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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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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徐既思終於覺察有什麽不對勁。

為什麽初見楚盈會是躲避的態度。

為什麽他每每提及過去, 她都是一副帶刺的模樣。

他忽然又想到,其實他們有好多次都接近要說起這些的。

剛重逢那段時間,他就有擦邊提及過。

楚盈說他騙她, 可他怎麽回憶也沒有苗頭,追問,又得到一句“貴人多忘事”。

後來就被徐知寧的一通電話打斷了。

甚至於前段時間集市上說清誤會那會,他也隱隱能意識到楚盈想說點什麽。

徐既思緊緊盯著她,很快又冷靜下來。

毫無疑問, 他們之間橫亙著一個巨大的誤會。

“你沒有收到我給你留的信, 是嗎?”

楚盈低埋著的頭一僵,猛地擡起頭對上他漆黑的眸, 眼裏滿是茫然,嗓音卻又跟隱約發覺到什麽般, 不自覺地輕顫了下:

“……信?”

她顯然並不知道那封信的存在。

徐既思手指緊了緊, 指骨泛著白,好幾秒才緩慢松開:

“……走之前我給你留了信。”

“信裏有聯系方式, 我想把選擇權交給你, 但你從未聯系過我, 我就以為……”

他深深吸了口氣, “我以為, 你是拒絕。”

楚盈僵在原地, 似乎連靈魂一瞬都被人抽走, 視線變得有些朦朧, 她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你是說,”她嗓音晦澀, 透徹的眸映出路燈下那人的身形,“當初, 你不是不告而別。”

徐既思緊緊抿著唇。

當初他因為母親去世和徐衛轍吵架被關了整整一周,甚至連母親的頭七都沒趕上,若不是恰逢母親的青梅竹馬崔叔回國,他根本沒有逃出來的機會。

得知情況,崔叔憤怒難平,又聽說他想去鄔寧,便瞞著所有人將他送到了鄔寧。

母親生前和他說過,她是在成年那天意外發現的鄔寧,第一次去時便發現那裏環境很好,風景秀麗,民風樸素,原住民待人也熱情,久而久之,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愛去鄔寧散心。

可惜後來和徐衛轍結婚後,就沒什麽機會再來了。

他記得母親還說,她埋了個什麽東西在鄔寧的後山的一個樹洞裏,當時他想追問,母親卻轉移開了話題。

母親江舒怡去世後,徐衛轍甚至沒為妻子掉一滴眼淚,他只覺徐家惡心,被關在房間裏的那一周,他想起了這些,才有了去鄔寧的沖動。

在鄔寧的那幾個月,確實是他最輕松的一段時日。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躲不了多久的,徐衛轍想要知道他的蹤跡輕而易舉。

能讓他待在鄔寧三個月已經出乎他的意料。

後來果不其然,徐衛轍的人出現了。徐知寧也不知湊什麽熱鬧,也跟了過來。

楚盈約她時,他就有預料,也想把這些事和她說清,所以他答應了。

只是沒想到這天會來的這麽快。

他提前從崔叔那得知了消息,徐衛轍吩咐不管用什麽方式都得把他帶回去。

他想了很多。

想如果他非要留下,以徐衛轍的性子,就連楚盈都難免受到牽連。

想他要是不回去,徐家產業最後還不知會落入誰手。

可當時徐衛轍手裏產業有多少是當初和江家聯姻得到的資源。

徐家的他不在意,母親的,他不能白白拱手讓人。

他知道,既然徐衛轍知道他在哪,那一定有人來踩過點了。

他不知道徐衛轍的人具體什麽時候會來,所以他得避免跟楚盈有過多接觸。

那天他提前將信塞進了她桌上的書裏。

那本書是他不久前送給她的禮物,她一直放在桌上,很顯眼,以他對楚盈的了解,她是一定看得見的。

卻想不到,她沒收到。

徐既思漆黑的眸又沈又覆雜,視線定在楚盈顯然還沒回過神的怔茫小臉,喉間發緊。

楚盈沒眨眼,直到眼睛變得幹澀,她才回魂般楞楞地擡眼。

水眸撞進那雙覆著擔憂的沈沈瞳仁,楚盈遲鈍地動了動唇:

“如果你當初就以為被我拒絕了……”

——為什麽重逢後還主動找她?

他那樣高傲的一個人。

被人拒絕了,怎麽還會和她糾纏?

楚盈倏然又記起,重逢這幾個月來,她因為那些隔閡在他們之間的誤會,拒絕過他不止一次。

甚至給過他數次閉門羹。

可高高在上的徐少爺,卻一次又一次放下身段來找她求和。

楚盈指尖都開始發麻。

這個信息沖擊著她的認知和回憶。

她從未想過,在徐既思的視角會是這樣的。

一封沒收到的信,竟然造就了這麽大的誤會。

……如果那時他對她也是真真切切有好感的。

那個再不願去猜想的事實在此刻成了真。

楚盈一瞬恍惚。

——他們原來錯過了這麽多年。

徐既思再清楚不過楚盈未說完的那半句話是什麽。

女孩發梢從貝雷帽邊沿露出一尾翹起,飄落的雪花落在她披散的發尾和大衣,徐既思在她縹緲的目光下緩慢動了動,往她身前走了步,低低垂下睫,將她的大衣攏緊,又拂去她發間的雪。

為什麽呢?

為什麽明明以為被拒絕了,再見面時,卻還是主動說了那句“好久不見”?

徐既思視線穿過她身後,落在不遠處被雪輕壓彎了的枝椏。風吹過,枝椏微晃,雪簌簌掉落。

時間好像在這一瞬穿越回五年前。

他就算再成熟,母親去世時也不過剛剛十八。

所有人都只看得見他飛得高不高,出不出息,能不能繼承家業,只有母親在乎他累不累,苦不苦,是不是開心。

他冷靜沈穩的性格和能力讓所有人都忘記了他的年紀,以至於忽視了,就是再鐵壁銅墻的人,心也是軟的。

也會有脆弱的時候。

而在他最脆弱卻依舊緊緊維持著冷淡鎮定假面的那幾個月,有個女孩會在他發燒噩夢時慌忙闖進門陪他一天一夜。

也許那時候他就心動了。

剛離開那會,大約是第一次有這種陌生的情愫,他其實隱隱有過期待。

然而直至出了國也沒得到楚盈的聯系,他便想,楚盈應該是接受不了他的情況。

他回去後極有可能被徐衛轍限制一切自由,徐衛轍不可能讓他和楚盈有聯系,他們就算都有意願,也難日日聯系。

所以他在信裏寫,如果她能接受,他會盡快達到父親的要求,待慢慢接手家業,他有話語權了,要是那時她還願意,他們可以交往。

他知道這種說法飄渺可笑,但確實是當時的他權衡利弊後能想到的最完美的解決辦法。

周遭的一切環境都養就了他利益至上的思維,他很理性,做不出為了那點虛幻不實的,甚至自己都摸不清是真是假的一點點朦朧好感,和徐衛轍鬧翻。

他也不相信有任何不牽扯利益的喜歡。

出國後還沒得到楚盈的回應,他理所當然覺得在鄔寧鎮的這段時日只是人生裏的一段插曲。

他這樣的人,感情不是必需品。

意識到是被人拒絕的時候,心裏確實有過一絲起伏,但很快他又平淡接受了。

沒人有等他的義務。

或許是彼時年少還不懂喜歡,出國後他其實夢到過楚盈,那會他卻只當自己是沒習慣。畢竟過去三個月,這個女孩幾乎日日黏在他身邊嘰嘰喳喳。

習慣的養成只要二十一天,何況是三個月呢。

他其實都知道,如果他真有強烈意願,哪怕是在國外,他也可以想辦法了解到楚盈的情況。

盡管在徐衛轍的監視下並不容易。

但他給自己的理由是,在國外的生活也很忙碌,他沒有再多心思想這些事。

他把主動權交給楚盈,而楚盈拒絕了,他沒有再想她的道理。

理智是這樣說的。

然而不可控的是,他好像總會在夜深人靜的某個時刻突然想起她。

那些記憶和細節清晰而無孔不入地鉆進他每一個出神的時刻。

他會想起女孩每日興致沖沖在他耳邊分享自己在學校發生的趣事,會想起她坐在桌前邊補作業邊打瞌睡的迷糊小臉,也會想起她濕漉漉地躲在墻角,眼眶通紅,卻還要倔強地說自己只是摔了一跤。

他過去的十七年,生活好像都是灰調的。

被束縛著。一成不變,枯燥乏味。

直到十八歲這年,遇到了這樣一個女孩。

她是彩色的。

後來她消失在他生活,日子好像又恢覆了以往的循規蹈矩。

世界又變回了灰色。

彼時有太多因素讓他沒辦法看清自己的心了。

他只當那一切都是“不習慣”。

他以為時間會讓他忘卻,會讓他再習慣的。

可五年後,她又出現了。

他眼前又出現了那抹亮色。

他終於明白那句“人和人的緣分,不是一場不出門就能避開的雨”。

大約是他沈寂了太久,楚盈終於怔怔然回神。

她擡起長睫,眨著眼,對上他漆黑的,似是有些出神的眸。

楚盈極少見他出神。好像憶起什麽往事,狹長凜冽的眉眼都柔和了。

透冽的瞳仁只映出她茫茫的臉,楚盈手指輕蜷:“徐——”

“你相信命中註定嗎?”

他倏然出聲。

人和人相遇的概率是0.00487,兩個人能相識本來就已經是一件概率極小的事情。

在五年間毫無聯系的情況下,他們兜兜轉轉竟然能再相逢。

他過去是不信的。

直到再見到她。

缺失的一角終於被重新填滿,那些夢到她的日日夜夜都似冥冥註定。

原來恍恍間,他的喜歡已經那麽深。

楚盈茫然地看著他:“……什麽?”

徐既思頓了下,對上她清透的眸,唇角倏然柔和一彎。

他搖搖頭:“沒什麽。”

現在你還在就夠了。

-

後來是楚盈先接到了同事的電話,說是前面在外面玩嗨了,現在好像有點著涼了頭疼,擔心會感冒,問她在哪,有沒有帶藥。

大家都知道楚盈心細,平時什麽都有,遇見點什麽事什麽都下意識會先閃過她的身影。

楚盈有個小藥盒,出門時確實會保險起見帶在身上。

只是今天她也有些忘了有沒有放進包裏。

出來時鎖了門,也沒辦法讓同事自己進去找,寂靜的雪夜,同事的聲音清晰地傳過電子鉆進兩人的耳中,楚盈眨眨眼,下意識看向徐既思。

徐既思頓了頓,無聲地說了句回去吧。

楚盈抿抿唇,她其實還有些恍惚,總覺得這一切太不真實了。

從不可置信到緩慢接受這個事實,胸腔充盈著太多覆雜情緒。

她有好多話想問,可是仔細一想又覺得,錯過就是錯過,後悔沒用,抱怨沒用,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再聊也只是徒增委屈和難平。

好在現下他們說清。

楚盈隨口胡謅了句在外拍照,現在就回來找一下。

同事忙聲說謝,又告訴她自己的房間號。

楚盈記下,掛斷了電話。

再擡頭,還有些覺得虧欠似得:“你這麽遠趕過來,我還沒辦法跟你多待一會……”

“沒關系,”徐既思斂著眸,輕柔地將她臉頰碎發捋至耳後,“我來不是為了讓你陪我。”

只是想彌補一些遺憾。

五年前遺失的,重逢後錯過的。

楚盈眨眨眼:“那我走啦?”

徐既思點頭。

楚盈緩慢轉身,剛偏一半,又轉回頭:“那你是現在又回去嗎?”

徐既思一頓,又笑:“不然你給我安排一個房間?”

女孩摸摸鼻子,輕咳一聲:“我們團建……你出現在這算怎麽回事。”

耳垂悄悄攀上一抹紅。

她很快又佯裝無事發生般:“那你路上小心點。”

徐既思:“好。”

楚盈手指摩挲著手機一角:“你是回公司還是回家?”

徐既思眼帶笑意:“新年第一天,總得讓我休息一天吧?”

不自覺松了口氣,楚盈點點頭,沒一秒,又捕捉到他說的“新年第一天”,莫名有些心虛,女孩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瞟他一眼,又收回視線,磨蹭著開口:“那……我盡量也早點回來?”

明顯從她轉變的態度裏覺察什麽,徐既思不動聲色:“你回來給我發消息就好。”

楚盈點點頭,又想起來什麽:

“你到家也要給我發消息。”

徐既思眉眼松弛開:“好。”

語罷又看了眼腕表,不想讓她再為難,他主動道:“不是還要給同事找藥嗎?你回去吧。”

楚盈這才忙點頭,丟下一句你也註意保暖,往回走。

走到拐角往回看,那人還站在路燈下,見她回過頭,又朝她微微頷首。

楚盈低頭,拿出手機,給他發消息。

【你快回去休息吧】

他眼底是泛著青的,她想也能想到,他一定又很久沒休息了。

那邊很快回來消息:

【好】

楚盈這才回頭又沖他擺擺手示意再見,往別墅小跑回去。

-

一場跨年叫大家都有些筋疲力盡,回去的路上,大家沒再像昨天那會那麽有精力,大多都還是癱倒昏睡的狀態,只有些碎碎的閑聊。

楚盈早上起來就見徐既思在淩晨三點的時候給她發了消息,說到家了。

甚至還給她附了張照片。

楚盈回了句早,到了車上後想起這回事,也給他拍了張照片,說已經在回去的路上了。

還沒放下手機,坐她前面的女孩貼著車窗,忽然發現了什麽似得回過頭看她一眼。

目光落至她頭頂。

“盈盈,你這帽子哪來的呀,昨天沒見你戴誒。”

楚盈動作一頓,手指下意識撫過帽沿,這會,坐她旁邊的女生又開了口:

“誰說的,昨天淩晨我還見盈盈戴了呢。”

開口說話的,正是淩晨打她電話的那個同事。

被她這樣一說,前面的女孩倒是有些懷疑起自己的記憶來了:“難道是我記錯了?”

“一開始沒戴,”楚盈連忙解釋,“後來下雪了,就從包裏拿出來了,昨晚我拍照去了。”

這話半真半假,對方本來就是隨口一問,也沒想細糾什麽,點點頭:“這樣啊。”

楚盈無聲松了口氣,重新靠回車背。

又將帽子摘下來,怔怔出神。

出門的時候也不知怎麽想的,就戴上了。

楚盈捏著柔軟的帽子,又聽見有人的手機裏傳來昨天他們一同倒計時的聲音。

大概是在看昨天錄的視頻。

煙花搖曳升空炸開的聲響和眾人的歡呼聲混雜,她聽見旁邊一圈人忽然又被這個視頻勾起了回憶似得閑聊起來。

“我還沒跨過這麽有儀式感的年呢!”

“這煙花真好看,你別說,還挺會選的,這麽大,跟我上回看的煙花秀規格都差不多了呢!”

“這煙花得多少錢啊?是我們a還是揚哥報銷?”

大家又聊回最樸實無華的內容,話音落下後,一群人又不約而同地轉頭望向某個角落正在閉眼小憩的男人。

淩聽揚顯然沒睡著。

眾人的視線熾熱得他閉著眼都能覺察出來。

他緩緩睜開眼,便看見半車的人都在盯著自己。

剛剛的聊天內容他都聽見了,車內在這一刻默契又安靜得只有車駛出山路的顛簸聲。

在眾人灼灼而期待的目光下。

淩聽揚終於還是無奈嘆了口氣,沒出聲,只一擺手。

車內終於爆發出新年的第一聲雀躍歡呼。

“哎,煙花誰買的?還挺有眼光。”

“李祺他們買的吧,煙花這環節不都是他們負責的。哎,李祺,你那煙花買的什麽款式的?也推薦給我個唄,我女朋友過年那會生日,我也想給她一個驚喜。”

被叫李祺的男生正低頭刷著手機,聞聲應了句我把老板聯系方式給你,正在列表翻找呢,又冒出來條來自別墅主人的消息。

【你好,你們已經離開了嗎?我看你們沒放完的煙花還沒有帶走】

李祺沒反應過來:【煙花不是放完了嗎?】

他是負責煙花這一部分流程的,別墅主人也是他在這裏溝通,所以他幹脆在來的時候就跟人說,讓對方幫忙在跨年的時候放下煙花。

不想對面很快發過來一張照片。

雪地裏幾箱煙花都落了雪,完全是沒放過的模樣。

李祺頭頂緩慢冒出一個問號。

他也這麽發了出去。

李祺:【?】

李祺:【昨晚的煙花不是您幫忙放的嗎?】

別墅主人:【啊?我沒有啊】

別墅主人:【我昨晚錯過了點,反應過來的時候看見煙花已經在放了,我還以為你們自己解決了】

李祺:“……”

見了鬼了。

“那昨晚的煙花是誰放的?”

他不自覺納悶出聲。

旁邊有人湊過去問:“什麽誰放的?”

“就是昨天的煙花,”他把手機遞上前,“我之前跟別墅主人說讓他幫忙點煙花,結果他今天說我們的煙花沒放也沒帶走。”

他又放大對方發來的照片,數了數煙花禮炮的個數。

“一個沒少,”他瞪大了眼,“真的見鬼了。”

“也就是昨天的煙花不是我們的?”

那邊很快議論開來。

沒人註意到,單獨一人坐在窗邊的女孩表情楞住了。

她驀地想起徐既思發來的那條消息。

——“這次趕上了。”

這次趕上了……

她忽然意識到了這句話的含義。

原來並不止是說五年前他們約好要一起過年。

還是說那天在金塢橋,他沒能趕上的那場煙花秀。

那件事差點讓他們徹底錯過。

如果不是徐既思依舊在主動的話……

她甚至可能會永遠誤會他當初是不告而別。

楚盈一時有些不太敢想象,若是他們本就互有好感,還因為一次又一次的誤會最後變成陌生人,一輩子不知道也就罷了,可若幹年後要有這樣一天,她得知了這些陰差陽錯,知道他們曾錯過那麽多次,會多難釋懷。

曾經她是真的鐵了心地想不要和他再有瓜葛。

鼻尖酸了酸,楚盈低頭給那人發去消息:

【昨天的煙花,是你讓人放的嗎?】

那邊許久才回消息:

【小林放的】

默認了。

楚盈小聲吸了吸鼻子,打字:【你怎麽讓你的特助幹這種事?】

大晚上的,天氣又冷,還要陪著老板跑這麽遠,就為了給人放煙花。

徐既思沒回覆,倒是突然打來了電話。

楚盈嚇了一跳,下意識四周飄了眼,大家都在嘰嘰喳喳聊天,沒見著有人註意她,女孩才悄悄接了電話。

沒稱呼,只是暗示:“我還在車上。”

“我知道。”那頭嗓音低磁倦懶,聽上去像剛睡醒沒多久,還帶了些啞。

“你知道還打,”楚盈小聲說,“發短信不行嗎?”

“想聽你的聲音。”

那頭沒一點猶豫,低醇質感的聲線躍然耳畔。

心臟倏地跳了下,又泛起細微的酥麻的癢,楚盈仿佛聽見昨日的煙花在此刻腦海緩緩升空,女孩眨了下眼,還沒來得及回話,又聽那頭反問起她來了。

“什麽叫,我怎麽讓我特助幹‘這種事’?”

最後三個字被咬著重音,像是很在意她的描述似得。

“‘這種事’,是哪種事?”

聲音冷懶,語調上揚,勾著尾音,羽毛似得在耳邊輕拂。

楚盈感覺耳朵莫名開始發燙,一時還有些磕巴起來。

“就,”她把頭往窗邊埋了埋,手指在滿是霧氣的車窗上用簡筆畫了個小小的煙花,“大晚上的讓人跟你跑這麽遠來放煙花這種私人的事,怎麽還麻煩人家……還有上回,你讓人來接我也是——”

“以前他就沒日沒夜地跟我到處出差到處飛。我給他發工資,配合我的行程就是他的工作日常。”

徐既思聲線懶懶的,語調隨意,楚盈從中聽出一絲資本家的理所當然來,正想說點什麽,又聽他接著道:

“何況,我覺得比起給我安排行程做那些會議記錄,他應該更喜歡接你下班和放煙花。”

他一頓,再補充:

“他一個月的工資,大概頂你好幾個月的。”

楚盈:“……”

她就不該多說!

她該記得的,徐既思別的沒有,就是錢多。給下屬發工資自然不會摳搜到哪裏去,而不管什麽事,對方願不願意做的衡量標準,就只有錢給的到不到位。

給錢辦事,天經地義,徐既思都是為了她做得這些,她計較這些,還顯得她得了便宜還賣乖。

楚盈不出聲了。

沒聽見她的回應,那頭似是反應過來自己有些話說得太直白了,又找補了句:“我沒別的意思。”

“就是想你有時候可以自私點。”

楚盈貼在車窗的手指輕頓。

聽見那頭嗓音輕了些:“不要總是想別人付出了什麽。”

“不管是誰,你不欠任何人。誰願意對你好,為你付出,無論出自什麽原因,都是他自願的。”

“你不需要有任何壓力。”

徐既思說得緩慢,楚盈隱隱記得徐既思之前也跟她講過這句話。

下一刻,她聽見他珍重又認真地說:

“有人對你好,是因為你值得他對你好。”

……

遠處連綿的山愈變愈小。

景色不斷後退著。

楚盈一動不動,只濃密的眼睫輕垂,在眼底覆下一片陰影。

她思緒有些飄開。

其實有人和她說過類似的話的。

就像淩聽揚曾經和她說,“好的配音演員值得配更多的好作品讓更多的人聽見”,這是站在她的職業角度說的。

卻似乎沒有人和毫無標簽的她說過這樣的話。

沒人對她說過,她值得。

她獲得的一切善意和好意,沒有任何附加值,只是單純的,她值得。

心底毫無預兆忽地塌陷一塊。

楚盈眨了下眼,一句謝謝剛要溢出個音節。

那頭似是聽出了她要說什麽,精準地在她出聲前開了口:“你知道我不想聽什麽。”

這句話情緒微妙,楚盈楞了楞,半晌只低低“噢”了聲。

那邊不明顯地清了下嗓,聲音比先前清冽了不少:“總之,有什麽想說的,都來我面前說。”

這通電話最後是以徐既思一句不是很愉悅的“有個來電”結束的。

楚盈下意識猜測大約又是公司有什麽事要忙碌,也沒多打擾,回了句那你忙吧掛了電話。

又在短暫的游神後忽然想起來,他淩晨那會明明說今天要休息的。

是有什麽突發情況,還是……

家裏又有什麽事?

總感覺有不太好的預感。

楚盈手指劃著手機屏幕,不知不覺刷到徐知寧的頭像,手指凝滯在空中好一會,點了進去。

兩個小時前徐知寧給她發了句新年快樂,又給她發了張在游輪上的自拍,背後是絢麗的極光,空中綻放著巨大的煙花。

緊接著是一條語音,說自己現在在特羅姆瑟,這裏特別漂亮,她已經玩了好幾天。

難怪最近沒給她發消息了。

楚盈醒來才看見,也回了句新年快樂,不忘誇她拍得好看,又讓她玩得開心。

挪威跟這裏有七個小時時差,徐知寧那會才跨年沒多久,消息回得極快。

還是發的語音,背景挺吵的,有煙花聲有聽不懂的語言,徐知寧的聲音跟風一塊混雜在其中,說明年跟我哥一起過來跨年呀。

話裏似乎默認了什麽。

那會她一時也不知該回什麽,又正好準備起床,等洗漱完就忘了回了。

所以現在記錄結尾還是徐知寧的那句語音。

她現在應該玩得挺開心的,就不要發消息煩她了吧。

楚盈又放下了手機。

她沒睡幾個小時,還挺困的,徐既思有什麽事自己自然會處理好,也不用她多擔心……吧。

本來就暈車,楚盈閉了閉眼,想休息會。

沒闔兩秒,又沒忍住睜開來看了眼手機。

思忖片刻,還是斟酌著給他發去了條消息:

【是公司什麽事嗎?】

沒提家裏的情況。

怕太過越界。

那邊沒有消息。

直到楚盈回到家,徐既思都沒回,大概是真的在忙。

她有些悶悶地給他發去一條到家了的消息,又探到陽臺邊往隔壁掃了眼,總覺得那邊的窗簾似乎已經很久沒變過了,就連陽臺裏的物件都似乎沒動過位置,讓人懷疑房間的主人是不是一直就沒回去過。

到底還是沒休息好,楚盈隨便點了餐外賣,吃完後就困意上頭,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房間已經昏暗,只有半開的窗簾外傾瀉著冷白的月光。

楚盈揉了揉太陽穴,緩慢開機著大腦,眼睛都是朦朧的,她眨了幾下眼,好半晌才清醒過來,記起來什麽,四處看了眼,從右側摸到了手機。

屏幕亮起,看見徐既思在半個小時前回了消息:【抱歉,公司有些事務突然要處理,今天回不來了】

……

果然是不好的消息。

掃一眼右上角。

現在是晚上六點。

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從心底蔓延開,其實也沒什麽約定,不過就是口頭一句回來見面,現在年關將至,大大小小的公司從上至下都忙得緊,何況徐既思這個位置。

她都能理解。

只是還是會有些失望。

楚盈盯著屏幕,慢吞吞敲下一個“好”。

本以為也就一天,隔天總該回來。

不想徐既思在第二天又發來消息,說似乎是什麽大項目出了點問題,要他親自去談,得出差一陣。

他回來過,是為了拿證件和收拾行李,可太晚了,是連夜的飛機,楚盈看見消息時,人已經到了西桐。

這一錯過,就接近大半個月沒再見面。

她跟徐既思的溝通只有短信和偶爾的電話聯系。

頻率也不高。

楚盈總覺得他們之間的相處情況不太對勁,又說不上來問題在哪。

她平時也得上班,也就顧不上琢磨太多。

直到一天周末,徐知寧約她一塊去買新衣服過年。

她翻衣櫃時,突然看見那頂棕色的貝雷帽。

想起半個月前回來時,她就有想問這頂帽子是不是徐知寧的,是不是要還給她。

誰會隨身帶帽子呢,她能想到的,只有可能接徐知寧的時候,她把帽子落車裏了。

徐知寧那會在外玩,她覺得突然問她這些,不免又會被徐知寧問一堆問題,她也不好說。

後來一時亂七八糟的事太多,她就給忘了,當時把帽子重新熨過後就順便放了起來。

現在……

楚盈看了眼跟徐既思的短信記錄。

兩人上次聯系已經是五天前的事了,是徐既思問她四十出頭的女性送什麽見面禮比較合適開啟的話題。

她隱隱能覺察這種問題大概不是徐既思平時需要考慮的,用他的話說,這都是他的特助該想的事。然而他卻選擇來問她——她便意識到,他大概是想找個理由聯系她。

兩人心照不宣又冠冕堂皇地以此為話題短暫地聊了會。

再然後便是接近一周沒聯系。

出門前,楚盈想來想去還是把帽子帶上了。

徐知寧接近一個月沒見著她,上來抱著她不松手,也不知是不是臨近過年,模樣肉眼可見的愉悅。

楚盈順勢把貝雷帽遞上前問:“這個帽子是你的嗎?”

徐知寧接過手翻來覆去地看,模樣似在思考,過了好一會,才搖搖頭:“我沒什麽印象了,應該不是吧。”

一頓,又反應過來什麽:“為什麽會覺得是我的?”

徐知寧眨了下眼,大腦飛速旋轉,出來的聲音比思緒還快:“我哥給你的?”

沒想到徐知寧這就猜到了,楚盈一時有些尷尬,不自然地偏開眼,把帽子收回,含糊地“嗯”了聲。

敏銳覺察楚盈態度跟之前完全不一樣了,徐知寧恍然大悟,心說怪不得她哥前段時間這麽大方,感覺連脾氣都變好了,她提的要求就沒有拒絕的。

徐知寧不經意似得開口:

“說起來,我哥最近好像在西桐出差,我發給他消息他都不理我,枉我從挪威回來還給他帶了紀念品。”

“盈盈姐,你最近有跟我哥聯系嗎?”

她順理成章問出這句話。

楚盈腳步微頓,捏著帽沿的手指屈緊,搖搖頭。

“他……應該確實挺忙的。”

徐知寧視線游移過女孩半垂的視線,若有所思:“那不然,盈盈姐你陪我一塊給我哥挑套新衣服吧。”

“我哥衣櫃裏都是黑白灰,不是西裝就是襯衫,都看不見幾套日常穿的。”

楚盈沒有拒絕的理由。

兩人便講好了順便給徐既思挑套常服。

邊晃邊閑聊,大多都是徐知寧開啟話題,聊起過年那趟挪威之行多有趣。

“當然,最讓我開心的還是因為我哥給我報銷全程嘛!”

徐知寧一邊挑著衣服在身上比劃,隨口道:“要不是你,我還沒這個機會呢。”

徐既思主動問她要不要去挪威玩的時候她都嚇了一跳。後來便明白了,想來是兩人關系有所緩和,她哥心情好。

這有好處幹嘛不占呢,特地確認過這次旅游不算在之前說好的那個要求裏,徐知寧心安理得地出發了。

最近開心,徐知寧什麽話都往外蹦,楚盈在一旁看著衣服,也沒太聽清她說了什麽,只聞聲回頭看她一眼:

“你說什麽?”

徐知寧動作一頓,意識過來自己差點說漏了嘴,輕咳一聲,忙說沒什麽,又對她舉了舉手裏的衣服,說我先去試試衣服。

楚盈也沒多想,點點頭。

楚盈平時購物欲不強,都是缺什麽買什麽,這回跟徐知寧出門,不想才逛半小時,徐知寧手裏已經買了兩三套衣服了。

其實如果不是跟楚盈出門,徐知寧一般都是挑完後留下名字,就會有人給她送回家了。

家裏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人送上當季最新款,她並不缺衣服,她的出門逛街就只是享受逛街,享受手裏拎滿袋子的滿足感。

楚盈當然想不到這些,她還在想該怎麽委婉地勸徐知寧控制一下購物欲,就被人扯著手臂拉進了店裏。

徐知寧不僅自己試,還想讓楚盈也試試。

沒有女孩子能抵抗好看的裙子。

可一看見吊牌上的數字,楚盈頓時就沒了興趣。

楚盈從未瞞過自己的家境,也不覺得自己沒錢多丟人,她擺擺手,湊到徐知寧耳邊小聲道:

“我還在租房呢,這裏消費太高了。”

徐知寧下意識想說我送你,可擡眼就對上楚盈清透幹凈的眼,一瞬又想起來,楚盈是連她送個保溫杯都要給回禮的人,她要這麽說了,肯定會給她很大壓力,也一定會被拒絕。

想說的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徐知寧轉移開話題:“那我們去給我哥挑衣服吧。”

楚盈如釋重負,點點頭。

兩個女孩都沒給異性挑過衣服,一時也不知道徐既思平時偏好什麽,徐知寧拎著袋子挑了半天,衣服沒看中的,手腕倒是酸了。

“工傷,這得算工傷!”

徐知寧扭著手腕,一邊控訴:“得讓我哥好好補償我!”

完全不講道理的一番話。

楚盈沒忍住笑了下,從她手裏接過兩個袋子,提出自己的想法:“其實,我覺得你哥穿什麽都會好看的吧。”

徐既思寬肩窄腰,身材比例好,腿又長,就是個衣架子,再難看的衣服穿他身上也顯得有氣質。

徐知寧深覺有道理地點點頭。

楚盈想了下:“我覺得剛剛那套毛衣就挺好看的,很家居。”

徐知寧遲疑一瞬:“但我好像沒見我哥穿過毛衣,他會喜歡嗎?”

楚盈頓了下,腦海一閃而過之前他穿著墨綠毛衣出現在她家的情形。

“他……沒穿過嗎?”

徐知寧點點頭:“反正我沒見過……”

剛要轉頭,又想起來什麽,回過身道:

“噢,以前我應該見過,不過自從他回國以後,可能因為我也不常見他吧,反正每次見著他都是西裝革履的樣子。”

“不過你說的有道理!”徐知寧也沒多想,立馬就回頭往剛剛那家店走,“我是送禮的,他哪還有的挑!就那件了!”

從進店到刷完卡出店就五分鐘。

逛了好幾個小時,徐知寧體力再充沛也有些累了,臨近飯點,兩人便一塊去吃了頓西餐。

吃完要別過時,徐知寧卻把一個袋子塞進了她的手裏。

“盈盈姐,就麻煩你替我轉交給我哥啦。”

楚盈楞了下,下意識道:“你見他的機會更大一點吧?”

徐知寧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來:“我倒覺得,你想見他,應該比我想見他容易。”

楚盈還沒回過神,徐知寧視線又穿過她看向不遠處,而後擡手晃了晃。

下一秒,她就語速極快地說:“不信你給他發條消息試試呢。”

“哎呀,反正交給你啦!我司機來了,我得先走了,盈盈姐再見!”

楚盈被她拍了下肩,緩了兩秒,才轉回身,卻只見徐知寧坐在車裏降下車窗沖她擺擺手,大聲喊:

“就麻煩你交到我哥手裏啦!”

隨後便只留楚盈一人站在原地,茫然地盯著手裏的袋子。

-

楚盈順路買了點水果,回到家時已經八點。

將手裏的袋子放在桌上,腦海又倏然閃過徐知寧說的那句“不信你給他發條消息試試呢”。

鬼使神差的,楚盈翻出徐既思的手機號,真給人發去了條消息:

【你什麽時候回來?】

她沒收到回覆。

但是在洗完澡後看見了一條未接來電。

楚盈正想吹頭,手卻不由自主地先把電話撥了回去。

那邊這回倒是接得很快。

楚盈點了擴音,又把手機丟在床上,拿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長發。

數天未聽見的那把熟悉嗓音在房間內響起。

“怎麽了?”

楚盈擦頭發的手頓了下,脫口而出:“沒怎麽就不能給你發消息嗎?”

語氣裏帶了絲自己都沒覺察的,帶著親昵意味的埋怨不悅。

那頭倏然安靜一瞬。

後知後覺自己都說了什麽,楚盈臉頰忽地冒上一層薄紅,正想開口找補,卻聽那頭溢出聲輕笑來。

空氣都好像因為這一聲在顫動。

清冽低醇,尾音勾起,莫名叫人覺得脊背一酥。

“我知道了。”

他接著道。

楚盈差點沒回過神,舌頭都打起架來:

“你、你知道什麽了?”

她忙忙解釋:“徐知寧給你買了新衣服,叫我順手給你,我就隨便問問……”

分明每句都是實話,卻不知為何,話說到後面,聲音不自覺低了下去,倒顯得她還有些心虛了似得。

安靜一會,徐既思反問:“就這個嗎?”

楚盈立馬接口:“就這個。”

那頭若有所思似得,聲音聽上去不是很在意:“所以不是急事。”

“……”

沈默兩秒,楚盈抿抿唇:“對。”

“不是急事。”

她重覆一遍。

“徐先生應該挺忙的,我就先不打擾了。”

楚盈語速極快,說罷也不等徐既思再有回覆,便掛斷了電話。

隨手又把手機靜音,往床頭邊丟去,楚盈面無表情地擦著長發,動作也不自覺變得有些粗暴。

隨便將頭發吹了個半幹,楚盈就上了床。

她閉了閉眼,又怎麽都睡不著。

耳邊仿佛環繞著徐既思那句“不是急事”,睜眼是他說有什麽話都要在他面前說,閉眼又想起從那天後她甚至沒見上他的面。

楚盈越想越煩,一把將被子往上拉,直到把整個腦袋都埋進被子裏。

她都不知道自己的情緒從何而來。

明明沒有任何道理的。

根本就是無理取鬧。

可是,她就是滿腹委屈。

後來也不知怎麽睡著的。

醒來時,楚盈看了眼手機。他沒再打回來,只是給她發消息,說還在酒局,有空了給她回電。

昨天那會都快十點了,竟然還在酒局。

楚盈蹙緊眉,想給他發消息,腦海卻又閃現他昨晚的話。

……說來說去無非也是那幾句讓他註意身體的話,他應該早聽膩了。

就因為這些給他發消息的話,說不定還會被當成“不重要的事”。

楚盈掃過屏幕,又發覺,徐既思也沒告訴她什麽時候回來。

一件衣服當然不值得他打亂自己的計劃跑回來。

怎麽看都是項目更重要。

可能是晚上容易將負面情緒放大,白天這樣一想其實根本也沒什麽事。

楚盈努力壓下心底那點情緒,調整好心情起床上班。

-

臨近春節前一周,淩聽揚又宣布提前給大家放假。

溫在臣得知消息,早早就喊她回溫家,說溫慶重多掛念她,又把她之前答應過年要回來多住兩天的話拎出來說。

楚盈無奈,一個人在家確實也沒事幹,便回了溫家。

那會距離除夕還有三天。

除夕是楚盈生日。

其實她自己都要忘了,溫在臣卻還記得,她剛回到家就被問生日有沒有什麽想法,說家裏人不多,可以帶她一塊出去旅游。

溫家父子倆都不是什麽傳統的人,沒有過年非得在家過的執念,主張的就是一家人在一塊,在哪都能是年。

但楚盈實在沒有什麽念頭,心底也不想讓溫在臣破費,只說到時候隨便出去吃一餐就好了。

溫慶重不死心,問她真的不想出去玩嗎,又報出幾個最近似乎挺火的網紅度假勝地,說你們年輕人不是都愛去這些地方打卡嗎?”

溫在臣在旁邊一邊嗑瓜子一邊笑,說您還挺時髦。

溫慶重沒理他的陰陽怪氣,只看向楚盈。

楚盈還是搖搖頭,說其實她也不在意所謂的生日,除夕也只不過是奶奶把她撿回來的日子,奶奶既然不在了,這個日子便也沒什麽特殊的了。

奶奶的事在他們面前也不是什麽禁忌話題,楚盈早就放下。沒有誰能陪誰一輩子,那會就算有錢,也不一定能吊著多久的命,說不定還是會讓奶奶更痛苦。

父子倆安靜片刻,溫慶重嘆了口氣,眼底滿是心疼,最後還是應下。

楚盈確實對生日沒什麽感覺。

但生日正好在除夕這天,而除夕前一天又是小年。

小年夜的菜是溫在臣親自提出做的。

一桌的菜硬是沒讓他們插手一點,

溫慶重倒巴不得,還在旁邊指手畫腳,一會要這個一會要那個。

楚盈幾次想上前幫忙都被阻攔,溫慶重在一旁也跟著攔,說你就讓他做,這一年到頭也難吃上一次呢。

溫在臣冷笑:“一個月前那頓難道是鬼吃的?”

溫慶重理所當擔:“跨了年就是新的一年了,這難道不是今年的第一頓?”

父子倆又拌上了嘴。

要是換做以前,楚盈還會覺得吵挺兇,上前勸兩句。

現在已經完全習慣了兩人的相處,只在一旁邊看朋友圈邊笑。

朋友圈都是大家曬出來的年夜飯。

夾雜著部分還在加班的怨憤。

忽然,目光被兩張截圖所吸引。

紀然發的。

評論區是自己的一條回覆:要不我們徐總是徐總呢

楚盈手指遲疑一瞬,還是點開了內容。

紀然:【徐大少爺,哪呢?】

徐既思:【出差】

紀然:【?】

紀然:【不是,大過年的你還在出差?】

徐既思:【有事說事】

紀然:【三缺一呢】

這裏之後顯然那頭沒再回覆,於是第二張截圖開始還是紀然的消息:【真不理人了啊?】

紀然:【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中間大約隔了半小時,徐既思才又回:【看人給不給面子】

紀然:【還能有人不給我們小徐總面子?】

徐既思這裏回了句語音,五秒,大約是簡述了下情況。

紀然也跟著回了句十幾秒的語音,接著又問:【那你還回不回來過年?】

徐既思:【我不過年】

楚盈盯著最後那四個字,一時出神。

從別人的記錄裏看見徐既思的情況,這種感覺還挺奇妙的。

甚至說不上來此刻是什麽心情,徐既思這些天跟她也並無聯系。

她在這一刻突然又記起來,明天是她生日。

從奶奶去世後,生日對她來說就沒有意義了。

可是此刻,她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來了一些畫面。

好久以前,奶奶還在的時候,有人說過要給她過生日的。

可惜最後他失約了。

盡管現在已經知道其中有誤會,現在想起來,卻還是有些替十七歲的自己難過。

要是他能回來就好了。

要是今年的生日,他在就好了。

楚盈突兀地冒出這個想法。

下一瞬又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可笑。

明明溫叔和溫在臣就在旁邊。

她怎麽偏要想一個不在身邊的人呢?

楚盈緩慢眨了下眼,又重新低頭,有些機械地往下刷著手機屏幕。

又不是不回來了。

又不是沒有下一個生日了。

也不知道自己在矯情什麽。

不知過了多久,溫在臣終於把最後一道最簡單的拍黃瓜做完,將所有菜端上桌。

楚盈收了手機,坐到桌前。

溫在臣做了八道菜,擺了滿滿一桌。

楚盈挺新鮮似得拍了張照,溫在臣猜她要發朋友圈,又幫她擺了個盤。

楚盈發完朋友圈,才反應過來什麽:“做這麽多,我們三個人怎麽吃得完。”

“這才有年味啊,”溫在臣一挑眉,“不行多吃兩天。”

“……”

三人其樂融融,不忘開了電視,配合著節目,還真吃出了年味來。

飯後還早,溫慶重有些手癢,溫在臣一眼看出他想玩牌,難得沒數落,親自出門買了副撲克。

三人湊一塊鬥地主,楚盈不太會玩牌,又是保守派選手,就沒當過地主。

於是這個地主就在溫慶重和溫在臣之間輪。

大多數都是溫在臣當。

因為溫慶重當地主時總給楚盈放水。

連帶著讓同為農民的溫在臣也沒了體驗感。

到後面溫在臣都看不下去了,涼涼道:“您直接把牌給人看得了唄。”

溫慶重還數落他:“你這臭小子,也不知道讓讓盈盈?”

“讓來讓去的有什麽可玩的,”溫在臣一攤牌,“您不問問楚盈樂不樂意?”

溫慶重吹胡子瞪眼,一把把牌丟了,撐著沙發站起身往房間走:

“行行行,那就不玩了。”

楚盈眨眨眼,真以為溫慶重生氣了,連忙要跟著起身:“溫叔——”

一只溫熱的手攥上了她的手腕。

“這老頭子,就是撐不住了想睡覺。”

溫在臣懶散道,“沒生氣,你放心。”

他這話也沒控制音量,剛進房的中年男人故意把門關的砰響。

反倒印證了溫在臣的說法。

楚盈這才松了口氣,重新坐下,又看了眼時間,接近十點,確實也不早了。

“你想睡了?”

溫在臣問。

楚盈點點頭又搖搖頭:“有點累,但也不太想睡。”

溫在臣沒強留她:“那你泡個澡回房休息吧。”

“好。”

冬天太冷,楚盈本來沒什麽困意,泡澡時倒差點睡著。

出來後又清醒了,楚盈靠在床邊無聊地找了部劇看。

她在這時看見了那個許久沒出現的名字。

徐既思的名字在屏幕頂端出現。

他突然給她發來消息,問她在哪。

楚盈頓了頓,想說這個點正常人應該都在家吧?剛打出在家兩個字,又驀地反應過來什麽。

徐既思怎麽可能不知道,這個點她應該在家呢。

可他還是這樣問了,是不是說明,他知道她並不在家?

楚盈眨了下眼,把在家兩個字刪掉,重新打:【在我哥家】

那邊很快反應過來:【溫在臣家?】

楚盈回了個“嗯”。

那頭一時沒再回消息。

不知道他這一番是什麽操作,楚盈正想問他問這個做什麽,卻突然又看見他發來消息:

【出得來嗎?】

楚盈楞了一瞬,一時沒從他這短暫的四個字裏回過神來。

直到屏幕突然冒出那人的來電。

徐既思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動。

楚盈本能按下了接聽鍵。

“楚盈。”

那邊聲音安靜極了,他嗓音很輕,卻格外清晰。

“能出來嗎?”

他把剛剛發來的消息又問一遍。

思緒緩慢運轉,像是終於明白他話裏含義,楚盈大腦空白一瞬,女孩近乎不可置信,茫然地動了動唇,都有些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你在……”

“嗯。”

那頭低低應聲。

“所以,要來見我一面嗎?”

-

楚盈沒想過自己有一天連出個門都要偷偷摸摸。

臨近十二點,她穿著拖鞋下了樓,不敢大步下樓,每一步都含著聲,連燈都沒敢開,只開了手機的電筒,照亮眼前的一小塊區域,就這樣三分鐘的路走了八分鐘,才終於走到玄關處。

心跳快得讓她無端聯想起電視劇裏學生時期的懷春少女,瞞著家人偷偷去見自己喜歡的少年。

悄聲關上門,總算出了別墅,楚盈可以不用控制自己的腳步聲,她快步穿過前院,一眼就看見了大門外的那個身影。

那個本該在遙遙一千多公裏外的人,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出現在視野裏。

楚盈放慢了步子,緩慢走近,看著那張大半個月都沒見著的面龐逐漸清晰。

徐既思正倚在一旁的樹下低頭看著手機,下頜線輪廓利落,屏幕泛著冷白的光,映出他淩厲的側顏。

下一刻,仿佛覺察出什麽來,他緩慢擡頭。

漆黑的眉眼與她四目相對。

徐既思直起身,把手機按滅,塞回口袋。

他今天穿了身棕色的長款大衣,牛角扣不怕冷似得沒扣,大衣便散落兩側,露出裏面黑色的高領毛衣。

楚盈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半晌,徐既思和她對視著,也不動,就這樣任由她看。

楚盈視線一寸一寸描摹過他清雋的五官。

優越的眉骨,細密的長睫,往下是拓落的陰影,高挺的鼻梁。

是她下午那會還在想著“要是能回來就好了”的那個人。

他總是這樣。

在她懷有期望時突然消失,偏又會在她失落時忽然出現。

盯得眼睛都發了澀,像是終於意識到面前這人是真真切切存在的,楚盈才緩慢地眨了下眼,眼角又溢出一滴生理鹽水。

徐既思頓了頓,輕嘆口氣,還是出了聲,嗓音無奈:

“不出來嗎?”

楚盈隨手抹了下眼睛,才慢吞吞打開門。

走到徐既思面前,卻明顯覺察出他渾身沁著冷意,楚盈一頓,擡起頭看他。

好半晌才生硬地開口:

“……你怎麽回來了。”

那人只低垂下眸,直直看著她。

唇畔微動,嗓音清沈:“因為有人說想我了。”

心尖忽地顫了顫,楚盈輕咬了下唇:

“……我什麽時候說想你了?”

那雙漆黑的眸忽地盛了點笑意。

“那是我想你了。”

語調微緩繾綣,又直白坦蕩。

晚風微揚,拂過楚盈耳畔的碎發,勾過她的臉頰,癢癢的。

心好像也被羽毛掠過,泛起點點酥麻。

他站在她面前,低斂著睫和她對視,深眸像波瀾沈沈的海映著天際細碎的星辰。

“你呢?”

他突然又向前一步,兩人距離本就極近,這會貼得更近,楚盈甚至能感受到他說話時胸腔的鳴動。

不知不覺間,她幾乎被人圈進懷中,徐既思低下頭,低沈微啞的嗓音蠱人,近在咫尺的呼吸貼近敏感的耳垂。

“你想我了嗎?”

心臟劇烈到要跳出來,世界都寂靜了,她好像只能聽見自己怦然不止的心跳。

這樣近的距離,楚盈要仰起頭才能和他對視上。女孩水透的眸幹凈極了,隱隱能從中看出一絲茫意,她幾乎是完全被桎梏在他身前,單薄的身軀像一只手就能環緊,溫軟的身軀貼在他胸前,更顯她嬌小瘦弱。

徐既思喉結不自覺上下滾了滾,卻仍舊固執地想要她的回覆,重覆問:

“楚盈,你想我了嗎?”

楚盈手指幾乎將衣角攥到皺得不成樣,她猛地低下頭,柔軟發絲擦過男人的下巴,隱隱馨香也隨之鉆進鼻息。

好半晌。

一聲極低的音節從身前的女孩喉間溢出。

“嗯。”

她手指拽著衣角,感覺臉頰溫度直升,停頓了幾秒,又擡起頭。

泠泠月色映得女孩眼睛又水又亮,她又咬了下唇,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那三個字清晰地說出了聲:

“……想你的。”

這似乎是重逢以來,她第一次給她如此明確的回應。

心瞬間柔軟得能化水,徐既思眉眼終於松弛,擡手伸進口袋,很快又捏著什麽拿了出來。

楚盈仔細看,才見是一個小巧的首飾盒。

徐既思低聲道:“打開看看?”

楚盈一頓,看他一眼,又垂下睫,緩緩將盒打開。

映入眼底的是一串項鏈。

圖案是一只倒著的鯨魚環在圈裏,旁邊散落著碎星,在月光的反射下泛著盈盈冷清的光。

楚盈反應了一會。

正想問怎麽突然給她帶項鏈。

轉瞬又倏然覺得這串項鏈實在有些眼熟。

寂靜中,楚盈盯著鯨魚的尾巴,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從自己遙遠的記憶裏翻出一幀畫面。

這串項鏈……

楚盈喃喃出聲:“是‘鯨落’?”

這似乎是她在某個秋日午後畫的畫。

她都快忘了,她過去是有一陣子對畫畫起了興趣的,那會她還想過學珠寶設計,這幅畫就是那段時間的成果。

是她畫的第一幅設計稿。

不過她畫得挺粗糙的,因為當時剛畫了個輪廓就被老師發現沒收了。

那會她不擅長理科,數學成績一直不太好,數學老師對她恨鐵不成鋼,見她數學考試還在畫畫,氣到批評完她後,當眾把她的畫撕了。

她那會挺難受的,又覺得丟人,下課後把碎片撿起來放進了筆袋。

後來再看見,卻見已經被人拼回去還用膠帶貼好了。

再後來,就不記得放哪了。

顯然也是看出她記起來了,徐既思難得地流露出一絲不自在:

“……走前也不知道怎麽想的,被我一起塞行李箱裏了。”

楚盈緩眨著眼,手指輕撫過項鏈。

“你……照著我的設計稿讓人做的嗎?”

“嗯,”徐既思垂眸,修長的手指將項鏈拾起,“因為有的鉆石找不到相近的顏色,差點沒趕上。”

楚盈驚異擡頭:“是這趟——”

“無意翻到這張圖紙的時候有的想法,就帶上了。”

男人細心地將項鏈扣解開,又附過身,輕巧地將它系在女孩脖間。

涼意在脖頸蔓延,鯨魚通透得在月光下看似銀河傾瀉,女孩的肌膚雪白,兩者相襯,好看的讓人挪不開眼。

徐既思在這時忽然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腕表。

下一秒,冷清的面龐如冰雪消融,徐既思眉眼泛起笑意,嗓音低而緩:

“楚盈。”

他落眸對上她擡起的眼,在她怔然的目光下開口:

“生日快樂。”

“祝十七歲的楚盈,也祝二十二歲的楚盈。”

輕柔的嗓音透出些珍視,晚風將他的聲音吹到女孩耳邊。泛黃的書頁隨風張張翻閱,似乎穿越經年將她拽回那個十七歲的秋夜。

彼時少年穿著幹凈利落的白襯衫,站在清泠泠的月光下,影子被不遠處的小賣部裏暗淡的光拉得很長。身旁的女孩一身碎花長裙,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路邊的石子,嘴裏碎碎念念也不知在說些什麽。

秋夜的風好涼,拂來的每一陣風都會把她的發梢吹亂,也會把她的裙子吹得獵獵作響。她卻感覺不到冷似得,吃著剛買的小餅幹,轉頭想問他要不要嘗嘗。

冷清的少年在那會出了聲。

他也是這樣垂著睫看她,嗓音比這會青澀稚嫩不少,卻依舊清冽。他一字一句吐得清晰,說今年的生日我陪你過。

十七歲的楚盈最後並沒有等到人陪她過生日。

但好在。

兜兜轉轉,二十二歲的楚盈,等到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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