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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日落(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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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日落(1)

凳子上的人笑了兩聲,不可置信地搖著頭:“小萂,別同姐姐這樣玩笑。”

知萂坐回遲水身側,拉住姐姐的手,她的話如巍巍高山無法動搖:“姐姐,不是玩笑。我死在謝家,此後他們就再沒法用我拿捏你,今日一事,你和王爺府便能全身而退。”

遲水嘴邊掛著凝滯的笑,她的頭依舊晃個不停:“你說什麽呢?小孩子別亂說話。”

“姐姐,你聽我的。我原還在擔心就算沒了我,你身上還有蠱毒,該怎辦。既然蠱毒有法可解,那此法當真是萬全之策。姐姐,你可想過謝家為何非要你殺了蕭鳴澗?”

遲水不答,知萂便繼續說道:“自陛下病重來,太子一派的大臣被殺害的不少。我原以為他們是怕太子上位後自家勢力不穩,可直到他們派你殺蕭王爺,以及大年夜裏,謝家派了人刺殺出宮的太子,我才明了他們謝家近年來謀劃,皆是為了謀權啊。”

遲水想起大年夜,蕭鳴澗前腳剛邁進府裏,後腳就要出門去時那個給她的眼神,大概就是為了確認她知不知道謝家要暗殺太子一事。

又憶起之前謝燎琰所說“謝家大業”,她的想法原是和知萂同一,未曾想,謝家膽子這樣大。

“殺了兩個皇子,他們也無法保證自己能上位。”沈默片刻後,遲水說道。

遲水心裏讚許知萂所說,但她此時必得駁倒知萂,才能讓她放棄了自縊的念頭。

“謝廉安的妹妹謝淑妃,膝下有一個蕭鳴湛,是宮裏除太子和二皇子外唯一的皇子。雖今年不過十一,可若是陛下駕崩,大的兩個皇子死於非命,朝廷不得已擁護蕭鳴湛上位,到時天下自然就落入謝家人手了。”

“姐姐,我們都清楚謝家做派和野心,要是他們成了天下掌權人,百姓的生活遲早變得水深火熱。”

“蕭王爺回京的確是為了照顧病榻的陛下,但也是為了幫太子穩固勢力的。姐姐你可有想過,向蕭王爺坦白身份,與他站在一起,為天下百姓謀一個周全呢?”

“所以姐姐,我必須死。”

她字字句句都把自己逼上絕路,可她冷靜得近乎可怕,好像要懸梁的那個不是她而是某個陌生人。

遲水不再駁斥知萂,而是念叨著“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這樣,小萂,我想到了,你不如先回謝家,午夜我去接你出來。我先告知王爺一聲,他定能同意你來王爺府住,以後我可以同蕭家一起對抗謝家,你也可以活下去。”

遲水興奮地抓住知萂的手,眼睛裏閃爍著希望的光亮。

知萂回握住遲水:“傻姐姐,那我還不是得一輩子躲藏?”

“等太子上位,收拾了謝家,你就可以不用藏了。”

知萂的目光停留在姐姐的臉上,嘴角為姐姐的天真扯出了一絲笑意。

她相信姐姐的能力,可不大信任宮裏。

謝家三代發展來,如今可以說是根深蒂固,一手遮天。縱使太子知曉謝家和他不對付,可誰知太子上位後是否會迫於現實依舊重用謝家?

她見過謝家到了各種節日上就源源不斷偷偷擡進的各州大小官的獻禮,也見過他們用了某種手段能將這些獻禮一夜之間變為家庭賬上多出來的尋常流水,至於什麽手段,從未讓她窺見過。

她更記得自己從前和謝家小孩去玩,有人來招惹,原本咄咄逼人的那個聽說他們是謝家人,立馬跪下惶惶不能自安。

百姓們被謝家欺瞞得團團轉,甚至於有些人將謝家作為救世主般的存在。朝廷對謝家既愛之又懼之,就怕新帝上位忌憚卻又不得不依靠其勢力鞏固皇位。到時,謝家同樣能在陰影處呼風喚雨。

“姐姐,我們沒有謝家要篡權的實際證據,無法置他們於死地。難道我要茍且過一輩子嗎?”

“我要你活著。”

知萂搖搖頭,眼裏依舊是不容拒絕。

遲水心跳一滯,濃厚的苦澀在她心底暈染。

“你在來的路上便想好了。”遲水壓下顫抖,話說到這份上,她才終於明白今日知萂為何狀態這樣不對。

得到知萂肯定的點頭後,遲水再控制不住地彈起,夾雜著哭腔,大吼道:“為何是你?憑什麽是你?我去求蕭鳴澗,要他給你找個好歸宿,一輩子都能躲過謝家的眼。”

知萂起身,按住遲水,她將自己的目光放到了遲水的心裏去,她說:“姐姐,我走了又如何呢?在謝家起碼偶爾能與你相見,你把我送走之後我們會不會再也見不到了?”

“姐姐,我不想再憋屈和偽裝了,我想肆無忌憚地愛你。”

自從遲水要求知萂裝出低看她的樣子後,每次相見,知萂都要為自己對姐姐的惡語難過好久。

她怕姐姐忘記她們的約定,以為她真的成了謝家那個只愛錢的小孩。

姐姐的作戲能力也很好,她每次看見姐姐被她話語刺傷的樣子,她都怕真的傷害到了姐姐。

而她在謝家,要以戲弄下人為樂。可那些丫頭分明和她年紀相當,分明都和她是一樣的姑娘,怎麽能被她踩在腳下?

她要求在自己院裏設一個佛堂,五年來,她每夜都未曾缺過禮佛,為的就是贖她心裏那份不安的罪。

可每日清醒在“謝家二姑娘”的床榻上,她深知又要開始新一天的違心。

幾千個日夜,她痛苦無法排解,她早盼著姐姐能來解救她,或是意外死去,或是幹脆被謝家當成聯姻的籌碼隨意嫁出,也比留在謝家這個地獄好。

如今,她終於能獲得解脫。

今日回去,死在謝家,她的姐姐便能再無鐐銬地成為她自己,她也能化作一縷清風常伴姐姐身旁。

只是,她放不下她的姐姐。

她擔心姐姐會因為失去她而沈淪,她擔心姐姐會因為失去她而不再好好生活。

此時看著黑眸子被淹沒在淚水下的遲水,她擔心更甚。她必須得讓姐姐有新的追求,不能執著於將死的她。

“姐姐,死亡不是重大的事,有人離去,也會有人降生。”

知萂說完,又引導著姐姐去想想和從前的她們一樣的流民,想想那些苦難的百姓,她希望姐姐能發揮這一身好身手,為天下做些事情。

她的姐姐這一生,絕不會只是困頓於男女情愛,她的姐姐定能闖出一番天地。

知萂和遲水的身份忽然間倒轉過來,遲水成了那個孩子脾性的妹妹,知萂則是有巨大安撫能力的姐姐。

知萂替遲水抹淚,笑得溫柔:“姐姐,你知曉我過去有多痛苦,我想你也希望我能解脫,而自縊則是我最好的解脫法子,也是保全你們的最好計策。”

遲水抽了抽鼻子,她明了自己再說什麽再做什麽也如何都挽留不了知萂了。她忽然就不想再說話,只是隔著淚水看模糊的她的妹妹,仿佛這樣時間就能靜止。

察覺到眼前人已經默認了自己的想法,知萂笑得更燦爛:“姐姐,莫哭。離酉時還有些時辰,我們快再說說別的。”

她拉著遲水坐下,從身上掏出了幾張丹青,將那些首飾掃到一邊,她把每一幅丹青展開,小心地撫平。

“姐姐,你瞧,這些都是我畫的。”

遲水將臉上殘留的淚揩掉,又將不停湧上來的淚生生咽下,餘下兩個紅腫的眼眶,她逼自己擠出個生硬的笑,再也沒有松開知萂的手。

她的目光將桌上的丹青每一寸都盯一遍,把宣紙上粗糙的起伏也刻入心裏。

知萂將遲水的手抓得緊緊,低頭咧嘴,笑著向遲水講這些丹青。

“姐姐你看這幅,是你和我在河裏撈魚。”

畫中天邊一輪紅日,一條溪流上兩個小叫花子彎腰在摸魚。

“姐姐你再看這個,是你給我帶了栗子糕,我們一同吃。”

畫中謝家二姑娘的閨房,一個丫頭往嘴裏塞著糕餅,另一個丫頭伸手替她擦嘴角粘上的沫沫。

“姐姐,這是我想象中你練武的樣子。”  畫中一片淺草地,遲水一身暗紅色短打,眼神冷傲,嘴角勾起,手中的劍銳利地指向一側。

“這個……”知萂的神色突然就染了少女的羞澀,她沒再繼續說。

遲水將那一幅丹青舉到眼前,畫上是一間洞房,一男一女在喝交杯酒。

遲水會意,終於自然地笑出聲。

她點了點知萂的腦袋,打趣道:“這個,是你和那個東方尋文。”

“還,還有這個。”

知萂將另外一幅畫放到遲水眼前,畫中鵝毛般的雪紛飛,東方尋文正笑著接過她手中的宣紙。

“這是我們初遇那日,若不是他拉住我,我怕是就被馬車撞了。然後突然起了風,把他竹簍裏的紙吹到地上,我幫他撿了起來。”

知萂說完,就把頭枕在手臂上,看著遲水,笑得甜甜。

她又將目光移向這些畫,坐直身子把它們通通疊好,囑托道:“姐姐,這些畫我不敢留在謝家,畫中與你一起的還好,但是和尋文的不可,我怕謝家找他麻煩。姐姐,你替我收著,以後……以後和我一起到衣冠冢去吧。”

屋內的空氣死了好一會兒,知萂打著勉強的笑,要遲水答應。

遲水很輕地點了個頭,問道:“為何不是讓我幫你交給那個東方尋文?”

“他對我說過,如今他無心旁事,也暫無娶親的想法,算是對我心意的拒絕。這些不過是我自己畫來偷著樂的,怎好送到他跟前?”

遲水動了動唇,終究是說不出什麽話,只好把知萂的頭靠在自己胸膛。

發絲間低落什麽滾燙的水滴,知萂趕忙起身,把自己帶來的包袱打開,和桌上的首飾放在一處,五彩絢爛地好大一片。

她將這些玩意推到遲水面前,遲水破涕為笑:“我說你背這些重東西來是為何,原是為了給我。”

知萂拖著腮:“姐姐,這些東西變賣成銀子,能有好些呢。日後若是你跟著蕭家沒出路,你便拿這些銀子去開鋪子或是隱居,皆是可以的。”

她拖也要拖著沈重的身子從謝家到王爺府,便是為了把這些年攢的金銀珠寶都給遲水,讓她的姐姐將來能有多一條後路。

遲水將這些一推,心裏有了動搖:“我不要,你自己拿著,你自己把它們變銀子,自己去隱居。”

知萂忙勸:“姐姐,以後我便是天上的星星,這些首飾哪還能閃亮過我?我要來有何用?”

又忙著轉移遲水的註意力:“你瞧,這個簪子我最最喜歡,是有一年我去鋪子裏一眼看上的。姐姐,以後你戴著,便是我陪著你。”

遲水的喉嚨很啞,她只發出聲沈重的“嗯”。

屋外燦爛著的陽光不知何時化為暖黃的夕陽,只勻下一點到院子裏的竹枝上。

酉時日落將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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