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攤開的手中, 是一只小北極熊玩偶。

半掌尺寸,雪白毛氈,懶洋洋趴伏姿態。再眼熟不過的設計。

他們臥室的床頭櫃, 藏著六只一模一樣的小熊玩偶,與一沓飛往特羅姆瑟的登機牌放在一起。

唯一不同之處, 在於這只小熊稍顯臟舊。皮毛沒有那麽嶄新的白。臉上還有一點潦草汙漬。

一個烏黑圓點。

像是筆跡。

時聞十八歲那年夏, 霍決帶她登上一艘北極郵輪, 從雷克雅未克航行至特羅姆瑟,為期十日。

旅途結束那日, 他們第一次走進那家口味差強人意的Palegg餐廳, 結賬時,時聞從侍應生手中得到了第一只小北極熊玩偶。

匆匆趕赴機場, 結果航班延誤。他們靠在一起打發時間。霍決翻專業書, 時聞挨在他肩上昏昏欲睡,手指無所事事地轉著玩偶環扣。

“看。”霍決當著她的面, 用鋼筆,在小北極熊腮頰上,點落一枚眼下痣, “你。”

時聞至今還記得他低低噙著笑, 垂眸註視自己的神情。

那時的她還懵懵懂懂, 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心臟會跳得奇怪,只撇一撇嘴, 一巴掌拍在他手臂,將小熊胡亂抓回來塞進口袋。

在那之後,小熊待在她的行李箱, 遠遠近近陪她飛過不少地方。

她不算多寶貝它,更不會常常拿在手裏把玩, 只是每次收拾換箱,都會習慣性放入夾層裏。

到五年前,為了順利離開雲城,她與霍赟求助於霍耀權出面。老爺子權衡利弊,雷厲風行。一方面制止霍決繼續任意妄為,另一方面收拾手尾,抹去二人痕跡,眼不見為凈。就連時聞遺漏在半山別墅的鈦銀色行李箱,都派了人親送至安城。

那只點著眼下痣的小熊就在其中。

時聞讀書租住的loft公寓面積不大。行李箱僅在收到那日被打開過一次,之後原封不動上了鎖,就那麽無處可歸地泊在樓梯底下,再未被使用過。

直至畢業搬住處,整屋清理掃除,時聞才發現行李箱中的小熊不見了蹤影。

回憶不起來它究竟是怎麽消失的。她的公寓除了三兩好友,極少來客。思來想去,惟有歸咎於自己屈指可數的幾次醉酒經歷,猜測是不是自己某時某刻醉意上頭,斷了片,冒冒失失將它丟了出去。

然而,猶如碎片夢閃。

幾日前,一個下雨天,小熊再度出現在她眼前。

“你應該知道我是在哪裏找到的。”

時聞打量著眼前人,聲音很輕,沒什麽情緒起伏地自問自答,“——在你那間修得像城堡一樣的地下室裏。”

盡管答案已經昭然若揭,她還是多此一舉地詰問,“不準備解釋嗎。”

半晌無言。

沈默落到身上,像毯子一樣死寂地覆蓋住他們。

霍決沒有避開這道審判的目光,身上的憤怒漸漸平息,轉而變為一種野獸般的直接、冷靜與神經質。

“景湖區仙蹤路,西山楓林二期,2座1101。距離你學校一公裏。你沒有換密碼鎖,經常忘記帶鑰匙,習慣將備用鑰匙藏在門口的盆栽裏。”

他的語氣輕柔得近乎詭異,逐字逐句,告解般輕聲,“我用過一次。”

玩偶被狠摔到t臉上。

時聞渾身顫抖地給了他一巴掌。

霍決坦然挨了。

那張俊臉被扇得猛偏過去,犬牙劃破口腔內壁,徐徐滲出血銹。該是狼狽的。但他滿不在乎地用舌尖頂了頂傷口,微微瞇起眼,又風度翩翩地微笑起來。

“你醉成那樣,沒有人照顧你,我就站在門外。那間公寓隔音真不怎麽樣,你一個人住在那種地方,我連你在裏面摔倒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

霍決抿著唇角,極緩極慢地吐字,眼睛在她身上癡纏一圈,貪婪地將人框在自己視線裏。

“我怎麽可能真的放心你一個人生活,bb?你那時才20歲,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怕,一點防備心都沒有,隨隨便便對誰都心軟,對誰都笑。我總怕你為不值得的人和事傷心,又怕你為新鮮的人和事開心。五年其實好漫長,我不在你身邊,有過前車之鑒,你會不會又轉眼忘了我。”

一種被深淵凝視的憂怖湧入心臟,又經心臟泵送,洪水般洶湧漫向四肢百骸。

見過再多證據,做過再多心理準備,都不及此刻聽見霍決親口承認的沖擊。

“……瘋子。”時聞被紮得心驚,胃都惴惴發疼,“霍決,你真的有病。”

“不是早就知道的嗎。”霍決無聲笑了笑,伸手揩拭她發紅眼尾。幹燥的。她其實並沒有哭。

“我以為……”過往的記憶碎片凝結成一根冰冷的針,刺入腦海,令時聞不自覺微微顫栗,“我以為是夢。”

他一身寒氣地闖入她房間。

她醉醺醺地半睜著眼,還以為他是虛構的夢一場。

夢中彌漫黑色霧氣,濃重而稠密,吞沒一切聲音與視線,惟有沁入骨縫的寒與細雨。濃霧不散,虛虛實實,勾勒出一扇門,門中顯出熟悉的身影。

於是她在夢裏也懨懨地哭了。

側躺在地板上,怔怔看他向自己走來。

明知自己夜間視力差,卻連夜燈都忘記留一盞。借助一點點微弱的月光,霍決垂眸看她,將她從地板抱入臥室。

手指與視線一起落在蒼白面龐。從額頭、鼻尖到嘴唇。她又瘦了,不好好吃飯,顯得下巴更尖。微卷長發修短些許,像每日雷打不動發送到他郵箱的照片那樣。

霍決無聲端詳良久,脫掉外套和毛衣,貼著她躺進那張窄窄的單人床,將她抱在懷裏,深深嗅聞她頸間的苦橙葉氣息。

她分不清是虛是實,只聽從本能伏在他懷裏,註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眼睛,無聲地流出眼淚。

“為什麽還是不開心。”

霍決握住她涼軟的手,不讓她碰自己的眼睛。明明心有眷戀,卻又陰鷙地審視她的淚水,不肯輕易替她拭去。

“丟掉我以後,你一個人的生活好像也不怎麽樣。”

他睚眥必報。自己心裏廢墟般一塌糊塗,就要她也痛,也不好受。

她沒有辦法回應,怕一掀唇,就將霧氣吹散了。惟有細細抽泣著,揪住他衣領,渾渾噩噩睡過去。

霍決面無表情描摹她的睡顏,心底有淡薄的恨,更多的是陰惻惻的不舍。

最後還是低頭,輕輕吻掉她鹹澀的淚。

天亮以前,霍決離開了那間公寓,將鑰匙重新藏回門口的盆栽,帶走了一只點著眼下痣的小北極熊。

像一縷幽靈,見不得天光,匆匆出現又匆匆消失。飛行兩千英裏,只為片刻同眠,停留在被她遺忘的夢裏。

時聞猝然陷入恍惚,嘴唇微微發抖,說不出話,目光蜇傷般望著他。

“要繼續聽嗎。”霍決輕撫她眼下痣,“我一個字都不會再隱瞞。”

“你以前對門的鄰居,一個中途輟學搞樂隊的黃毛,嗑藥,濫交,三番四次跟你搭訕,我讓人隨便尋了個由頭送他進去。空出來的公寓,住進去一個居家做翻譯工作的女士,她養一條德牧,早午晚都遛。你們經常在電梯碰見,會笑,會寒暄。我可以通過德牧牽引繩上的攝像頭看見你。”

“你覆學第一年,有個姓龐的廢物找上門,說從中學開始就喜歡你,眼見你家道中落,沒有依恃,很願意和你開展一段有償的戀愛關系。你不勝其擾,甚至說出已經和霍赟訂婚的消息,都沒能擺脫他的糾纏。因為霍赟根本就不在你身邊,你也不會選擇向一個病人求助。後來那個廢物莫名其妙就消失了,摔斷一條腿,被家人扔去了澳洲。從那以後,你沒有再遇見過任何來自以往社交圈的騷擾,即便是在霍赟死後。你有想過為什麽嗎。”

“你實習工作,在安城下轄的洪德縣,找到了沈亞雷案件中的那個高爾夫球童。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得了這份證據還不夠,三兩個人扛著攝像機,跑到那種窮鄉僻壤,還敢蔓引株求繼續往下查。這世上哪來那麽多好心路人,如果我沒有讓人事先跟著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好幾次都差點不能平安回家。”

“前年,你和餘嘉嘉在加州,誤入一支以暴力沖突收尾的游行隊伍,被一個戴著口罩的華人及時拉了回來。你如果留心觀察,會發現這個人至今還留在我的安保團隊裏,前幾天他還給你開過車。”

他一樁樁一件件平靜敘述,抽絲剝繭,無可諱言。

“……夠了。”時聞面色蒼白,緊緊咬著嘴唇,肢體開始本能抗拒,“不要再說了。”

盡管她早在那間地下室翻看了所有影像留存,以為自己已經徹底消化完畢,可以從容應對。但實際臨場,又並非如此。

霍決不讓她有絲毫逃避,牢牢握住她肩膀,逼她繼續直視自己。

“我24歲生日,臨時從倫敦飛回來,只想見你一面。安城下雪。你和霍赟在一起,挽著他手臂,跟他肩並肩走在結冰的湖邊。我那時就跟在你們身後。你知不知道你對他笑的瞬間,我真想殺了他。”

他淡漠低語,鋒利眉眼註視著她,“可是我又想到你會傷心。”

——人要如何才能完完全全擁有另一個人?

在縱容戀人離開自己的那五年間,霍決常常毫無結論地思考。

錢權收買?無價。

強取豪奪?怕碎。

精神控制?她會變得不再是她。

不是沒有想過通過摧毀的方式來攫取,但那些百無一用的庸俗伎倆,最終都無法實驗在時聞身上。

因為她過分挑剔,而他又過分珍視。

他曾經見過時聞全心全意信任、依賴的樣子,之後就再難忍受落差,更無法冒任何風險。

他想她用那對漂亮眼眸亮晶晶地凝睇自己,而非仇視。想她用那雙甜蜜嘴唇說愛,而非厭惡。

霍決不知道為什麽時聞跟別人不一樣。但她就是不一樣。她出現在他被生母拋棄的六歲,出現在他自我懷疑的十六歲,她在他舉刀的瞬間又驚又懼地喝止他,在他傷痕累累的夏夜親吻撫慰他。

這世上不會再有另一人與時聞相同。

亦如霍決不會再夢見自己孱弱孤獨的童年,也不會再孑然一身游蕩於黑暗懸崖的邊緣。

她的存在就像一張細密的網,投擲到他身上,纏繞他的心臟,避免他繼續下墜。

她變成了霍決與這個世界連接的錨點。

他的欲望附麗其上,漸漸生長成一叢荊棘、一樹常青、一片叢林。

看似無私的人最是貪婪。過於濃烈的需索,會令人生怖吧。霍決不想嚇到她。是以裝作在日光底下養花的人,為她遮風擋雨,遂她的願,順她的意,無所謂她旁逸斜出,只求她片刻開心。

她會為著這份虔誠,而寬恕垂青,施舍自己更多愛意嗎。

時聞眼底氤氳薄薄霧氣,迷朦望他,雨水卻始終沒有落下。

“霍決,如果你——”她掀了掀嘴唇,欲言又止,似沈浸在這段剖白帶來的怵惕與不安之中,但仍強硬拋出定論,“我這輩子絕對、絕對不會原諒你。”

“我發誓。”霍決向前逼近一步,更用力地捉緊她,“沒有發生過你擔心的那種事。你怕血。我不會讓自己沾上洗不掉的血腥氣。”

時聞閉了閉眼睛,艱難壓下紊亂思緒,“你想過強行將我帶回來。”

“我不想騙你。”

“然後呢,關在你的地下室裏?”

“我會為你造一座島。”霍決嗓音嘶啞,藏盡惡劣心性與詭秘執念,“沒有人可以來打擾我們。”

時聞輕聲喃喃,“我會恨你,霍決。”

“我知道。”霍決輕嘆口氣,似是辯駁,又似乞求,“我知道,所以我沒有那樣做。你不能為沒有發生的事懲罰我。t”

“不論過去以後,一旦你踏破這條底線,我們之間就再沒有任何可能性。”時聞眼眶漸紅,一字一句,夾雜金斷觿決的警告,“我永遠、永遠不可能低頭接受。”

“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告誡自己。”霍決聲線又低又扭曲,甚至神經質地笑了笑,“你該誇誇我,bb,我為你忍得很好。”

簡直無恥。

他就這麽理直氣壯地拿她當借口。堂而皇之地要求她約束他的本能,做他的刀鞘,做他唯一的鑰匙。

時聞心口起伏,再難忍受心底湧現的憤怒與委屈,忍不住又要往那張好整以暇的臉上摑一巴掌。

霍決無動於衷地受了。半分狼狽都沒表露出來。反而怕她就此收回手,死死捉住她手腕,繼續往自己臉頰貼。

戒煙之後,他身上的味道換成一種低調的木頭削焚香。不再有舊時那種灼燒般的皮革煙草味。淡淡的,卻又凜冽,像一層繭圍困住她,分不清究竟誰才是被束縛的那一方。

“你故意設置我猜得到的密碼。”時聞眼尾微紅,冷冷睨他,“是賭我永遠不會發現,永遠不會推開那扇門嗎。”

“你要我對你坦誠,我不想對你有秘密。”霍決將呼吸埋入她柔軟手心,沈沈嘆息,“是我抱有僥幸心理。沒有辦法主動開口,也沒想到你會這麽快就走進去。”

時聞閉口緘默。

靜謐中,她直直站在那裏,急促地籲出幾口氣。昳麗的側臉浸在光中,宛若一塊完美無瑕的冷玉。

霍決的目光落在她面龐上,無聲雕琢。

“怕嗎。”他輕聲問。

“怕有用嗎。”時聞有些齒冷。

霍決扯了扯唇角,氣質危險而充滿壓迫感。

“別怕。”他握住她瘦削的骨頭,輕輕摩挲著,令人心悸的觸感,仿佛一頭野獸在舔舐自己的所有物。

“我永遠不會那樣傷害你。”

他將她揉進懷裏緊緊抱住,附在她耳邊,言語幾乎變成扭曲的氣音,“別不要我,bb。你不能在要求我坦誠之後,又隨隨便便丟下我。”

時聞咬著嘴唇,一言不發,雙手垂在身側,不作任何回應。

霍決畏寒似的,迫切貼於她頸間,呼吸像狂風一樣抽打她的聽覺。時聞能感受到這具軀體壓下來的沈重份量,猶如不可撼動的山,而山石正在不安地滾落。伴隨他微微發抖的手指,以及失控收縮的心臟。

“我愛你,時聞。”

再度開口,他的聲音像在沙礫中結結實實滾過一遭,淬煉得嘶啞無比,“我做不到。我沒有辦法忍受你離開我的視線。”

愛。

好突兀,又好意料之中的一句剖白。

他和她一樣。他們互相用愛來要挾對方。

時聞疲憊垂眸,盯著空氣中的一個點,感受彼此的骨頭堅硬地抵在一起,“你第一次說這句話。”

“因為這句話對我而言,永遠不夠準確。”

霍決很慢、很慢地咬字。

他將聲音壓得很低,仿佛只是平鋪直敘地陳述事實,然而卻完全無法淡化言語中蘊含的暴烈情緒。

“那種受荷爾蒙和多巴胺驅使而造成的愛的假象,會削弱,會消亡,會變成一文不值的過去。”

他的氣息一點一點變得沈重、滾燙,“可我不會允許自己成為你的過去,也不會容忍你從我的生命中消失。我心甘情願付出任何代價,為你做任何骯臟、高尚、道貌岸然的蠢事。只要你的目光還願意停留在我身上,你的嘴唇還願意說出我的名字。”

異常平靜的語調,字裏行間卻似焚燒數年,白茫茫一片撲不滅的野火,分分鐘要將她灼傷。

時聞睫毛顫了顫,閉唇不語。

為了克制住與他擁抱的本能,她慢慢將指甲掐進掌心裏,一寸一寸,幾近青白。

“很多事情我都不在乎。錢權、聲望、地位,只要花費時間,得來都易如反掌。”

霍決頓了頓,眼底閃過沈重陰翳,“可你不是。bb,為什麽你越長大,越迫不及待要離開我。”

時聞喉嚨酸澀地堵著,像被一張未被瀝幹水分的柔軟織物緊緊捂住口鼻,一呼一吸之間,都充斥著溺水般的窒息痛意。

她略微別開臉,想要拉開距離,重新汲取些許氧氣。

霍決沒有讓她如願。

他們對視著,鼻尖相抵,肢體交纏,明明是最親密的姿態,卻宛若一場步步緊逼的詰問。

“那個女人在拋棄我之前——”

哪怕到了這種時候,霍決仍不願稱呼Arina為他的母親,他諷刺地扯了扯唇角,“她帶我去游樂場,給我買了一支草莓味的冰淇淋,哭著抱我,說她永遠愛我。”

“愛是這樣的嗎,時聞。”

他喘.息極重,聲音卻輕,一錯不錯地註視著她,“愛就是遺棄、遠離、不聞不問,任我自生自滅嗎。”

白茫茫的野火瞬息纏繞住她。

時聞的心快被這句話燒壞了,身體一頓劈裏啪啦灼烈的疼,像是被融成巖漿了。肺腑的酸苦湧上喉嚨,眼睛一眨,淚就無知無覺地淌了下來。

“Larry…”她竭力想要抵抗這股撕扯的力,卻又忍不住撫上他面容,無法發出只言片語。

霍決重重抵住她額頭,樂見於她為自己心碎似的,固執地不肯替她拭淚。

“你落在我身邊,像一朵軟綿綿的雲。我從來不覺得自己不幸,只慶幸你覺得我可憐,願意以愛施舍我。你第一次吻我,那種感覺就像一叢荊棘被栽進花盆裏。”

“是你先闖進來的,時聞。”他下頜繃得很緊,極力控制語調,卻仍抑制不住顫聲,“是你主動牽我的手,問我的名字,說要永遠跟我在一起。你怎麽能因此責怪我。”

時聞不想再經歷更劇烈的情緒波動。她原本就決定好了,今天無論如何都不能再以眼淚收尾。可是眼前這人怎麽這麽可憐,又這麽可恨。

不怪你怪誰。

她噙著淚,恨恨地想。

換作這世上其他任何人,自己都不可能做到這一步,更不可能瞻前顧後到這種程度。

越想越氣悶,越想越不忿,她微微顫著手,胡亂往那張毫無愧意的臉上砸了幾下,責怨與憐憫接踵而至。

霍決躲也不躲,任她洩憤似的,硬生生捱著,等她卸了力靠在自己身上。

“我愛你。”他手臂青筋暴起,捧著她臉開始親她,吻她簌簌往下掉的淚,不厭其煩又語無倫次地反覆訴說,“我愛你,時聞。你不能一次又一次地丟掉我。除了你身邊,我再無處可去了。”

猶如一縷等候發落的幽靈,他將自己寸絲不掛血淋淋劃開,向她剖露自己熔巖鑄就的黑色心臟。

時聞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甕瓷。薄胎薄釉,被窯火燒出瑕疵,周身破綻,岌岌可危。他每道出一句真心,灌入一捧雨雪,釉面就多出一道裂縫。

愛。

她當然也愛他。

可是愛又怎樣。

她憑什麽要因為一句愛就讓步。

擺在她面前的命題,從來不是愛或不愛。而是怎麽接納、打磨、回應這份愛。

她萬分清楚她的弱點將自己在困在何種境地。她已經徹底接受,徹底冷靜,並試圖以他同樣的弱點來回擊,來逼迫他低頭妥協。

她可以成為他生命中最後一個夜晚、最後一盞燈,承受他的陰暗,承受他異於常人的、滾燙如巖漿的欲望。

但並非毫無底線。

“我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Lawrence。”

時聞沒有閃躲,輕撫他耳側,直直註視那雙黑眼睛。她腮頰上淚痕未幹,情緒卻已徹底平覆,字字句句,聲音輕而柔和。

“我完完全全接受這一點。這是你與生俱來的部分,不論好壞優劣,我不會指望你跟普通人一樣,不會以世俗的眼光審判你,也不會試圖去改造你。因為我有任何缺點,同樣不會為了你而改變。”

霍決薄唇緊抿,俯首帖耳似的聽。

像一頭被主人順毛安撫的狼狗,為了此刻溫柔持續,而勉強壓抑住身上蠢蠢欲動的暴戾。

“但也正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我不會僅僅以普通的標準要求你。我需要你徹徹底底的坦誠,沒有任何隱瞞,沒有任何秘密。我需要你有約束感,明確知道我的底線在哪裏,什麽可以,什麽不可以。”

似獎勵,又似訓誡,時聞摸了摸他微微發紅的眼睛,聲音驟然清冷些許。

“不要再將你以前那些手段用在我身上,也不要再試圖將你鎖在地下室的欲望付諸實踐,除非你覺得可以做到永遠不被我發現。否則,在我發現的那一刻,我們就徹底玩完。你知道我不輕易給自己第二次犯錯的機會。上一次是五年,下一次,你猜會是多久。”

意識t到這是一個轉圜的信號。

霍決倏爾向她投去期冀的一眼,胸膛劇烈起伏,急切地想更加貼近她的溫度,剖開心扉向她證明,“我不會——”

“但是一碼歸一碼。”時聞輕巧偏頭避開,淡淡打斷道,“過去是過去,以後是以後。要將這個問題揭過去,你得先為發生過的事情買單。”

霍決楞了楞,眼中短暫燃燒的神采迅速熄滅,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亦即,無論他再怎麽虛張聲勢地威脅、恐嚇、冷嘲熱諷,抑或死皮賴臉地懇請、乞求、俯首稱臣,“——你還是要走。”

時聞手臂親密地繞過他腰腹,像一個擁抱,然而只是從他褲袋抽走了自己的護照和身份證。

“票都出了。”她揚了揚證件,很快從情緒的泥沼中抽身,“退改麻煩,沒必須臨時更改行程。”

她就這麽一副無關痛癢的態度。

霍決面沈如水,感到一種被翻來覆去戲耍的怒意。他緊緊攥住她手腕,借助體格優勢,不由分說將她困進墻角,聲音隱隱透出結冰的冷。

“這次又打算走多久?一個禮拜,一個月,還是……一年?”

時聞絲毫不懼,雙手順勢環住他脖子,不緊不慢道,“這首先取決於你的選擇。”

“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的選擇!”霍決幾乎咬牙切齒,“你不想見到的事,每一件都不會發生。你要我做任何形式的保證,任何程度的補償,我通通都可以照辦。只要你留在我身邊……我究竟要怎麽樣,你才願意相信。”

像只被驅逐出領地的獅子。

時聞欣賞著他的氣急敗壞,莫名生出一種俏皮又古怪的愛意,感覺心底那股酸澀瞬間減輕了許多。

“我很想相信。”她敷衍地捏了捏他耳骨,“但我不是小孩子了,Lawrence,你不能強求一個慣性食言的人有多麽信任口頭上的承諾。”

頓了頓,又搶在對方辯駁之前,轉而說,“況且我也需要一點時間,好好考慮接下來的事。在你身邊,我總是心軟,很難做決定。”

“借口。”霍決冷冷嗤笑,“你什麽時候對我心軟過?我一分一秒都不想和你分開,你卻次次都說走就走。”

使人屈服的力量分為很多種,時聞掌握了最為脆弱而有效的一種。

霍決的情緒被她任意拿捏,隨她幾句話起起落落,沖上雲端又墜入谷底。他甚至因為她還願意回抱自己,而不敢表露更多憤怒。

“見好就收。”時聞好聲好氣勸,“我不覺得繼續討論下去,能得出令你更滿意的結果。”

霍決神色晦暗,唇線抿得很平,似是做出了一次深思熟慮的退讓,“……我最多只能忍受你離開一個禮拜。”

“別討價還價。”時聞挑眉,警告地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這個由我說了算。”

霍決徹底不說話了。

只默默收攏雙臂,蹭著她臉頰,將她抱得更緊。

時聞有一下沒一下地數他脊骨,“你是什麽患有分離焦慮癥的小狗嗎,必須每時每刻都黏在一起。”

霍決冷酷指控,“多得有你這種一次又一次丟掉狗的主人。”

他眼中情緒毫不掩飾。深不見底的霧黑,既有勉強壓抑的狠戾,又夾雜隱隱約約的沮喪和委屈。

時聞輕嘆口氣,有些無奈地凝睇一眼,踮起腳,主動吻了吻他冷硬的嘴唇。

“因為你總是不聽話,Larry。”

霍決低垂著眼,聽見她用這世上最令人魂牽夢縈的聲音,溫柔而嚴厲地告誡自己。

“不聽話的小狗,需要吃一點教訓。”

時間還早。

走出別墅時,天邊一朵軟綿綿的雲飄過去,露出不被遮擋的高溫日光。

這代表雲城的夏日仍然新鮮滾燙,直至最後一場臺風過境之前,談論冬天仍為時尚早。

然而人好像總是會反季節地眷戀些什麽東西,時聞想。

譬如她現在就很想念一場落在羅弗敦群島的、薄荷味的雪。

那年冬天好冷,他們與世隔絕地靠在一起,打開窗,仰頭就能望見壯麗而璀璨的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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