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51

關燈
51

“將資本家和無產者打造成商家和消費者的概念, 是一場用心險惡的陰謀!”

例行忙碌的工作日下午。

易覺新聞財經部眾人敲字的敲字,挖料的挖料。就黃天覺一只小土狗無所事事,兩眼青光盯著手機喃喃自語。

“套路, 都是套路。提前半個月開始搞預售,聲稱全年最低價, 其實就是先把常售價提高一大截, 然後再裝模作樣打個折給幾張優惠券——害得靠搶。最後也不見得便宜到哪兒去。電商層出不窮的消費陷阱, 嘖嘖嘖,陰險!”

時聞敲鍵盤的動作沒停, “黃總, 整間辦公室,估計也就您還能撥冗關註什麽年中大促, 為拉動我國內需發展經濟做貢獻了。”

“我愁哇。”小黃唉聲嘆氣, 滿是苦惱地滑著手機,“女朋友生日快到了。我原本想買對戒送她, 但又怕戒指太那什麽,顯著我多著急,逼她定下來似的。上次我們不小心聊到這個話題, 她別提有多緊張, 生怕我當場下跪求婚。我就琢磨著, 要不還是換成其他東西?項鏈、手鏈之類的也挺好。”

時聞瞟一眼他遞過來的屏幕,挑了挑眉, “金的啊?”

小黃樸實地“啊”了一聲,“金的保值。”

“有理。”時聞點讚表示肯定,灌了兩口山楂美式, 又接著滾屏翻財報,“不過我記得你女朋友潮汕的吧。你送金首飾, 豈不是更像聘禮,更惹人家焦慮?”

小黃聞言登時“嘶”一聲,沒動靜了。

時聞獲得片刻安寧。

結果沒過幾分鐘,小黃就又“哎哎哎”地振作精神另想點子,“姐,你說要不我送個跟你這差不多的鐲子怎麽樣?你眼光好,她準喜歡。”

“這個?”時聞有點意外地擡了擡手,面無表情盯了半晌,倒也不介意跟人撞款,但還是勸他,“別。老氣。”

“什麽老氣,這叫古典美。”小黃義正詞嚴,又湊近了仔細瞧,“不過這是玉還是什麽玻璃石頭,你在哪買的,要好幾千不?”

時聞隨口敷衍,“差不多吧。”

雖然少說了個萬字。

南方暑期溽熱,多穿無袖半袖。這清泠泠的翡翠,近來每日在她纖細藕白的手腕上晃蕩,一掬水似的,潑得悶夏氛圍都清涼。

戴久了自己都忽略了,仿佛原本就長在腕間。

也不是沒試圖摘過。只是每次摘了,霍決第二天總能變著法子給她套回來。翡翠鐲子圈口小,穿脫一次格外費勁,這麽反反覆覆拉拉扯扯,弄得人格外心煩意燥。

她是真想不明白,霍決逼她日常戴這東西的用意是什麽。

上到這價位的首飾,其實多數已不再承擔它原有的穿戴裝飾功能。更多的,是供在玻璃櫃裏對外展示其昂貴與華美,趨向於某種投資、收藏或彰顯身價地位的社交意義。

即便偶爾上身,也是在嫁娶、生辰、正式晚宴這等重要時刻,搭配高定禮服穿戴。哪會像她這樣,搭件無性別白tee和卡其工裝裙,全身單品加起來不超兩千塊,偏偏手腕襯一只天價鐲子。

所幸身邊的人都看不出來。也不會想到有人把一棟房子戴在手上出來打工。只會高高興興誇一句“哎喲你這鐲子真綠,襯得你皮膚真白”。

好言好語講不通,還不回去。其實也不是沒有更極端的拒絕方式,——譬如直接磕碎。反正說了是贈與,那就是禮物,過後不論她如何處置都不構成問題。

可惜時聞自認沒那個魄力。

帝王綠的孤品鐲子。貴是其一,美是其二。翡翠何辜。但凡稍微有點鑒賞力的人,都狠不下心幹出這種糟蹋事。

霍決大抵也是吃準了她這種心理。

惟有暫且維持現狀。心想忙完這段時間,她親自過亞港,還到霍老爺子那裏去,一了百了。

小黃哪辨得出來這翡翠什麽成色,聽時聞說幾千塊,就當真以為是幾千塊。滿心歡喜地把手機拿起來,“快快快,鏈接推我。”

“推你個頭。”時聞心虛轉移話題,“這麽有空逛淘寶,趕緊把圖片整理好傳我。”

“郵件裏不寫明天才ddl嘛。別慌,我待會兒弄,下班前給到你。時間保準把控得一分不差。”小黃振振有詞,又左右瞟一圈,壓低聲音,“況且,姐你這稿到時能不能過審都不好說呢。”

“又聽了什麽小道消息回來?講。”

“據說——”小黃腳一蹬,神神秘秘地滑著椅子湊過去,“據說啊,剛剛我在茶水間聽娟姐她們聊的,好像昨天周氏影業那邊法務來人了。”

“法務?”時聞一副不太上心的表情,“準備起訴娛樂部還是我們部,什麽由頭,站得住腳嗎?”

“估計就侵犯肖像權、名譽權之類那些唄,來來去去幾句施壓的話。”

“我們措辭多嚴謹啊,牙清口白,又沒造謠。旗下高管藝人被逮的是他們吧,被經偵調查的是他們吧,財報憋不出來被監管處罰的也是他們吧。況且捂了易覺的嘴又怎樣,外面多的是要吃這塊流量的媒體。”

“關鍵不是這個。”小黃多此一舉地將手擋在嘴邊,“你知道咱們大老板跟周氏董事長什麽關系嗎。”

“什麽關系?”時聞故意壓低聲音,學他一驚一乍的語氣,“連襟唄。”

要不然周燁寅那二世祖,t當初怎麽敢大搖大擺地上新聞社堵她,還得副主編親自去迎。

小黃大驚失色,“哇靠,就我最後一個知道?”

“親兄弟尚且明算帳,更何況這隔了好幾層的親戚。”時聞冷笑一聲,“勸你還是別抱僥幸心理,趕緊弄圖吧,我這篇明天一定發得出來。”

就這麽隨便幾句,把人垂頭喪氣地打發走了。

她斂了表情,定了定神,接著把頁面打開的文件翻完。隨後拆開一板黑巧,拿員工卡到隔間刷打印權限,一邊補充糖分一邊抱著手臂等機器嗡嗡吐紙。

邊緣鋒利的A4紙一張疊一張,上面標準宋體字橫豎規整,全是與周氏影業相關的資料。

方才同小黃講的,並非誇大事實。

周氏影業財務的虧損來自方方面面,當下已然陷入嚴重的債務危機。

據內部人士透露,因資金鏈斷裂,集團所有重要項目現已全面停擺。原本備受期待、承擔資金回流任務的暑期大作,在等待排片過程中也被臨時撤檔,可謂雪上加霜。

此外,一位曾經合作數次的國際名導,通過媒體公開宣布不會再讓周氏發行任何一部她的新作。言論一出,股價狂跌。

諸多業內人士判斷,為求自救,周氏未來可能會公開招募重整投資人。但影視企業不同於實業、互聯網公司或金融機構,它過分依賴項目,天然地具有一種偶然性與脆弱性。翻開影視企業的財務報表,可以看見資產項多是無形資產,是創意,是版權,是人。

這樣的企業在國內外大大小小千千萬。建立起來不易,摧毀卻只需一瞬。可替代性太高,不具備多少重整價值與重整可能性。

而將事態往更壞方向推動的,是輿論。

周氏影業縱容旗下高管藝人性侵犯、性賄賂的行為,不論最終在法律上如何判定,在公眾討論的層面上,已然板上釘釘。

與娛樂圈相關的內容,總是能在社交平臺上鬧得轟轟烈烈。這也是時聞和許安怡選擇從周氏切入的原因。你要利用大眾的聲音,就必須拋出大眾感興趣的話題,提供討論與關註的溫床。

而在自身存亡不受影響的前提之下,大眾不關心政治,不關心軍事,亦也不關心科學或經濟。

大眾關心娛樂。

本身就漏洞百出的周氏影業,是她們滾動輿論、撕開缺口最好的工具。

相較而言,看似被無辜牽扯入局的沈氏,情況要樂觀許多。

雖然有那份高風險IPO對賭協議壓在頭上,近期亦出現被強制執行、頻頻減持套現等危險信號。但沈氏畢竟規模更大、架構更穩固,有實實在在的產品與生產線,項目又牽扯到諸多有實力的投資方、合作方,縱是天大的醜聞落下來,也能硬撐幾年。

時聞不急。

她也並非要沈氏一朝一夕坍塌,她只要沈夷吾最終付出應有的代價。

打印機長長“嘀——”一聲,停止吐紙。時聞將文件攏起,回工位簡單收拾東西,看了看窗外天氣,拎包走人。

電梯門開,正好撞見去樓下咖啡廳回來的小黃。

小黃一臉驚訝,晃了晃手裏的紙袋,“給你帶了蔓越莓可頌。姐你今天不是沒采訪行程嗎,這是去哪兒?”

“又是玩小游戲簽到90天換購的?”

“什麽,真金白銀買的!二十塊一個!”

“哇,大出血。不過我看我是沒那福氣能蹭上黃總請客了,您自己啃了吧。”時聞把他趕出電梯轎廂,隨意擺擺手,“回頭給你推個首飾品牌,好好弄圖,別瞎琢磨了。”

離了公司大廈,霜灰色雲層翻湧,天空驀地變了顏色。

一路向北,時陰時雨,那片濕漉漉的雲一直追著淋到郊區。泥土草木泛出腥味,被海風挾著一陣陣地吹。

恰逢墓園有葬禮。停車場滿了一半,時聞泊在一排參天的松樹下,撐一把透明雨傘,抱起副駕的白芍藥往山上走。

新葬的墓碑立在時鶴林夫婦西南方向。逝者是個明眸善睞的年輕女子。尚且輕飄飄的年紀。好可惜。圍在墓前的家屬不多,灰白發比黑發多,啜泣聲細細融進雨裏。

印象中的葬禮,總是伴隨著陰翳、雨水與空虛的緬想。

時聞從階梯經過,匆匆掃過一眼,就低頭斂眉,不再看。

芍藥放在父母墓前,她持傘靜立,聽著底下如潮水回溯的嗚咽,心中默念幾句話,沒有訴諸於口。隨後俯身弓腰,猶如印證某種承諾,將額頭貼在洇濕的花崗巖上。

良久,斂下思緒繼續往上走。

南坡無人,拎著裙擺一階階爬上來,霍赟的墓還是那麽孤伶伶地立在那兒。時聞翻開手袋,拿出一臺寶麗萊,按下快門,攝取一片灰撲撲的海。

天太暗了,感光和色彩都很差,再用心的構圖也難挽救。但她還是耐心等待顯影,將相紙放在霍赟名字前。

“你也知道,雲城的雨總是來得突然。”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輕聲道歉,“下次天晴,再給你補一張漂亮的。”

又默默待了片刻,倏忽聽見腳步踩碎水窪的動靜,她應聲回頭。

蒙蒙雨裏一把泛青的傘,傘下一個不茍言笑的高大保鏢,恭恭敬敬護著一位年近五十的貴婦人。穿素色絲綢衣衫,身材皮膚皆保養得宜,細挑鳳眼藏在墨鏡後,一臉冷傲地打量著時聞。

時聞很快反應過來,站直身,頷了頷首,“珺姨。”

李業珺沒回這個禮,連形式性的微笑都沒有,一如既往的目中無人。

她徑自走到霍赟墓前,垂眸掃過擺在漢白玉碑石前的相紙,將手裏拎的一束馬蹄蓮壓在上面。

“有心。難為你還記著赟兒。”

李業珺的聲線亦如其人,不親近,也不圓潤。像一把鑿石的利斧,高高在上地睥睨著,隨時不知要劈落何處、劈向何人。

時聞自小在那種養尊處優的環境長大,分得清客套恭維,自然也聽得出明褒暗貶。她沒回這句話。對於李業珺其人,恨不恨的,談不上,但總歸沒多少敬重,也沒什麽打交道的必要,她點了點下巴就告辭要走。

去路卻被那位保鏢擋住了。

明明下著雨,李業珺仍掏出一方純白絲絹,一絲不茍地擦著霍赟的碑,仿佛在清拭並不存在的灰塵。

她動作很慢,又很細致。墨鏡摘了,跟鴕鳥皮手袋一起隨意放在地上,露出整張蒼白的臉。

到了一定年紀之後,美與氣質都是需要錢來堆砌與維持的。這一點在李業珺身上詮釋得淋漓盡致。是以旁人需要格外花許多時間細看,才能看穿她身上那股疲憊倦怠的神態。

她似乎也知道時聞在觀察她,膩白手指搭在霍赟名字上,一邊摩挲著,一邊冷淡發問:“回來多久了?”

“有段時間了。”時聞如實答。

李業珺點點頭,問了,又不甚在意答案,只不緊不慢接著手中動作,“折過三房的勢頭。把我踢出董事會。弄得霍銘虎半生不死沒幾年好活。那個賤種就又有時間重新同你廝混在一起了?”

時聞早有預料不會聽見什麽好話,神色淡淡的,沒作任何反應。

“我早就同赟兒說過,你配不上他那樣的喜歡。”李業珺丟下那方絲絹,又拿那種攜厭帶怨、瞵視缺口的目光覷她,“他才走了多久,魂魄都尚未安定,你們就這麽迫不及待。”

“我知道珺姨掛念阿赟。”時聞面不改色,語氣軟,姿態卻韌得折不斷,“但倘若您只是為了說這些,那恕我不能奉陪。”

“你倒理直氣壯。”李業珺定定凝視她,“從來新人勝舊人。我不怪你。只是警告你一句,莫要將那些腌臜事拿到赟兒面前來講,擾了他清凈。”

腌臜得過你和沈夷吾麽?

時聞下意識想要反唇相譏。

下一秒又思及這是在霍赟墓前。對方還是沈浸在喪子之痛的婦人。有恩有怨,都不急於此時此地解決。末了輕嘆口氣,還是將尖酸刻薄的難聽話忍了下來。

“珺姨對我有成見,我解釋多餘,也不需求所謂的諒解。只是我從未有過謀害誆騙阿赟的心。信不信由您。”

李業珺面容瘦削而刻薄,微微瞇著眼睛,擲來的視線仿佛有千斤重。

看在霍赟的份上,時聞以往對她總是溫順、甚或可以說是刻意無視的。少有像這樣辯駁的時刻。

李業珺目光挑剔,靜靜將她瞧了半晌,意外地沒有多說什麽,只冷冰冰地吩咐,t“下禮拜三,舊歷廿五。我要為赟兒辦場法事。你空個時間,到濟海堂一趟。”

濟海堂是霍氏舊宅。霍決縱是掌了權,也甚少回去。霍銘虎不知在哪個國家哪座城養病等死。如今只有李業珺一個人守在那裏。

時聞與她對視半晌,沒有說好或不好。只上前幾步,將墓前那束馬蹄蓮撥到一邊,拾起底下浸水變色的相紙,抹去水漬,收進口袋裏。

“這麽一場場法事輪番做下來,究竟是要安他的魂,還是定您的魄?”她語氣平平,聽不出多少嘲諷意味,“阿赟花粉過敏,生前見了花就皺眉。這麽多年了,您連這個都不知道麽。”

這麽不輕不重留下一句,轉身即走。

雨漸漸停歇在回程的路上。

時聞的越野沾了一路山野的泥濘,不好這麽進市區,索性沿途找了個地方洗車。結果洗完車出來,臨近傍晚的天,又淅淅瀝瀝地落起急雨。

她伏在方向盤上等紅綠燈,看雨刷一左一右機械擺動,忽然忘了早上澆完花,自己有沒有將那盆白掌搬回屋裏。

霍決上周飛倫敦。人不在身邊,倒還惦記著每日發消息,囑咐她照顧那株好不容易救活的花兒。

要他多事。

時聞每每叼著牙刷,一邊澆水一邊腹誹。明明是她租的房,勉強算是她繼承的花兒,用得著他隔著半個地球操心麽。

雨天車流走得慢,猩紅尾燈拖得長長的,像無形的線,將各奔去向的車輛短暫串聯起來。

等到終於艱難挪過跨海橋,到達幼兒園門口,一群熒光色小土豆都散得七七八八了。餘淮南大心大肺,也不心焦,挺樂呵地跟幾個同學在教室裏捏橡皮泥。

“小姨!”見時聞進門,又像等急了似的,扁著嘴,伸著肉嘟嘟的手委屈討抱,“餓!”

時聞來晚了,謝過老師,又向小朋友道歉,抱著哄了幾句,這才牽著往外走。

餘嘉嘉的漫畫賣了版權,近日籌備線下簽售活動,難得離家到蘇城出差幾日。餘淮南托付給時聞和保姆阿姨照顧。阿姨白天休息,晚上住家。時聞免她辛苦多做這頓晚飯,便都帶著餘淮南在外面吃,讓她入了夜再過來。

車泊在路邊,時聞分心與餘淮南商量吃什麽,遲了些許才註意到一直等在門口的那道身影。

費詡穿一件速幹短袖,壓一頂鴨舌帽,整個人隱入陰影處。帥還是帥的。就是眼睛底下一圈淡淡青黑,看著像是玩命熬過幾宿夜。所幸知道是來見孩子,邋邋遢遢不像話,衣服都換了整潔的,胡茬也臨急臨忙刮了幹凈。

時聞不知道他們一家三口現在具體什麽情況,也自覺不摻合。正猶豫著直接走人會不會對小朋友影響不好,就見餘淮南頭一擰,鵪鶉似的埋進她懷裏,怯生生地不肯去看等在門口那人。

哦豁。

連餘淮南這種一拐就跑的自來熟都搞不定。

看來闔家團圓,任重道遠。

一時不知是該心疼小朋友,還是幸災樂禍費詡有長長路要走。

不過舉報周燁寅和沈釗聚眾吸毒那事,自己畢竟借過費詡的力。倘若不是費詡態度強硬不肯放人,後面的事情不會推進得那麽順利。

她自認是知恩圖報的人,此刻便只別過臉裝沒看見,沒有冷言冷語故意說什麽。

只是毫無眼力見兒這一點——時聞以前想不通,如今恍然大悟了——餘淮南大概率是遺傳自父親。

“打擾。”費詡跟上前來,聽得出是顧忌孩子在場,極不自然地緩和著那副冰山面孔,“餘嘉嘉人呢?”

時聞把餘淮南放進兒童座椅裏,搭著車門擋住他視線,似笑非笑道,“不是吧,費隊。你自己剛領了證的老婆,你問我。”

“在局裏待了兩天,剛處理完周燁寅那件案子的手尾。”費詡有意拋出這個名字博取同情分,又頓了頓,“她沒接我電話。”

時聞心道“活該”,嘴上仍禮貌周全,“她出門了。近段時間不在家。”

“和誰?”費詡目光微沈,“那個姓何的醫生?”

一般不是該問去了哪,或者多久回來?

時聞饒有興味地挑了挑眉,涼涼覷這便宜妹夫一眼,“事關隱私。這就不是我該透露的了。”

費詡聽懂她言下之意,默了默,沒有不體面地在大街上糾纏。只低頭看一眼車裏奶乎乎窩著的小豬崽,將手裏拎著的紙袋遞了過去。

“有勞。”他言簡意賅,“我明日再來。”

時聞接了,打開一瞧,是餘淮南最喜歡的那家栗子蛋糕。糟蹋什麽都不能糟蹋吃的。她替小朋友收了,隨意擺擺手便上了車。

點火啟動後想了想,沒忍住,還是落下車鏡,說不清好心還是惡趣味地奉勸一句,“不過費隊,你近幾日還是別來了,免得空等一場。餘淮南有我照顧。她好久沒休息,難得有人陪,估計沒那麽早回。”

言罷,車鏡合上,跟著音響裏Love Is A Game的旋律轉了個上揚的音,一腳油門往市中心最旺的購物商圈去了。

一大一小去打卡了近期人氣超高的一家泰國菜,味道不錯,場內還有表演看,氛圍炒得很雀躍。餘淮南剛剛那點低落很快被沖散。時聞也不去探究他為什麽會排斥費詡,只帶著他到處逛逛玩玩,順道購入幾個聯名樂高和一塊新滑板。

小豬崽興致高,但電池容量小,體力燒得快。回程前半段還嘰嘰喳喳扒著窗講話,後半段直接沒了聲音,往後視鏡一瞧,歪著頭睡著了。

到了小區停車場,時聞拎起大包小包購物袋,又頗有些吃力地把熟睡的餘淮南從兒童座椅裏抱出來,腳一踢,把車門關上,回身往電梯走。

“豬啊。才幾厘米高,吃這麽重。”她喃喃抱怨。

等在電梯廳拐角處的不速之客,聞言向她伸出手。

“你就這麽帶小孩?”熟悉的、漫不經心的語調,“小朋友聽了會哭。”

霍決一身質感灰西裝,領帶卸了,紐扣松開幾粒。煙掐滅,仍遺留淡淡薄霧,呼吸一吞一吐,襯得脖頸間一枚喉結分外性感,像某種松科植物的果實。

時聞楞了楞,半晌才回過神,把懷裏的小豬崽抱緊了不讓他碰。

“關你什麽事。”她視線回避,語氣也生硬,“一身煙味,別熏到小朋友。”

霍決後退一步,擡了擡手作投降狀。而後單手解開一粒扣,把沾了煙味的西服外套脫掉,隨手扔進電梯前的垃圾桶裏。

下一秒,又極富技巧性地從她手裏順過那幾袋重物,口吻淡淡地責問,“改密碼了?我進不去門。”

聽話裏意思,是空等了段時間。

“搞清楚點狀況。”時聞目不斜視,繞過他用手肘按上行鍵,“我給過你密碼嗎?說好的事先告知,誰要你自己一聲不響地來。”

霍決靠近一步,時聞擡頭盯住顯示屏,將將忍著,才沒示弱後退。

“明天有個新能源峰會。本來應該直接從倫敦飛京城的。但實在想見你。”霍決避重就輕解釋一句,微微俯身註視她,“五天不肯接我一個電話。你好忙嗎,聽我道句晚安的時間都分不出來?”

能成大事的野心家,確實必備粉飾.太.平的能力與刀槍不入的厚臉皮。霍決可稱個中翹楚。不管上次結束是撕破臉皮的爭吵,還是難以轉圜的冷戰,再見面,他還是能表現得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不像時聞。

在面對霍決時,她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該表現得更理智或更感性,更冷淡或更親昵。所謂“應該”,也只是理想化的決心,實際臨場,情緒並不完全由自我掌控。

“忙不忙,也要視對象和事項而定。”時聞不想搭理他,含混講完,頭就負氣地擰過去。

兩人腳尖對著腳尖,日光燈算不得柔和的光線籠罩下來,在彼此之間暈出一灘影子。

這句話不知犯了霍決什麽忌諱。

她有心要扯離些許,然而他不想被推開的時候,她就無論如何都推不開。

戴白奇楠的右手往下滑,扶在她頸側,一個充滿掌控感的姿勢。略低一低頭,彼此鼻尖就碰在了一起。沒等時聞做出拒絕的反應,他討好地蹭了蹭,就直接不偏不倚吻下去。

時聞剛剛吃過冰淇淋,唇舌有熱帶水果的甜香,軟膩得勾人。霍決故意拿那種又兇又輕浮的方式親她。彼此一人探入一人推t拒,舌尖搔刮著上顎,漸漸水聲輕起。越是用力抗拒,反而糾纏更甚。

這絕非一個恰如其分、適合出現在外面的吻。

時聞被親得無意識仰頸貼近。但理智尚存,內心忿忿,不住拿腳尖踢他脛骨。又拿手去遮餘淮南眼睛,怕小朋友被吵得醒過來。

霍決倒是什麽顧慮都沒有,吃準了她不敢鬧出什麽大動靜。電梯門“叮——”一聲開了又關,有住戶從裏面走出來,他還坦然自若攬著懷中人往旁邊讓了一步。

直至時聞逮住機會狠狠咬了他一口,彼此距離才終於被拉開。

她氣得耳廓潮紅,礙於雙肩被握住,騰不開手,急不擇途拿額頭往他下巴猛撞過去。

“有病啊你!”她咬牙切齒低聲罵,“無緣無故跑過來沖我發什麽脾氣!到處都是人和攝像頭,想搞現場直播別扯上我!”

“你才知道?”霍決表情一點變化沒有,好整以暇答她第一句。指腹擦過唇角,一點點鐵銹味的血絲。又抿掉。

末了幫她揉了揉額角,居然還似讚似嘲地笑,“好硬的腦殼。瞪我幹嘛,你不痛嗎?”

好厚的臉皮!

時聞還想發火踹他幾下,可惜劍拔弩張的氛圍下一秒就被打破。餘淮南奶聲奶氣地咕噥著,扭動幾下,要醒不醒地開始揉眼睛。

時聞當即收聲,閉了閉眼收斂怒意。再怎麽惱火,都沒有在小朋友面前吵架的道理。

餘淮南嘟嘟囔囔地醒轉,分不清晝夜地先說一句“早安”,又黏糊糊地在小姨臉上吧嗒印一個啵啵。

這會兒轉頭,才發現有個帥叔叔正盯著他們瞧。時隔不久,小豬崽當然還記得這個舉他飛高高的人,不僅自來熟地伸手討抱,還高高興興地主動喚人“小姨丈”。

霍決假模假樣笑了笑,覆又披上那層英俊溫和的皮,和風細雨地弓身來接。

時聞拍開他的手,低低警告,“別裝。”

他最討厭軟趴趴的東西,能願意抱就有鬼了。

霍決手落空,也不勉強,轉而揉了揉她眼下痣,“這麽兇,幫你減輕點負擔都不行?”

輕佻得時聞幾乎又想拿頭撞他。

兩個大人氣氛不對勁。小朋友大多敏感,餘淮南不忙著吃零食睡懶覺的時候,感知情緒的能力其實也不弱。

他見過自己媽咪與那個鴨舌帽叔叔起爭執的場面。媽咪從來沒有那麽大聲講過話,也從來沒有那麽傷心地流過眼淚。如今見小姨一副怒目而視的表情,小豬崽嘴巴扁了扁,理所當然以為是自家人受了氣。

餘淮南護短,登時環住時聞脖子,直起腰板,正氣凜然地主持正義,“不許欺負寶寶的小姨!”

“是你小姨欺負我。”霍決懶洋洋看這小不點一眼,微微壓著下頜,展示罪證一般指著自己被磕破的嘴唇,“喏。”

餘淮南是個小沒眼力見兒外加小沒骨氣的。別人說什麽都信。心裏大概也更傾向於自己兇巴巴的小姨不會挨欺負。聽人這麽一解釋,登時“噢”一聲,塌了腰板,正義也不主持了。

“男孩子,痛一痛,其實沒什麽的噢。”敷衍地呼呼吹一下,一雙葡萄眼滴溜溜當沒事發生過。

完了別人隨便伸一伸手,又跟多親熱似的,把小姨一蹬,順桿爬過去,興高采烈晃起小短腿,歡呼起“小姨丈,飛高高”,方才那點義憤填膺的勁兒全拋腦後了。

時聞面無表情乜著他們唱戲一樣一來一回,一聲都不想吭,自己按鍵進轎廂。

霍決不疾不徐側身跟進去。

電梯在十一樓停下。

一梯兩戶,時聞把餘淮南和大袋小袋收回來,進了對面的門。

霍決知禮自持地沒有硬跟進去,遞了個眼神,卻也沒等到時聞給他開換了密碼的那扇門。

“砰——”地一聲,門擦著他面龐闔上。

“回來啦?”保姆阿姨聞聲從廚房出來,慈眉善目的笑模樣,從時聞手裏接過小豬崽,“剛燉好羊肚菌湯,你也趁熱喝一盅。”

時聞原本要搖頭,想了想,又拉開椅子坐下了。

多在這邊耗了半小時。喝了湯,拆了玩具,還跟餘嘉嘉打了個視頻。期間手機沒動靜,門鈴也沒響。她等餘淮南進去洗澡,拖拖拉拉道了晚安才離開。

走廊裏空無一人,她扶著門把發了一會兒呆,慢慢關上身後的門,摁指紋打開另一扇門。

出乎意料地,家裏有光。

觀景陽臺的玻璃門敞著,燈開得不太亮,只一盞羽毛落地燈在運作。雖然時聞夜間視力不佳,卻也不喜歡太強烈的光線。這種柑橘色剛剛好,飛絮一樣朦朧,適合混在冷氣裏昏昏暗暗地游蕩。

霍決洗了澡,白tee短褲,寬肩長腿,短發微濕搭於額前。正單膝點地,銜著煙在擦那盆淋了雨的白掌。

煙沒點燃,克制著癮似的,作為某種欲蓋彌彰的證明。

時聞定定望他半晌,“怎麽進來的?”

“你在設置密碼這方面歷來沒什麽想象力。”霍決的臉陷在陰影裏,靜靜的,只有眼睛瞋黑發亮,“你猜得到我的。我自然也猜得到你的。”

“閑得無聊在樓下等那麽久?”

“想早點見到你。”

他說這話的語氣輕描淡寫。簡潔,且平鋪直敘。沒有多少逼迫別人回應的意思。

時聞得以沈默忽視,假裝沒聽見,兀自解了發夾往浴室裏去。

她沒有刻意延長在浴室逗留的時間。沒有意義。時間寶貴,還有諸多瑣事要處理。

擦著長發步出客廳,黑王蛇棲息的智能恒溫箱散發冷冷幽光。時聞照例給朱莉換水,讓它纏在手臂上游弋少時。

左手那只翡翠沒摘,還清泠泠地掛在腕上。被黑王蛇又滑又亮的腹鱗蹭過,極致的黑與綠,視覺詭譎而妍麗。

朱莉幾日沒進食,脾氣仍舊溫和,沒有亮出牙齒。與人類淡而不厭地互相觀察半晌,得到一個淺淡的笑,隨後被小心翼翼放回恒溫箱。它無聲呲了呲蛇信子,沿著杉木緩緩游回森林地表。

茶幾和沙發底下鋪著打折購入的羊絨地毯,時聞光腳踩在上面,把筆電從托特包裏取出來,沒有多給陽臺那人眼神,自顧自盤腿坐下開始改稿。

茶幾不知何時多出一個釉白花瓶,裏面插著一束小夏橘洋桔梗。油畫般的煙粉色,花瓣有描邊感,香氣很淡。

花開得太好,所以搖搖欲墜。時聞掃過一眼,不自覺伸手托了托花苞,怕它重得墜下來。

耳邊忽地傳來一聲輕笑。

低而磁性的嗓音,裹挾微苦的煙,像燒焦了的風。

“洋桔梗花期很長。我下周三回來,來得及在你生日之前換新的。”

時聞順著風往夜裏望。

綠溶進了黑裏,許多伸長的枝葉在輕輕搖晃,攪動悶濁的空氣。

霍決唇間的煙點燃了。火光明明滅滅。金黃色煙絲散發出苦甜交織的灼燒感。

他一派玩世不恭的姿態,隔著時隱時現的煙霧,專註地欣賞她的一舉一動。

有種覆雜的感覺從心中微妙地一閃而過,時聞突然開口,“你不覺得自己煙抽得太多了嗎。”

很明顯感到他頓了頓,那雙鋒利的眼直直盯著她,語氣相當古怪,“你這是在管我嗎。”

室內一時靜下去。

時聞沒有接腔。其實話剛剛出口的瞬間,她就已經後悔。

“你開口要求我的話,不論什麽,我都會乖乖照做。”霍決喉結滑動一下,順勢咽下後半截冗長的剖白,“你知道的吧。”

“門關上。你隨意。”時聞收拾好表情,重新低頭看向屏幕,聲音涼涼的,“抽死最好。”

“這麽咒我?”霍決咬著煙,有些揶揄地提了提唇角,又故意撿她當初在挪威的話來講,“狗的壽命很短的。”

話雖如此,卻還是慢條斯理地摁滅煙,剝了顆薄荷糖,在夜風中散了會兒煙味才掩上門進來。

門一闔上,潮濕郁熱的夜就被隔絕於外。

霍決貼著沙發坐下,將她整個鉗住,困在茶幾和胸膛之間。四肢猶如樹木的枝幹,闊開一片網,將她嚴絲合縫地籠著,下巴放松地埋在她肩上。

體型差太大,又貼得太近,時聞能嗅見低沈厚重的煙草味,也能一下下數清他的呼吸與心跳。

他似有若無地越摟越緊,時聞被壓得接連敲錯一串字符,還被身後人指出,捉住戴翡翠的手一個一個點刪除。

“滾開。”她有些惱火,頭也不回要給他一個肘擊,“寫不完了,別煩我。t”

被霍決不慌不忙握住,還惡人先告狀地在耳邊抱怨,“怎麽這麽愛動手動腳。”

“誰說誰?”時聞擰頭,忍無可忍剜他一眼。

“把工作帶回家是壞習慣。”

“有任何資格說這話嗎你。”

“我改了。你也要改。”霍決好脾氣地拿鼻尖蹭她。被不輕不重甩一巴掌也不惱,裝模作樣叫痛,還把另一邊臉湊過去給她打,又露骨地深深嗅吻她頸間氣息。

苦橙葉的氣味青綠酸澀,剝了皮,則是明亮而豐沛的甜。

霍決左手有疤,雙手掌心觸感迥異。撫在皮膚上,像植物枝葉之間的挨蹭。粗礪。流動。沙沙作響。無跡可尋。

“今天去了哪裏?等了你一晚上。”

他明知故問,時聞卻不陪他拐彎抹角地演戲。

“自己不會看監控?還是跟著我那個人沒跟你實時匯報情況?”

霍決定定看她幾秒,沒有否認,只誇讚似的親了親她臉頰,“發覺咗啦?好叻啊,bb。”

[ 發現了?好聰明啊,bb。]

時聞要躲。

霍決不許,捏住她下頜,強行轉過來吻。

這人渾身上下,除了嘴裏幾句虛與委蛇的話,實在跟溫柔半點不沾邊。銜她嘴唇時收了牙,卻依舊覺得重。貼著唇瓣吮了又吮。還惡趣味地拿指腹摁她舌面,逼她皺著眉把舌尖吐出來,獻祭般送到他面前。

再開口,聲線懶洋洋地發啞,隱含陰沈的不悅與質問:

“好掛住佢?我一唔喺度,又去見佢。”

[ 很想他嗎。我一不在,又去見他。]

時聞心煩,眼下痣薄紅,不甘又挑釁地睨他一眼。一個吐息的距離。她的瞳孔倒映出他鋒利眉目,虹膜漆黑,同樣映出她昳麗的一張面孔。

“你喺唔喺度。”她面無表情,“我都會去見佢。”

[ 你在不在。我都會去見他。]

“哇。”霍決噙著冷笑,彬彬有禮地感嘆,“阿嫂,我都唔知原來你咁長情。”

[ 哇。嫂嫂,我怎麽不知道原來你這麽長情。]

好奇怪。

時聞目光輾轉,若有所思打量著他。

自從見過他錢夾裏藏著的那兩張底片,這種奇怪的感覺,就一直模模糊糊縈繞著她。

盡管過去五年,他極有可能在暗中牢牢窺視她的生活。用一千雙眼睛註視發生在她身上的細微變化。對她與霍赟的真實關系了若指掌。

但每每提及霍赟,提及中間缺失的那五年,他還是喜怒無常,還是難掩暴戾。

仿佛他由衷信奉出自她口中的言語的力量。

她的話可化刀亦可帶柔,是執掌他情緒的命令一種。

真實與否是其次。信與不信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願偎倚,偏要拿刀尖指他。

他被刺痛,就也不肯讓她自在。張口叼住她後頸那枚小痣,明明不耐煩,卻還是不疾不徐將她揉濕漉漉揉開。不太誠懇地問,難掩強勢地逼迫,要她就著這姿勢吃他。

時聞驚叫一聲,腳尖繃直,薄背高高弓起,渾身應激地泛了紅。仿佛被勾著胃,重重下墜。霎時間顫得話都說不完整。

“之前說好的各退一步。還記不記得。”霍決誘哄般低聲,“我脾氣沒那麽好,別一而再再而三踩我底線。”

“你什麽立場指責我。”時聞眼裏含著薄薄水光,“……你自己答應過的事,有做到嗎。”

“我不想你不開心。”霍決縱埋著,一下下發狠咬她脊骨,懇求幾乎扭曲成氣音,“你要報覆誰,要誰死,我都會幫你。但有些事,我試過了。真的做不到。不要只對我一個人這麽苛刻,時聞。”

他不是第一次對她說這句話。形同脅迫的示弱。時聞緊咬嘴唇,一言不發,在細微的光裏回望他。

瑩白的臉。含怒的眼。灩灩的光。有種真實的易碎。

分不清是想擁抱多一些,還是推開多一些。

霍決的心倏忽緊縮一下,忍不住貼得更近。手臂青筋暴起,聲音卻俯首稱臣地低下去,“乖一點好不好。”

又喑啞地攫住她,求她,“給我多一點。親親我,bb。”

猶如水淹沒糖。

所有的感受都在炙熱的呼吸裏消融。

夜是巨大的手掌,將一切矛盾遮藏。

好像只有這種時候她才會乖。

只有這種時候,才能感受到那種失而覆得、完完整整確認小鳥落入掌心的安全感。

時聞發著抖,忍耐著不肯出聲,戴著翡翠的左腕碰倒了桌面的洋桔梗。

水漫過地毯。

霍決眼底滾過冷而黏稠的情緒,嘆息般長長吐出一口氣。

羽毛燈忽地暗了。

臥室門被踢開,又掩上。

正對客廳的智能恒溫箱,變成這個空間唯一的光源。黑王蛇蜿蜒盤於杉木之上,鱗片詭麗,豎瞳漆黑,無知無覺、無聲無息審視著這漫漫長夜。

*

舊歷廿五。

是個陰天。

時聞做完手上的專題,申請調休。出門前一改日常著裝風格,換了一條簡約端莊的奢牌小黑裙,化了淡妝,盤了發髻。

島臺上放著一個厚厚的素描本,邊緣磨損,紙張膨脹,看得出過去使用頻繁。她將手搭在上面,思忖許久,還是將之放入了隨身的手袋。

濟海堂位於雲城東南角,鬧中取靜,坐山望海,掩映於如霭綠意之間。

幾棟建築自成一個小區,安保極其嚴格,從山門起始,就要連過幾道門禁。路上沒有任何引路標識,好在管家陳叔早早候在山下,問過好,與司機開一輛擺渡車,在前頭引她往上走。

穿過茂密的林海,便是開闊的高爾夫球場,再往前,則是出自名家手筆的噴泉園藝造景。一座純白宮殿般的建築,矗立於正中間。

時聞跟在陳叔身後,時隔數年,再度步入了霍家的門。

主宅裝潢富麗堂皇,與記憶中相差無幾,以東西為界線,融合新中式古典美學與Art Deco風格,呈現華貴大氣的視覺設計。

他們一路往南走。

遠遠便聽見管笙鐃鑔刺耳的聲響。

南邊的起居室,被臨時布置成了一個道場。

李業珺一身黑底繡竹旗袍,清臒地站在法陣中央。

四周有小道士在清清嗆嗆地吹打,又有人負責貼符紙、點蠟燭。案桌上依次擺放許多舊物,從嬰兒服、魔方、胎發到西裝、球拍、腕表,攏共二十幾樣,從霍赟的一歲到二十四歲。

陳叔微微欠身,沖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時聞點頭,從包裏拿出那個素描本,定了定神,上前放在案桌最末尾。

李業珺不動不言,靜寂地看了她一眼。

她獨自退到遠遠一側。

不多時,法事正式開始。一位穿著灰袍的瘦高中年男子入場,一手持羅盤,一手甩拂塵,嘴皮子翻飛開始念咒。

念念有詞不知多久,就見他食指中指並攏,沾金箔粉在空中對著李業珺畫了一道無形符。

李業珺垂首斂目,手中結著太極印,口中虔誠喃喃念誦無量天尊與霍赟之名。

反反覆覆。念了又念。

但願,但願,但願。

好像這樣就可以令他的魂魄重新聚集起來,這樣就可以令他真正安息。

時聞算不上多麽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卻也從來不信鬼怪神佛。

事實上她覺得李業珺也不信。

至少在霍赟離開之前,她既沒虔敬參過禪,也沒苦心誦過經。如今這麽不拘道家佛教,一場場法事輪番做下來,倒更像某種走投無路的心理依恃。

李業珺出身顯赫,一生瓊枝玉葉,卻非養在深閨不谙世事的婦人。在與霍銘虎結婚後,她開始涉足商界,逐步建立自己的派系,在集團內部爭奪話語權。她確實心狠,也有手腕,趁著霍耀權病弱,幾番將霍銘虎壓落下風。

她與霍銘虎是聯姻性質,但再往前推,又是同窗,短暫有過一段情,不是半點基礎都無。

然而在權錢色面前,感情太稀薄,也太廉價。亦如道德之無力,約束不了這個階層的欲望。

夫妻做到他們這份上,似乎反而回歸了婚姻的契約本質。利益糾纏太深,他們是永遠都分不開的,財產分割傷筋動骨,集團股價也經不起這番波動。

年輕時,當然不是沒有想過離婚。畢竟她有恨,也有愧。但自從那個賤種認祖歸宗回到霍家,李業珺就再也沒有動過離婚的念頭。她只要霍銘虎死。

算計了多少年,原本勝券在握,幾乎都以為自己快要贏了。

霍赟卻突然出了差錯。

他主動放棄一切,攪得李業珺措手不及。

再然後,霍決韜光養晦,借著霍耀權的勢,一把掀翻了棋盤。

李業珺功虧一簣,滿盤t皆落索。

她是有資本東山再起的。她不斷告誡自己。不慌。不慌。還不到窮途末路投子認負的最後一刻。

可忽然一日,那個久未響起的號碼打過來。裏面有個陌生的聲音,公事公辦告訴她,霍赟死了。

那瞬間渾身血液凍結,眼前乍黑,幾乎站不住摔下樓去。

她不信。一個又一個電話撥出去。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

她的孩子不在了。

孑然一身長眠深冬,死在茫茫雪山裏。

李業珺過去總以為自己不那麽在乎血脈親緣。其實不然。她只霍赟這麽一個骨血。她擺脫不掉身為母親的本能。

所有事情都從這一日開始改變。

在死亡面前,李業珺終究變回了謹小慎微的平凡人類。

她無人可求,惟有求諸神佛。盡管誰都知道,這只是一種虛無的、於事無補的安慰。

這神神叨叨的場面充滿一種荒誕的悲戚感。再考究的布景,再嚴謹的流程都無法掩蓋。

時聞忽然覺得很難忍受,沒有出聲打擾,默默從側門退了出去。

陳叔悄聲跟出來,請她到偏廳喝口熱茶,歇息片刻。

時聞婉拒,“珺姨讓我帶阿赟生前的物件過來,我已經照做。我心不誠,就不留下添亂了。”

陳叔自知待客不夠周全,沒有攔她,只愁苦地嘆了口氣,“小姐見諒。”

時聞搖了搖頭,邊走邊翻車鑰匙。陳叔過去很疼惜霍赟,待她的態度也一直不差,她沒理由給他臉色瞧。

陳叔亦步亦趨跟到車旁,踟躕半晌,終究還是開了口,“這一年來,太太總是夢見少爺。”

時聞拉車門的動作頓住,回過身來,禮貌地等他將話說完。

“——夢見少爺站在雪地裏。頭發和睫毛積得厚厚一層白,手腳都凍僵了。不肯看她。也不肯說話。”

這位兢兢業業的老管家,伺候李業珺母子多年,兩鬢生了白。在佛堂廟宇浸得久了,連說話的腔調都染上了一絲線香的幽苦。

“都說自戕的人造了殺業,心中有怨,入不得輪回。太太實在牽掛少爺。怕他孤魂一縷,徘徊游蕩,不得救拔。所以才會這麽一輪輪法事做下來。無論是上次在雁回山,還是今日這趟,小姐能來,太太心裏其實是感激的。”

時聞耐心聽了,卻不明白他為何要對自己說這些。她實在無法表現出同情或憐憫,更遑論其他。想來李業珺也不會需要。

心不在焉站了半晌,腦海翻來覆去只想一句,“——太遲了。”

她再度搖了搖頭,不再逗留。

“案桌上那本,是阿赟在安城幾年的日記。他在最後一封郵件裏囑咐過我,要我全部燒毀。但我想了又想,寧肯他責怪我,也還是應當交由他的家人保管。”

“有勞轉告。”車門掩上,她客氣頷首,“往後這種場合,我不會再來。”

下山的路無需指引。

有一朵鉛灰色的積雨雲尾隨著她,一路穿過竹林,視野下沈,墜入封閉的海底隧道。

再從隧道裏鉆出來的瞬間。

暴雨崩落。

這座城市的海擁有溫和的表象。更為兇險的,從來都是伏夏的雨。

世界倏忽暗了下來,所有風景都被拋遠,只餘雨點敲擊車廂的噪雜聲音。

時聞慢下速度,亮起霧燈,破開一片白茫茫回到小區停車場。

等電梯的時候,意外接到主編一個電話。

顧寧是她學姐。雖關系親近,但公私分明。公事一般走OA和郵件,私事則通過個人微信聯系,甚少在休假期間撥她手機。

信號接通後,顧寧語氣難得嚴肅,說轉了封郵件給她,要她盡快查看。

時聞問她出了什麽事。顧寧那邊有人催促開會,沒來得及具體說明,只匆匆囑咐她註意安全,工作轉為線上溝通,這幾日暫時不要回新聞社,也不要無故外出。

時聞皺眉,當即要打開手機郵箱確認。

此時電梯門開,裏面走出一個身穿黑色沖鋒衣的高壯男人,兜帽壓低,套著頭盔,面戴口罩,看不清面容。防水面料淋了雨,水珠洇不進去,濕氣皆隨著走動快速滾落,在地面留下淡淡痕跡。

時聞下意識往旁邊避讓,男人卻不知有意無意撞過時聞肩膀,用力碰掉了她手機。

“唔好意思。”本地口音。嗓音粗糙得像鋸齒磨過的巖石。

時聞心頭一跳,不安湧現。再警覺去看,男人已經頭也不回消失在拐角。

時聞和餘嘉嘉租住的這個小區,中高檔次,安保不差。因為帶著小朋友,又要住得近,當初是費了心思挑選的。小區晚上七點後電梯必須刷卡,外賣車不讓進,只能放到門口,由樓棟管家送上門。但白天限制沒那麽嚴格,外賣、快遞人員登記過後,都能上門。

這場雨下了多久?

地面的濕印,從負二樓,一直延伸到十一樓。

餘嘉嘉和編輯有約。餘淮南在幼兒園。保姆阿姨還沒上班。

時聞獨自站在家門口。

智能門鎖沒有暴力損壞的跡象,雲端也沒有提示異常警報。照理而言,不會出什麽問題。

但腦海一閃而過剛剛那個形容古怪的男人。時聞定了定神,沒有立即按指紋開門,點開手機的門鎖監控,翻開詳細的進出記錄。

[ 昨天-20:02-我的指紋-開鎖 ]

[ 昨天-20:24-YJJ 的指紋-開鎖 ]

[ 今天-08:35-我的指紋-開鎖 ]

[ 今天-14:25-密碼1-開鎖 ]

這扇門,只有三個人能自由出入。

慣常使用密碼的,只霍決一人。

而根據霍決每天單方面發過來的騷擾信息,他現在應該還在回程的萬米高空之上。

時聞的心猛地沈下去,快速點開電子貓眼,翻到今天午後的時間段。

畫面裏,赫然閃出一道身穿黑色沖鋒衣的身影。

14:25進。

14:45出。

離開之前,還有恃無恐地拿出手機,在門前拍了一張照片。

“叮咚叮——”

結合顧寧轉給她的那封恐嚇郵件,時聞將拇指放在指紋感應處,智能門鎖彈開。

不安的預感被應驗。

——她家被砸了個稀巴爛。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