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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日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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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日落(2)

屋內的二人同時聽見了院墻外傳來的聲響,是謝家人常用的暗號。

兩個人的目光不再接觸,而是放在自己的膝頭,眼底情緒都在翻湧。

最後是知萂起身,笑著正欲道別,遲水猛地把她一拉,抖著嘴唇道:“小萂,能不能畫一幅你自己的丹青給我再走?”

知萂的心猛然一顫,是她疏忽了,光顧著畫姐姐和尋文,卻沒有給姐姐留下一幅她自己的畫像。

可此刻的她必須做一個冰似的人,因而她拍了拍姐姐的手背,聳聳肩:“姐姐,沒有筆墨,來不及了,待會謝家人會起疑。”

遲水的手緩緩收回,但知萂沒踏出去幾步,便又被遲水的話叫停:“小萂,我們相識已經多少年?”

這真是一段很久遠很久遠的記憶了,她二人都已記不清,何時遇見了對方。

只約莫記得那年大雪滿天滿地,遲水的娘凍死,知萂的娘親帶著她幫年幼的遲水一起葬了遲水的娘。此後,知萂便多了一個姐姐。

她們皆是流民,這樣一個朝不保夕的身份,遲水知曉知萂母女倆的善意有多寶貴。

她起始也不信她們有這般好心,可無論她如何冷漠,她們都執意溫暖她,她才漸漸放下了心中戒備。

後來,知萂的娘把食物讓給她們兩個丫頭,自己餓死在那個雪夜。遲水那會已經不再是十歲的女娃娃,她背著知萂的娘到野外,此後再沒讓知萂離開過她的身邊。

“好多好多年了吧。但是姐姐,這幾年在你的一生裏,不過區區滄海一粟。”

她的姐姐不能永遠都是她的姐姐,而該是一生的遲水,是那個有韌性的遲水。

知萂把刀收回,提起一口氣,狠心在手臂一劃,鮮血登時就淌出。知萂拿刀在下邊接著,同時避免沾染到石榴裙邊。

遲水將頭別開,她的小萂原是最怕痛的,她卻沒攔住小萂傷害自己。

知萂卻好像感知不到什麽,而是冷淡地吩咐:“姐姐,拿一條你不太需要的裙子給我。”

遲水聞聲而動,知萂繼而說道:“我死在這個時間,謝家定是不會給我辦葬禮,我的屍首也不知會被扔到何處。但是姐姐,你不能去謝家搶我的屍首,你一人難敵他們眾人。”

遲水將一條襦裙捧到知萂面前,反駁道:“我必會帶回你的屍首,不會讓你成了孤魂野鬼。”

知萂到屏風後換起衣裳,聲音依舊冷冰冰的:“不可,堅決不可。我的這件衣裳給你,你隨意造個衣冠冢便可罷了,無須墳墓。”

“這件事,我不依你。”

“可你若在謝家沒了命,那我的死又有何意義?”

遲水楞了楞,最後妥協:“謝家,我定是會再去。但我聽你的,情況不對,我便走。”

知萂在屏風後狠狠吸了幾口氣,只簡單應聲。

她明白,這件事上,她拗不過遲水。

她將遲水送她的酡紅燙金地花紋襦裙抱在懷裏,用臉蹭了好幾下,又看著它好一會兒,恨不得能把它揉進自己的身體。

她無聲地嘆息,今日是第一次穿上它,未曾想也是最後一次。

她原打算把這衣裳好好放在箱底,待哪日姐姐來找她,再穿上給姐姐看,卻是一拖便到了今日。

王爺府外,謝家人又發出暗號聲。

知萂將情緒生生剝離,走到屏風前,把這件紅襦裙交到姐姐手中,拿起刀就要往外走。

才剛到門口,她又轉身,飛快地奔到遲水身邊,用力將遲水抱住,在她耳邊很輕很輕地說:“姐姐,此後日久天長,你一定保重。我一直在。”

遲水還未來得及對她的擁抱做出回應,知萂就又轉身離去。

遲水扶著桌子,到了門口,又一次喊住知萂。

但這次,知萂連頭都沒有偏一下,只是把背影楞在暮色下許久,才揮揮手,舞動著裙邊,往王爺府外走去。

遲水順著屋門滑下。

她連送知萂最後一程的資格都沒有。

知萂一步一步踩著,只覺渾身僵直木訥。待下了王爺府門前的臺階,她終於撐不住地滾到地上,張大著嘴,吸入了好些飛揚起來的塵土。又有熱淚與泥塵混雜,混沌落到地面。

她把拳死死捏著,她不能讓自己露了餡。

於是她捶了自己的胸口幾拳,把臉上的淚統統擦去,起身欲往謝家接應處走去。可她雙腿失了些力,在地上四肢並用地爬了好幾下,才終於站起,正常人似的走到了胡元跟前。

胡元擋在轎子前,問道:“不知二姑娘的事,可成了?”

知萂將手中浸滿了血的刀狠力摔到他腳邊,嚇得胡元彈起,生怕被刀紮到。

知萂嘴邊一抹不屑的笑,晃著身子入了轎內,聲線顫抖地喝道:“快走!”

胡元估摸著她這反應的確是首次殺人該有失魂樣,便命轎夫起轎,殊不知轎內的知萂儼然成了一個淚人。

若知萂是個泥捏的,此刻恐怕早都化得沒了型。

轎子左搖右搖地起來,略微顛簸著往謝府回。

知萂將手臂塞在嘴裏,牙齒死死釘在肉裏,唾液和血液混在一起,流淌到衣裳上,顯得汙穢不堪。

她卻不能放下手,因為淚水在不停流。若是不小心發出大的哭聲,怕是就引來了胡元的懷疑。

空出的一只手則不斷用袖子當手帕拂去淚珠,奈何趕不上它們滾出眼眶之快速。

知萂幹脆將眼皮子拉下,緊閉著眼,卻依舊抵不住有淚從夾縫裏溪流似的湧出。

她其實覺著這樣不對,今日的她該是十分歡喜的,不該是會哭的。

因為她和姐姐實在說了太多太多話。五年來,這還是頭一次她們促膝長談好幾個時辰。

過去一年裏,遲水來謝家,為了不讓謝家的丫鬟們覺出不對,她們只能閉門低聲聊個不到半時辰就匆匆告別。但今日她們從太陽當空時便見了面,嘴巴不停地說到了太陽消失在天際。

所以她為何這樣難過呢?分明是她做出的決定,分明是該覺得解脫,為何又在這狹小的轎子裏失去了掌控流淚的能力?

自從娘親死去,遲水便成了她的半邊天。

她們一路來,從流民至今,成了彼此再無法分割的一部分。

遲水在知萂心裏,從來就是最好的姐姐。

整個下午,知萂都強壓著自己的情緒,就是怕一旦自己同姐姐一起哭著,她便不肯走了。

但她是必須得走的,為了姐姐,為了她從來就受之有愧的一切,為了這天下的黎民。

她不能因為自己舍不得姐姐便拉著那麽多美好給她陪葬。

只是好可惜,她看不見姐姐活出姐姐心裏最喜歡的樣子,也再聽不見姐姐柔柔地喚她“小萂”。

她對姐姐說她會成為星星或者清風,會一直陪在姐姐身邊,可她也沒有死過,她不過是騙姐姐也是騙自己,不過是抱著最美好的希冀,祈求上天對她仁慈,放她繼續陪伴姐姐。

不過,誰又能保證成了星星或風後,她還可以有耳朵和眼睛?若是沒有,她到底還是一個死物,再也觸不到姐姐的臉。

知萂很小心地吸了一口氣,頓了頓,淚自己在流,她聽見過路的有男子在同姑娘聊笑。

東方尋文的身影就撞進了她的腦海。

這個渾身浸染了墨水香氣的書生,光是睜著一雙水靈靈的眸子看她,都能讓她方寸大亂失了全部心神。

又是好遺憾,今早出門,路過張貼榜文的那堵墻,人潮洶湧中,她獨獨看見了他。

她看不清榜單上是否有他的名字,只是動了動嘴唇,到底沒有叫喊出聲便快步離開了那裏。

她先前旁敲側擊探過他的口風,知曉他要專心科考,無心男女私情的那天,她其實在夜裏偷偷躲在被裘裏哭過。

她也曾無數次告訴自己,不該再去打擾,也不該放任自己在一段沒有結果的單相思裏,可她實在按耐不住要去找他的腳。

他對自己是很溫柔,知萂想,或許等他中了榜,她可以再做些努力,不定他會對自己動了心。

可惜的卻是,她連跟他道別的機會都不曾有。

他日日見過那麽些姑娘,以後入了仕途,也會有好多大臣搶著給他塞媳婦。

他會娶怎樣的一個姑娘呢?那個姑娘和她會不會有幾分相似?還是說,那個姑娘與她是截然不同的性子。

她想象不出,但當腦袋裏出現東方尋文後,她忽然又有些希望人死後便沒法聽見和看見,因為她著實不想成了魂靈,還要為東方尋文和別人成親而落淚。

但他一定是要娶一個姑娘的,娶他心裏最喜歡的那一個,也要是最喜歡他的那一個。他們要相互扶持,白頭偕老,一起過很多幸福的日子。

她希望他能一直讀他喜歡的書,畫他喜歡的丹青。她希望他能一直笑下去。即使他會把她遺忘到記憶的邊邊角角,她依舊期盼他歡喜一生。

知萂掀起簾子的一角,見街景已是謝府附近,忙把思緒打亂,強硬著灌入些快樂的瞬間,才止住了哭。

她的袖子濕得好似下過水裏,她只好掀起下裳,在臉上胡亂抹了一通。

轎子停在謝家院子裏,狼狽不堪的知萂就下了地,頭也不回地到了臥房,吩咐錦珠打了熱水要沐浴。

王氏和謝廉安那自有胡元去添油加醋地說一番,若是有事尋她,她只需用害怕糊弄過去便可。

她此刻要做的,是把自己的身子洗凈,換一身體面的衣裳,把姐姐的衣裳洗凈疊好,早早命人熄了燈,待夜一深,她便可從床榻的暗格裏掏出放了不知多久的那條白綾,掛上房梁,她就可結束她這淒哀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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