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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後。

日光酥脆。

位於港口的玻璃藝術館, 穿透柔軟光線,將室內綿裏藏針的對話都削弱幾分。

“關於時叔叔和霍赟的事,我也深感遺憾。”

沈歌藏起被冒犯的不悅, 尾指輕墊,將骨瓷杯放回桌面。

“可是時聞, 往事不可追。這五年間變化太多, 不管是雲城, 還是雲城裏的人,早已不是從前的樣子。你還太年輕, 不要總是執著於糾正過去的錯誤。我對你沒有惡意, 勸你這一句,完全是出於不忍。你若聽不進去, 將來恐怕要因此吃不少苦頭。”

她年長, 又久居上位,言辭表面和氣, 實則傲慢,將對方視作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後輩。

時聞不卑不亢,薄薄一片背, 習慣性挺得很直。

“假如過去的錯誤無足輕重, 那麽與之相對的將來, 也就毫無意義。”她語氣輕而定,沒有任何虛張聲勢的成分, “我不知別人怎樣,我自己始終這樣認為。”

“苦頭既已吃過了,往後再多或少, 其實沒什麽不同。我來,是想給沈總提供另一個可行的建議。至於怎麽選、怎麽做, 相信您會好好考慮,做出準確的判斷。利與弊、風險與得益都已攤開說清了,再往下車軲轆話也沒有意義。言盡於此,好自為之。”

言罷,時聞起身,禮貌頷首,徑自轉身離場。

這場談話結束得比想象中要晚。她錯過了回新聞社的時間點,索性不回了。

從內部辦公區到一樓公共展區,乘手扶梯下來,她微微放著空,心不在焉地思忖著什麽。

因著沈歌一番話,過往避之不及的記憶如潮水回溯。汩汩湧上來,久久退不下來。

日光將她思及之人一步步推入視野。

人跡寥寥的偌大展館裏,霍決一身酷黑,背對一幅巨型星空油畫,站在一個1:1等比例覆刻人體標本面前。

——《命運布光的手》。

這是本次先鋒藝術群展之中,最具分量與噱頭的作品。

時聞今日提前赴約,在進館時順手接過一本導覽手冊翻了翻。在提及這個作品的解析頁,簡單敘寫了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故事:

雕塑家顧薏早年痛失所愛。

其男友死於一場海上事故。作為一名醫生,他生前曾自願簽署協議,將遺體捐獻與國內醫療教育事業,用於人體血管鑄型技術的研究。

這是一項解剖學標本制作技術。過程以人體血管作模具,將填充劑註射入內,待填充劑硬化後,再用酸或堿將其他組織腐蝕掉,留下血管鑄型。簡而言之,即捐獻人的軀體會被完全腐蝕,無法留下任何殘餘。

這具標本作為項目成果,現被嚴格存放於京城某高校實驗室。

而顧薏,根本無法接受這種徹底的消逝。

於是她懇請負責人通融,運用青銅、水晶等材質,以這具標本為原型,1:1等比例覆刻了愛人體內的血管分布。

肺腑由難以計數的沙礫、落葉與金屬填充。心臟是他們的訂婚戒指。他的雙手舒展,掌心朝下。腳下懸空,流淌湛藍海水。海中有碎裂的寶石,熠熠生輝的光,坎坎坷坷照回他身上。

比起冰冷理性的解剖學標本,他更近似於一場詭譎艷麗的幻覺。

這個項目中間數度經歷技術困境與心理崩潰,反覆中斷、重拾,最終耗費整整五年打磨而成。

五年。

一千八百多個晝夜堆疊。

好厚重的一個數字。聽起來沈甸甸的。沈得仿佛足以改變一切。

但或許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

時聞遠遠望著,沒有向前,也沒有轉身回避。

霍決難得沒有穿西裝。短tee加工裝褲,一身酷黑,勁瘦挺拔,懶懶散散低著頭端詳。亦如少年時模樣。

眼前的情景,很自然地與昨日交織在一起。令人分不清今夕何夕,生出一種時間靜止的恍惚感。

只是下一秒,他就似有所覺地擡起那雙黑漆漆的眼,對上了時聞的視線。

五年。

一千八百多個晝夜堆疊。

霍決好像變了許多。

又好像哪裏都沒變。

依舊眉目鋒利。依舊英俊。依舊以彬彬有禮來偽飾內心的冷漠與暴戾。

明明笑得更多,身上的壓迫感卻更重。宛若一柄有意收斂寒芒的匕首,刀刃斜斜朝下,不再明晃晃地照人眼睛,只幹脆利落地直指咽喉。

他們當初分開得那樣決絕。

彼此傷筋動骨,避而不見。

唯一一次匆匆對視,是在霍赟的葬禮上。她與他擦肩而過,先後放落一枝白菊。

而今被諸多人與事一步步推動、驅使,再一次踏入陷阱,重新糾纏在一起,總覺得是場重蹈覆轍的夢。

而這場夢,不止在夜晚魘住她,甚至要將她牢牢覆在日光底下。

“又見面了,時記者。”

霍決假模假樣抿出一個笑,風度翩翩踱步上前,絲毫不見昨夜不歡而散的冷意。

“好巧。”時聞收斂心神,虛與委蛇應付他,“霍董怎麽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逛展?”霍決環顧一周,連借口都懶得找,“大概。”

“工作日下午。”時聞輕飄飄乜他一眼,“你。逛展。”

霍決斯文頷首,“我認為我休息一下是合法的。”

“白天不見面。”時聞沒有讓他含混揭過去,“我以為我們有共識。”

“我是什麽閣樓上的幽靈嗎。”霍決笑了,習慣性伸手要揉她眼下痣,“夜了才能出現在你夢裏?”

時聞擰頭欲躲。

霍決當然不會讓她躲,左手生硬地捏住她下巴,將她視線轉回來。

“蔫了。”他微微垂眼打量她半晌,“跟沈歌聊得不愉快?”

時聞眼睛不肯看他,口吻冷冷清清,“聊的就不是可能會愉快的話題。”

“捏著把柄的是你,垂頭喪氣的也是你。”霍決輕嗤,“話不肯說,早餐不肯吃,上趕著來受這趟氣。被人這麽欺負都不吭聲,當我死了?”

“互相試探幾句,算得了什麽欺負。”時聞用力拍掉他的手,“再者,這跟你有什麽關系。”

霍決皮笑肉不笑,“對著別人一副好聲好氣鵪鶉樣,對著我就會惡聲惡氣地撒野。”

“有任何不滿,都隨時歡迎你滾。”時聞懶得搭理他。她也並非因為沈歌無關痛癢的幾句話而心情低落。

“真蔫了。”霍決倒並不如何在意她的壞脾氣,只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忍不住又去捏她沒戴飾品的耳垂。

“沈歌是個聰明人,說不定比你更盼著沈夷吾早死。你點到為止,不必冒進,她會知道怎麽做的。”

時聞懨懨的,不欲多談,“但願如此。”

“至於許安怡那邊,讓她別推進得太著急。動靜大了,容易惹禍上身。困獸猶鬥,窮寇勿遏,沈家也不是說倒就一時半會兒能倒的。”

時聞被軟綿綿地揉得心煩,拽住他亂碰的手,不輕不重剜過去一眼,“有點邊界感,拜托。與你無關的部分,少指手畫腳教人做事。”

“冤枉。”霍決低低叫屈,“哪敢教你做事。只是不想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跌跤而已。”

他的瞳仁很深,眼神很亮,微微壓著唇角悶笑,一副眼裏只有她、誠懇又聽話的樣子。

時聞不自在地避開視線,極力從那種古怪的張力裏掙脫出來,“也少拿我當借口。”

“好吧。”霍決從善如流,態度散漫而縱容,“那就當是為我自己。我閑得沒事幹,吃飽了撐的,就想得罪沈夷吾,就想頂著董事會的壓力趟這渾水。”

說罷,又拿指腹蹭她眼下痣,親昵抱怨,“討你歡心好難啊,bb。”

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人少不等於沒人。時聞不想跟這種指不定哪天就見報的人物在公共場合拉拉扯扯,猛地推開他的貼近,躲瘟神似的繞開往另一個展區走。

霍決身高腿長,懶洋洋追了幾步,就從後面牽住她。

時聞掙了一下,沒掙開,霍決反倒握得更緊了,“沈歌t在樓上看著,你確定要現在甩我臉色?”

時聞冷冷瞥他一眼,很快又直視前方。

霍決唇角折出淡笑,得寸進尺用虎口卡住她手腕,“空了。昨晚給你的翡翠鐲子呢?”

時聞目不斜視,“物歸原主。今早托顧秘書送回貴司了。”

霍決輕輕“嘖”了一聲。

片刻後,便感覺腕間涼涼的,那只價值不菲的玉鐲被強行套回了她手上。

“這是自願贈與的禮物,不是失物。”霍決輕描淡寫,“打工不易,顧秘書身上還背著幾百萬房貸,別害人家丟了工作。”

知道當他面褪不下去,時聞沒費力氣較那個勁,但不忘陰陽怪氣反嗆,“顧秘書知道他老板這麽體恤他嗎。”

霍決矜持地接受誇讚,“他分得清是非好歹,可比某些人有良心多了。”

就這麽一個要掙,一個不放,別別扭扭又莫名契合地往前走。

整座藝術館以玻璃為主,視覺簡潔通透,柑橘色日光不受限制,恣意游走於每個角落。

除卻眼前這個特意用絲絨帷幕搭建的密閉空間。

他們誤闖入內,不自覺噤聲。

居中一個直徑約五米的人造球體。中心裝置光源。外部規整排列1:1尺寸黑白圖像。柔和的暖調光線經由縫隙淡淡暈出。

藝術家Rini Lee收集的上萬張日食圖像——從上世紀的繪畫、照片,到現今觀測到的清晰天象——每一次人類記錄在冊的日食,都被凝聚在這顆緩緩轉動、閃閃發光的巨大星球裏。

視覺實在恢弘。

寓意實在浪漫。

而在感受面前,言語也實在匱乏。

時聞心有共鳴,站在原地一張張圖像仔細看過去,手虛虛覆在空中。

昏暗闃靜的展館裏,球體內部的光,曲折而溫和地抵住她手掌。皮膚邊緣透出一層柔軟光暈,介於日出與日落的淡粉色,仿佛雪夜裏烘烤的一團篝火。

然後右手與左手的尾指疊在一起。

白奇楠與翡翠碰在一起。

霍決的骨骼比她寬厚太多,也有力太多。

輕輕一攏,仿佛就能將她徹底覆在手心。

時聞沒有動。沒有一如既往地急於掙脫。或許是因為此刻太過靜謐,在星球轉動一周前,都不忍說任何話打破。

他們默不作聲仰頭望了許久,再沿指示從展區出來,天色已近黃昏。

周邊攤位設置在一樓靠近出口的西南角。顧客不多,時聞進去挑了幾本攝影集,又分別預定了顧薏和Rini Lee的親筆簽名帆布袋。

付款時拿出手機,結果二維碼怎麽都刷不開,信號顯示就剩一格。iPhone真是越更新換代信號越逆天。而時聞如非必要,從不連公共場合的Wi-Fi。她習慣性點開飛行模式,又關掉,打算像以往那樣重啟一下蜂窩數據。

沒什麽作用。

這時,旁邊忽地遞過來一個石墨灰皮革錢夾。

時聞擡眼看過去。

霍決拿著手機,還在用粵語低聲溝通公事。他沒停下來跟她說話,只挑了挑眉,示意自己在出口處的望海臺等她。

時聞本來想說“不要”。如今關系難以界定,幫忙買單這事實在微妙,就算只是千來塊,她也不想花他的。

可是霍決轉身就走。

她丟也不是,不丟也不是。悶頭翻了翻自己的包,又無語地發現現金這玩意兒,自己其實很久不用了。包裏零錢湊起來也不過五十,印象中僅有的幾張百元大鈔都塞在車上的中央扶手箱裏。

後面還有人排隊,她沒好意思要人等,最後只好硬著頭皮翻開霍決的錢夾抽了張卡出來。

“多謝惠顧。簽名帆布包會在一周內郵寄送出,您可以關註公眾號查詢快件進度。”工作人員將打包好的商品與信用卡遞還。

時聞點頭謝過,一手挽過紙袋,一手將信用卡胡亂往錢夾裏塞。

霍決的錢夾,是一款經典短款霧面鱷魚皮。單折疊。設計簡潔。內襯是黑白植物線描絲巾。夾層裏現金不多,只放薄薄一兩千打底,卡槽裏各種證件信用卡倒是快塞滿了。

時聞沒留意之前放的是哪個位置,見右側頂上空著,便順勢往那層塞。

結果塞了一半,發現沒法完全塞進去,底下好像有什麽東西頂住了。

她重新把卡抽出來,不小心連帶著,把裏面藏著的物件也帶出來了一角。

薄而透明、類似宣紙的材質。

因為太過熟悉,時聞幾乎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是什麽。

她楞在原地,表情有一瞬空白。過了不知多久,才鬼使神差地,輕輕將那層紙質底片袋抽了出來。

35mm膠片作為市面上最常見、最大眾化的膠片規格,使用相對便捷,價格也相對低廉。但在本質上,它仍矜持地保有膠片獨有的特性。

亦即,其繁瑣而挑剔的儲存方式。

從膠卷筒裏取出來的35mm膠片,須剪開平鋪,存放溫度與濕度皆有講究,否則動輒容易受潮、發黴、變色或黏連一處。同時要盡量避免摩擦劃傷、油汙灰塵,不可直接上手留指印,亦要避開與其他揮發性化學氣體接觸。

當真矜貴又費事。

而時聞手中的這兩格底片,不知該說它保存得好,還是保存得糟糕。

左邊一格,完好無缺,成像清晰,無變色無劃痕。

右邊一格,卻已經徹底毀了,明顯變色,還致命地缺失了近三分之一畫面。

看打孔邊緣不規則的損傷,不必猜,也知道這是焚燒的痕跡。

——這是時聞當年點火引燃的底片。

約莫是那時沒來得及燒幹凈,傭人滅了火,事後又被霍決從灰燼裏撿了回來。

難以言明此刻是什麽心情。時聞微微抿直唇角,將膠片舉起,對著燈光凝視半晌。

好輕易,好輕易就能回憶起當時按下快門的情形。

保存完好的一幀,是她懶洋洋窩在越野車副駕,手裏拿一本懸疑小說,側過頭明晃晃地對著鏡頭笑。

燃燒損毀的一幀,是他站在雪山下,背對深冬峽灣,指間夾煙,似笑非笑地睨著她。

這兩幀底片,並非出自於同一卷膠片。卻被有心人刻意裁剪,珍而重之地放在了一起。

而在底片袋下方的空白處,有一行墨藍色的鋼筆字跡,小而隱秘地作了標記。

—— [ 69°39′N 17°57′E ]

特羅姆瑟的經緯坐標。

霍決寫在右腕的刺青。

有一瞬間眼熱,時聞的心臟沈沈地跳動著。幾乎懷疑他是蓄謀已久,故意藏在這裏,就是為了等她發現。

霎時間,似乎隱隱窺見什麽。一灘柔軟血肉,包裹著更為柔軟的、閃閃發光的玻璃或鉆石。

可她不甘心這樣想。不甘心往那個偏頗的方向猜測。亦不甘心再度陷落。

她壓下思緒,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命令自己停止再探究。將東西歸於原位,裝作什麽都沒發現的樣子,挽著購物袋往出口走。

出口正是日落。

天際濃雲叆叇,水面浮光躍金,玫瑰紅的光暈向著海平線奔湧。

港口視野開闊,看臺上幾近無人。霍決銜著煙,手肘後靠倚在欄桿上,姿態慵懶,右手隨意擺弄著一只打火機。

一只純黑電光漆的都彭。

火的層次與顏色很漂亮。哢噠。時聞永遠記得它的聲音,如刀刃般清脆利落。

“刷了一千五。”她神色平淡,將錢夾丟進他懷裏,“這麽幾塊錢,想必你也不需要別人還。就當是你今天貿貿然出現的違約金了。”

“我倒不介意你還。”霍決挑了挑眉,慢條斯理地往石英沙裏掐煙,“微信好友通過一下。”

時聞不吃這套,“銀行卡卡號給我。”

霍決笑了,“一點機會都不給。”

時聞看他這副游刃有餘的姿態就煩,登時擰頭要走,“那就這樣。我約了餘嘉嘉吃飯。”

“不急。”霍決扯住她胳膊,跟座冰山似的,不容置喙擋在面前,“還有事沒做。”

“幹嘛。”時聞不滿蹙眉,態度頗為惡劣,“馬上到點堵車。你好煩。”

霍決好脾氣地挨了這句罵,面不改色攬著人,拖著腔調低低道:

“今日仲未送花畀你。”

[ 今天還沒送花給你。]

意味不明說完這句,他將自己的手機解鎖,遞到她面前。

屏幕亮起,頁面打開一個應用軟件,簡約黑底,中間襯托一片脈絡舒展的葉。

看起來像是個按鍵。沒有任何文字輔助說明,執行指令尚未可知。

“按。”霍決示意她。

時聞防備拒絕,“不要。”

“咁有警戒心?”霍決失笑,在她眼下痣輕啄一下,“bb,好抵讚。”

[ 這麽警惕?bb,值得表揚。]

這麽話不像話地讚嘆t一句,旋即捉住她的手,往屏幕上輕輕一滑。

翡翠鐲子磕出細微一聲響。

指紋驗證通過。頁面轉動讀條,從1%到100%,圖標線條重組,從葉片變為花苞。

下一秒,耳際傳來一記震耳欲聾的破空聲。

砰——

咻——

介於晝與夜的時刻,一朵巨大而妍麗的黃玫瑰,忽然於他們頭頂綻放。

大海壯闊,雲朵瑰麗,色彩攢簇。

一場聲勢浩大的焰火,突如其來地降臨在此刻。

起初是宇宙的浩瀚與貧瘠。一道水墨般的彩虹劃過。從星雲與雷暴之中,生出一支支帶刺的長莖玫瑰。

根植於無的花苞,層層疊疊,漫山遍野。有的飽滿地盛開。有的頭顱低垂,將光亮隱入體內。

開花的驚心動魄。

不開花的永不雕零。

落日像痛苦的愛撫,為這場浪漫鍍上了一層短暫而朦朧的金色。

與傳統的夜間煙花不同,在晝間呈現的焰火,使用的是可降解環保色粉,並不依賴化學物質反應以達到發光的目的。

因環境可見度的差異,色粉鋪陳的色彩會更加熱烈、飽和度更高,持續的時間也更長。假如沒有風,爆破後的煙霧會靜靜留存在空中許久,直至過路的風將混沌溫柔吹散。

而眼前這片夢幻得不合時宜的黃玫瑰,既不生於晝,也不生於夜。幾乎是糟糕地,選擇萌發於這轉瞬即逝的薄暮時分。

它好像哪一頭都不討好。

不夠閃耀。不夠絢爛。不夠恒久。

卻也恰恰因此,它顯得如此濃烈,如此深刻,如此珍貴。

此刻瞬間即永恒。

一直到焰火徹底結束,霍決的視線都沒有挪動過,始終專註地看著時聞的眼睛。

“喜歡嗎。”他的聲音低低的,似不願驚擾了她短暫的失神。

時聞緊抿著唇,睫毛輕顫,眼皮眨動的頻率變得頻繁起來。

她的皮膚很白,甚至可稱透亮。靠得極近親吻時,可以看見眼瞼下方淡淡的血管分布,像植物隱秘的葉脈。

震顫過後,一片啞然。她沒有說話,亦沒有回頭,仿佛此刻與霍決對上視線是一件困難的事。

霍決並不在意她的回避,只自顧自,呢喃般向她低語:

“你17歲那年聖誕,我回國,我們在亞港看過這位藝術家的焰火展。易致知。你說過喜歡的,還記不記得?”

“我讚助了她的新項目,以公益慈善的名義,給了三年籌備期。唯一的要求,是這場焰火的命名,以及最終呈現的時間地點,由我來定。”

“La Rosa Profunda. ”他聲線低而磁性,引發胸腔沈沈共鳴,“Babe, it's for you.”

La Rosa Profunda.

The Unending Rose.

出自博爾赫斯眼盲後寫的那首詩。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樂、

天穹、宮殿、江河、天使、

深沈的玫瑰,隱秘而沒有窮期。」

時聞年少練字,曾經用那支阿加莎謄過這本詩集。

一次又一次。

人的心臟,當真是一件可憐的、低能的、不受控制的機械。時聞久久無言,聽見它小心翼翼地鼓動著,發出齒輪卡頓的羸弱聲響。

他們沈默地對視了一些時間。幾秒鐘。或者幾分鐘。霍決的瞳孔烏沈沈的,在薄夜裏黑得更深邃。

再開口,時聞咬字變得很輕,吐露的瞬間就飄散在風中。

“為什麽。”她問。

策劃一場規模如此巨大的焰火展覽,時間與資金投入必不會少,活動相關報備與打點也不會簡單。憑易致知的名氣與霍氏的背書,耗費如此心血資源,事前卻沒有任何營銷預告透出,說明這並非一次正常運轉、追求回報率的商業行為。

那麽,為什麽。

她不進不退保持不動,不肯問自己,只能茫茫然將問題拋回去。

霍決低垂著眼,視線在她小而精致的五官一一撫過,最後停在她緊閉的嘴唇上,“你認為呢。”

“我不知道。”時聞動了下垂擺在身側的手臂,覺得他應該松開手,彼此分開一點距離,以免情緒誤判事實,“我從來猜不透別人的想法。”

“或許你該好好回憶一下自己說過的話。”霍決語調很平靜,肢體語言卻強硬地將她捉得更緊,目光俯落抵住她,“五年前的今天,天氣沒這麽好,我起初還擔心有雨。”

時聞的心臟鈍鈍地銹住了。

其實怎麽會不知道。

是知道的。

五年前的今天。

他攜著為她受的傷出院。午後時陰時晴,他將她的書倒扣過來吻她。日落時分,他們一起跨過佛手橋,在潮起島經歷了一場夤夜驟雨。

外面的世界暴雨如註,室內卻悶熱而封閉。潮汐洶湧。明月高懸。他們的嘴唇滾燙而潮濕,皮膚與心跳汗涔涔地緊貼在一起。她伏在他心口,第一次對他說了那個字。

“養在倫敦的花,你不肯收。”

他不疾不徐,逼她浸入回憶。

“那我惟有換一種方式送你。”

五年。

一千八百多個晝夜堆疊。

時間理應變本加厲地耗損記憶。事實卻非如此。

時聞繞不過,躲不開,像浮在海上泊不了岸,心底忽地漫起一種嗆咳般的挫敗感。

她難以置信自己會再次被這份危險打動。

而她分明不應該、也不甘心被打動。

“我以為我們說好的。”她逃脫般別開交錯而來的視線,“等這件事結束,一切都結束。”

話到半截,又頓了頓,收住原本的措辭,改口道:“阿決,我不想多生事端。”

睽違數年,她久違地這樣叫他名字,夾雜不自覺的親密與責備。

霍決為此輕易收斂所有準備豎起來的刺。

“我不記得我們有就這個問題達成過一致。”他糾正她,耐心,且充滿壓迫感地。

“我唯一答應過你的,只有事先告知。至於你接不接受,bb,那是你自己需要處理的問題。”

“那我現在就回答你。我不接受。”

“你不接受是你的自由。我送你花,是我的自由。”

時聞沒有辯駁他獨斷的觀點,仿佛只為將話講完,並不執著於說服彼此。

她的目光找不到支點,像一束星光灑落水面,閃爍地暈開邊緣,又忽而跳躍地掀起另一層漣漪。

“這五年間。”她擡眸,沒有任何預兆地問,“你去安城找過我嗎。”

簡單而又錯綜的一句問。

霍決的嘴角很輕微地抽動了一下,唇峰幾不可見地翕張幾秒,似乎有話要說,但又硬生生止住了,嘴唇抿成一條冷硬平直的線。

沒有辦法承認。也沒有辦法否認。

他沈默了很久。一動不動。不置一詞。

時聞得到了答案。

不必任何追問。亦不必任何解釋。她潛意識感覺到,自己其實很難承受他更深一層的剖白。

夜空中有一聲很短暫的嘆息,聽不出是誰發出的,因為他們兩個都不肯直視對方的眼睛。

“每一次都下雪。”

霍決聲線很低,諱莫如深地講完這句,就不肯再講。

“是你主動回來的。”他晦暗地註視著她,輕輕摩挲她的眼下痣,宛若摩挲一塊失落的玉,“這也算我錯嗎。”

時聞的心被輕微撬起了一角,褶皺的邊緣怎麽也撫不平,令她只想轉身逃避。

“我不明白。”她側過頭,黑白分明的眼瞳凝著水光,望向漸漸隱沒入夜空的玫瑰焰火,“其實你究竟想要什麽。”

“我不認為,我們可以像以前一樣心無芥蒂地重新在一起。也不認為——”

她頓了頓,聲音更滯澀地壓下去,“也不認為,你從來沒有想過要報覆我。”

眸光中,她看見他手臂收緊,周身氣場陡然冷了下去。

“你是這樣想的?”他平靜反問,語氣低而喑啞。

時聞機械地掀了掀唇,“嗯”了一聲。

畢竟他睚眥必報。

誰人令他損傷一分,他過後勢必奉還一寸。

這是他一貫行事的準則,不會為任何人撼動,也是他年紀輕輕就能走到今天這步的原因。

當初她離開他,將場面攪得那樣難以收拾,又與霍赟綁在一起,在長輩面前立了誓訂了婚。五年。那時她不過假裝吻了霍赟一下,他就險些毀了他。他怎麽可能不介意,怎麽可能忍。

人的精神與意志,能抵禦客觀存在的生理病變嗎?盡管歷史、新聞與文藝作品中不乏對此類事件的正面稱頌,時聞仍對此持否定觀點。

畢竟她身邊多數實例都表現消極。

霍赟曾經那麽努力地配合治療。換一個又一個的醫生。吃一片又一片的藥。整日整夜忍受勞拉西泮帶t來的頭痛、困乏與嘔吐。竭力克制對鏡子說話的沖動。苦苦分辨現實中存在與不存在的人。

那段時間,他就像被困在一個混濁的玻璃瓶中。瓶口敞著。明明有路。可是他怎麽都走不出來。

到後期,在醫生的囑咐下,藥物慢慢減少。他們都以為他慢慢好起來了。一切終將回到正軌。

結果不日後,霍赟就不告而別,死在了貢嘎雪山。

人的意志這樣不堪一擊。

時聞從來不是一頭撞進愛裏不回頭的類型,也缺乏拯救他人的能力與信心。

她相信霍決在乎她。

她從前就相信。

但她卻很難說服自己,霍決會像個普通人一樣,真正對等地愛她。

而“在乎”這種情緒,模棱兩可、淺薄、廉價又拮據。可以分給溫室裏的花,分給籠子裏的雀,分給任何一個停留在身邊的過客。

時聞不需要這種泛濫的在乎。

對於霍決表現出來的種種言行,她無法自欺欺人地接受,只能將此歸為某種隱晦的報覆。

夜色微茫,霍決的骨架高大而闊撐,像一棵曠野沈默的樹。他沒有即刻出聲,扯著唇角,嘲弄地笑了一下。隨後松開手,與她拉開半臂距離,從褲袋摸出煙盒,輕輕抖落一支出來。

事實上,霍決極少當著她的面點煙。不論是分開前,還是重逢後。更常做的,是在被她撞見之後,不動聲色地摁滅。

區別在於,過去時聞會繃著臉數落他,怕他會得肺癌早死。而現在,時聞只是無動於衷地看著他。

煙草的氣味幽苦、清涼、辛辣而克制。有種粗獷的藥感。煙灰順著風落入對話裏,鋪成一個厚重的繭,將他們似有若無包裹住。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顧慮些什麽。”霍決頭顱微微後仰,喉結滾動,猶如吞咽夜色,又如喟嘆般吐出一片灰白煙霧。

“但假如你需要這樣,才能說服自己面對我的話。可以。bb,隨你高興。”

他沒有刻意低頭遷就她的視線,只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風度翩翩又不失諷刺地應和道:“就當我是為了報覆。”

“——我需要你回到我身邊。需要你繼續愛我。需要你躺在我懷裏,收我送的花。需要你每天在我耳邊說些無關緊要的謊話或真心話。以此證明你當初的選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你越不甘心靠近我。”他的語調輕而冷峻地沈下去,“ bb,我就越不讓你如願。”

焰火殘餘的夜晚,雲遮霧繞,港口夜景璀璨明亮。沒有風路過。空中的玫瑰仍留存著模糊而詩意的輪廓。

時聞掐著手心,睫毛輕顫,身體不由自主地繃緊。

他們的目光一濃一淡,黏稠而古怪地融在一起。下一秒,又被她生硬地抽離。

“至於我想要什麽——”霍決彈了彈煙灰,漫不經心地在唇齒間滾了一遍這幾個字。

他的聲音沈且喑啞。像一只無形的手,將煙霧撥開,將混沌澄清。透出陰鷙底下,一點微乎其微的柔軟嘆息。

“這麽簡單的問題都看不出來?時聞,究竟是我追求得太失敗。還是你根本就心不在焉,連看都懶得多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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