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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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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入冬晝短日長,不到申正太陽西斜到山巔,夕暉黃紅山川屋脊殘雪。

裴玄素從充斥哭嚎厲喝血腥味兒的大間刑房出來,掌班朱郢奉上一壺鼻煙,他獨自站在廊柱邊上,小小的煙壺湊在鼻端,深吸一口。

濃郁的沖鼻辛辣直沖鼻腔肺部,霎時驅走血腥味和疲憊,裴玄素深深閉上眼睛。

這段時間的夜晚,特地是和韓勃在閣樓談話過後,他幾乎晚晚都做夢,夢境中,那個陰翳的“他”和那個女子在一起做了很多事情,那段並肩的時光他逐漸被她的柔軟美好所觸動、慰藉、吸引,但後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兩人突兀分離,分分合合,最終關系漸行漸遠。

那個“他”不甘心,焚心灼肺的不甘,最終在一個午後,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他”與她撕扯掙動,將她壓在朱紅檻窗側的美人榻上。

裴玄素深深閉眼,腦海一瞬閃了下那朦朧夢境的畫面,他不禁皺眉,用力甩頭,“什麽亂七八糟的。”

他沒有這個心情去吐槽那麽莫名奇妙偏又每次做都像碾壓在心的夢境,只覺得煩躁。

透氣的間隙,他把那夢境畫面甩出去之後,靜靜站在廊下,夕照黃紅一片照,高墻吊臂和大小延綿的山巒的殘雪朔風中。

他想著沈星,溫柔的、狼狽的、勇敢的,哭得眼鼻通紅雙手血淋淋的,笑的、恬靜抱膝的,時光逶迤,一楨幀畫面翻遷,蹁躚倩影一顰一笑,從未改變。

他扯了扯唇,露出一抹辛澀溫柔的笑。

不管怎麽樣,他盼著她好。

所有情緒到了最後,這個最終硬是壓過所有一頭,他確實極盼著她好,他已經不好了,但他希冀她能好。

如此,才不辜負她蠶房相救攜手父母龍江攀山涉水狂奔在雨中挖他的情誼。

裴玄素眼眶發熱,他深吸一口氣,壓了下來,閉眼整理情緒,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感覺自己平靜下來了,低頭小心地把沈星買給他並幫他改過,用來裝一支備用短筆的壓袍囊袋撫正,沈星就拿著賬冊往這邊跑過來了。

她身邊還有趙青,後面雲呂儒高子文等領著人稱重算賬十七八個人。

裴玄素神色一正,兩步迎上去,沈星把賬冊卷到最後一頁,“已經算出來了,合共四千一百二十六斤六兩四錢!”

裏面還在稱核第二次,但估計不會有多少差別了。

裴玄素不禁挑眉:“這麽多?”

這還僅僅只是目前的庫存稱量的,鑄造局出庫入庫,但倉城儲存普遍相當於最近兩個月的鑄造量。

裴玄素:“偷了這麽多生鐵和銅,恐怕不僅只有兵刃啊。”

但鑄造局鑄造的,眾目睽睽,就只會是兵刃不會有其他。

嚴刑拷打和稱重核算是同時進行的,今天中午撬開第一個人的嘴巴後,接下來進程就很快了。

從庫管到鑄造工匠,從溝通三地鷹揚府再上報東都確定鑄造數量篡改的管事和負責將官,再到負責搬運偷渡目標兵刃出庫,開門的、引開巡守兵卒的,趁機拉出去,一路往西沿著山拉到數十裏外的一個洞窟暫時儲存的。

到傍晚時,整個流程都拷問了一個清楚明白。

“我們只負責拉到那裏,接下來就不知道了。不過!那個洞窟很大,我們去的時候經常會看見前幾次拉過來的貨還原樣堆著……大約是攢夠一批再出倉。”

雜役鬼哭狼狽,血葫蘆在邢架上,拿錢的時候痛快,打的時候血肉模糊,咬牙扛了沒多久,就陸續有人頂不住開始招供了。

“我們也不知道具體是哪裏。”

“我們每次都是跟著那邊的人走的,用黑紗蒙了眼睛,只模糊分辨是土路和山間的草坡,上上下下,但肯定是向西!”

“那人用司南,我聽見走針的聲音,先是往東北辰亢的方向走了大概三四裏,繞出我們鑄造局後的這山,然後應該往亥壁和辛奎的方向,……”

“不是亥壁,是亥堂,……”

“我聽見響了三下,應該轉到丙張去了,……”

這些雜役大字不識,但基本都是幾代人隸屬王恭廠的雜役,很多分配到鑄造局一幹多年的,多多少少也了解上一些。

很快確定一件事,就是雜役拉著車那些用麻袋裝的兵刃私下離開鑄造局,往西邊去的。

暫時存放在一個中轉倉之中,該倉是天然洞窟。

——鑄造廠往西就是瀛洲與邕州的交界,有沼澤有龍江幾條支流,山也不少,大體丘陵地帶,地形覆雜,確實是用來作為暫存私倉的好地點。

去的雜役都很確定,那是一個山麓丘陵帶,雜草叢生,從土道拐進去還要走一裏多的路,私倉洞窟是在一個山壁,茅草很長掩蓋住了洞口。不過秋冬,大概會露出一部分。

按照這些雜役的口供繪圖,前面三十裏左右大概一致,後面分開四五個枝杈,都有可能的路線。

東西提轄司和司禮監禦馬監當即點齊了人馬火把,現在正好是晚上,把這些雜役從刑架上解下來押上,一半用薄黑紗蒙上眼睛,另一半不蒙,當即就出了鑄造局大門,洶洶往西而去。

只是他們一直找到天亮,把那四五條路線都尋過了,連帶附近一帶數裏都撒開人手仔細翻找過。

本來已經穩操勝券的私倉洞窟卻不見蹤影。

現在時間就是金錢,兵刃一打撈上水鷹揚府被徹底扯進宗室案,對方肯定會在暗地裏緊急調人清掉這個私倉,而後砍斷所有的尾巴。

裴玄素先前已經考慮過這一點了,命人在瀛洲、曲州這兩個三州共用的王恭廠一帶,以及飛騎知會這一帶的州縣,命手下提轄司的掌隊掌班聯合宦營兵甲,以最快速度去匯合本地州縣去明裏暗裏設卡監視,巡視鷹揚衛和王恭廠附近的一帶。

對方轉移肯定沒法大動作,只能佯裝車柴車草之類的普通農夫貨郎,一點點挑、藏去零星轉移。

這需要時間。

但算算雜役口供的量,也不會太久。

畢竟從上表到朝廷下派欽差團抵達,也已經七天時間了,連上今天八天了。

很多欽差團也熬了一個大夜跟著,武將或年青的還好,老臣文臣很多臉色青暗目泛血絲,到了這裏個個沈默不語。

有些人見提轄司這邊陷入瓶頸,不由松了口氣。

天快亮了,野外的風很大很寒,呼呼吹著殘草和積雪薄霧飛起,裴玄素的黑狐披風迎著朔風獵獵翻拂。

沈星跑過來了,她拿著一個巴掌大的司南盤——這些司南盤剛剛工部和己方的匠人已經仔細檢查過了,並且經過前頭秤磅的事,還硬生生撬爛了二三十個,確定是沒有問題的。

“司南盤沒有問題,那,那會不會是路上的問題!”

沈星舉著司南盤說。

她不是專門管匠造的匠人,昔日她對這方面感興趣,她連很多盤古化天地山川變出司南的神話傳說都看過很多,她突然想起來偶然在某一本舊書看過,天公地母,山川河域中會偶見一些神秘之地,在那裏,司南車的指針會發亂轉的現象,又或者經過那地司南就會固定偏向一個方向,而不是指向正確南邊。

不知不覺,會讓大軍走偏。

沈星連指帶劃,很快趙關山梁默笙也被人叫往這邊大步走來了。

沈星舉一反三:“如果他們在路上設置了大塊的磁石,偽裝成山石,那也是能人為造成司南盤指針偏移的!”

裴玄素一瞬就想透了,這些雜役聽到的指針轉動聲音,必是那些人讓他們故意聽到的!

錯誤的認知和方位。

萬一事發,查摸困惑或大肆這錯誤的方向撒開人手去擴搜,已經足夠背後轉移斬斷首尾揚長而去了!

沈星說:“只要我們找到了這個讓司南偏移的地方,或者這些偽裝成山石的大巖石,那這個私庫就不遠了!”

她真的很聰明,一想到司南盤受影響,已經瞬間想連貫後面了。

破曉的天魚肚白,雪光微微,她凍了一晚上臉有些白,此時泛起紅暈,雙眼晶亮,雪沫紛飛,她就像一個飛揚青蔥的精靈仙子。

“對!”

裴玄素不吝誇讚,他雙目陡亮銳利,垂眸又露出淡淡笑影,如同一個上峰那樣的口吻,“沈星,你拿著司南盤,有信心找到這個地方嗎?!”

“我有!”

沈星聲音褪去平時的柔軟,清脆響亮,這樣的口吻和上峰的角色,讓她心潮一下上湧,變得激動興奮起來。

裴玄素勾唇:“那還等什麽?走!”

他側頭和趙關山梁默笙對視一眼,後二者肅容頷首,那還等什麽,馬上走!

“快快!馬上整隊,立即折返鑄造局大門——”

火把紛踏,急匆的腳步聲馬蹄聲和信號箭,撒開的人手立即往這邊急速湧過來。

裴玄素趙關山這邊已經翻身上馬,往來路疾馳而去,風卷起披風,劇烈翻飛。

黢黑中,紛踏淩亂中,火把沒怎麽照射到的丘陵側畔,範亞夫等人無聲隱沒在黑暗裏。

在望見沈星抱著司南盤跑向裴玄素方向的時候,範亞夫就知不好了。

後續,果然!

兩三下甩脫了盯梢的提轄司的人,替身在上馬,範亞夫已經來到一裏外的鎮子某民房之中。

黎明的時分,鎮子已經蘇醒過來了,販夫走卒力工,早飯攤子炊煙嘩忽,淅索吃面,早茶的茶樓也已經搬開門板準備做生意。

屋裏正匆匆要轉遞進展密信的人,忙直接呈上。

範亞夫展開一看,臉色當即陰沈下來了。

“這個丫頭不能留了。”

範亞夫從牙縫裏蹦出這句話,當機立斷,“吩咐下去,再加快速度!”

只差一天左右,那個私倉就清空,首尾斬斷清幹凈了。

這次他們連自己的人都接上去了。

連日在收拾常山王的爛攤子的範亞夫非常惱怒,他有時不禁皺眉,難道真的有天命?

每當勝利在望,龍江刺殺明明非常成功,偏偏最後一劍被個倒地內侍突然爬起撞偏了一下劍刃,女帝沒死重傷,之後又頑強活過來,弄成這樣局面。

龍江案查探明明他們占據上風,偏偏殺出一個裴玄素,弄成現在這樣局面。

鑄造局私庫障眼法亦非常優異,連會些堪輿的工部的人他們都私下設法拖下來了,偏偏又出來一個這丫頭。

不過範亞夫這人是不信命的,他很快冷哼一聲,目露寒光。

幾乎是當機立斷,招手讓心腹附耳過來,快速耳語一陣,後者領命,立馬轉身。

楚淳風面色頃刻就變了,方才他在土丘就隱有所感,見狀大急,“不行!”

他一把拽住那個人,範亞夫等人倏地看過來,楚淳風後背頃刻出汗了,安陸王妃徐氏他們都知道,楚淳風是沈星的姐夫。

楚淳風也知道自己這動作的突兀和不妥,沈星是女帝的人,噤若寒蟬的話題,但由不得他不說啊。

楚淳風說:“那就是個小女孩兒罷了,剛剛出永巷,不過姓徐,擱起來以後或許能用上罷了。”

“但景昌和元娘還在,她哪有什麽用?”

“不過湊巧會了這個,其他的她都不會,讓人拿下她,我保證以後看緊她再也不會讓她出現。”

“範先生,請您給她一次機會,我保證!”

楚淳風咬著牙說。

他拽住的那個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焦急看向範亞夫。

鄭禦也在,皺眉望一眼楚淳風,又看範亞夫,圍著一張粗陋的木桌,所有人都看向楚淳風,又看坐著的範亞夫。

範亞夫慢慢撩起眼瞼,盯住楚淳風:“能作號召之用,不管大用小用,她死不冤。”

範亞夫緩緩說:“淳風,你素來能幹盡心盡力,今天的話我當沒聽過,但!你不要再讓我聽到第二遍。”

他厲喝一聲:“還不快去——”

那心腹立即一掙,沖出門去。

楚淳風目眥盡裂,“範先生,範先生——”他追出去,但被房門外聽到全程的粗布衣暗衛擋住了,仇焰盯了他一眼,轉身快步跟了上去。

很快走遠了。

這件事情也塵埃落定了,緊急布置已經進行當中了。

楚淳風沒有參與接下來的討論,他氣急敗壞重重錘了一下一進院的廳門門框,思緒急速轉動,一邊想著連自己埋在範亞夫衛隊中的暗子都要啟動了,一邊立即掉頭,往範亞夫所在後院沖回去。

他還想再爭取,可就在這個時候,一名內巡的崗哨從他身邊過,擦身而過的時候,塞給他一掌很小的紙條。

紙條是剛剛寫,剛剛裁下來的,筆鋒清瘦,字跡雅逸,筆鋒起轉點捺又有幾分遒勁的一行字。

——“不要再爭論了。”

淡淡一句話,熟悉的筆跡,猶如那人在他面前。

楚淳風心有所感,立即側頭往斜前方的大門望去。

那人和仇焰先後閃身出門之後,門板“啪”闔上,又彈開一些,門後的守衛正在關,但還沒關上,一條掌寬的門縫。

這個哨點臨街,一條兩丈寬的黃土鄉鎮巷道,毗鄰街市,算熱鬧,巷道對面是一個早茶館子,半舊的布幡和招牌,臨巷兩面墻的一排大窗上的灰布簾已經撐起來,可以望見大半個早茶館子。

人進人出中,有一個一身素衣,頭戴半舊竹籬笠的瘦削男子,身後兩桌各坐一個護衛。

素衣男子靜靜獨坐,竹籬笠遮擋住了他半張臉,伸出一截白皙瘦削的手,如同竹林穿雨,微微擡起頭,盯了門內的楚淳風一眼。

那雙清冷如星的雅致眼眸淡淡一眼,一下子把楚淳風定住了。

……

門後守衛把大門闔上了,驚鴻一瞥,早茶館子那人被擋門板之外。

楚淳風不由攢緊手裏那張字條,他不能再去阻撓範亞夫之令了,低頭,但想了想,終究還是快步走了兩腳,藉著屋角遮掩拉過心腹陳平耳語一句。

讓他趕緊給妻子傳信!

……

將明未明的天光,晨風徐徐,檐瓦窗臺的雪沫子紛飛細細如霧如絨。

不多時,就有個挑夫打扮的漢子進了早茶館子,低聲稟道:“殿下,陳平放鴿子了,並且盯著確保沒有被射下來才走。”

楚淳風為了方便和他傳訊和日常敘話,自己親自從小訓的鴿子,一大半拿去龍江給徐妙儀用了,這鴿子體小能蜷縮在竹筒裏好幾天,楚淳風隨行帶著本備緊急聯系之用,結果現在又先緊著給徐家那邊傳了信。

他紙箋之意,讓楚淳風不許阻攔以免橫生枝節,楚淳風還是私下急急給徐妙儀傳了信。

“他大了,有自己想法。”

幾籠早點和清茶端上,那竹籬笠素衣的瘦削青年男子一身粗簡,但獨坐和探手取筷的輕緩動作間,卻有一種細雪落林的清凈雅致。

竹籬笠素手青年,“算了,讓他放吧。”

……

整個兩儀宮這一邊的暗線都動起來了。

暗閣這次也跟著一同南下,但一直沒有用得上他們的地方,在鎮東頭的一個小院子安靜待命。

仇焰快速閃身而入,很快整個小院所有人都齊聚了,仇焰掃了所有人一眼,快步進了後進院,讓個小隊輪流過去,快速分配小隊任務。

這次發下一共八個任務,有的小隊任務重,聯合去了幾個小隊,但大多都是輕任務,一隊一個,或一隊分成幾隊,各領一個任務的也有。

沈景昌是後者,領的是去曲州勘察的輕任務,當然他此刻也不太願意領重任務,他惦記著也在瀛洲的沈星,不知道她怎麽樣呢?聽說她現在當上女官了,估計開心得很。

心裏想著沈星天真清澈的笑靨,小小的黑屋子窗前回望,他也不自禁露出一點會心笑意。

仇焰回來,笑容一斂,趕緊帶人前去待命。

領了任務之後,沈景昌其實也不很願意跑曲州這麽遠,想著趕緊快去快回,結果剛剛越過郊野找了條渡船跳上去,他一個心腹手下狂奔改方向過來找他。

是大姑姑徐妙儀給他的緊急暗信。

沈景昌打開一看,登時臉色大變。

現場的都是他的心腹手下,他幾乎馬上就說:“下船,找地方改裝,我們去鑄造局西邊!”

……

浸冷的破曉寒風過後,晨曦噴薄,太陽露頭以後,氣溫就漸漸攀升上來了。

有點冷,但不寒了,一路快馬疾奔情緒上湧的裴玄素沈星等人還有些熱,把狐裘厚毛鬥篷都脫了。

陽光積雪下,賜服華麗鮮艷,就連沈星趙青等一眾英姿颯爽的女官服飾也極亮眼,一眾提轄司宦營司禮、禦馬二監快馬如奔雷。

這次的事情,說意外,其實也不算很意外。

範亞夫想動手把沈星這個禍頭子解決了,但眾目睽睽,小半個東都的要緊的宗室勳貴高官都在這裏,烏泱泱的宦軍和護軍,箭雨不是開玩笑的,並不適合明目張膽刺殺破壞游戲規則。

好在他們知曉私倉的真實路徑和位置。

這路也不是一直都適合這麽多人走的,他們緊急布置了障眼法,還找個合適的位置布上陷阱,準備一網打盡。

再拖延上大半日的時間的足夠了。

——沒錯,目標已經從沈星變成十幾個人了。沈星這人有個好處,不是敵人,她不吝藏私的,也不攬功,那些會一些堪輿被各種原因耽擱下來工部匠人官員已經被重新快馬載回來了,沈星把自己知道的說了一遍,大家一理通百理用,互相拿著司南盤在邊談論邊往前行。

前頭七八裏路是正確的,但走到第一個岔道的時候,他們就發現司南盤真的不對勁了,不管怎麽轉圈,金針指的變成的東南方。

往回跑了十幾丈,又變正常,他們找了一圈,很快找到一塊巨大天然磁礦石,就像一塊普通的土巖一樣歪在路邊,可能有十幾年二十年了,日曬雨淋草蔓生長表面風化已經讓它和一塊普通的巖石一摸一樣。

裴玄素命人扒開枯黃的蕨草和表面一層,一鏟子下去刮了有一寸多深,才看出裏面灰黑色的磁礦石本質。

把這塊巨大的磁鐵礦用八匹大馬拉開,司南盤的指針馬上恢覆正常。

沈星他們十幾人和裴玄素趙關山梁默笙等商討了一下,最後往左邊一條農夫進山砍柴白雪覆蓋枯草的模糊土道走了進去。

走走停停,不時嘗試尋常車轍,沿途找了七八塊巨大的磁礦石,有找錯路,又兜回來,曲折向前,最後他們深入了丘陵矮山起伏的區域,終於找了一處磁場混亂的地方了。

沈星緊張又興奮,“我覺得,可能那私庫就在這片不會太遠的地方了。”

剛好這片有瀕河,她聽到有瀑布隆隆的水聲了,有水路就容易運輸,這也對上了。

半上午的時候下了一丁點的零星細雪,午後微陽又露頭了,拿著司南盤的大家全神貫註都熱了一身的汗。

裴玄素低聲說:“要不要披個薄披風?”

又冷又熱的,最易風寒,如今風寒可不是開玩笑的,沈星一看體質就明顯不如他的。

沈星原本說不用的,她熱得慌,但擡頭望見裴玄素隱含關懷和微憂的面龐,他現在學閹人學得越來越像了,有時候的一個回身轉面,她經常有恍如望見前世那個裴玄素的錯覺。

現在就是。

她心微微蟄了一下,最終沒有拒絕出口,甩甩頭把錯覺甩出去,她抿唇笑了下,點了點頭。

裴玄素接過鄧呈諱挎著的薄披風,頓了頓,最終沒忍住,親自披上她身上,沈星趕緊伸手來接,單手夾著司南盤自己系系帶。

蔣無涯一身軍裝常服,佯裝不經意走過來,大家基本都圍著十幾個拿著司南的人,提轄司的人不許打攪,但旁觀監察還是有的。

蔣無涯看過不少人,但看來看去,還是在沈星身邊的多。

要不是不方便暴露他和沈星的婚約,他就直接待在沈星身邊了。

他踱步過來,站在雲呂儒身側,瞟了給沈星披披風的裴玄素一眼。

這個艷麗俊美如火如荼又添了幾分陰柔冷戾的年輕閹宦,做得動作有點過於親近了。

蔣無涯微微砸吧一下唇。

裴玄素沒有望蔣無涯,他盯著沈星重新端起蹙眉看著的司南盤,不是不知道蔣無涯關註著他倆。

他垂下眼瞼。

裴玄素理智上知道蔣無涯的好,否則他不會再三斟酌後溫柔勸說她,但一個人獨自的心思卻沈沈墜進陰翳,他無法抑制生出排斥。

東都裏外,游歷南北,從來沒有哪一個真正的青年才俊這般讓他感覺面目可憎。

只是最後,沈星卻被這個面目可憎的人抱走了。

——就在今天,在他的面前,他眼睜睜看著,這個抱著沈星離開了他,如流星般往前飛掠而去。

……

“小沈,你過來瞧瞧,這邊司南的針動幅度比其他地方都要大很一些。”

沈星剛披好披風,有人喊她,她忙往那邊跑去了。

幾個人頭挨著頭,看過自個兒和彼此間的司南盤,“撒開來搜還沒結果嗎?”

“還沒,估計還得看咱們。”

幾個人一邊說,一邊左右挪動幾步,往司南金針擺動幅度最大的方向試著走去。

“可是這邊是懸崖了。”

不少人都發現了這個問題,除了往山壁另一邊幾個人之外,都跑過來這邊。

大家小心翼翼往外探頭,底下是一個山谷,不很深,但有煙霧繚繞,沒有積雪,只有浮浮霧霭,看著挺漂亮的,不過底下明顯不適合車進。

“嗐!你們來這邊看看——”

山壁那邊有人突然興奮喊了一聲,這時候突然“嗖嗖嗖”十數支利箭從護軍方向激射而出,緊接著就被身邊驚詫的同伴按住!

變故陡生!

利箭幾乎百分百全中了,那幾個有所發現的人來不及說出什麽,突然被射中血花爆濺撲倒在地。

從護軍中一個縱掠飛躍出了十七八個身手矯健的中青男子,面目一色黝褐,身手當世頂級一流,如同青練逶迤一縱就已經直接到了近前。

沈星他們十幾個人回頭的剎那,腳下突然一動,這竟是一塊臨時裝在懸崖邊的翻板,巖石積雪雜草枯木惟妙惟肖,一眼根本分辨不出這是假的。

一下子之間,上面這十幾人差不多全部被倒下去了,驚呼尖叫驟起!

而那十幾個高手,裴玄素韓勃鄧呈諱等佼佼者第一眼就發現,兩王相見,幾乎天敵般的直覺。

然而這十幾個高手,拔刀拔劍如同白煉閃電,卻都是虛招,還是兩三個沒有站得很邊緣,沒有翻下去的,那十幾個高手直接一躍而下,把剩下的也撞下去了。

裴玄素生平第一次,恨自己沒有站得離沈星更近一些!

趙關山使人來和他說話,他和韓勃站在靠後一些的地方正聽著,他叮囑沈星不要靠太近,但徐芳徐容賈平緊跟著,也不怕的。

沈星是直接被倒下去的,腳下一翻,手上的司南盤直接飛了出去,她驚呼,趕緊伸手。

趙青站在她最旁邊,撲上來一把拉住她的手,前者撲在翻板上也頃出上半身,還在往下滑,趙青喝了一聲,使勁全力把抓到的兩個人往側邊一拋,自己滑下去了。

沈星和另一老頭被拋起瞬間,邊緣已經飛越而出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蔣無涯,穩穩地接住了她。

兩人往下墜,他一手攬住她,沈星趕緊抱住他的脖子,蔣無涯不禁笑了一下,他抽出軟劍,一路勾著雜書歪松,劍刃和巖石劇烈摩擦迸發出點點火星。

“我給你的匕首呢?”

他說了這一句,沈星趕緊伸出腿把靴筒裏的匕首抽出來,一落地挫了一下她又趕緊把匕身朝外,生怕不小心紮到自己人。

她的反應和小動作,蔣無涯看起來每一處都分外的可愛,年輕青稚的漂亮眉眼,在紛飛的雪沫中像一朵美麗的花兒,驚鴻一瞥,心頭欣悅油然而生。

這崖不是很高很險,幾乎所有人都被飛撲而出的人抱住成功落地了。

矮崖下,幾乎頃刻就展開了一場混戰。

傷亡有,但不是很多。

不得不說,東西提轄司和兩監這邊不是沒有準備的,護軍中的好手也迅速拋繩下來了,很快控住了局面。

唯一有點意外的就是,沈星那邊圍攻的人最多,但淺窄雜樹中,一名護軍裝束的蒙面夏柳般的年輕人突然出現,一把推開沈星。

蔣無涯回身護住沈星,沈星也緊握匕首轉身,兩人一下子把蒙臉人認出來了。

“往那邊走,”蒙面人往疑似密林無路的方向一指,“那邊出去之後,就是一個山澗熱泉,過了熱泉就是大路,”就安全了。

蔣無涯瞥了崖下開闊處激戰一眼,和他同品級叔伯輩的燕山前衛指揮使鄧檐濤已經接過了護軍指揮權,因為也不廢話,一手抱過沈星,沈星趕緊配合,蔣無涯腳尖一點,往後急掠而出。

有人望見了,四散的人都有追上去廝殺,但被蔣無涯的護軍近衛攔截住了。

唯獨一個裴玄素。

還有韓勃。

裴玄素像瘋了一樣往前追!

當那個高大挺拔的俊朗身影抱起沈星,沈星微微訝異趕緊配合,他抱著她,足尖輕點身形如流星,在點點微星的積雪和異常蔥郁的綠樹灌藤之間一掠而走,眨眼已經遠去之際。

他頭腦“嗡”一聲,他也不知為什麽,但這一幕讓他整個人突然失控了,拔腿瘋了一樣狂追,這一刻什麽溫柔,所有理智,全部的勸說,剎那崩潰了。

他狂奔急追!

想把她追回來啊!

胸臆像火燒火燎,抓心撓肺,咽喉哽得發不了聲,他今生唯一眷戀的溫柔女子。

絕境中挽救他,陪伴他,鼓勵他,雨夜炮轟後哭著挖掘他,手指頭鮮血淋漓涕淚交流。

那時她哭得狼狽難看極了,他卻覺得那是今生今世最好看的容顏。

天會老,他亦老亦死,唯獨這一幕在他心中永遠不老不死。

有種愛情要沈澱,當時他太悲慟太狼狽顧不上,但緩下來之後,慢慢的慢慢的,一點點深入骨髓。

他發現他對她的愛早早已悄然深埋在他的心底,深埋進血肉,只是他當時不知道。

生根發芽,繾綣茁壯,現在生生要連根拔起!

他舍不得,放不下!

他被刺激得一下子眼淚下來了。

狂奔,狂追。

他想追上去,把她追回來。

可跑出了一裏多地,他突然剎住了。

他不能去的啊!!

天旋地動,人世間最傷的情感莫過於此,情緒奔湧,絞著的難以忍受,他咬緊牙關,一抹眼睛,滿手的淚,嘩嘩而下。

……

一直到韓勃拍了拍他的肩,韓勃就慢他十來步而已,見裴玄素突然剎住,跪在地上,掩面痛哭 。

他心內惻然。

但不配就是不配。

站了有一陣子,韓勃才上前,輕輕拍了他一下,“走吧,別擔心,咱們有準備,她從這邊走就沒事的。”

還有蔣無涯在。

蔣無涯也是個高手。

裴玄素側過頭,眼睛還是通紅的,但情緒已經平靜下來了。

“我知道,我就想再看一眼。”

確定她平安。

沒事了。

裴玄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該做什麽。

他扯了扯唇,艷美面龐淚殤如曼珠沙華綻放,美麗而無望,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難看的,連韓勃都不願意再打擊他,唇動了半晌,“她好,不就很好了嗎?”

裴玄素點點頭:“是的。”

“你說得對。”

說得很對。

聲音華麗暗啞,像夜裏剛被砂石磨礪過馬頭琴弦,拉出嘶啞深儂的音色

兩人站了一會兒。

最終,裴玄素先動了,兩人轉身,往來路折返。

幾個起落,只餘灌木索索搖擺,落雪的聲音。

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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