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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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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宴

“他不是你的孩子!”銀曉夢拔劍刺向銀箏。

銀箏重病初愈,臉色蒼白得像朵祭靈紙花,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執著銀劍向自己刺來,反應不能。

“當!”

不遠處的父親以清濁迎擊,擋下銀曉夢這一劍。銀曉夢怒目圓睜,眼中恨意滔天:“我的孩子死了!你為何要騙我!”

她擡手又是一掌,還是擊向此時已驚詫得魂飛魄散的銀箏。銀默語毫不猶豫地邁步上前,硬生生替銀箏扛下了這一掌,既不躲也不反抗。

這是真的要置他於死地的一掌。

銀默語還來不及回過頭看銀箏一眼,還來不及和他說一個字,猝然倒下。

銀曉夢突然後退幾步,仰天大笑:”死得其所!“又顫顫巍巍地指著銀箏的鼻骨:”你是個沒爹沒娘的!我不是你娘,我厭棄你!他不是你爹,他也嫌惡你!“

銀箏眼裏似空洞無物,這一刻他十分不合時宜地想起銀忱,想讓銀忱也提著劍站在他面前,對銀曉夢強硬地說一句”你道歉“。

可自他睜開眼的那刻起,他就知道銀忱再也不會來了。

真可笑啊。

他明明重新擁有了完好無損的身體,宛若新生,卻驟然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兄弟。

”我真的……不是您的孩子嗎?“他從千絲萬縷中艱難抽出一線,喃喃問道。

”你仙力如此低微,我早該想到的,我早該想到,你怎麽可能是仙君的孩子!我還費盡心機,想替你掃清障礙,我真是蠢得無藥可救!“

她出生自神祖銀骨次脈,哪知少時情郎心比天高,不服仙君統治,一心想要自證能力,終落得個勞燕分飛,天人永隔的下場。

她自跌倒處爬起,一路殺至左護座,在眾目睽睽下求嫁仙君。她不要她的孩子再去走自證為王的路,她要她的孩子生下來就是王。

可銀忱血脈返祖,少年成名,仙君青睞,她嗅到危險氣息,罔顧遺訓拉攏日魔,不惜以銀箏的性命為代價除去少君繼位之患。

銀忱死了,銀箏自然也就活了。

可日魔卻舔著指尖的血嘲笑她:”這不是你的孩子,左護座。“

”哦,我忘了,幾年前座下一個不安分的孽怪吃了個仙京的孩子,他說那澎湃酣暢的仙力味道,一輩子都忘不掉。“

”不過左護座放心,我已嚴懲那只精怪,讓他永世成不了人型。消氣啊,左護座!如今的少君只能靠我穩住地位了!”

晴天驚雷!

她一生不甘,步步為營,從未行差踏錯,殊不知結局早已被人逆改。

她欲殺日魔不成,氣急攻心神智混亂,擁劍闖入淩霄殿。

親手殺了自己的愛人,銀臨仙京的當世之君。

銀曉夢還在笑,於是銀箏望著她的背影也跟著笑,兩個人笑得眼淚徹徹,灑盡殿堂。

突然間她仰對淩霄殿,一口鮮血噴湧而出!那血摻著濃重的腥味,形狀像極了一朵極力綻放的花。

而她就此枯竭下去。

銀箏大驚,沖上去擡指點穴護住她心脈。之後的事便是銀箏將已失去七分神智的母親鎖在密室內,悉心照料,卻對外宣稱有妖魔來犯,仙君重傷,左護座因除魔而亡,叫她再也未曾見過天日。

他仍感念她的養育之恩,可也同樣怨恨她。

怨恨她戳破真相後的冷血無情,繼而連帶著怨恨她這麽多年對自己的嚴苛教育。

因為你是我的娘親。

因為你是我的娘親,所以我百般想著哄你高興,孝敬你順從你遷就你,硬是把自己逼成個爭強好勝又患得患失的性子。

可到頭來你說我不是你的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所以我忍讓半生做的這一切,在你心裏就能一朝勾銷,一文不值,視如汙泥草芥嗎?

他心有戚戚,故意將跟日魔合作的臟濁姿態袒露在她面前,強迫她看著自己種下的因,結出的果。

惡心也好憤恨也罷,她都得陪自己受著。

母子連心啊。

銀箏踏出銀臨仙京之前,還遠遠地回望了一眼淩霄殿。

母親。他在心裏默念,我躲夠了,也怕夠了。

有個人說要護我,有個人說讓我信他。

銀箏忽然笑得眉眼彎彎,唇邊梨渦深得能盛進一汪柔情水。

他道:”母親,想要愛,從來都不是要靠委屈求全,可我現在才明白。“

他緊握了握清濁:”我現在明白了,我要求愛。如何求愛?我要——”

“我要心有芳菲開,而勢如龍泉來。”

***

仙境的秋高氣爽與漠央的冬寒凜冽截然不同,以至於焰熙安返回鎏金城還有一點不真實的錯覺。

月燼辰又一次從漠央山放走了他。

可鏡戈就沒這麽幸運。

鏡戈與妃命一齊入了漠央,妃命死有餘辜,他只恨沒能親手殺了她以慰師父和銀文昭的亡靈。傾城烈爪瀝骨之痛他未得親嘗,那些在師父和銀文昭身上血淋淋破開的窟窿卻無一日不在夢中侵蝕他的意志,和那些幽幽綠綠的嘶喊求救聲混雜在一起,成了他無路可逃的毒沼深淵。

可鏡戈無辜。也許在月魔眼裏沒有無辜與否之說,只有此時此刻想殺或不想殺之別。

月燼辰。

月燼辰。

他謝過他,幫過他,款待過他,安慰過他,替他解圍,救他於生死。

可他也防備他,算計他,在他眼皮底下濫殺,時刻覬覦他身上的所有武器。

可他哪裏知道與風鈴根本算不上是武器?

究竟該拿你如何是好?

焰熙安深嘆口氣,沒有直接回鎏金,而是先去了上次離開仙境時遇見的那片彩菊花田。

秋風過,水波起。仙境不像人間有波瀾壯闊的山河湖海,只有一大片一大片靜謐的林,和兩座各懷心事的城。

所以花叢泛起的瓣浪,帶出的郁香,就是仙境的春漾秋水。

焰熙安在彩菊前站立許久,久到似乎風都跑累了,停在他耳邊小憩,繼而聽到了他的細細呢喃。

“師父。”他的聲音極輕,“……師娘。”

鏡遲不讓鏡晏叫他師父,更不讓鏡晏叫銀文昭師娘。

“文昭的心意,我尚不明晰,少主不可胡鬧,唐突了她。”

師父的肺腑之言猶聲聲在耳,直到最後鏡晏都沒有機會喊出一句“師娘”。

“我知道你們很大可能不在這,”焰熙安喉間有些發哽,“可你們一定想回到這吧……”

風休息夠了,又撒著歡,拉著花兒香一起,在他耳邊拂來拂去。

也只有風,也只有花香。

“害你們的人已經死了,但鏡晏無用,殺了她的不是我。”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掌,神色像做錯了事等著挨罰的小朋友,充滿委屈和自責。

“我想把阿爹阿娘也帶來這。可我沒守好鎏金,我……”

他慢慢地蹲下來。

“我什麽也做不好。我不能再錯了。”

***

焰熙安回城主府的路上遠遠地就開始忐忑,怕在府門口見到鏡曉,更怕親口告訴他鏡戈的消息。

所幸鏡曉不在,倒是徹月一如既往在門口站著。

焰熙安神色如常地問了句:“教主回來了嗎?”

徹月搖了搖頭。

焰熙安道:“我與他在找到鏡戈後分開了,他回了漠央山,說有事情要處理。對了,他拜托我回來之後犒勞一下各位,說各位最近辦事都辛苦了。”

徹月略帶疑惑地瞧著他。

“去把逆月和忘月他們都叫來吧。”焰熙安溫和道,“我請少主在宴客廳做東。”

這是城主府宴客廳第二次聚集這麽多人。月燼辰不在,他的下屬們拘澀了許多,用眼睛瞟著鏡夭,好半天沒動筷。

“各位請自便吧,不必拘泥。”鏡夭適時緩和著氣氛。

月燼辰只叮囑他們防範著焰熙安,卻沒說過讓他們留意鏡夭。他們得了話也不再猶疑,拿起筷子去夾菜。

除了徹月。

“徹月,吃一點吧,這是教主的心意。”酒過席間,焰熙安終是勸他。

徹月應了一聲,飲滿了一杯酒。

焰熙安道:“有心事”

徹月笑了笑:“心事談不上。只是不明白,大人和少主把侍女都屏退了,飯後的殘羹冷炙怎麽辦呢?”

“這倒不必擔心,我自有安排。“

“徹月鬥膽問一句,是怎麽樣的安排?”

焰熙安與他對視一眼,偏過目光去問逆月和忘月:“幾位都吃盡興了麽?”

他們自然吃得心滿意足,還不忘謝過了鏡夭和焰熙安。

焰熙安依舊溫和笑著,隔著暮色下昏黃的燈光,他的笑朦朦朧朧的看不清透。

屋外漏進最後一點餘暉,灑在他身後。他倏爾站起,翩而雅地朝著桌子對面行了個禮,溫聲道:“都抓起來。”

剎那間好幾個少年青年從廳中簾後陰影魚貫而出,或用劍或用釵制住了月燼辰的人。銀思今自然也在其列,收到焰聖大人的請求二話不說就決定前來相助。只是等他的赤情劍已穩穩地鎖住某個人的肩頭,他才定睛看清了這個人面上的白玉面具。

是那夜買了鏡姝最後一份金箔棉絮糖,又一路護送他們回家的那個男人。

“是你……”銀思今微微皺眉。

徹月凝視著他,笑了。

月燼辰本事通天,可他的下屬卻可以說與凡人無異。只要把他們都控制住,銅雀鎖一鎖上,結界自成,鎏金便不用再受月魔的鉗制。

也不會有人再像鏡戈一樣,孤獨冰冷地死去了。

“……你!發生了什麽?”忘月如大夢剛醒,不知怎麽一支金釵就冰冰涼涼抵住了自己咽喉。

“意思什麽?”逆月也道。

徹月只是看著眼前表情凜冽的少年,平靜得一聲不吭。

焰熙安垂眸令道:“都押去北殿吧。“

銀思今想了一秒,同徹月說了句:“得罪了。“便擎著徹月的雙臂,跟著人群往外走。

徹月沒做任何反抗,在踏出門去的那刻突然回頭:“大人,今夜還請到北殿一敘。“

不消他說,焰熙安也正有此意。他回首同鏡夭對視一眼,跟著這群少年出了門。

北殿本就是待應急用的偏殿,又經歷了幾年的風霜洗禮,在整個城主府屬於比較簡樸的存在。他從前少來,這次回來後因著被月魔占去,更是沒踏足過,沒想到比記憶中要更破落不少。

可月燼辰倒在這裏住得沈心靜氣,半點也沒有不適的意思。

想到這裏,他竟不自覺彎起了唇角。

“大人笑什麽?”

少年們已完成任務,捉拿了月魔的手下,歡天喜地地要回家。有擔心少主和府中人安危,主動要求留下看守的,也被焰熙安謝過之後請離了。

就只剩下焰熙安和他們在北殿外室無聲的月光中對峙。

“是在想終於替鎏金防住教主了嗎?”徹月在宴客廳時話極少,到了這裏卻儼然成了想掌控局面的人。逆月和忘月自知不善言辭,默默聽著,緘口不語。

焰熙安道:“我未想真的傷害你們。你們也是被月燼辰擄來做事的,只要你們肯配合,待月燼辰不再緊盯著鎏金,鎏金會放你們回家去。”

此話一出,眼前人面面相覷。忘月道:“你在說什麽?教主不是擄我們來的!”

“……?”

“我們是自願到漠央山的啊!”他們身上被金鎖鏈綁著,掙紮的時候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伴隨著忘月著急的聲音進了焰熙安的耳朵,他一時覺得辨不清楚。

“自願?”他笑了,“怎麽可能是自願?那可是月魔。”

“你!”忘月急道:“就是自願!我就記得我很難受,難受得快死了,是漠央山救了我,是教主救了我!”

焰熙安蹙起了眉。

“我知道我記性不好,我說的你不信!”忘月手腳並用地掙揣著挪到徹月身邊,“徹月,你說!”

他們雖都戴著白玉面具,面具的圖案卻不盡相同。徹月面具上是一輪滿月,皎白瑩瑩,焰熙安突然走上前想把這團皎白摘下,徹月偏過頭不讓他取,只道:“教主救命之恩,沒齒不忘。”

怎麽會這樣……

徹月偏回頭盯著焰熙安,見他發楞,又問:“你希望我們怎麽配合?”

焰熙安穩了穩心緒,道:“只消什麽都不做就好。”

什麽都不做。

徹月一下子就聽懂了他的意思。可他心中覺得好笑,忍不住問出口:“大人是不是忘了,每次教主出城,是怎麽回來的?“

焰熙安猛然回頭。

徹月每次都是候在城主府的,每次都是。

那替月燼辰開城門的是誰?

若焰熙安恰好也在他旁邊,是絕不會自己親手開的,那就等同於自認了鎏金人的身份。是逆月或者忘月讓城裏人幫忙開的嗎?還是城裏人自己幫忙開的?

他陡然發現自己記不清了,背後一涼。

徹月看著他,良久良久:“大人想起來了嗎?“

焰熙安殷唇動了動,什麽也說不出口。

“教主入城,“徹月放松著身子,不緊不慢,“根本不用開鎖。”

焰熙安頭皮麻了一瞬。月魔靈力之高超,已經到了此般地步嗎?

古往今來,上天入地,從未有過啊!

哪怕他能橫闖仙京,焰熙安也從沒懷疑過銅雀鎖對他的限制。因為從前仙京也有過被七境以上妖魔私闖的先例,而鎏金城自始至終未受過半分波及。

這就相當於告訴焰熙安,鎏金這座世外桃源,在月魔面前,不覆存在了。

徹月乘勝追擊:“還有,大人,教主從未說過要你幫忙犒勞我們。”

焰熙安攥起指骨。

“相反,教主傳信,讓我們把鎏金看好。”

焰熙安心中一跳:“他去哪了?”

“大人,你終於問了。”徹月忽而笑了起來:“好幾天沒見過焰姑娘了。是回家了嗎?”

焰熙安一楞。

徹月沈聲接道:“教主說,他要去看看焰聖大人的洗星閣。“

紅衣人轉身就往外走,奔到東殿推開院門,終是忍不住焦急出聲:“歸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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