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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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40
事實上, 從鐘聽有記憶開始，白珠秀就在有意模糊鐘浩這個人的存在。
作為母親，她不想讓孩子覺得, 自己是被父親拋棄的、作為拖累的存在。
鐘家人甚至嫌棄到逼迫鐘浩和白珠秀離婚, 也絕對不想要她這樣一個啞巴孫女。
沒有別的任何原因。
單純因為她是一個身體有些許小殘缺的孩子。
某種角度來說, 白珠秀這也是在保護鐘聽的自尊心。在她看來, 是比給她提供優渥的條件更重要的事。
幸好，鐘聽從小就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因為知道真相，才更能體會白珠秀的良苦用心。
她也從來沒有問過和鐘浩有關的任何事，仿佛這個世界上就沒有這個人存在。
而她只是白珠秀一個人的女兒。無關他人。
所以, 此刻，在白珠秀提到這個名字的剎那，鐘聽楞神許久, 呆呆地皺著眉，像是遲遲沒有反應過來。
白珠秀嫌外頭西曬太陽光太熱, 不想繼續站著發呆，便幹脆利落地拉過鐘聽的手臂，帶著她往前走。
“你自己快點考慮一下。我們先去吃飯。”
為了省錢，加上工作學業又彌足繁忙，母女倆有很久沒有一起出門吃過飯。
今天剛好白珠秀請教交了貨，時間閑下來，打算帶著鐘聽出去吃點好的打打牙祭，也算是對她高二這一年學習成績穩步上升的獎勵。
此刻，距離晚飯時間尚早。
兩人先去哈根達斯買了倆冰淇淋球, 再一起到烤肉店門口取號排隊。
烤肉店是最近才開到海市來的一家連鎖品牌, 在北方城市口碑極好，很受追捧, 故而到海市開業之後，不少食客都抱著試試看的心理過來捧場。
加上現在已經到了暑假，哪怕是工作日，排隊的人也不少，大約要等位40分鐘才能進去。
這40分鐘，剛好留給鐘聽糾結。
不過，她卻沒有考慮太久。
等白珠秀找到等位區的空座，帶著鐘聽坐下.身後，鐘聽便直接把手機遞給了白珠秀。
屏幕上清清楚楚寫了幾個字。
【我不想去。】
白珠秀點了下頭，“行，知道了。”
鐘聽咬咬唇，思忖半秒，拿過手機繼續打字：【媽，你會覺得我這樣不好嗎？】
白珠秀嗤笑了一聲，恨恨地開口：“有什麽不好的！鐘浩那一家臟心爛肺的，活該！聽聽，你知道他們為什麽突然來聯系我們嗎？因為鐘浩後面再婚，十多年都沒生出小孩來，試管都弄不出來！你成了他們家唯一的獨苗，才舔著臉找過來呢！這都是報應！”
鐘聽：“……”
白珠秀越說越氣，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幾分，“本來不想把這種糟心事告訴你的。聽聽，還好你聰明。當年要不是那老太婆攛掇，鐘浩可能還得考慮咱們母女倆的事，不見得那麽快打定主意……明白了吧？他就是個懦弱男！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你媽我就是沒能生在大城市，老家教育水平差，小時候念書又不夠努力。家裏沒錢、學歷不好、自己也沒什麽本事在海城買房買車，所以後來才會被他們一家欺負。”
“你可不能重蹈媽媽的覆轍，一定要好好學習，出人頭地，以後把那些看不起你的人踩在腳下！……”
眼見著白珠秀整個人被怒火沖得快要蹦起來，臉色發白，嘴唇也發白，看著不太好的樣子，鐘聽連忙伸出手，先是拍了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撫，再示意她這裏是公共場合。
旁邊好多人都在偷瞄她們呢。
把這種家醜拿出來說，好像實在有些丟臉。
偏偏，白珠秀沒半分收斂的意思，只是硬著脖子，繼續嚷嚷：“怎麽了？他不怕做，我們還怕沒面子說啊？最好是鬧得全中國都知道，讓大家來評評理，看看這一家人的醜惡嘴臉。”
“……”
鐘聽不得不趕緊低頭打字：【媽，我知道了。不要再說他們的事情了，影響吃飯的心情。我們好不容易一起吃一次烤肉呢。】
白珠秀這才作罷。
……
等兩人吃完回家，已經是月上柳梢時分。
鐘聽回到臥室，對著試卷發了一會兒呆，不得不承認，她的心情到底是被這樁事影響了。
無關遷怒，只是因為說到鐘浩，突然讓她意識到，很長一段時間裏，自己自卑的根源就來自出生時被父親拋棄這個無法扭轉的現實。
哪怕她可以漸漸學著不在意旁人看啞巴時的異色，也無法磨滅掉過去。
許許多多的細枝末節，像是細窄的刻刀，給她的靈魂鐫刻上不夠自信的底色。
因而*，鐘聽的氣質永遠有些抹不掉的憂郁。
而這麽多年裏，她的劉海也不曾撩起，仿佛不願意給人看到她的眼睛，不願意讓人探究她。
也因此，她會被燦爛奪目的人吸引。
哪怕陽光背後有陰影。
哪怕夏天也會下起太陽雨。
黯淡的少女卻依舊永遠矢志不渝。
夏夜，臺燈光下，鐘聽將書包最深處的隨記本找出來，翻開新一頁，提筆寫道：【愛上一個人，就好像創造了一種信仰，侍奉著一個隨時會隕落的神。[註1]】
【沈珈述就是我的信仰。】
【但他不會隕落。】
【所以，當我感到脆弱的時候，就重覆你的名字。[註2]】
-
次日。
萬眾期待的英仙座流星雨終於光臨。
海城實驗學校的天文社團在校園公眾號宣布，今晚將舉辦校內觀測活動。
到底是私立學校，哪怕再抓升學率，各種校園活動也會比普通學校多上許多。
更何況，學校還有國際部學生，要用各種項目申請國外高校。
像天文社這種大社團，基本是從小學部到高中部，都有人加入。
天色還沒暗下來，操場已經開始熱鬧。
各種或稚嫩或低沈的聲音交雜，吵吵嚷嚷的，堪比運動會。
許是因為暑假，學生們的狀態都比在校輕松許多。
董西和沈珈述都已經走了，只剩鐘聽不急著下樓，很是坐得住，安安靜靜地獨自將最後一節自習上完。
而後，又去校外找董西一起吃了個麥當勞，再折回學校。
前幾天，鐘聽已經同白珠秀交代了這件事。
雖然流星雨什麽的無關做題，但鐘聽說自己還在考慮選專業的事，想了解了解天文這方面，看看感不感興趣，白珠秀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不過，她依舊還是第一時間發來微信叮囑：【放學別亂跑，吃完飯之後抓緊到教室裏寫寫作業。天黑了之後就和你們班同學呆在一起，到什麽流星雨開始再下樓，知道嗎？晚上回家就打車吧，到弄堂口給我打電話，我出來接你。】
鐘聽乖乖回覆：【好的。】
這會兒，董西就坐在她旁邊，見她打字，忍不住瞥了一眼。
“……”
雖然沒看到具體發了什麽，董西依舊不禁為這一大段字咂舌，“是你媽媽啊？她真的好關心你。”
鐘聽笑起來，收了手機，認真地點點頭。
董西攤手，“哎，我爸媽其實也是這樣的，恨不得把我看死在家裏。不過最近倒是好了點，可能是因為選小三門的時候大吵了一架，他們怕我氣不過跳樓吧。”
這兩年，青少年自殺案件頻生。
董西父母都是媒體行業的，看得多了，由己度人，生怕出意外，反倒讓她自由了許多。
聞言，鐘聽比了句手語：[各有各的好。]
董西沒看懂，但從她的表情大致體會了意思，嘆口氣，躺倒在操場中間足球場的草皮上，說：“反正，高中畢業就自由了。聽寶，你打算去哪裏上大學？”
鐘聽也跟著躺下去，用手機打字給她看：【應該留在本地吧。】
市裏那兩所頂尖的學校，她不一定能攀得上。
再往下次一點的985，應該可以爭一爭。
總歸，她與白珠秀相依為命十八年，不能把她一個人拋下吧。
……
兩人就這麽躺在操場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來。
沈珈述突然出現，在鐘聽旁邊坐下。
鐘聽原本沒註意到他，聽到董西訝異地喊了聲“述哥”，陡然間一驚，整個人“噌”一下彈起來。
沈珈述樂了，“怎麽了？豆芽菜，老子是鬼嗎你這麽緊張？”
“……”
鐘聽撓了撓臉，不好意思地訕笑起來。
董西也跟著坐起來，沖著沈珈述問道：“你怎麽來了啊？我們述哥也對這種浪漫的東西感興趣？”
沈珈述挑眉，“不可以？”
董西：“可以可以，當然可以，您老請便。”
沈珈述懶得和她鬥嘴，仰頭看了眼天色，“今天天氣不好，還不一定能看到。”
聞言，鐘聽也跟著擡起頭。
夜空就是盛夏常見的夜空，算得上萬裏無雲。
但又確實如沈珈述所言，不見月亮，星子也寥寥無幾，僅有的幾顆看著都十分黯淡，不像是能看到流星雨的天空那樣明朗幹凈。
城市霧霾重。
海城雖然不是工業城市，但人口過多，著實也難逃霧霾侵襲。
董西刷了下微博，說：“按照預計的時間，流星雨應該已經開始了呀？七點到九點……現在都七點半了，不會真看不到吧？”
說完，三人齊齊望向旁邊。
天文社的學生早早就架起了望遠鏡之類的觀測和拍攝設備，但到這會兒還沒人用上，只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
流星雨應當是還沒出現。
“我們再等等吧。”
又過了片刻，距離鐘聽他們再稍遠一點的地方，突然有人開始拍手。
“來一個！來一個！”
“唱一個！唱一個！唱一個！”
“……”
鼓掌連著起哄聲，頗有點響徹雲霄的肆意。
不多時，一個高一男生被推出來，坐到人群中間，大大方方地說：“那行，反正幹等著也無聊，我給大家來一段。”
場地沒有伴奏，他也不在意，清了清嗓子，直接開口清唱。
“你是我的眼/帶我領略四季的變換/你是我的眼/帶我穿越擁擠的人潮……[註3]”
男生正處於變聲末期，嗓音有種沙啞低沈的味道，在空曠的夜色裏，聽著還挺有感覺。
不知不覺中，操場上的人都圍了過去，坐成一大圈，給他打拍子。
董西向來愛湊趣，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扯著鐘聽一起坐過去。
沈珈述則是慢吞吞地跟在兩個女生後面。
“……因為你是我的眼/讓我看見這世界就在我眼前。”
“喔！喔！好棒！好聽！”
“再來一個！”
在場所有人都十分捧場地鼓掌。
男生抓了抓腦袋，不樂意了，“總不能只有我一個人唱吧？丟臉也不能一個人丟啊！你們快點！再來幾個唱的！”
有人在前打樣，又是在這樣輕松舒適、沒有老師家長、不需要遵守規矩的場合，少年少女們都拋卻了羞怯，勇敢出來展現自己。
在男生的號召下，又來了兩男兩女，分別對唱了兩首情歌，引得一片叫好。
好好一場流星雨觀測，就這樣硬生生變成了草坪音樂會。
董西也開始蠢蠢欲動。
就在她低頭打開音樂軟件，專心致志挑選合適的歌曲時，倏地，沈珈述側了側身，湊到鐘聽旁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問了一句：“昨天你媽和你說什麽了？”
“……”
鐘聽楞了一下，詫異地扭頭看他。
這幾日，沒了劉海遮擋，和沈珈述對視好像也變成了一種壓力。
不過半秒鐘，她又很快移開視線，假裝低頭打字。
【怎麽突然問這個？】
沈珈述沈沈地笑了聲，揚眉，“你今天情緒不是很好。”
鐘聽沒說話。
頓了頓，沈珈述便繼續循循善誘：“是什麽不能分享的秘密嗎？”
鐘聽搖搖頭，打字：【不是什麽秘密，是不重要的事。關於我爸爸。】
事實上，鐘聽並不願意稱呼鐘浩為“爸爸”。
她甚至都不知道鐘浩長什麽模樣。
是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
但，前情解釋起來太覆雜，鐘聽不想讓沈珈述覺得她很慘，更不想他可憐自己，才用了他比較好理解的表述。
沒想到，沈珈述立馬就領悟到她字裏行間的深意。
他沒有追問，只是微微頷首。
驀地，又擡起手來，漫不經心地摸了把鐘聽的腦袋。
“想聽歌嗎？”
鐘聽訝然睜大眼睛，嘴唇條件反射般動了動，用唇語問：【什麽？】
沈珈述沒註意，只餘光瞥到，忍不住笑起來。
他再次扭過頭，伸出手，指腹壓到了鐘聽的嘴唇上。
“再說一次。”
“……”
“再一次，我一定能看懂。”
沈珈述的指腹灼熱柔軟，觸著嘴唇，有種令人心悸的暧昧，順著這個動作流動開來。
鐘聽猝不及防，整個人僵成一塊冰，什麽反應都給不出來。
身旁，董西已經找到了她的目標，隨口哼了兩句：“紅線劃過深藏輪回的秘密……我就唱這個吧，聽寶，怎麽樣？”
在她看向鐘聽的剎那間，沈珈述閃電般縮回了手。
董西什麽都沒察覺。
沒有察覺到旁邊兩人奇怪的氣氛。
因為天色太黑，連鐘聽臉燒得碳紅都沒註意到。
她只是興致勃勃地拉著鐘聽的手，問：“這個歌怎麽樣？”
鐘聽壓根沒聽清，不得不胡亂點頭。
得到肯定，董西站起身，主動跳進人群包圍圈中。
而等鐘聽再扭過頭，另一邊的沈珈述也已經悄然失去蹤影，留下她一個人獨自坐在原地。
……
董西向來喜歡唱歌，技巧有限，但聲音還不錯。
加上她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看著就十分討喜的模樣。
果然，一首歌唱下來，廣受好評。
董西心情極好，回到鐘聽身邊，眼神還是亮亮的，像璀璨的星子。
“爽！可惜沒有伴奏沒有話筒，還不夠過癮……”
話音尚未落下，前方人群突然傳來歡呼聲。
董西的話被截斷，好奇地探頭看過去。
不遠處，沈珈述拿著一把吉他，正不緊不慢地朝這裏走來。
他在學校名聲很響，在場不少人認得他。
見狀，各自竊竊地討論起來。
“是高二那個沈珈述吧？家裏很有錢那個。”
“哇，好帥！”
“你之前沒見過他嗎？他和我們初中部今年畢業那個學姐好像談過。”
“真的假的？差點出道當愛豆的那個？”
“述哥是準備唱歌嗎？”
“今晚真是神了……”
漸漸地，悉悉索索的私語變成了異口同聲的歡呼與吶喊。
沈珈述就在這種歡呼中，慢條斯理地坐了下來，低頭撥弄了一下琴弦。
全程，他臉上始終掛著一抹邪氣的笑，每一根飛揚的頭發都顯出了桀驁不馴的少年意氣，將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牽引。
董西撇撇嘴，低聲嘟囔：“嘖，又耍帥……不過是蠻帥的。”
鐘聽沒回答，只是坐直身體，目不轉睛地看著沈珈述。
很快，沈珈述調完音，彈出第一個和弦。
隨之開口唱道：“如果有一天/我回到從前/回到最原始的我/你是否會覺得我不錯。”
他唱的是林俊傑的《當你》。
鐘聽接觸的流行歌不多，卻也聽過。
少年的聲音非常悅耳好聽，有種玉石琳瑯的質地。搭配著吉他音，像一捧潺潺流水。
“……當你的眼睛瞇著笑/當你喝可樂當你吵
我想對你好/你從來不知道
想你想你/也能成為嗜好。”
漸漸地，前排幾個女生將手機的手電筒打開，隨著音樂節奏揮動起來。
個人行為具有蔓延性。
後面的人也開始跟著照做。
最終，操場上所有人，全都揮舞起了手電筒，和著沈珈述的歌打節拍。
唯有鐘聽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沈珈述。
她從來不知道，沈珈述還會彈吉他。
而且，還彈得那麽好。
對鐘聽來說，沈珈述就像一本神秘的小說，裏面寫滿了光怪陸離的新鮮故事。
有一天，她翻開他的第一頁，從此走進了瑰麗的世界。
“……我想對你說/卻害怕都說錯
好喜歡你/知不知道。”
一曲終了。
全場寂靜。
不知道是誰率先喊了一聲：“流星雨！”
鐘聽條件反射地擡起頭，果然，看到一道流星劃過天際。
而後，在短短眨眼功夫，更多璀璨的流星接連而至，瞬間將夜空點亮。
……
草坪，音樂，少年，流星雨。
一切仿佛一場夢一樣。
這一刻，時間被烙進心底，鐫刻成名為“青春”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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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 從鐘聽有記憶開始，白珠秀就在有意模糊鐘浩這個人的存在。
作為母親，她不想讓孩子覺得, 自己是被父親拋棄的、作為拖累的存在。
鐘家人甚至嫌棄到逼迫鐘浩和白珠秀離婚, 也絕對不想要她這樣一個啞巴孫女。
沒有別的任何原因。
單純因為她是一個身體有些許小殘缺的孩子。
某種角度來說, 白珠秀這也是在保護鐘聽的自尊心。在她看來, 是比給她提供優渥的條件更重要的事。
幸好，鐘聽從小就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因為知道真相，才更能體會白珠秀的良苦用心。
她也從來沒有問過和鐘浩有關的任何事，仿佛這個世界上就沒有這個人存在。
而她只是白珠秀一個人的女兒。無關他人。
所以, 此刻，在白珠秀提到這個名字的剎那，鐘聽楞神許久, 呆呆地皺著眉，像是遲遲沒有反應過來。
白珠秀嫌外頭西曬太陽光太熱, 不想繼續站著發呆，便幹脆利落地拉過鐘聽的手臂，帶著她往前走。
“你自己快點考慮一下。我們先去吃飯。”
為了省錢，加上工作學業又彌足繁忙，母女倆有很久沒有一起出門吃過飯。
今天剛好白珠秀請教交了貨，時間閑下來，打算帶著鐘聽出去吃點好的打打牙祭，也算是對她高二這一年學習成績穩步上升的獎勵。
此刻，距離晚飯時間尚早。
兩人先去哈根達斯買了倆冰淇淋球, 再一起到烤肉店門口取號排隊。
烤肉店是最近才開到海市來的一家連鎖品牌, 在北方城市口碑極好，很受追捧, 故而到海市開業之後，不少食客都抱著試試看的心理過來捧場。
加上現在已經到了暑假，哪怕是工作日，排隊的人也不少，大約要等位40分鐘才能進去。
這40分鐘，剛好留給鐘聽糾結。
不過，她卻沒有考慮太久。
等白珠秀找到等位區的空座，帶著鐘聽坐下.身後，鐘聽便直接把手機遞給了白珠秀。
屏幕上清清楚楚寫了幾個字。
【我不想去。】
白珠秀點了下頭，“行，知道了。”
鐘聽咬咬唇，思忖半秒，拿過手機繼續打字：【媽，你會覺得我這樣不好嗎？】
白珠秀嗤笑了一聲，恨恨地開口：“有什麽不好的！鐘浩那一家臟心爛肺的，活該！聽聽，你知道他們為什麽突然來聯系我們嗎？因為鐘浩後面再婚，十多年都沒生出小孩來，試管都弄不出來！你成了他們家唯一的獨苗，才舔著臉找過來呢！這都是報應！”
鐘聽：“……”
白珠秀越說越氣，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幾分，“本來不想把這種糟心事告訴你的。聽聽，還好你聰明。當年要不是那老太婆攛掇，鐘浩可能還得考慮咱們母女倆的事，不見得那麽快打定主意……明白了吧？他就是個懦弱男！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你媽我就是沒能生在大城市，老家教育水平差，小時候念書又不夠努力。家裏沒錢、學歷不好、自己也沒什麽本事在海城買房買車，所以後來才會被他們一家欺負。”
“你可不能重蹈媽媽的覆轍，一定要好好學習，出人頭地，以後把那些看不起你的人踩在腳下！……”
眼見著白珠秀整個人被怒火沖得快要蹦起來，臉色發白，嘴唇也發白，看著不太好的樣子，鐘聽連忙伸出手，先是拍了拍她的手背以作安撫，再示意她這裏是公共場合。
旁邊好多人都在偷瞄她們呢。
把這種家醜拿出來說，好像實在有些丟臉。
偏偏，白珠秀沒半分收斂的意思，只是硬著脖子，繼續嚷嚷：“怎麽了？他不怕做，我們還怕沒面子說啊？最好是鬧得全中國都知道，讓大家來評評理，看看這一家人的醜惡嘴臉。”
“……”
鐘聽不得不趕緊低頭打字：【媽，我知道了。不要再說他們的事情了，影響吃飯的心情。我們好不容易一起吃一次烤肉呢。】
白珠秀這才作罷。
……
等兩人吃完回家，已經是月上柳梢時分。
鐘聽回到臥室，對著試卷發了一會兒呆，不得不承認，她的心情到底是被這樁事影響了。
無關遷怒，只是因為說到鐘浩，突然讓她意識到，很長一段時間裏，自己自卑的根源就來自出生時被父親拋棄這個無法扭轉的現實。
哪怕她可以漸漸學著不在意旁人看啞巴時的異色，也無法磨滅掉過去。
許許多多的細枝末節，像是細窄的刻刀，給她的靈魂鐫刻上不夠自信的底色。
因而*，鐘聽的氣質永遠有些抹不掉的憂郁。
而這麽多年裏，她的劉海也不曾撩起，仿佛不願意給人看到她的眼睛，不願意讓人探究她。
也因此，她會被燦爛奪目的人吸引。
哪怕陽光背後有陰影。
哪怕夏天也會下起太陽雨。
黯淡的少女卻依舊永遠矢志不渝。
夏夜，臺燈光下，鐘聽將書包最深處的隨記本找出來，翻開新一頁，提筆寫道：【愛上一個人，就好像創造了一種信仰，侍奉著一個隨時會隕落的神。[註1]】
【沈珈述就是我的信仰。】
【但他不會隕落。】
【所以，當我感到脆弱的時候，就重覆你的名字。[註2]】
-
次日。
萬眾期待的英仙座流星雨終於光臨。
海城實驗學校的天文社團在校園公眾號宣布，今晚將舉辦校內觀測活動。
到底是私立學校，哪怕再抓升學率，各種校園活動也會比普通學校多上許多。
更何況，學校還有國際部學生，要用各種項目申請國外高校。
像天文社這種大社團，基本是從小學部到高中部，都有人加入。
天色還沒暗下來，操場已經開始熱鬧。
各種或稚嫩或低沈的聲音交雜，吵吵嚷嚷的，堪比運動會。
許是因為暑假，學生們的狀態都比在校輕松許多。
董西和沈珈述都已經走了，只剩鐘聽不急著下樓，很是坐得住，安安靜靜地獨自將最後一節自習上完。
而後，又去校外找董西一起吃了個麥當勞，再折回學校。
前幾天，鐘聽已經同白珠秀交代了這件事。
雖然流星雨什麽的無關做題，但鐘聽說自己還在考慮選專業的事，想了解了解天文這方面，看看感不感興趣，白珠秀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不過，她依舊還是第一時間發來微信叮囑：【放學別亂跑，吃完飯之後抓緊到教室裏寫寫作業。天黑了之後就和你們班同學呆在一起，到什麽流星雨開始再下樓，知道嗎？晚上回家就打車吧，到弄堂口給我打電話，我出來接你。】
鐘聽乖乖回覆：【好的。】
這會兒，董西就坐在她旁邊，見她打字，忍不住瞥了一眼。
“……”
雖然沒看到具體發了什麽，董西依舊不禁為這一大段字咂舌，“是你媽媽啊？她真的好關心你。”
鐘聽笑起來，收了手機，認真地點點頭。
董西攤手，“哎，我爸媽其實也是這樣的，恨不得把我看死在家裏。不過最近倒是好了點，可能是因為選小三門的時候大吵了一架，他們怕我氣不過跳樓吧。”
這兩年，青少年自殺案件頻生。
董西父母都是媒體行業的，看得多了，由己度人，生怕出意外，反倒讓她自由了許多。
聞言，鐘聽比了句手語：[各有各的好。]
董西沒看懂，但從她的表情大致體會了意思，嘆口氣，躺倒在操場中間足球場的草皮上，說：“反正，高中畢業就自由了。聽寶，你打算去哪裏上大學？”
鐘聽也跟著躺下去，用手機打字給她看：【應該留在本地吧。】
市裏那兩所頂尖的學校，她不一定能攀得上。
再往下次一點的985，應該可以爭一爭。
總歸，她與白珠秀相依為命十八年，不能把她一個人拋下吧。
……
兩人就這麽躺在操場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來。
沈珈述突然出現，在鐘聽旁邊坐下。
鐘聽原本沒註意到他，聽到董西訝異地喊了聲“述哥”，陡然間一驚，整個人“噌”一下彈起來。
沈珈述樂了，“怎麽了？豆芽菜，老子是鬼嗎你這麽緊張？”
“……”
鐘聽撓了撓臉，不好意思地訕笑起來。
董西也跟著坐起來，沖著沈珈述問道：“你怎麽來了啊？我們述哥也對這種浪漫的東西感興趣？”
沈珈述挑眉，“不可以？”
董西：“可以可以，當然可以，您老請便。”
沈珈述懶得和她鬥嘴，仰頭看了眼天色，“今天天氣不好，還不一定能看到。”
聞言，鐘聽也跟著擡起頭。
夜空就是盛夏常見的夜空，算得上萬裏無雲。
但又確實如沈珈述所言，不見月亮，星子也寥寥無幾，僅有的幾顆看著都十分黯淡，不像是能看到流星雨的天空那樣明朗幹凈。
城市霧霾重。
海城雖然不是工業城市，但人口過多，著實也難逃霧霾侵襲。
董西刷了下微博，說：“按照預計的時間，流星雨應該已經開始了呀？七點到九點……現在都七點半了，不會真看不到吧？”
說完，三人齊齊望向旁邊。
天文社的學生早早就架起了望遠鏡之類的觀測和拍攝設備，但到這會兒還沒人用上，只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
流星雨應當是還沒出現。
“我們再等等吧。”
又過了片刻，距離鐘聽他們再稍遠一點的地方，突然有人開始拍手。
“來一個！來一個！”
“唱一個！唱一個！唱一個！”
“……”
鼓掌連著起哄聲，頗有點響徹雲霄的肆意。
不多時，一個高一男生被推出來，坐到人群中間，大大方方地說：“那行，反正幹等著也無聊，我給大家來一段。”
場地沒有伴奏，他也不在意，清了清嗓子，直接開口清唱。
“你是我的眼/帶我領略四季的變換/你是我的眼/帶我穿越擁擠的人潮……[註3]”
男生正處於變聲末期，嗓音有種沙啞低沈的味道，在空曠的夜色裏，聽著還挺有感覺。
不知不覺中，操場上的人都圍了過去，坐成一大圈，給他打拍子。
董西向來愛湊趣，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扯著鐘聽一起坐過去。
沈珈述則是慢吞吞地跟在兩個女生後面。
“……因為你是我的眼/讓我看見這世界就在我眼前。”
“喔！喔！好棒！好聽！”
“再來一個！”
在場所有人都十分捧場地鼓掌。
男生抓了抓腦袋，不樂意了，“總不能只有我一個人唱吧？丟臉也不能一個人丟啊！你們快點！再來幾個唱的！”
有人在前打樣，又是在這樣輕松舒適、沒有老師家長、不需要遵守規矩的場合，少年少女們都拋卻了羞怯，勇敢出來展現自己。
在男生的號召下，又來了兩男兩女，分別對唱了兩首情歌，引得一片叫好。
好好一場流星雨觀測，就這樣硬生生變成了草坪音樂會。
董西也開始蠢蠢欲動。
就在她低頭打開音樂軟件，專心致志挑選合適的歌曲時，倏地，沈珈述側了側身，湊到鐘聽旁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問了一句：“昨天你媽和你說什麽了？”
“……”
鐘聽楞了一下，詫異地扭頭看他。
這幾日，沒了劉海遮擋，和沈珈述對視好像也變成了一種壓力。
不過半秒鐘，她又很快移開視線，假裝低頭打字。
【怎麽突然問這個？】
沈珈述沈沈地笑了聲，揚眉，“你今天情緒不是很好。”
鐘聽沒說話。
頓了頓，沈珈述便繼續循循善誘：“是什麽不能分享的秘密嗎？”
鐘聽搖搖頭，打字：【不是什麽秘密，是不重要的事。關於我爸爸。】
事實上，鐘聽並不願意稱呼鐘浩為“爸爸”。
她甚至都不知道鐘浩長什麽模樣。
是從來沒見過的陌生人。
但，前情解釋起來太覆雜，鐘聽不想讓沈珈述覺得她很慘，更不想他可憐自己，才用了他比較好理解的表述。
沒想到，沈珈述立馬就領悟到她字裏行間的深意。
他沒有追問，只是微微頷首。
驀地，又擡起手來，漫不經心地摸了把鐘聽的腦袋。
“想聽歌嗎？”
鐘聽訝然睜大眼睛，嘴唇條件反射般動了動，用唇語問：【什麽？】
沈珈述沒註意，只餘光瞥到，忍不住笑起來。
他再次扭過頭，伸出手，指腹壓到了鐘聽的嘴唇上。
“再說一次。”
“……”
“再一次，我一定能看懂。”
沈珈述的指腹灼熱柔軟，觸著嘴唇，有種令人心悸的暧昧，順著這個動作流動開來。
鐘聽猝不及防，整個人僵成一塊冰，什麽反應都給不出來。
身旁，董西已經找到了她的目標，隨口哼了兩句：“紅線劃過深藏輪回的秘密……我就唱這個吧，聽寶，怎麽樣？”
在她看向鐘聽的剎那間，沈珈述閃電般縮回了手。
董西什麽都沒察覺。
沒有察覺到旁邊兩人奇怪的氣氛。
因為天色太黑，連鐘聽臉燒得碳紅都沒註意到。
她只是興致勃勃地拉著鐘聽的手，問：“這個歌怎麽樣？”
鐘聽壓根沒聽清，不得不胡亂點頭。
得到肯定，董西站起身，主動跳進人群包圍圈中。
而等鐘聽再扭過頭，另一邊的沈珈述也已經悄然失去蹤影，留下她一個人獨自坐在原地。
……
董西向來喜歡唱歌，技巧有限，但聲音還不錯。
加上她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看著就十分討喜的模樣。
果然，一首歌唱下來，廣受好評。
董西心情極好，回到鐘聽身邊，眼神還是亮亮的，像璀璨的星子。
“爽！可惜沒有伴奏沒有話筒，還不夠過癮……”
話音尚未落下，前方人群突然傳來歡呼聲。
董西的話被截斷，好奇地探頭看過去。
不遠處，沈珈述拿著一把吉他，正不緊不慢地朝這裏走來。
他在學校名聲很響，在場不少人認得他。
見狀，各自竊竊地討論起來。
“是高二那個沈珈述吧？家裏很有錢那個。”
“哇，好帥！”
“你之前沒見過他嗎？他和我們初中部今年畢業那個學姐好像談過。”
“真的假的？差點出道當愛豆的那個？”
“述哥是準備唱歌嗎？”
“今晚真是神了……”
漸漸地，悉悉索索的私語變成了異口同聲的歡呼與吶喊。
沈珈述就在這種歡呼中，慢條斯理地坐了下來，低頭撥弄了一下琴弦。
全程，他臉上始終掛著一抹邪氣的笑，每一根飛揚的頭發都顯出了桀驁不馴的少年意氣，將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牽引。
董西撇撇嘴，低聲嘟囔：“嘖，又耍帥……不過是蠻帥的。”
鐘聽沒回答，只是坐直身體，目不轉睛地看著沈珈述。
很快，沈珈述調完音，彈出第一個和弦。
隨之開口唱道：“如果有一天/我回到從前/回到最原始的我/你是否會覺得我不錯。”
他唱的是林俊傑的《當你》。
鐘聽接觸的流行歌不多，卻也聽過。
少年的聲音非常悅耳好聽，有種玉石琳瑯的質地。搭配著吉他音，像一捧潺潺流水。
“……當你的眼睛瞇著笑/當你喝可樂當你吵
我想對你好/你從來不知道
想你想你/也能成為嗜好。”
漸漸地，前排幾個女生將手機的手電筒打開，隨著音樂節奏揮動起來。
個人行為具有蔓延性。
後面的人也開始跟著照做。
最終，操場上所有人，全都揮舞起了手電筒，和著沈珈述的歌打節拍。
唯有鐘聽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沈珈述。
她從來不知道，沈珈述還會彈吉他。
而且，還彈得那麽好。
對鐘聽來說，沈珈述就像一本神秘的小說，裏面寫滿了光怪陸離的新鮮故事。
有一天，她翻開他的第一頁，從此走進了瑰麗的世界。
“……我想對你說/卻害怕都說錯
好喜歡你/知不知道。”
一曲終了。
全場寂靜。
不知道是誰率先喊了一聲：“流星雨！”
鐘聽條件反射地擡起頭，果然，看到一道流星劃過天際。
而後，在短短眨眼功夫，更多璀璨的流星接連而至，瞬間將夜空點亮。
……
草坪，音樂，少年，流星雨。
一切仿佛一場夢一樣。
這一刻，時間被烙進心底，鐫刻成名為“青春”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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