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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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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現在圖已經繪好了,兩人站了起來,退到輿圖上南方的下半截,望向紅黑縱橫交錯新繪上線的北方那半截。

有些事情,光看賬冊還不明顯,但這麽一繪上去就非常顯眼了。

自京畿和虎口關的兩座鷹揚總府通往各衛、各衛返回鷹揚總府,連接有非常多非常密集的線。多到沈星都繪不下,她先是弧道繞,最後繞也繞不下了,最後用加粗備註來註明這條線有若幹次。

另外自總府和各衛為中心輻射往外的線也很多。采買的、私販的——有不少路線都不知目的,但裴玄素判斷也是屬於私販的;甚至還有一些兩人目前也未能其目的,用紅色線標註上的。

反正就是橫豎斜飛,幾乎覆蓋了大半個北地,尤其是鷹揚總府和各衛為中心的這些點,線多得黑乎乎一塊。

這種情況下,有一塊空白的地方就非常突兀了!

——緊鄰虎口關鷹揚總府東側的開始,一小塊一直往東南方向延伸出去,途徑有壕州鷹揚衛、梵州鷹揚衛,空白越來越大,直至出現呈紡錘形的一大塊幹凈地方,是沿著葦河河道的走向的,這一片基本沒有線走的。

裴玄素貂一身紫衣華麗深邃,領口衣襟的繡銀在燈光下有一種危險的隱秘感。他抱臂瞥了一眼那塊空白區域,饒有興趣挑了下唇角,但笑意不達眼底,那雙斜挑艷麗的丹鳳目有一種冰冷的幽色。

轉向沈星的時候,目光溫柔下來,他微笑看著她。

沈星也看輿圖,又轉頭看他,她有點得意的小表情,抿唇笑,雙眼晶亮生輝。

在裴玄素這裏,她也不用端著少年領導的架子,也不用擔心自己露怯,更不用每一句話出口之前都得先在肚子裏囫圇思索一遍,以免說錯了,折損掉自己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

其實也挺累的,雖然開心。

回到兩人私底下,她可以暢所欲言,不管露笨露怯都沒關系,她還可以得意。

反正裴玄素也不會笑話她。

她原來就是比他笨的嘛!

沈星就說了:“我覺得,這塊地方很可能有什麽問題存在的。”

她專註繪圖,畫著到一半就發現了。

沈星當時想到一個詞,叫“欲蓋彌彰”。

這塊地方很可能出現了什麽大問題了!以至於鷹揚府這邊十分擔心被發現,擔心到連私運路線都全部避開這一塊,生怕會被人註意到。

裴玄素笑了:“很好!和我想的一樣。”

兩人的想法一摸一樣,這種默契真讓人快活極了,他想到一個詞叫“心有靈犀”,有種愉悅自心底漫上來,舒暢了他他胸臆滿襟和四肢百骸。

他望著沈星燭光下的恬靜側顏,她正專註望著輿圖空白那塊地方,臉頰和眼睫盈了一暈暖黃。在他眼中,她的側臉像會發光似的,在這偌大的舒苒靜室,一顰一動漂亮得動魄驚心。

他偷瞄了一會,目光轉回輿圖。

“馬上就陰山關了,準備一下微服,我們這就動身。” 裴玄素對沈星說。

有什麽古怪,去一趟不就清楚了。

裴玄素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此行將會有重大收獲!

“馮維!”

提及鷹揚府之事,裴玄素溫存繾綣陡然一收,那雙絕美丹鳳眼已變淩厲,整個人如無聲出鞘的兇器,有種危險鋒銳又有種志在必得的陰沈肅殺,到了極點。

馮維三人一聽立馬從階梯起身,馮維跑過來推門,裴玄素吩咐:“把輿圖拆下來帶上,點三十來人,立即改裝,稍候我們乘小船微服離開船隊,前往梵州。”

裴玄素一眼就看出,這塊紡錘形的空白位置,腹心位置正在梵州一帶。

目前還不知梵州什麽情況,他並不打算驚動欽差團節外生枝。有了這條的重大線索,裴玄素對去鷹揚總府和那些將領拉扯已經失去興致,交給趙關山和梁默笙就好。

他要快準狠!

裴玄素太清楚,要掀翻十六鷹揚府,個人罪行都是隔靴搔癢,查探下去層層掣肘麻煩,且未必達成目的。

想要一舉解決鷹揚府,最好是找準一個它與國朝悖逆、存在已經成為阻礙,再也沒有人可以為此質詢半句,才能幹凈利落一擊將其轟倒垮塌!

不然其他的方式,都誓必會曠日持久拖泥帶水。

哪怕是曝光這個私運網絡。

沒有方向的時候才專註個人罪證、乃至兵將群體罪證,企圖深挖去一樣樣拼湊,但究其根源還是得上述這個。

“梵州?二哥梵州會有什麽呢?”沈星也不用換衣服了,她想一下自己的披風,“二哥你有褐黃或者灰色的披風麽,借我一件。”

“梵州,”裴玄素轉身往臥室的小門,他略略思索,“最近十來年,大概就是九年前的葦河大決洪災罷,涉及七州一百三十多個鎮縣。”

洪水還在梵州一帶積澇了很長時間,後面去了一個能臣叫範遂州當上梵州刺史,挖了一條洩洪渠直通邸州下游,開了洩澇缺口,才真正解決了這個問題。

之後各種災後重建,據折疏上奏和次年的工部吏部欽差巡視,聽說恢覆得挺好的。

後來範遂州因此高升,現已經是吏部侍郎了。

裴玄素稍思忖一下,虎口關一路東去延伸至梵州的地形,那該是逐漸向下,到梵州一帶算最低窪,再思及近個數十年來的梵州那邊的氣候,他若有所思。

不過這個隱約猜想太空泛了,一切還是到了梵州再說。

裴玄素折返臥室,迅速在深紫賜服之下套上一身尋常的深黑紮袖胡服。馮維已經找了一件普通的黑毛披風打包上了。

裴玄素親自到那個衣箱翻了一下,找了一件尋常緞子面灰鼠皮裏的披風給沈星。他存了點心眼,特地挑一件自己穿過的給她。

沈星接過抖開看看,很滿意,這顏色微服的話這季節正合適,面料又不起眼。

鄧呈諱孫傳廷也去點好人了,各人領命迅速回房私下準備不提。

前面遠遠望見陰山鈔關,船行的速度已經緩慢下來了,江面淡淡霧霭飄彌。

裴玄素一行這就動身,先去一趟趙關山的船上。

不過過去之前,沈星緊著打開書房的門叫來徐芳徐喜他們,讓他們準備同時,並吩咐徐守和徐容先趕緊去告訴了趙青和雲呂儒。

雲呂儒那邊,沈星也沒說自己去幹什麽,只讓對方秘而不宣,這段時間銅鐵案若有事就暫由他先行看情況處理著。

至於趙青那邊,她是讓徐守這麽說的,說銅鐵案有些異常情況,她準備下船私下過去察看處理一番。

趙青一聽秒懂,罵了兩句,恨鐵不成鋼,“滾吧!”

徐守和徐容很快折返了,諸人準備停當,正要過去趙關山船上,沈星想了想:“二哥你先過去,我馬上就來。”

她蹬蹬蹬跑回下一層她自己的艙房,拉開儲物箱翻了一下,找出一件小東西用絨布袋裝上塞懷裏,又趕緊跑下通往趙關山那邊的底層艙廳的側門。

裴玄素也沒有自己先過去,放緩速度下樓梯,在側門等她。

她跑得臉紅撲撲的,女孩子有時候會有不方便的地方,他也沒敢深打聽,問:“東西都拿好了嗎?”

“好了好了。”

沈星側頭一笑,她趴在艙門往外小心望了一眼。裴玄素一聲令下,半側船舷清了一遍,現在外面站崗的都是平時有些眼熟的宦衛番役,方才一路從五樓下來,階梯上一個人都沒遇上,都清空了。

懸板搭上,一行人很低調過了趙關山的船上。

裴玄素直接把貂皮鬥篷卸了,稟道:“大人,我欲前往梵州一趟。”

馮維趕緊把輿圖解下來,裴玄素湊近,低聲如此這般簡單說了一遍。

沈星左看右看,她發現裴玄素和趙關山的言談舉止間,好像更親近了一些。

趙關山沒有廢話:“行,這邊你不用擔心,我給你先安排個替身湊數。”

跟隨裴玄素過來的鄧呈諱賈平房伍等人已經去迅速卸了外面的提轄司服飾,露出普通布衣,外面暫披回制式黑披風遮擋一下。

沈星笑著說:“義父,我也去啦!”

她見趙關山看她,有些撒嬌上前說,趙關山和沈爹年齡差不了太多,在“父”名頭的趙關山面前,她更容易流露出一些女兒的語氣神態。

趙關山這還是頭一回養的女孩子,平時給韓勃裴玄素準備的東西,他也沒忘給沈星準備一份的,現在沈星身邊的人手和近衛有一部分都是趙關山親自挑了送到她身邊給她使的。

養女兒果然就是比兒子貼心啊。

趙關山哎喲哎喲笑兩聲,摸摸她的發頂:“行,那你去。”

他含笑瞥一裴玄素,裴玄素和他對視一眼,兩人心知肚明,後者有些不自在。

趙關山看看裴玄素,又看看沈星,笑而不語。

須臾,他說:“那就去信讓韓勃他們過去匯合。”

不必再去虎口關了。

裴玄素道:“我已經傳信韓勃何舟了,讓他們只帶心腹,私下微服過去。”

趙關山深籲一口氣,他起身推開艙門,獵獵的風呼嘯灌入,前方是臨水而建卡住河道拐彎的宏偉鈔關,而後方則是緊隨其後的一大批紅漆大小官船。

趙關山冷冷瞥了後方一眼,回身道:“去吧,但要註意保重身體,別忘了把這半月的藥服完。”

最後一句是叮囑裴玄素的。

“是,大人!”

裴玄素現今和趙關山平級,這句應是,是義子對義父的。

接下來沒有廢話,馬上就到陰山鈔關了,一行人略略準備。鈔關檢查可不敢檢驗攔截這數十艘大官船,離得遠遠各色大小商船民船慌忙避讓,鈔關趕緊大開關門,戰戰兢兢將船隊迎進來通過。

不過由於鈔關的設計,所有船只到這裏會被木壩攔住,然後轉往鈔關設計的一個個通檢門洞進入鈔關的四方檢城,然後從檢城另一邊的出口出去的。

鈔關的木壩要打開費時費力,從檢城而過也就繞遠一點點路,自然是從後者過的。

門洞和檢道阻隔視線,裴玄素帶著沈星一行人悄然上水,乘小舟直接離開船隊,之後在陰山上水,一路望東北方向快馬而去。

……

蔣無涯手上也有一大摞殘賬本,他的那部分涉及的都是普通將領和兵卒的具體細節,非常繁瑣,但他花了這些天的時間,也親自看完了。

他也意識到了一點什麽,默默在紙張上大事小事和具體運輸路徑都總結了一下。

蔣無涯擲下筆,長長嘆了口氣。

撐額坐了好一陣子,他站起身,招來心腹低聲吩咐了幾句。

無獨有偶,在陰山鈔關的這個合適的位置,蔣無涯給中立派這邊的人打了個招呼,也帶人私下離去,去梵州一帶去一探究竟。

……

出了陰山關之後,鉛雲翻湧,朔風凜冽,到傍晚大片大片鵝毛大雪鋪天蓋地而下。

這場大雪下了一天兩夜,當年傍晚開始溫度驟降,估計河面會出現封凍跡象,大官船隊那邊行程會受阻。

但這些和裴玄素一行也沒什麽關系了,封凍受阻更好,裴玄素現在反而不急鷹揚總府那邊的事了。

多個幾天時間,也翻不出花來。

他們在路邊客店休息了一夜,裴玄素讓人采購給大家都添置了厚衣服,從頭到腳,尤其是他和沈星添置的衣物,他都親眼看過。

沈星不在話下。

他自己的,裴玄素現今心裏有了新的希冀,他比從前要註重自己身體太多了,幾乎到了極盡可能一絲不茍的地步。

他還盼著,事情結束之後,能和沈星雙宿雙棲。

保暖和休息都註重,但時間也沒有耽誤,天一亮,一行稍稍偽裝成鏢隊的人騎著快馬,頂風冒雪往東北方向疾馳而去。

“星星,冷嗎?”

大風大雪,連臉都罩住了只露出一雙眼睛,前方那個矯健頎長的黑披男子疾馳中回頭,露出一雙如鷹隼般銳利攝人又斜挑艷麗到極致的丹鳳星眸。

聲音一出,頃刻被凜冽北風吹散。

沈星得很大聲回應:“我不冷,我還好的!”

都快裹成熊了,風雪確實很大,但也確實不冷。

裴玄素點點頭,轉頭:“加快速度!”

一行人頂風冒雪,驅著快馬,往東北的梵州方向而去。跑了到大概次日中午的時候,他們漸漸出了大雪區域,前方的雪開始稀稀落落,等接近梵州一帶的時候,已經一星雪花都不見了。

蒼渾天地,冬季褐黃而主色,幹冷幹冷的,一條大河蜿蜒自西而來,不過堤壩越修越高,已經形成不少河段的地上河。

梵州一帶最明顯,離得遠遠,他們就望見那高出地面不少的褐黃色河堤。

裴玄素一望見那河堤:“梵州到了。”

他順手扯下面巾。

他們的目標位於梵州北郊的梵州鷹揚衛,那邊毗鄰葦河,雖非梵州的交通樞紐,但這麽些年下來,應也鎮甸人煙稠密,他們也不知道這裏究竟藏有什麽,決定還是先改裝一番,再接近去看。

一行人剛剛自南郊進入梵州地界,臨近碼頭,車水馬龍非常繁庶,裴玄素忖度片刻,如此這般吩咐一番。

於是,一行人就去采購了衣物車駕,正好他們有男有女,偽裝成一個衣錦回鄉購置田宅的人家正好合適。

客棧的房間裏,沈星打開輿圖細看,“二哥,我們從東邊繞過去嗎?”

不料裴玄素一手推開門,他換衣服更快,已經下去轉了一圈了。沈星拿著筆,手邊一本冊子,她正好以監察司的身份把一路行程和見聞記錄下來,並每次都認真簽上自己的名。

——這趟不管是欽差團和趙青的監察司都沒遣人來,她正好填補上,萬一有什麽重大發現,她的這本冊子可是非常重要的監察證據,不可或缺。

這也是裴玄素帶沈星出差的另外原因之一,他心裏想,實際也正好需要。

裴玄素一手推開房門,卻道:“不必了!”

聽到聲音沈星連忙回頭,卻見他站在門檻的位置,朱紅薄唇正挑起一抹耐人尋味的微笑,那雙天生極度鋒銳的丹鳳目此刻又一種淩厲的興奮之光。

裴玄素吐出一句:“星星,我們這趟來梵州,確實是來對了。”

平平靜靜的語調,嗅到一種山雨欲來的血腥味道!

他說:“樓下的食客談起葦河,說西郊的很多地都已經不能種了。”

但裴玄素自瀛州等待聖旨的時候,詳細看過十六鷹揚之下各衛的大致情況。他記得,梵州鷹揚衛府兵的永業田基本都在衛所一帶的葦河南岸。

府兵府兵,兵農結合,兵藉和授田可以說是根本了!

有了授田,府兵是不發軍餉的。

裴玄素冷笑,永業田出了問題,那這整個一衛所的數萬府兵及其家人怎麽生存?

不管是衛所偷偷經商養活他們,還是結合地方霸占其他農民耕地做永業田,只要查實,十六鷹揚府都要完蛋了!

這趟梵州之行,果然不負他的期待啊!

沈星一下子站了起來,這下子,連她都隱隱嗅到十六鷹揚府垮塌的前塵味道了。

她拿著筆,忍不住屏住呼吸,“那,這事兒,鷹揚總府知情嗎?”

裴玄素微笑:“你說呢。”

他心情大好,一身深黑色的武士勁裝,掌寬腰帶一束,腳踏牛皮長靴,掩上門走過來,寬肩窄腰頎長遒勁,俊美攝人的同時,身姿步履間有種黑豹捕獵的從容和危險感,這一刻的勃發的魅力讓人屏息。

那意思就是說肯定知情啰。

也是,不然這個運輸網絡是怎麽來的?這該是重要原因之一了吧?!

沈星忍不住長長吐了口氣,心跳不由自主加快起來,上輩子裴玄素原來是這樣擊潰十六鷹揚府的嗎?

真的太不容易了。

在這個吹哨的前夕,她都不禁變得十分緊張。

她也真的沒想到,自己還真發揮了一些屬於自己的作用。

沈星有些激動,混合著緊張,在這個讓人不由自主腎上腺素飆升的時刻,她捏著拳,一手還有一支筆,在外攜帶的硯碗設計遠不如硯臺,她沾了半手指的墨,神態激動之下,漂亮柔韌的五官有一種別樣的風情之態。

這是平時看不到的。

裴玄素有些著迷看著她近在遲尺的五官,看她激動緊張得忍不住來回踱了幾步,又趕緊翻開冊子記了一段,然後標上日期簽字。

裴玄素忽想起蔣無涯那些偶偶私語又興趣盎然的私信,在他看來,那些就是情書。

他醋,又有種急切,很想做些什麽把對方壓下去,想了一會,就說:“星星,你真是我的福星。”

他絞盡腦計,想了一個,“你瞧,你一來,咱們就有了這麽大的收獲!”

沈星:“???”

不是吧,不是這樣的吧,這都是裴玄素自己的能力好不好?

她沒來之前,陸通船行他不也勢如破竹?

這福星帽子扣著沈星有點懵逼,收拾硯碗和筆墨的手都頓住了,她驚愕側頭,瞪大眼睛:“二哥你說什麽呢?”

她就繪了個圖好不好?

最多還有正寫那小冊子,這她確實是來的最佳人選。

裴玄素這土味情話說得相當笨拙,把沈星驚了個一蹦三尺高,搖頭擺手,她忍不住笑道:“二哥你說什麽呢,快臊死人了,趕緊別說啦!”

她被逗得,忍不住呲呲笑了起來,樂不可支。

裴玄素:“……”

但沈星笑得歡樂,他十分郁悶,一會兒,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了。

在沈星這裏,他也沒什麽督主的架子,就好像當初一樣,他幫著抖開油紙包袱皮,把冊子硯碗等物紮緊包起來,打成一個小包袱,他舉起來,沈星順勢把手臂穿進去,就貼身背上了。

“好了,這房退了,咱們趕緊過去瞧瞧。”

兩人小聲說,輕聲笑,那種輕快愉悅的氛圍和兩人獨處,讓裴玄素的心就三伏天和喝了一盞添了蜜的冰水,情話讚美失敗的郁悶拋到九霄雲外,從心到身都是愉悅和那種一絲絲的甜蜜。

小包袱裴玄素倒不是不願意替她背,而是他現在身份有點不合適了,裴玄素也不敢做得太露骨。

況且這是沈星自己工作,她不會給別人背的。

兩人收拾一下,抹去痕跡,馮維等人已經把馬車等人偽裝妥當,馬也分別寄存並大半換成騾子了。

裴玄素和沈星快步到樓梯底,已經準備出發。

沈星撐著車轅爬上車,和幾個個子小的宦衛也上了後面的車,他們改裝扮成家眷。

而其他人上馬的上馬,騎騾的騎騾,帶上衣錦還鄉的家私,往西郊的梵州鷹揚衛那一帶去了。

……

有什麽已經昭然若揭了。

越接近西郊,人車就越見少,到後面這麽大隊人馬已經非常顯眼,裴玄素不得不把隊伍拆分了,分成好七八個小隊。

冬季梵州卻沒什麽雪,走到半途,眾人被一條人工修築的長長旱堤吸引住了目光。

旱堤將這片偌大郊土一分為二,沿途過來,一路上還見冬小麥之類的農田莊稼,但越接近旱堤,莊稼種得就越不好,到接近旱堤已經徹底稀稀落落了。

接近一看,原來這旱堤有兩條,彼此相距大約四五丈,兩堤相夾的中間位置挖得很深,形成一條人工修築的河渠,有水,見冰,但兩岸沒有挖灌溉口,這是一條分隔渠。

從渠上的曲橋過去,站到第二條旱渠之上,車上的人一直微微撩起車簾看的,到了這裏,不少人不禁“啊”了一聲。

空茫茫的一大片黃土白地!

只見旱渠之後的大片大片土地,看得出來原來是農田,但現在已經徹底不長莊稼了。

長堤腳下還見一枯黃草色,都是生命力頑強的雜種,但再舉目望去,越是遠處靠近葦河的方向,草色就越來越少,目力所及,最遠那邊已經沒有一星半點了。

這一整片不知多少頃的舊田,都呈現一種鹽堿化的白色。

沈星低頭細看,能望見的土地都板結得甚嚴重。

她上輩子對各色圖紙都有研究,其中包括河渠農灌的。皇宮藏書閣很多孤本,她看過不少特殊功用的建築和設計,順帶也了解了一下這些特殊功用的東西最初產生的背後原因。

她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二哥,後面這條是分隔渠,用來阻止土地鹽化蔓延往南的!”

可以說,梵州西郊被能人人為地重新設計過,並有一個能拿主意的能吏出大力貫徹到底。分隔渠建好之後,還得另外再修灌溉渠,才是真正用以灌溉。

不再漫灌,但保證田內充足豐沛水分,並加以石膏土,種種措施,把農田的鹽堿化勉強控制在旱堤另一邊。

這些種種,就不詳說了,因為和裴玄素一行關系不大。

剛登上另一邊旱堤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禁震了一下,互相對視,目露震驚之色。

實在是就算提前知道“不能種”,但當真正親眼目睹這一大片望不見盡頭的鹽化泛白的荒蕪田地之際,還是極度震撼的。

沈星抓住最關鍵的一點,趕緊問:“朝廷知道了沒有?”

裴玄素不禁笑了一下:“當然是沒有。”

曾任沛州刺史的他,相當肯定地回答了沈星的這一個問題。

沈星忍不住和馮維徐芳賈平他們對視一眼。

徐芳忍不住說:“我的天老爺!”

真的太不可思議了。

裴玄素淡淡一笑:“前面這一大片,基本都是梵州鷹揚衛府兵名下的永業田。”

沒了永業田。

數萬府兵的家計生存如何解決?

鷹揚衛養著嗎?可軍費劃撥並不是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的,一分一錢都有固定用途並必須寫清楚去處被審查的。

況且府兵有永業田,少了軍餉,軍費劃撥和募兵相比,那是非常低的一個水平。

裴玄素道:“好了,不必繼續往前走了。

他一聲令下,一行人旋即掉頭,然後很低調低觀察了鷹揚衛兵卒幾天,但發現府兵及他們的家眷都生活的比較樸素,依然像務農為兵的生存狀態。

這也合理,假若搞經商養兵,一不小心就會變成謀逆了。

十六鷹揚府輪值制,過分要命涉及三族性命的事情,不是每一個人都同意幹的。

應該還是務農為主。

裴玄素仔細觀察那些府兵及其家眷的手,他恨敏銳發現,府兵的妻兒父母們這些家眷的手,總體還是比較細膩些的,不像年覆一年耕作的樣子。

或許說曾經耕作過,但已經有些年沒有了。

反倒是府兵個個掌心粗糙,骨節粗大,一眼望去也曬得很黑,小腿也粗,更像經年務農的樣子。

真有意思。

這就和正常情況反轉來了。就像瀛州鷹揚衛,府兵本人基本已經算脫產只當兵,耕種都是家人的工作,也就農忙時,衛所會放假讓他們回去幫忙插秧和收割。

裴玄素沒有碰那些毗鄰旱堤的稀落農田,而是估摸了一下,找了一個比較遠些的村子,一行人趕著騾子過去,隨意找了一戶人口看著挺多的農家,借口水喝。

這些人一坐下來,基本全部都是青壯年男性,一看個個都不同尋常,坐在院子裏編筐的老人心裏一突,趕緊藉著打水的功夫叫小孫子去從後門跑去尋家裏的男人。

但剛出後門,就被繞過去的賈平按住了,提了回來。

老人大驚失色:“你們什麽人?趕緊把我的孫子放下!天啊……”

裴玄素擡起眼瞼,“老人家,你只需告訴我,你家的這些地都是誰在耕。說了老實話,你們一家子都能平安無事。否則……”他冷笑一聲。

老人趕緊聞聲望去,卻見坐在大門外香椿樹下石墩上坐了個頎長勁瘦的黑衣年輕男子,劍眉斜飛入鬢,一雙線條艷麗的丹鳳目,皮膚有一種病態蒼白和陰柔,不怒自威,很有氣勢。

這黑衣青年一開口,那群如狼似虎的男子立即微微垂首讓到一邊,如分花拂柳一般,這男子目光掃過來,冷電一般,不疾不徐,寂而駭人。

沈星帶著人在屋前屋後跑了一圈,突然她剎住腳步,望向墻角靠著的七個鋤頭。

—— 尋常農家哪裏用得上七個鋤頭?而且這七個鋤頭間隔距離,斜倚方向,非常規整,十分有行伍之人擺放東西的特色和習慣。

入冬有些時日沒用,有塵土,依然是擺放之出的原貌。

她趕緊喊:“二哥!二哥——”

他們走著一路,仔細留心過這一大片農戶的田地,發現了一個有趣的地方——這邊都是平原,農田劃分都是比較整齊的,但農戶們冬季閑不住,總會收拾和看一看田的冬小麥。

所以他們很快就發現了,這些本地農戶,普遍都是看一邊的田,緊鄰的另一邊也會去看看,但普遍不如前者仔細。

因此相當有趣,本地農戶專心看顧的田片就像斑馬似的,一行一行相隔。

但他們去探口風,這些本地農戶卻非常眾口一詞,這些田全部都是他們種的,沒有別人。

不過也沒關系,隨便撿一戶拿下,不過就是農戶罷了,撬開口多麽的容易。

這不,沈星喊了一聲,裴玄素看完回來,淡淡道:“拿住了,都帶回去用刑。”

那老頭就竹筒倒豆子一般的全說了。

“老爺,大人,官老爺,老兒說,老兒都說!那田是七年前,刺史老爺和鷹揚府的將軍大人們牽頭,我們一人一半,和衛所的兵大哥們一起種的!……”

把全州的田全部私下調整過一遍,仔細調查過,刺頭兒都找各種借口調整了原籍,這西郊的一大片原屬於農戶的田地,分一半出來給已經失去永業田的府兵。

府兵幹完自己田裏的活兒,還會幫助分田給自己的農戶耕種。農忙時衛所還會組織大量兵員幫助農戶們插割,摸早貪黑,人心肉做。

再加上最重要的是,分了田給府兵之後,他們年年會得到鷹揚衛采買分派的良種,平時也不會再遭遇繳稅踢一腳的小吏陋習,反正所有底層老百姓可能會遇到官面上的艱難和坎坷,已經由鷹揚衛主將出面,在梵州刺史府主持安排下全部擺平了。

另外,遇上什麽欺男霸女不公的事情,這些分出農田的農戶也可以找鷹揚衛幫忙主持公道。

這兩者在時下是非常不容易的,農戶等於有了靠山,再加上有了良種,以及芝麻之類的油類作物鷹揚衛也找了商行幫他們遠賣,價格更好,一出一入收入是能持平的。

背後策劃的人可謂煞費苦心,把生態弄出一個平衡,沒有怨聲載道,甚至農戶們還很願意為府兵們遮掩。

“……我們也不知道,我們都是聽安排的,上頭的大人和族裏都讓這麽說,我們就這麽做了,……”

老頭嚇得屁股尿流,言語之間,也有一些含糊其辭和推脫,皇權不下鄉,很多村民愚昧無知,歸宗族官吏,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具體幹了什麽事。

裴玄素坐在大石墩上,幹冷幹冷的風自後拂至,他用不少新疤的那只修長漂亮的手摸了摸額頭,“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他挑唇一笑,笑意多是譏誚,不達眼底,“梵州鷹揚衛,竟敢侵占民田。”

田,在當今社會,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生產資料,頭批國策所在必有它。

民田和軍田,界限非常分明。

誰也絕不能私自侵占!

府兵的永業田若有需要增劃,需要先由鷹揚衛主將指揮使上報鷹揚總府,再由鷹揚總府的都指揮使上報兵部和五軍都督府,而後這兩者再具折經由內閣政事堂,上呈皇帝。

這是一件非常嚴肅大事,值得當朝嚴肅討論的。

沒有禦筆紅披,私挪一寸都是大罪!

更甭提是私下隱瞞永業田出問題不報,而私自占有大批的農藉民田。

府兵,田是根本,觸及整個鷹揚衛去欺上瞞下侵占大量的農田,其害之惡,動搖國基;其影響之劣,讓整個府兵制是否還應存在都成了讓人質疑的大問題。

暮色四合,夕陽餘暉暗紅落在裴玄素一小截下頜之上,思及輿圖之上那一大片的空白區域,繼續自西往上去,估計還有不少驚喜。

不過到了這裏,已經足夠了!

鷹揚府完了!

他雙目淩厲,驀地站起,“讓這家人把嘴巴閉上,馬上去搜集證據。”

韓勃何舟已經在抵達的路上了,裴玄素當即下令,讓飛鴿傳書及房伍親自去傳令:何舟改道,直接沿著葦河繼續西去,一直查到虎口關的鷹揚總府為止。

至於韓勃,帶著人加快速度,最遲今早前抵達梵州南郊五裏莊匯合。

裴玄素一一點了人手,立即分頭去搜集證據,同時他讓沈星傳信給趙青,讓趙青可以帶人來了,同時欽差團也可以帶一些合適的人來。

馮維賈平等人應了一聲,馬上分頭而去。

沈星也響亮應了一聲,如今她已十分熟稔,不用裴玄素具體吩咐,她已經接下小包袱磨了墨,略想了想飛快寫了一封信,交給裴玄素過目。

“很好,就這麽寫。”

裴玄素把信給賈平,賈平立即解開掛著信鴿的腰籠,當場就放飛信鴿。

沈星做正經事很認真的,一臉嚴肅站在裴玄素面前,但她個子小,人又生得漂亮,這樣的精神面貌,是尋常閨閣絕對看不到的。

就像小時候沈星看女官姐姐們,那份行走如風的英姿颯爽當真是世上獨一無二的。

她在這個過渡期間,既有了幾分獨當一面的英姿和平時穿戴官服官靴的舉止姿態,也還有柔然年少的女兒姿態一面,柳眉杏目,生得婉美,糅合在一起,有種她獨特的魅力。

反正東提轄司這邊的宦衛們,包括何舟他們,都很喜歡她和談笑嬉說。

當然,也沒有其他心思,畢竟沈星可是同僚,更是裴玄素義妹,趙關山義女,沒人有些齷齪想法,但說笑一下讓自己心情愉快還是可以的。

裴玄素越看她越喜歡,沒有哪處是不好的,視線盯著賈平放信鴿,餘光卻一直瞥著她,見她含笑露出一個淺淺的小梨渦,他也不禁翹了翹唇,露出一點真正的笑意。

一切都疾風驟雨,很快一行人除了留下的兩個,很快就上車上騾馬離開了。

裴玄素神情淩厲,他很清楚,自己正身處這一場大變關鍵位置,承前啟後,父母血仇、前情後因讓他的心有一種隱隱的血腥味道快慰和如弓上弦的緊繃之意。

但緊繃之餘,他跨馬在沈星的車側,卻另有一種開心和快樂。

他像每一個深陷暗戀的年輕人一樣,忍不住期待自己和那個她的將來,暢想遐邇,明知道前路還有許多艱難,但他就是忍不住好的方向去想。

那種美好的暢想就像在如今苦難中開出的一朵潔花,讓他忍不住戰栗,控制不住歡喜,用現實壓了又壓,還是不禁暗暗生出期待。

車簾被晚風揚起,他看見沈星趴在小桌子上寫東西,他趕緊敲了敲她的窗:“寫什麽呢?回去再寫吧,路這麽顛。”

“唔,好了好了,馬上好了。”

車內少女專註努力平衡,連聲應了,她今天戴了一個小銀耳鐺,在白嫩臉側輕輕晃啊晃;頎長俊美的青年俯身車窗前,靡艷輪廓不可自抑染上一抹柔色,夕陽餘暉下,仿佛一幅畫。

但當天晚上,卻發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插曲。

……

陰天寒冬入夜後,仿佛黑暗吞噬了所以的天光。

陰雲籠罩在梵州衛大小將領的每一個人頭上。裴玄素離開的第五天,船隊早就有人察覺他的病太久了,以裴玄素這閹賊的一貫作風,他就算還剩一口氣都會站起來繼續幹的。

有人已經發現了替身的端倪,心裏發虛,飛鴿傳書頂風冒雪直奔幹旱多年的梵州鷹揚衛。

事實上瀛洲鑄造局私兵案一發,整個梵州到虎口關這一帶這三大鷹揚衛都提心吊膽關註著那邊的消息。

他們甚至緊急遣人上了鷹揚總府求救,找了和蔣無涯關系親近的世交鷹揚府將領,由對方親自帶著,先南下欽差團大船去找中立派的頂階將領及蔣無涯,結果撲了個空,大驚失色,趕緊由世交將領帶領著,飛速返回梵州,找到了蔣無涯本人。

來人有鷹揚總府的中郎將魏少陵,梵州鷹揚衛將領先後來了七八個,主將指揮使陳屏之留在衛所撐場不敢出來,指揮同知唐中淮和指揮僉事藺明知面露哀求之色,竟直接在蔣無涯面前跪下了:“蔣指揮使大人,您想想辦法,無論如何,得救一救鷹揚府,救一救鷹揚府啊!”

“這可是太.祖皇帝留下來的根基啊——”

蔣無涯甚至比裴玄素一行還要更早一些知悉所有內情,因為他這裏是梵州鷹揚衛的人親自給他詳說的。

“梵州至虎口關著一帶,向來土質都貧瘠,梵州尤為甚也。”

歷代的幹旱內澇,和地上河的影響,葦河南岸這一大片的梵州至虎口關一帶土地較差,這是自前朝起就有的問題了。

昔年建立十六鷹揚府的時候,兵部和五軍都督府考慮到這一點,劃撥給三衛府兵的永業田要比其他土地肥沃的衛所要多出一倍的份量,並且給了安置銀,後者甚至是太.祖皇帝從自己當年並不多的內帑親自劃撥出來的,算私人補貼。

雇人也好,多生育兒女子孫也罷,把地種好,日子經營起來。

本來也還成的,如果發生什麽變化,上折申請重新劃地,甚至實在不行整個衛所遷移都是可以的。

但這一切隨著太.祖駕崩,神熙女帝登基劃上句號。

“……這些年,也不知什麽原因,各任指揮使和麾下將領帶著營裏的兵卒也是花了大力氣,但田地卻是越來越鹹,到後來麥子已經長不到了,只能種豆種粟。……”

一直到了九年前,葦河大決,內澇長達一年之久,完事以後,衛所回遷,卻發現土地情況惡化厲害,到後來徹底不行了。

其實十六鷹揚府種種舉措,也算是無奈之舉。譬如瀛州鷹揚衛,建朝四十多年瀛州至沛州一帶的龍江中游樞紐已經徹底成為一片繁華之地,人口大興。

別說女帝在朝,十六鷹揚府咬緊牙關不給神熙女帝任何裁撤介入鷹揚府的借口。且就算神熙女帝允許增拓永業田,附近也根本沒有合適的良田可以拓展了。

這麽富庶稠密的州縣,這麽人口眾多的地域,一旦要拓田征地,不亞於一場人口大遷徙,涉及很多極麻煩的方方面面的。

但正常情況下,衛所該給經濟中心讓路的。一般處理方式,更有可能是瀛州鷹揚衛整體遷移,遷移到另一個適合駐紮的軍事地勢上,去解決人多田少的這個發展矛盾。

但十六鷹揚府敢上這個折子嗎?他們敢提嗎?

他們不怕神熙女帝直接把瀛洲衛該改制或裁撤了?

這幾乎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

所以各個衛所是絕對不能挪動的,甚至為了轉移神熙女帝目光,鷹揚府在南邊的鷹揚衛故意弄出了不少的動靜,給兩儀宮皇帝原先那邊的宗室煽風添火提供幫助,又花了很多心思買通了監察梵州衛的眼線,這才勉強把梵州衛的困境給藏匿下來。

梵州衛的情確實很艱難。

這些年鷹揚總府牽頭,販賣填補,上下打通各種關節,不過為了保住太.祖皇帝遺下的十六鷹揚府罷了。

說到激動處,唐中淮藺明知等將淚流滿面:“梵州衛並未有欺壓百姓,我們也沒有讓農戶們吃虧,我們原想著,只要再撐些年,撐過去就好了。”

神熙女帝今年六十出一,剛剛重傷大病自鬼門關走了一趟。

而兩儀宮皇帝比神熙女帝小八歲,他可也是名正言順登基的皇帝。

只要熬過去,熬到神熙女帝駕崩,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十六鷹揚府有為皇帝的登基出過力。

並且皇帝是太.祖皇帝親弟,這是他上位的根本之一,他是不可能反太.祖皇帝的。

所以,只要撐過一些年,就熬過去了。

在場的很多將領,包括鷹揚總府乃至各鷹揚衛的大小將領們,他們很多都是父祖輩就跟著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對於十六鷹揚府的感情極深厚。他們很多人是在各個鷹揚衛長大的,光著屁股跑跳,在永業田捉蚱蜢捉蛐蛐摸鳥蛋,十六鷹揚府就是他們的家。

不管是政治立場,還是私人的情感,都讓他們團結一心,竭力去保住十六鷹揚府。

不團結的已經被他們剔出去或者弄閉嘴了。

唐中淮藺明知等人痛哭失聲,嗚咽難言,甚至蔣無涯從小相識的世交、和藺明知他們一起自鷹揚總府追到這裏的鷹揚府中郎將魏少陵也面露哽色,他家是楊江侯爵位,他是世子,現今十六鷹揚府的副都指揮使魏世南是他親爹。

魏少陵一臉平靜,他啞聲:“我沒有後悔,我父親叔父也是。”

現今十六鷹揚府一案被查到這種程度,不管將來如何?魏少陵父親作為鷹揚總府副都指揮使,哪怕最後十六鷹揚府保下來了,他父親也罪責難逃。

但他們都不後悔。

魏少陵靜靜看著蔣無涯,“孟州,這次你能幫忙嗎?不需要你出頭,你只需要預測一下這個裴玄素的下一步動向,私下相幫即可。”

“保住十六鷹揚府。”

這兩人從前是很要好的發小,和陳清游等人一樣,只是後來各自從軍。蔣無涯去了北疆,而魏少陵進了十六鷹揚府,才有些年沒有聚首罷了。

但情誼是沒變的。

此時日近黃昏,赤紅的餘暉染紅半邊天,幹冷幹冷的,照進這處簡陋的客店後房。

蔣無涯一直拉藺明知等人不起來,他只得這麽聽著。越聽越沈默。到最後,藺明知等人死死拽著他的腕子,涕淚交流,到了這一刻,他們既是痛心鷹揚府,也是多少有惶恐驚懼,畢竟誰都有一家人在身後。

只有魏少陵是平靜的,餘暉火紅,半昏半明的鬥室,他問蔣無涯。

蔣無涯站了起來,他靜靜和魏少陵對視良久,“來不及了,可能你們也接信了,裴玄素應當時往梵州來了。”

他慢慢說著,向來清朗的沈聲此刻也染上幾分暗啞,但蔣無涯還是說:“我救不了鷹揚府。”

“你們侵占民田。現在有你們在,固然控制得住,地方農戶也願意打掩護。可以後換人了呢?”

蔣無涯閉了閉眼睛,睜開問。

是的,魏少陵他爹和鷹揚總府都指揮使李江兩人都不貪。

可以若正副都指揮使換人當了呢?

別說換自己人就不會。

別忘了前鷹揚衛都指揮使竇建成。蔣無涯一點即通,他現在大概明白竇建成私販軍資是怎麽一回事,竇又為什麽燒炭自殺。

這還是太.祖皇帝當年的心腹,開國大將,爵位、封賞,什麽都有,一路風風雨雨過來的,什麽沒見過?

可就這樣,巨額錢財手邊過,還是沒忍住伸手了。

不過他最後把所有罪名爛在自己身上,掩住了十六鷹揚府的事。

當年也算和沈星祖父齊名的一代名將,晚節不保,入罪抄家奪爵而死。

蔣無涯在餘暉中靜靜站著,他輕聲說:“哪怕我能,我也不能替你們掩蓋這樣的事情。”

……

雙方不歡而散。

魏少陵帶著人大踏步出了客店。

十六鷹揚府在各衛所在地經營深厚,梵州這邊又處處防範。而裴玄素那邊不知前情,不能打草驚蛇,要微服而出,人手有所局限。

魏少陵離開了客店不久,他就得到了疑似的裴玄素一行在梵州的消息!。

魏少陵眉目冰冷:“這些閹狗,若死在梵州,那就死無對證了!”

至於其他,再設法斡旋就是!

魏少陵已經閃過種種移屍的對策。

反正,就是窮途末路,孤註一擲!

魏少陵招了心腹近衛及梵州唐中淮等人附耳如此這般一番,他打算直接出動梵州鷹揚衛的箭兵,把這行人射成馬蜂窩。

發狠不顧一切了!

近衛及唐中淮等人當即齊聲應是,個個對姓裴一行閹狗痛恨至極,面露狠色,掉頭匆匆而去,換裝重返梵州鷹揚衛去準備。

唯獨藺明知和另一名叫高陽鑣的裨將匆匆跑出之際,兩人不禁對視一眼。

一聽魏少陵命令,兩人心裏不禁一沈。原來鷹揚衛的普通兵卒還是能保住的,最多解甲歸鄉,若是伏殺欽差,那可就會牽連上下至普通兵卒的啊。

這兩人豁出去做了很多事,也為經營梵州鷹揚衛吃了很多苦頭,他們對梵州鷹揚衛乃至普通的兵卒感情都很深,他們有自己獲罪掉腦袋的打算,卻不打算牽連普通兵卒的。

藺明知是認識蔣無涯的,他對高陽鑣使了個眼色,後者趕緊到了換裝的地方,找了自己親衛,讓親衛趕緊回頭去通知蔣無涯。

而藺明知跟著大部隊一起回去,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一個心腹親衛安插到前線去。

客店內。

蔣無涯認識魏少陵很久了,他也防著魏少陵這一手,馬上吩咐蔣平喬裝跟上去。

蔣平和高陽鑣人幾乎同時抵達的,“不好了!魏將軍果然要動手——”

蔣無涯霍地站起身,神色一厲。

……

這裏百般的監視防備,幾方拉扯,但誰也沒想到,最後是沈星陰差陽錯遭了一番驚險。

騾車小隊途徑昨日歇腳的客店也沒有停下來,幹糧早就準備好了,大家用冷水將就一下。

裴玄素在第二輛騾車之上,他相貌太過優異,哪怕只露一雙眼睛,也非常搶眼和有個人特色。

因此進了梵州之後,他就不走領頭的,人稍多些的地方他還坐車。

騾車都不大,沈星自己一輛所以塞了不少他們一行的隨身物品,裴玄素也沒上去硬擠她坐都不舒服,隨意上了中間的一輛車。

他們放緩速度吃了晚飯,之後一路往南疾速而去。

裴玄素可不是沒有防備,他們幹糧是在剛進梵州的時候準備的,之後投店只休息不吃東西。

他算算時間,趙關山船隊那邊也差不多要被發現端倪了,他自己還好,沈星在隊伍裏,他的心弦緊繃。

所以緊趕慢趕,趕在今天傍晚前弄清農戶府兵分耕的真相,裴玄素立即帶人離開梵州,之後將和韓勃匯合之後,再化整為零折返。

轆轆的騾車,他們偽裝得非常逼真,一路上也沒引起任何人註目,也沒有讓任何人找到靠近的機會。

只不過,梵州好歹是一個大州,總會有人車挨擠的地方。

魏少陵那邊的人焦急了很久,總算找到機會,為防萬無一失,他們藉機在最有可能是裴玄素本人所坐的那輛騾車之上掛上把一塊枯葉狀的標記。

另外一個挑柴的夥夫,趁著自己人不註意,趕緊把備用標也掛一個另一輛騾車,正好是沈星那輛。

馬騾飛快奔馳,耐力持久,終於是裴玄素接訊即將和韓勃接頭的一刻,“嗡——”一聲,激射的箭矢如雨點便沖破寒風,往騾車小隊和韓勃一行百餘人疾速而去!

“我幹!”

韓勃破口大罵,他一路頂雪吃土風塵仆仆趕過來,昨晚連覺都沒睡,一上來就得挨箭子!

裴玄素冷哼一聲,直接一躍而出,翻身上馬,“船準備好沒有!”

“找死的東西。”

韓勃立即應道:“當然準備好了,快走吧,在那邊!”

裴玄素一揮手,一行人立即驅馬往葦河方向,有輕身功夫好的直接把騾都扔了,縱掠而行。

山郊野地的驛道之上,仍有商旅行走,立馬驚呼四散奔走,但好在那箭矢不是奔他們去的。

一行人直奔河邊的烏篷小船,跳上其中幾艘,一蕩而去,嗖嗖箭矢如雨,後面的追兵立馬跳上其他大船小船,急追而上。

藺明知正追到岸邊,幾乎馬上高呼:“別上去,快下來——”

這荒郊野嶺的驛道旁,哪來這麽多大小漁家停泊的船啊!

魏少陵不熟悉梵州情況,直接就跳上去厲喝追趕,而兵士匆匆改裝的箭兵和好幾個將領千鈞一發下也急切追上去了。

只見前面那幾艘滿滿當當的烏篷船突然加速,迅速抵達對岸,同時扔下了七八包很大包的黑色東西。

“彭——”

前面突然掉頭射過來一簇火箭!裴玄素親自持弓,箭無虛發,一發三支,魏少陵一個飛撲只打下一支,最後兩支深深紮在捆綁在船身兩側的火藥大包之上。

一聲炸響,連續轟轟轟多聲,後方這些船,接二連三全部紮成一片火海。

連魏少陵本人都炸成了幾塊,在裴玄素回首中當場斃命,血肉迷糊。

他冷冷哼笑一聲。

……

裴玄素算無遺策,要說這場變故中有什麽意外的,唯一就是沈星了。

沈星是騎著騾直接跳上船的,騾是好騾,馬騾,速度和耐力比之中等馬都差不多了,好幾個人和她一樣都是直接驅騾跳上船。

但她最倒黴,因為她騾車上被掛過標記,所以那一窩蜂的箭在她鉆出來跳上騾之後密集得簡直像雨一樣,連徐芳徐守都受傷了,裴玄素勃然大怒,驅馬過來為她殿後,她跳上船才發現騾受傷了。

“彭”一聲船舷重重撞在對岸岸邊,方才她為防掉下水纏了一圈韁繩在手,一甩沒甩掉,劇痛又被大爆炸驚嚇的馬騾驚慌往岸上一躍,直接帶著沈星跳上岸。

它重重甩了一下,把沈星半甩下地!好在沈星機靈,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她改甩為抓,死死抓住韁繩不放手,這才沒有被直接甩脫磕大石頭上。

但一時之間,也十二萬分的驚險,她被馬騾拖拽狂奔是十七八丈,沿途什麽都有,樹幹、巨石、枯萎的大片荊棘叢,亂七八糟,險象環生。

在馬騾受驚吃痛帶著她飛躍上岸的時候。爆炸炸出巨大的火球騰空,水上岸邊,除了裴玄素,還有剛剛趕到,正縱馬停在對岸岸邊膘馬人立而起的蔣無涯。

他直接用欽差將令,叫人叢隔壁的潿州刺史府調人過來,自己立即追上去。

火球升空,岸上岸下,兩邊剛好目睹了沈星被馱著上岸後被馬騾一甩腦袋差點磕在大石頭上的驚險場景。

裴玄素和蔣無涯心膽俱裂。

蔣無涯甚至顧不上傷痛那剛剛被炸死的發小,一跳下水,“彭”一聲水花四濺,他全力飛速往對面游去。

裴玄素驚鴻一瞥,也望見蔣無涯了,一回頭,發現沈星,大驚失色,他一縱全速飛躍而起的同時 ,身後巨大的入水聲音讓他神經一下就繃緊了。

一片火光的混亂中,上次是蔣無涯把沈星抱著飛躍而走的,他只能眼睜睜看著。

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也要搶先把沈星救回來!

陡然情緒翻湧,混亂之中陡然咬緊牙關,裴玄素全速飛掠,急忙沖沈星而去。

又焦急,又擔心,更有一種沖破宿命般的急切。

最終,他成功了!

蔣無涯肯定不夠他快的,蔣無涯才剛剛一撐上水,往這邊飛奔而來,裴玄素已經順利斬斷韁繩,一抄將沈星抱在懷裏。

他一躍一踏,兩人有驚無險,成功落地。

“星星,星星,你沒事吧?”

他極擔心沈星,趕緊問道,又急忙上下脧視她。

沈星其實挺好的,除了掌心磨破了一點皮以外,幸好她有帶手套。

她驚悸,但見識多了,居然也沒有很害怕,急忙安慰裴玄素:“二哥,我沒事!”

“就手心擦破了皮,我沒事的。”

她還跳了兩下,對裴玄素和急急趕過來的韓勃賈平徐喜等人說。

裴玄素脧視沈星的時候,餘光不受控制,瞥向河岸飛奔而來的蔣無涯。

沈星沒事,蔣無涯大松一口氣,也就沒有上去了。

他渾身濕淋淋的,冰冷的臘月天裏,連用來遮掩面容的防風面巾都濕透了,不過他並沒有摘下來。

一行人落湯雞似的,靜靜站在大石邊,沈星也很快發現了 。

火球已經下去了,天色很黑,那邊比這邊暗,沈星有些看不清,但看身形和那個撲水的行為,她猜,可能是蔣無涯。

“哎。”

她也不敢喊他的名字,小聲喊了一句。

蔣無涯一笑,“哎”也答應一聲。

他一出聲,沈星就把他認出來了。

“二哥,你們等我一會。”

她小聲說完,往蔣無涯那邊小跑過去。

在銀山鈔關出來之前,她想起蔣無涯。十六鷹揚府眼見不好了,他應當會很傷心。

畢竟所有開國將領的都是從府兵制走出來的,魏家是,徐家是,蔣家也是。

蔣無涯送給了她大草蜢,她在瀛州去刺史府辦事時候,途徑一個小店,無意望見櫃臺有一個府兵小人偶,木制的,半個巴掌大小。

沈星對祖父其實已經不記得模樣了,但她記憶有幾個畫面,搖搖晃晃的她連爬帶滾滾進祖父的房間,祖父蹲在地上沖她招手呵呵笑,小小的她流著口水濕噠噠的,往祖父那半幅藍布棉袍挪去,她似乎還看見搖椅方幾上,放著一個把玩得出了包漿般光滑的府兵小人偶。

祖父這麽喜歡的府兵人偶,想必蔣無涯也會喜歡的吧?

她那天一楞,就跑上去把人偶買下來了。

之後離船的時候,想起蔣無涯,又想起大草蜢和近日那些閑聊般卻讓她很開心的長短不一的信,她就想著,如果遇上蔣無涯,她就把小人偶送給他吧,希望他不要太傷心了。

沈星跑過去,把一個墨綠色絨面小布囊塞給蔣無涯,“送給你的,……哥哥。”

“我祖父也有一個,希望你不要太傷心了。”

她把無涯兩字含糊過去,小聲說完,轉身就跑回去。

蔣無涯目送她,又摸了摸布囊,取出來一看,是一個小小的府兵人偶。

他心裏確實挺難受的,見了人偶,也不禁笑了一下。

但裴玄素的感受可就差多了。

他眼睜睜看沈星沖蔣無涯跑出,然後送給他一個禮物,他在一刻看著她的唇動,甚至看出了“不要傷心”幾個字。

他臉色一下子就沈下來了,陰沈得可怕。

對面兩人一高一矮,一遞一接,俊朗青年驚訝又驚喜,小姑娘抿唇小聲說,又沖他笑了一下。

兩人面對面,女嬌俏男高大,河面夜色在這一刻仿佛都成了背景。

簡直紮眼紮心到了極點。

裴玄素這才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他好像甚至還沒有一個明確能夠試探她心意的角色和身份。

反倒有一個該死的義兄妹身份!

從前裴玄素一直以為沈星喜歡自己,所以從未當過真。

可隨著種種事態發展,眼前紮眼紮心一幕,他突然就想起了這個問題。

義兄妹。

他沒當回事,也沒當真。

但如果,她當真了呢?

裴玄素的臉色,簡直直接黑沈到了地心了。

偏偏韓勃這家夥還用胳膊肘拐了拐他,小聲比比:“哎,我看你有點懸啊。”

韓勃一路非常記掛裴玄素這個岔子,時不時飛鴿傳書給他爹八卦打聽,趙關山不想搭理他的,但轉念一想這次他們在外直接匯合的話,他又怕韓勃不知情會弄出什麽亂七八糟的破壞來。

於是最後去了一封信,把這小子罵了一頓,又隱晦說了一下。

所以韓勃是知道第一手消息的。

裴玄素被他拐了兩下,臉色陰沈,直接重重一腳踹過去,再戳一下把你膀子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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