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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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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陸厭隨母姓,本姓便是“陸”,但本名並不是“厭”。

“厭”這個名乃是他十一歲那年為自己取的,表達了他對於自我以及這人世間的厭惡。

娘親彌留之際,叮囑他要好好活著,努力得到爹爹的歡心,以將她的牌位擡進鄒氏祠堂,享用供奉,故而,盡管他對於活著並不如何感興趣,為了報答娘親的生養之恩,他不得不活下去,畢竟他沒能做到前者,甚至還親手殺了爹爹,總不能連後者都做不到罷。

於是,他勉為其難地活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直至今日,委實是太久太久了。

凡人至多不過百年陽壽,而他足足活了一千三百二十一年,娘親應當不會責備他罷?

不,他沒為娘親掙到名分與供奉,娘親定會責備他。

罷了,待他下了地府,向娘親磕頭請罪便是。

娘親想必已經投胎轉世了罷?

娘親用不著他磕頭請罪了,望娘親這一世能有個孝順兒子,不像他不孝至極,處處惹娘親不快。

他其實早已記不清娘親的模樣了,但他尚且記得娘親的體溫。

“好冷啊。”是失血過多所致罷?

要是能再被娘親抱上一抱該有多好?

靳玄野聽不清陸厭在說些甚麽,這陸厭詭計多端,他才不會上當。

不久前,陸厭以為自己當真與靳玄野兩情相悅了,腦中難得掃盡陰霾。

即使身體不適,他仍是情不自禁地浮想聯翩。

事實證明,他這一生本就是徹頭徹尾的悲劇,任何一點歡喜都不會存在。

不過他活了上千年至少修煉成了一顆不算太差的內丹,勉強能補償靳玄野些許。

思及此,他心滿意足地闔上了雙目。

他聽說人死前是會看見走馬燈的,可是他甚麽都沒看見。

也是,他這破敗的一生哪裏用得上走馬燈?

靳玄野居高臨下地盯著陸厭,心下百味雜陳。

一方面,他恨毒了陸厭,盼著陸厭早日死無葬身之地;另一方面,由於師父忙得常常不在門中,他幾乎是被陸厭帶大的,陸厭終日面無表情,但態度算得上溫和,且從不責罰他,與嚴苛的師父截然不同。在他心目中,陸厭可謂是他另一個師父,甚至較他真正的師父重要得多。

然而,自那一日起,陸厭性情大變,或者該說是露出了真面目,居然恬不知恥地對他投懷送抱。

而今日,陸厭大可殺了他,卻放過了他。

他弄不懂陸厭究竟在想些甚麽。

陸厭愛他至深,不惜用性命成全他?

不,陸厭在床笫之上的反應素來冷淡,他於陸厭而言,應當只是一件稱手的玩意兒。

若是如此,陸厭為何答應與他結為道侶,還喚了他“夫君”?

下一息,陸厭的心口全然不動了。

陸厭死了?

他鬼使神差地跪下身去,將陸厭抱於懷中,厲聲道:“陸厭,你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

陸厭並未回答他。

他緊張地去探陸厭的鼻息,陸厭已然斷氣了。

陸厭道行深厚,定會龜息之術,但陸厭連內丹都親手餵他了,何必用龜息之術騙他?

更何況,他活生生地將陸厭捅成了刺猬,陸厭豈有不死之理?

陸厭死了!陸厭死了!陸厭死了!

九霄門的“九霄仙子”隕落了!

“九霄仙子”這一稱呼使得靳玄野不由想起了昨夜與陸厭的耳鬢廝磨。

良久後,靳玄野頓覺面上發寒,方才發現自己面上滿是淚水。

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他並不後悔,但他確實為陸厭哭了。

緊接著,他又覺得自己的身體亦冷得厲害,頓了頓,終是意識到陸厭的屍身業已失去其生前的體溫了,且正將寒氣往他身上渡。

他陡然打了個寒顫,喃喃自語地道:“這倒春寒何時方能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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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君川左右不見自己的小師弟與小徒兒,遂尋到了小師弟的別院。

他遠遠地瞧見有倆人在別院前,走近些,竟見小師弟面目全非,散發出些微屍臭,而小徒兒正抱著小師弟發怔。

小師弟死了!

他面色發白,嗓音發抖:“玄野,出何事了?小師弟他怎會……”

好一會兒,靳玄野才擡起首來,見是師父,坦白地道:“是徒兒殺了他。”

謝君川滿腹疑竇:“你為何要殺小師弟?”

“他……”靳玄野想向師父細數陸厭是如何得死有餘辜,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了。

陸厭生前沽名釣譽,死後合該遺臭萬年,他須得使陸厭的惡行人盡皆知。

“陸厭……他……”他的牙齒突然不受控制地咬住了口腔黏膜。

他很想看看他剝下陸厭的畫皮後,素來嫉惡如仇的師父會如何看待其最為疼愛的小師弟。

陸厭活該!

“他……我……”意志與身體背道而馳,靳玄野終究未能說出口,“我不想說。”

謝君川料想靳玄野有難言之隱,並不逼問,手指一點,落在一旁的陸厭的遺書當即躍入了他掌中。

他細細看了後,一把捏住靳玄野的手腕,又倏然松開。

“師父,我……”靳玄野語塞。

“內丹是他心甘情願送你的,你既收下了,定要勤加修煉,莫要辜負他。”謝君川不再言語,低身去抱靳玄野懷中的陸厭。

靳玄野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陸厭的屍身尚且被他抱著。

謝君川命令道:“玄野松開。”

靳玄野緊了緊雙手,並警惕地發問道:“師父要做甚麽?”

謝君川回道:“燒了。”

“燒了?”靳玄野將陸厭抱得更緊了些,雙手幾乎要嵌入陸厭的皮肉當中了,“為何要燒了?”

謝君川解釋道:“為師的師父,也就是你的師祖曾將小師弟煉成藥人,這世間尚有人知曉此事,若不將小師弟燒了,恐會有人來盜屍。”

“藥人?”靳玄野從未聽聞過此事,“我們九霄門不是名門正派麽?師祖不是正人君子麽?”

“我們九霄門確是名門正派,不行腌臜勾當,你師祖卻是個滿口仁義道德的敗類。”謝君川咬牙切齒地道。

靳玄野垂首望向陸厭,陸厭遍體鱗傷,遺容卻甚是安詳。

被煉成藥人定然痛苦難當罷?

陸厭是怎樣熬過來的?

因為經歷過煉獄般的煎熬,所以陸厭才能淡然地被他捅數十下,才能淡然地剖出內丹餵他?

陸厭全然不疼麽?

“哢嚓,哢嚓。”

刺耳的響聲陡地在靳玄野耳畔炸開,將他從思忖之中拉扯了出來。

“師父,我是不是……”他既驚恐又茫然,“是不是……”

謝君川急切地道:“玄野松手,你弄斷小師弟的肋骨了。”

“啊……我……我不是故意的。”靳玄野低首認錯。

靳玄野這副模樣與幼時無異,謝君川暗道:你既殺了他,又何必如此?

靳玄野欲要松開雙手,雙手卻不聽使喚,不慎又弄斷了陸厭的一根肋骨。

他頓時急得哭了出來:“師父,師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幫幫我,幫幫我。”

“勿動。”謝君川小心翼翼地將陸厭從靳玄野身上剝離下來,而後褪盡了陸厭身上的衣衫。

拭盡幹涸的血塊後,深深淺淺的愛痕混雜於屍斑當中分外顯眼,他忍不住問道:“小師弟心悅於你?”

“陸厭心悅於我?”靳玄野怔了怔,“對,他說他心悅於我。”

謝君川嘆了口氣:“一千多年來,小師弟第一次有心悅之人。”

靳玄野全然不信:“徒兒以為他多得是相好。”不然,陸厭何以懂那麽多床笫之間的花樣?

“不,只你一人。”謝君川從房中取出件幹凈的衣裳,為陸厭換上。

靳玄野抱膝坐於陸厭的屍身前,悵然若失。

猝不及防間,被收拾得很是體面的屍身熊熊燃燒了起來,僅僅一彈指,便化作灰燼,四散而去了。

靳玄野猛地起身,急欲抓住一把骨灰,卻雙手空空。

半晌後,他失力地跪坐在地,放目四顧,不見陸厭,只見暗紅色的血跡。

這世間再無陸厭。

謝君川瞥了眼自己的小徒兒,提不起安慰的興致,正欲拂袖而去,竟是被小徒兒叫住了:“師父不責罰徒兒麽?”

“你不是小師弟的對手,他是自願死在你手中的;小師弟很多年前便不想活了,你殺了他,他算是解脫了。”謝君川盡量平心靜氣地道,“但為師希望他活下去,活得比為師更久,你這陣子勿要出現在為師面前,為師怕自己……”

靳玄野愕然地道:“陸厭很多年前便不想活了?”

所以陸厭才視死如歸?

狡猾的陸厭,想死何不自己去死,為何要借他的手?害得他這仇報得一點都不痛快。

“被做成藥人最是受罪,神志不清還好些,一旦神志清明,便難受得無以覆加。”謝君川不看靳玄野,“他尋過好幾次短見,能活這麽久,已是奇跡了。”

十年前,十一歲的靳玄野拜入九霄門,初見陸厭,整整十年,卻原來他一點都不了解陸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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