒有。”

“Larry. ”

自從被母親拋棄以後,除了時聞,沒有人再被允許這麽親昵地叫他名字。

事實上,就連時聞也很少這樣叫他。只有在特別需要他像小狗一樣聽話,哄騙他無條件妥協時,她才會柔軟著姿態,有恃無恐地命令他。

“別對我言不由衷。”她的聲音好輕、好溫柔,像雀羽拂過耳廓,“不高興的話,就明明白白告訴我不高興。”

霍決定定盯著她,呼吸逐漸粗重,面色陰晴不定,終於徹底失去假裝無事的耐心。

“有什麽用。”他沈鷙開口,“你會因此改變心意嗎。”

“不會。”時聞說,“但我需要知道。”

霍決神經質地扯了扯唇角,想笑,卻完全笑不出來。那張英俊的臉龐陷在陰影裏,寫滿狠戾與冷意,“我以為我們之間的問題解決了。”

“不是避而不談,問題就可以解決的。”她的聲音還是那麽輕,吐出來的字句卻刺得人心悸,“我訂了三小時後的航班。”

霍決懷疑自己聽錯了,沒來由踉蹌半步,眼前一陣陣黑壓過來,地面高高低低海浪一樣湧動。

要走。

又要走。

他唯一不能容忍的事,她總是這麽輕而易舉說出口。

霍決右臂撐在鬥櫃上,死死捏著實木邊角,看她無動於衷地站在自己面前,手裏還拿著他送的玫瑰。

小動物一樣輕嗅。完全看不出不喜歡的樣子。願意親吻。願意擁抱。以至於給他錯覺,以為事情終於圓滿,她願意交付一切,也願意接受他的一切。

無可避免地,霍決又一次想起她伏在夏日午後,一邊昏昏欲睡,一邊謄寫那首詩的情形。

The Unending Rose.

他深沈的、永恒的玫瑰。

或許是溺於溫軟的巢穴太久,得意忘形過了頭,才會被她一言一行蒙蔽了本質——玫瑰再怎麽妍麗,刺也是她身上的一部分。

他舍得像對待花材一樣,將她身上的棘刺根根修剪削去嗎?

舍不得再想。沒有辦法再想。完全無法理解她說走就走的善變,也無法接受自己在她心中無足輕重的份量。

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她從不屑於玩什麽欲擒故縱的無聊把戲。和五年前一樣,她下了決心要走,就真的會千方百計逃離自己身邊。

霍決唇邊挑起譏諷的弧度,心底閃過無數見不得光的念頭,又被這危險的念頭牽扯理智。那張不動聲色的面具徹底脫落,露出底下電閃雷鳴的、陰鷙的真容。

“隨隨便便說扔就扔,你當我是什麽。”

幾乎是應激反應,他控制不住力氣地緊攥住她,受不住挑釁般冷冷開口,“總是不作數。總是亂跑。幾個小時前還騎在我身上,跟我接吻,要我□□,答應永遠不和我分開——”

然而講著講著又猛然噤聲,抿平的唇角痛苦地抽搐一下,無論如何再講不下去。

霍決不記得自己有這麽失態過,三言兩語就被擊潰,惶惶如喪家之犬,連最基本的冷靜都難以維持。

他僵硬地甩開她手,胸腔劇烈起伏,心臟隱怒得要脹裂成兩半,眼前幀幀發黑,一秒都不敢再看她。

放在鬥櫃上的挎包被粗暴掀開,那雙總是游刃有餘的手此刻微微發著抖,將時聞的護照和身份證匆忙翻出,一言不發地掠走。

“砰——”地一聲。

門被重重合上。

空氣中微不可見的塵埃被攪動,沈沈浮浮地打著旋兒,又怎麽都落不下、拂不開。

時聞靜靜站了片刻,臉上的神情很平和,沒有什麽劇烈波動。

她確認一眼座鐘的指向,又看看自己手裏的花,沒有往門口方向走。環顧一圈,從邊櫃取了個玻璃花瓶,灌入三分之二清水,又找了把平時剪膠片的剪子,斜斜裁開花莖末端,將黃玫瑰養了進去。

剩下需要整理的東西不多,她很快將行李箱收拾妥當,閉合上鎖。

只是過不多時,又抿了抿唇,重新放倒開鎖。進衣帽間挑挑揀揀,找到一件男士襯衫,對半折疊,塞進行李最底下。

隨身挎包被翻得歪在一邊,小羊皮被劃出明顯褶皺。她喃喃罵了句“狗脾氣”,卻不攜多少壞情緒,將包裏的拍立得取出來,調試鏡頭與光圈,對準瓶中玫瑰按下快門。

耐心等待十幾分鐘顯影,她拔開阿加莎的筆帽,在相紙背面寫下一行小字,隨後拆開透明的手機殼,將成像朝外放了進去。

不緊不慢忙完這些,擡眼看一看座鐘,分針恰好走過半圈。

她拎起包包,按升拉桿,拖著行李箱往門口走。

門沒有鎖,很輕易就能推開,走廊空無一人。

箱子不重,時聞掂了掂,沒坐電梯,直接拎著下樓。

有人在樓梯底下等她。

潔白無瑕的阿芙洛狄忒大理石雕塑旁,霍決頭臉都潑濕了,目光陰沈,神情危險。

他右手握拳,掌骨處破皮滲血,渾身緊繃得如同一張拉開至極限的弓,隨時準備傷人傷己。

“我冷靜了半小時才敢來見你。”他沈聲,“我不想口不擇言,犯跟五年前同樣的錯。”

時聞站在五六層階梯高的轉角平臺,放下行李,與他視線一高一低地對視。

陰天灰蒙蒙的光線,將那雙漆黑眼睛襯得更暗、更陰晦,面無表情地,看得人心驚。

“比以前有長進了。”時聞堪稱柔和地評價。

“……為什麽。”霍決一字一句,眼底有冷火在燒,“沈夷吾死了。你報了仇。我們身邊不會再有任何威脅和阻礙。你究竟在顧慮什麽,告訴我,時聞,我究竟要怎麽做,你才會開心?”

時聞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也沒有繼續激怒他。

她拎著裙擺優雅向下,走到與他視線持平的階梯處,俯身垂憐,伸手觸碰他寫滿不解與憤怒的眉眼。

“You are the love of my life, Lawrence.”

如嘆如訴。

好突然地,宛若吟誦一句古老咒語。

她輕撫他面容,渡過去溫度,“我不會再試圖否認這一點。不論是五年前,抑或此時此刻,我對你的感情都始終沒有改變。”

霍決嘴唇微顫,低低倒吸一口冷氣,驟然感到一種如蒙大赦的眩暈感。身上那股神經質的暴怒與躁郁,頃刻被這句話澆滅了。

除去五年前在潮起島那個暴雨夜,這是時聞第二次向他吐露真心,親口承認“愛”這個字眼。

他心臟湧上狂喜,來不及思考其中的割裂與反差,將搖搖欲墜的理智與被愚弄的憤怒拋諸腦後,迫不及待上前,要將她擁入懷中。

時聞沒有躲避地投入他懷抱,甚至安撫地,輕輕摩挲他緊繃的肩胛骨。

“可是Lawrence——”

過了幾秒鐘,她挨在他耳側,若無其事繼續說。

“再怎麽愛你,我都隨時可以離開你。”

手心觸碰的身體一瞬間繃緊了。

被混沌與荒謬擊中,霍決極其罕見地怔楞住,難以置信地看向懷中人。

他鼓膜嗡嗡直響,像沈墜的山與雲壓落,不斷坍塌下陷,捏她肩膀的力氣像恨不得將她整個人都捏碎了。

大多數熟識霍決的人,對他的評價,都是冷漠、殘忍與慢條斯理。

他缺乏憐憫與同情心,對同類漠視與厭煩居多,絕非受情緒驅使的類型。在t任何時候,他表現得都更像一個充滿耐心、講究殺戮美學的獵人,而非暴躁易怒、急於開膛破腹的屠夫。

他總是好整以暇的掌控者。

除卻在這種面具剝落,獨自面對她詰難的時刻。

猶如渡劫一般,他被摁進愛欲的刀山火海,血淋淋滾一遭。他真正的喜怒愛憎,所有鮮活、古怪、暴烈的情緒,皆從她身上習得,經過反覆消解耦合,又再重新投射回她身上去。

他是個拙劣的學徒。糟糕的愛人。

他的憤怒,源於夤夜覆落在她面龐的薄紗,在她身上愛恨困惑得不到解答。

為什麽,有一個聲音在問,他不明白。

為什麽明明有家,卻偏偏要漂泊。

為什麽一邊聲稱愛他,一邊又要堅持離開他。

不戴拳套硬生生砸出來的傷。以□□痛覺壓制亂緒,生猛偏激,陰沈寡郁,是這個人發瘋時會做的事。時聞執著他手,仔細確認骨頭沒有大礙,才放心慢慢拭去血跡。

“我不在的時候,能答應我,幫我好好照顧朱莉嗎。”

她好聲好氣問,口吻不似請求,更像一種迂回的指令。

“你要走。”這個念頭為心臟制造一陣抽痛,霍決唇線抿得很平,聲線又啞又生硬,“我憑什麽幫你照顧你和別人的東西。”

時聞置若罔聞,不理會他的冷嘲,自顧自往下,“其實我很怕冷血動物。毛茸茸的貓狗可愛多了,又更親人,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偏偏要養它?”

霍決下頜收緊,一言不發,目光森然盯著,好似在防備她即將出口的、傷人的話。

“不是因為阿赟。”

時聞輕聲道,“是因為你。每當我看見它,就會想起你。”

那尾黑王蛇,是時聞親眼看著孵化破殼的。

當年霍赟葬禮過後,她失魂落魄返回安城,整理他的遺物,期間與他生前的心理醫生見了一面。

霍赟早期頻繁更換醫生,無法卸下心防,唯獨與這位初出茅廬的黎醫生建立起了長期的信任關系。

黎醫生在霍赟身上傾註大量精力與耐心,幾度與時聞溝通,認為霍赟的情況有所好轉。

或許也正因如此,霍赟突然之間的放棄,對她的打擊亦格外深重。

恰逢新婚,踏入人生轉折點,她最終決定離開安城,再度赴美深造。

時聞前去見面那日,診所已經休業了,沒有其他人。黎醫生給她倒了茶水,請她稍待片刻。

“其餘幾只都自主破殼了,就它怎麽都不肯出來,怕它悶死在蛋裏了。”黎醫生戴上手套,拿著剪刀小心翼翼地為蛇卵剪開一道口子,輕聲同她解釋。

她在診所休息室裏孵化幼蛇,據說是因為家人害怕爬寵,所以只能偷偷養在這裏。

很新奇的視覺體驗,甚至有些詭異。時聞靜靜旁觀,好奇她為什麽會養蛇,畢竟這不算那麽大眾化的寵物選擇。

“看蛇蛻皮很有意思。”黎醫生頓了頓,“同一件事,既像創傷,又像新生。”

說完溫婉笑笑,又問時聞有沒有興趣養一條。因為離開得倉促,她無法將所有幼蛇帶回家照顧,現在正在努力給它們尋找靠譜的飼主。

時聞看著慢慢破殼而出的黑王蛇。

漆黑圓瞳,詭譎淡漠。不知為何,突然想起葬禮之上匆匆一瞥。好相似一雙黑眼睛。

鬼使神差地,她應下了。

黎醫生將霍赟遺忘在診所裏的幾件瑣物交還給她,又給她騰出一個倉鼠住過的透明塑料盒,撕紙與木屑作墊材,將幼蛇放置進去。

她仔細交代了幾句飼養知識,請時聞放輕松,不要太過緊張,“黑王蛇是很易養的品種,雖然有時有些神經質。你試試上手,如果實在不適應,隨時再聯系我。”

時聞就這麽出乎意料地,開始豢養起一只冷血動物。

身邊沒有養爬寵的朋友,作為一個剛剛入門的新手,她踩過不少坑,犯過不少錯。第一次購置恒溫箱,就被商家忽悠入手了一個巨大巨貴的雨林缸。

她將小蛇從塑料盒移居進去,拍了張照發給黎醫生。

黎醫生很快回覆一則語音,點開來,是機場廣播提示與她友善的笑聲,“天呀,你怎麽給它造了一座這麽大的熱帶雨林?黑王蛇是沙漠蛇。”

時聞聽得懊惱。

“不過沒關系。”黎醫生的下一則語音即刻又發了過來,“黑王蛇真的很容易養,只要定時餵食,多給一點耐心,它在你的雨林裏也可以活。”

話雖如此,時聞後來還是在網上翻找教程,親自動手改了造景。只是考慮再三,還是保留了雨林缸中心部分的沈木與苔蘚。

因為像是印證黎醫生的話,小蛇很快就學會了在樹上纏繞攀爬。

冷血動物無法馴養情感,餵得再熟,一不小心,還是會被反咬一口。這些年來,隔著玻璃註視那雙無喜無怒的漆黑圓瞳,時聞常常會心不在焉地想,沙漠蛇真的能在雨林中存活嗎。

亦如此刻,她註視著另一雙極其相似的黑眼睛,也無可避免地在想——

他真的能理解愛是什麽,真的能擁有與自己相同的情感嗎。

滿室寂靜中,彼此望入深處,光也在無聲下墜。

“我對你再沒有任何秘密了,Lawrence。”

時聞低頭,輕輕掙脫相握的手,從自己口袋拿出一樣毛茸茸的物件,無比平靜地質問:

“現在,輪到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得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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