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各有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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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各有命數
紛紅漫花飛旋而落之景下，一位手裏拿著鳩杖身形佝僂矮小的老者靜立十裏之外的山中微笑眺望著，自他身上懸浮而出的縷縷青煙不多時候竟是化作數十人的怨魂緊密相連。怨魂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字音個個是猙獰可怕的模樣，朝著遠處的般孟王城張牙舞爪。
老者擡起幹癟的手摸了摸它們：“不急，老朋友相見，怎能空手而去。對麽，神天、蒼彌。這萬年來，我等無時不刻都在記掛您二位。”
受他安撫，背上的怨魂平靜下來恢覆了尋常魂魄的面貌，死死盯著海市蜃樓中的凈玉玦與瑤禮，眼中盡是恨。
萬年前，那場歷經三千驚雷的詭異婚禮之後戎弱帶著蒼彌離開不久，他便於劇痛中醒過來，費盡千辛萬苦從碎石堆下爬出來卻只見得曾經蔥郁的青山已成平川，亂石散土之中再看不見半點生命的遺跡——除他之外的族人連骨頭都化成了渣。
他盤坐碎石之上苦思許久為何自己還活著，不經意間回憶起戎弱噴向自己的那口鮮血才立刻明了，隨後摸向自己的臉頰俯身哈哈大笑。他笑得雙目圓瞪，為自己得到不死之身而狂喜。
“憑甚麽只有你……”
廢墟之中浮現出幾只黑影，不成人形。
“全死了……全死了……只有你還活著……”
“不公平……不公平……”
“你也……一起……”
“勾考……！”
黑影本是慢慢的，他察覺不妙當即拔腿便跑，這才惹得幾只黑影迅速飛射追來沖入他體內變作業火。業火焚身豈止皮上疼痛，連帶那幾人臨死一瞬的驚恐懼怕也全然湧入他身上反覆炙烤。他的皮肉萎縮、脫落，又周而覆始地自愈、重生，隨後再次脫落，直至四十九日後怨魂發洩完，他才終於從幾近地獄之刑的痛苦中解脫。
只是從那之後他的相貌變得扭曲可怖起來，頭發寥寥所剩無幾，被燒爛的皮膚發紅發皺，雙眼凸出如鬼目，連牙也僅剩下殘餘的兩三顆——像是不許他忘卻舊事般再未覆原過。
而這一切，不都是拜戎弱與蒼彌所賜麽。
呵呵呵呵……
由林中忽然飛來一團邪氣穿破樹葉直直打來，他餘光瞥見立刻驅使怨魂護身擋下，尚未應之而返便又驚覺接二連三朝自己襲來的術法，不得已只好先且迅敏躲開。
凡人幾乎無此實力能逼得他逃躲，便是定睛看去大喝一聲：“出來！”
於空寂幽林之陰處倏然而起一絲煞氣。煞氣形如火，熊熊燃燒成身穿黑袍的高大男子模樣。男子形剛初顯時他便猛然回神遠遠送去一爪抓向他臉上的金色面具。男子稍有歪頭便躲開，遲疑片刻摘下面具露出自己的容貌。
“你竟還活著。”蒼彌淡漠開口，“大祭司。”
老者驚詫不已，轉頭看了看般孟城上的海市蜃樓，厲聲問道：“你是甚麽東西？！”
蒼彌閃身不斷逼近老者：“你又是甚麽東西，敢打師父的主意。”
“你叫的師父？”老者聞言裂開嘴露出驚悚的笑，喉嚨裏發出哢哢聲響，“拜你二位所賜，我的族人全死光了，而我也落得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活到當今。自然是要好好感謝你師父了！”
他話音未落定便舉起鳩杖指向蒼彌，寄宿於他體內的怨魂受咒術驅使化作龐然的怪物轟然而出，直直向蒼彌沖去。蒼彌氣定神閑，指出煞氣躥入怪物體內將其定住。然而隨著大祭司一句咒言念念而來，那怪物竟是分裂出兩只一模一樣的左右朝蒼彌快速撲去。
蒼彌伸指一轉，引著煞氣擋住怪物來路，越過怪物之間的縫隙睇向那後頭的大祭司，徑直閃身至他跟前並指做劍插入心口，半點不踟躕。
大祭司吐一口鮮血笑道：“單是戳穿心口可殺不了我。”他眼中兇光一凝，擡手緊緊扣住蒼彌的手腕口中念出一段咒言。
咒言透著古怪，蒼彌暗知不妙，索性舍棄了這只手臂迅速後退。大祭司驚見他如此，不由得舉起自己握住的斷臂放聲大笑，用力一捏便將其捏成灰土。
“雖然你並非是我要找的。”大祭司拍去手上的灰，“但我大發慈悲送你一程。”
“自以為是。”
隨著大祭司詭異一笑，被悉數釋出的怨魂九十九只亂竄而出，與蒼彌的煞氣相互吞噬起來。
煞氣每被怨魂吞噬回，蒼彌身上便會裂開一條縫隙掉下些許陶土碎。他未覺得多痛，便也不顧這副借來的身體四分五裂。可蒼光不願見他這般便大聲喊起來：“這老頭不好對付，以你如今的狀況根本沒有勝算！”
蒼彌又指去更多煞氣淡淡道：“不除掉他，師父會有危險。”話剛是落定了，他臉上便剝落一大塊陶土摔碎在地上。
蒼光仍舊想勸他，提了口氣卻哽在喉嚨深處，半晌後與嘆息一同緩緩飄出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離開你。”
“原來你也和我一樣，是個非人非神之物。”大祭司狂肆而笑，“便讓我來瞧瞧，你可也是不死之驅！”
正是彼此一撥千斤間，天際之上迅來一道炫目火光斷去大祭司剛是發出的攻勢狠狠砸於山野地上，只是轟退雙方術法半分未傷及草木。大祭司知是來了不得了的東西自己難以與之匹敵，思度片刻便趁蒼彌戴面具時乘著怨魂逃了去。
蒼彌回神要去追，卻被一道自天頂而來的聲音止住，遂是擡頭看去。
周身附一層如日紅輝的炅尋徐徐落定在蒼彌面前：“想除掉他，還未到時候。”
沈默片刻，蒼彌到問道：“他便是當初迫害我與師父的凡人祭師，若不是因他生貪念，如今也不會是這麽個下場。”
“即便如此，他也未到死期。”
“因為那則語言？”
“你……還記得？”
沈默片刻，蒼彌才道：“聽蒼光提起過。”
話音落下間，蒼光擡眼看向炅尋：“我知道你會來，便等這一日已是很久了。”
炅尋定定看著他，末了才道：“隨我來。”
前去之處於彼海無名之山中。山中已有諸位司天立於湯水殿前的木臺上在等候，蒼彌跟於炅尋身旁下得祥雲來，默然站立片刻，爾後取下金面近前去準備逐一向等候的九位司天問好，拱手作禮時才恍然驚覺斷了一臂，便只點了點頭：“夙重師兄，閻冢師兄，字和師兄，藥卿師姐，巫最師兄，邪臯師兄，別涯師兄，去邈師兄，水居師兄。”
字和迎上前扶起他，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閻冢亦是大步前來捉住他另一只手臂掀開衣袖，露出底下已是破碎不堪的皮肉。雖然此前便聽巫最與去邈提及過此番境況，可親眼見得不禁仍是心有錯愕。
“還有得救？”閻冢回頭問藥卿道。
藥卿近前來只粗淺一瞥便搖搖頭：“若是生靈我或許有辦法醫治……”
蒼彌掙脫開閻冢的抓握收回手，豈料又是唰唰掉落許多土塊掉在木臺上。他蹲下身撿起來，隨手礽向一旁：“本就是一副破爛之驅，不過是回歸塵土罷了。”
“今日尋你來，便是不打算讓你就此回歸塵土。我等將為你重塑軀體。”頓了半晌，夙重走近蒼彌跟前凝神沈色又道，“這般做，並非是為你了，而是為了讓師尊殺死蒼彌。”
面無波瀾直直看了夙重片刻，蒼彌淡然開口道：“輝即曾提過，蒼彌必須死。我必須死，如此一來師父才能歸位三界之主。一開始我便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唯獨放心不下的便是蒼光。”
“有何放心不下的。”蒼光拍拍蒼彌的肩笑著寬慰他，“你若決意赴死，我亦不能獨活。”他收回手轉而又向幾位司天道，“算來，我也該稱呼諸位一聲師兄才是。”
幾位司天臉上隱隱皆有異色，但也並未對此提出疑問，只是以夙重為首應他道：“你願意隨他一同赴死？”
蒼光笑了笑：“非是願不願。”隨即他便轉了話頭，“諸位師兄打算如何幫蒼彌重塑身體？我們也試過許多方法了，如諸位所見，皆是沒有半點成效。”
“別涯。”
聽得夙重喚自己，別涯走近湯池邊蹲身朝水中一探，片刻後便抓出池底的藥泥來到蒼彌跟前，用仍舊啞沈的嗓音道：“手臂。”
“都是徒勞。”蒼光搶在蒼彌前頭道，“即便眼下修補好了，過些時日又會碎裂。”
然而夙重不打算作罷，一手托起蒼彌的小臂一手撩開他衣袖，隨後從別涯手中挖來些許藥泥抹在裂口處：“簡單敷些泥土自然是徒勞。神有神道，不難。”言語間他粗淺將泥土抹平了些，隨後以掌心覆其上運出神力。
久久之後，當夙重揭開手掌時那原本龜裂之處便已不見蹤跡。蒼光驚訝地握住蒼彌完好如初的手臂仔細端瞧片刻，擡頭對夙重道：“這般能管幾時？”
“管到需要他死時。”如今也已到了不得不對蒼彌言明一切的時候了，“有關預言一事，你還記得多少？”
蒼彌搖搖頭，默口半晌才再次開口：“我雖是蒼彌，卻也並非是蒼彌本身。此事我還是明白的。只要能讓師父歸位，三界欣欣向榮，我怎麽都好。”
夙重點點頭，末了又問蒼光道：“你呢？倘若你想活下去——”
“不必了。”不等夙重道來蒼光便打斷他，道，“那則預言我是最先知曉的一個，比你們任何一位都早。我與蒼彌已是一心同體，他要赴死，我便陪他。”
故此，蒼彌便留在了無名山上。諸位司天輪流以湯池中的藥泥替他修補身體，數載之後便告成了。
蒼光看著如當年新出一般完整無暇的身體不禁是有些歡喜，沒事總愛解開他衣襟多瞧幾眼。蒼彌對此倒是沒有太多在意，反正總歸是要死的，能支撐到大限那日便可，軀殼的好與不好並無差別。
“我要去山洞見別涯與水居兩位師兄。你呢？”蒼彌一面整理衣襟一面問蒼光道。
“便不去了。”
近日來，好幾位司天不再現身於此，除了藥卿與巫最偶爾來看看，便只有打從一開始便居於此地的別涯與水居。決意離開後，蒼彌便前往山洞中向他二位辭行。
“別涯師兄、水居師兄，我準備離開。”
別涯與水居並身盤腿坐在大石床上，聽得洞內起了聲響方才睜開眼。別涯從石床上下來，未應他，一招手抓來一點星火，末了朝星火輕吹出一口氣，那火光便投向四方燒上洞壁。
“看完這個你再走。”
大火並不叫人覺得滾燙，如那二位話少的司天般格外安靜溫冷，不多時候便在石壁上印下好似文字一樣的影子。蒼彌走向石壁，仰起臉一行一行仔細觀閱隨火光而略是跳動的文字，剛看了個開頭便明白這是什麽了。
那日文天字和替蒼彌修補過身體後便來到此洞中，伸指做筆於石壁上書下不可見之文，逐字逐句全然與夙重手中那封預言信別無二致。蒼彌認得這漂亮工整的字跡，尚在天上習術那時候常常練的字帖便是字和親自做的。只可惜他連字和師兄的十分之一也未能練成。
“為何要讓我看這預言？”蒼彌回身看向別涯問道。他幾乎已跟著石壁上的字走了一圈，也將預言大致看了個七七八八，便是明白早在萬年前自己便已然身在命運之中，“即使不知始末，我也未想過能茍活。”
別涯指著一處蒼彌略過的石壁，道：“你仔細看看那行字，寫了你的死法。”
聽得這話，蒼彌又行至別涯手指之處看了片刻，臉上看不出任何悲喜。
“倒不如說是我的死法。”蒼光忽然道，“也好，總算知道大限幾時，不會惦念著。餘下百年，做些盡興之事也不錯。”他像是在寬慰蒼彌，又像是在寬慰自己。
“嗯。”蒼彌戴好金面走出山洞，未在與二位司天言語一句。
別涯目送他的身影沒於青蔥山林間幽然自嘆，而後轉身走到石床邊坐下，撩起衣袂盤好雙腿才隨意放開。他身旁的水居始終未動，氣息沈緩猶熟睡一般。別涯側目睇他一眼確認如此，便也閉上雙目漸入神識。
自那時水居踏海而來受他邀請留下後，他二位便於山洞中彼此神識相連，築起一片不受任何繁雜之物打擾的清凈世界。倒並非是這座無名山不夠超然脫俗，不過是因有些事還是再清凈些才好。
“他走了？”等著別涯回來的水居轉身見得他正朝自己走來，便問道。
“走了。”別涯應他。
唯有在此神識當中，水居才不用遮住僅剩兩只窟窿的雙目。他回到了當年自剜雙目前的模樣，明眸靈秀的，能清清楚楚看見別涯的容貌。別涯也一改那副消瘦單薄的襤褸模樣，雖稱不上有多意氣風發，卻好歹有神仙的氣勢了。
水居收回目光不知當說些什麽才好，待得別涯來了便一同乘雲往天宮而去。
此處的天宮乃是最初的樣子，簡潔又空闊。那時候三界唯有他們十三位神仙，而師尊常在凡間游歷，天宮中便只剩下他們師兄弟在吵鬧。後來師尊殞命，他剜去雙目遠赴此海，淺黛也在苦苦糾纏未果後化淚成海就此命絕，想必，那時候的天宮是冷清過許多許多年的。
“水居。”別涯叫住要回房的水居，“一起散散步……如何？”
水居退回身來遲疑道：“以前，我邀你散步時，你犯懶，全都拒絕了。”
別涯難得一見的微微露出笑意：“以後，我來邀你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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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擡起幹癟的手摸了摸它們：“不急，老朋友相見，怎能空手而去。對麽，神天、蒼彌。這萬年來，我等無時不刻都在記掛您二位。”
受他安撫，背上的怨魂平靜下來恢覆了尋常魂魄的面貌，死死盯著海市蜃樓中的凈玉玦與瑤禮，眼中盡是恨。
萬年前，那場歷經三千驚雷的詭異婚禮之後戎弱帶著蒼彌離開不久，他便於劇痛中醒過來，費盡千辛萬苦從碎石堆下爬出來卻只見得曾經蔥郁的青山已成平川，亂石散土之中再看不見半點生命的遺跡——除他之外的族人連骨頭都化成了渣。
他盤坐碎石之上苦思許久為何自己還活著，不經意間回憶起戎弱噴向自己的那口鮮血才立刻明了，隨後摸向自己的臉頰俯身哈哈大笑。他笑得雙目圓瞪，為自己得到不死之身而狂喜。
“憑甚麽只有你……”
廢墟之中浮現出幾只黑影，不成人形。
“全死了……全死了……只有你還活著……”
“不公平……不公平……”
“你也……一起……”
“勾考……！”
黑影本是慢慢的，他察覺不妙當即拔腿便跑，這才惹得幾只黑影迅速飛射追來沖入他體內變作業火。業火焚身豈止皮上疼痛，連帶那幾人臨死一瞬的驚恐懼怕也全然湧入他身上反覆炙烤。他的皮肉萎縮、脫落，又周而覆始地自愈、重生，隨後再次脫落，直至四十九日後怨魂發洩完，他才終於從幾近地獄之刑的痛苦中解脫。
只是從那之後他的相貌變得扭曲可怖起來，頭發寥寥所剩無幾，被燒爛的皮膚發紅發皺，雙眼凸出如鬼目，連牙也僅剩下殘餘的兩三顆——像是不許他忘卻舊事般再未覆原過。
而這一切，不都是拜戎弱與蒼彌所賜麽。
呵呵呵呵……
由林中忽然飛來一團邪氣穿破樹葉直直打來，他餘光瞥見立刻驅使怨魂護身擋下，尚未應之而返便又驚覺接二連三朝自己襲來的術法，不得已只好先且迅敏躲開。
凡人幾乎無此實力能逼得他逃躲，便是定睛看去大喝一聲：“出來！”
於空寂幽林之陰處倏然而起一絲煞氣。煞氣形如火，熊熊燃燒成身穿黑袍的高大男子模樣。男子形剛初顯時他便猛然回神遠遠送去一爪抓向他臉上的金色面具。男子稍有歪頭便躲開，遲疑片刻摘下面具露出自己的容貌。
“你竟還活著。”蒼彌淡漠開口，“大祭司。”
老者驚詫不已，轉頭看了看般孟城上的海市蜃樓，厲聲問道：“你是甚麽東西？！”
蒼彌閃身不斷逼近老者：“你又是甚麽東西，敢打師父的主意。”
“你叫的師父？”老者聞言裂開嘴露出驚悚的笑，喉嚨裏發出哢哢聲響，“拜你二位所賜，我的族人全死光了，而我也落得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活到當今。自然是要好好感謝你師父了！”
他話音未落定便舉起鳩杖指向蒼彌，寄宿於他體內的怨魂受咒術驅使化作龐然的怪物轟然而出，直直向蒼彌沖去。蒼彌氣定神閑，指出煞氣躥入怪物體內將其定住。然而隨著大祭司一句咒言念念而來，那怪物竟是分裂出兩只一模一樣的左右朝蒼彌快速撲去。
蒼彌伸指一轉，引著煞氣擋住怪物來路，越過怪物之間的縫隙睇向那後頭的大祭司，徑直閃身至他跟前並指做劍插入心口，半點不踟躕。
大祭司吐一口鮮血笑道：“單是戳穿心口可殺不了我。”他眼中兇光一凝，擡手緊緊扣住蒼彌的手腕口中念出一段咒言。
咒言透著古怪，蒼彌暗知不妙，索性舍棄了這只手臂迅速後退。大祭司驚見他如此，不由得舉起自己握住的斷臂放聲大笑，用力一捏便將其捏成灰土。
“雖然你並非是我要找的。”大祭司拍去手上的灰，“但我大發慈悲送你一程。”
“自以為是。”
隨著大祭司詭異一笑，被悉數釋出的怨魂九十九只亂竄而出，與蒼彌的煞氣相互吞噬起來。
煞氣每被怨魂吞噬回，蒼彌身上便會裂開一條縫隙掉下些許陶土碎。他未覺得多痛，便也不顧這副借來的身體四分五裂。可蒼光不願見他這般便大聲喊起來：“這老頭不好對付，以你如今的狀況根本沒有勝算！”
蒼彌又指去更多煞氣淡淡道：“不除掉他，師父會有危險。”話剛是落定了，他臉上便剝落一大塊陶土摔碎在地上。
蒼光仍舊想勸他，提了口氣卻哽在喉嚨深處，半晌後與嘆息一同緩緩飄出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離開你。”
“原來你也和我一樣，是個非人非神之物。”大祭司狂肆而笑，“便讓我來瞧瞧，你可也是不死之驅！”
正是彼此一撥千斤間，天際之上迅來一道炫目火光斷去大祭司剛是發出的攻勢狠狠砸於山野地上，只是轟退雙方術法半分未傷及草木。大祭司知是來了不得了的東西自己難以與之匹敵，思度片刻便趁蒼彌戴面具時乘著怨魂逃了去。
蒼彌回神要去追，卻被一道自天頂而來的聲音止住，遂是擡頭看去。
周身附一層如日紅輝的炅尋徐徐落定在蒼彌面前：“想除掉他，還未到時候。”
沈默片刻，蒼彌到問道：“他便是當初迫害我與師父的凡人祭師，若不是因他生貪念，如今也不會是這麽個下場。”
“即便如此，他也未到死期。”
“因為那則語言？”
“你……還記得？”
沈默片刻，蒼彌才道：“聽蒼光提起過。”
話音落下間，蒼光擡眼看向炅尋：“我知道你會來，便等這一日已是很久了。”
炅尋定定看著他，末了才道：“隨我來。”
前去之處於彼海無名之山中。山中已有諸位司天立於湯水殿前的木臺上在等候，蒼彌跟於炅尋身旁下得祥雲來，默然站立片刻，爾後取下金面近前去準備逐一向等候的九位司天問好，拱手作禮時才恍然驚覺斷了一臂，便只點了點頭：“夙重師兄，閻冢師兄，字和師兄，藥卿師姐，巫最師兄，邪臯師兄，別涯師兄，去邈師兄，水居師兄。”
字和迎上前扶起他，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閻冢亦是大步前來捉住他另一只手臂掀開衣袖，露出底下已是破碎不堪的皮肉。雖然此前便聽巫最與去邈提及過此番境況，可親眼見得不禁仍是心有錯愕。
“還有得救？”閻冢回頭問藥卿道。
藥卿近前來只粗淺一瞥便搖搖頭：“若是生靈我或許有辦法醫治……”
蒼彌掙脫開閻冢的抓握收回手，豈料又是唰唰掉落許多土塊掉在木臺上。他蹲下身撿起來，隨手礽向一旁：“本就是一副破爛之驅，不過是回歸塵土罷了。”
“今日尋你來，便是不打算讓你就此回歸塵土。我等將為你重塑軀體。”頓了半晌，夙重走近蒼彌跟前凝神沈色又道，“這般做，並非是為你了，而是為了讓師尊殺死蒼彌。”
面無波瀾直直看了夙重片刻，蒼彌淡然開口道：“輝即曾提過，蒼彌必須死。我必須死，如此一來師父才能歸位三界之主。一開始我便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唯獨放心不下的便是蒼光。”
“有何放心不下的。”蒼光拍拍蒼彌的肩笑著寬慰他，“你若決意赴死，我亦不能獨活。”他收回手轉而又向幾位司天道，“算來，我也該稱呼諸位一聲師兄才是。”
幾位司天臉上隱隱皆有異色，但也並未對此提出疑問，只是以夙重為首應他道：“你願意隨他一同赴死？”
蒼光笑了笑：“非是願不願。”隨即他便轉了話頭，“諸位師兄打算如何幫蒼彌重塑身體？我們也試過許多方法了，如諸位所見，皆是沒有半點成效。”
“別涯。”
聽得夙重喚自己，別涯走近湯池邊蹲身朝水中一探，片刻後便抓出池底的藥泥來到蒼彌跟前，用仍舊啞沈的嗓音道：“手臂。”
“都是徒勞。”蒼光搶在蒼彌前頭道，“即便眼下修補好了，過些時日又會碎裂。”
然而夙重不打算作罷，一手托起蒼彌的小臂一手撩開他衣袖，隨後從別涯手中挖來些許藥泥抹在裂口處：“簡單敷些泥土自然是徒勞。神有神道，不難。”言語間他粗淺將泥土抹平了些，隨後以掌心覆其上運出神力。
久久之後，當夙重揭開手掌時那原本龜裂之處便已不見蹤跡。蒼光驚訝地握住蒼彌完好如初的手臂仔細端瞧片刻，擡頭對夙重道：“這般能管幾時？”
“管到需要他死時。”如今也已到了不得不對蒼彌言明一切的時候了，“有關預言一事，你還記得多少？”
蒼彌搖搖頭，默口半晌才再次開口：“我雖是蒼彌，卻也並非是蒼彌本身。此事我還是明白的。只要能讓師父歸位，三界欣欣向榮，我怎麽都好。”
夙重點點頭，末了又問蒼光道：“你呢？倘若你想活下去——”
“不必了。”不等夙重道來蒼光便打斷他，道，“那則預言我是最先知曉的一個，比你們任何一位都早。我與蒼彌已是一心同體，他要赴死，我便陪他。”
故此，蒼彌便留在了無名山上。諸位司天輪流以湯池中的藥泥替他修補身體，數載之後便告成了。
蒼光看著如當年新出一般完整無暇的身體不禁是有些歡喜，沒事總愛解開他衣襟多瞧幾眼。蒼彌對此倒是沒有太多在意，反正總歸是要死的，能支撐到大限那日便可，軀殼的好與不好並無差別。
“我要去山洞見別涯與水居兩位師兄。你呢？”蒼彌一面整理衣襟一面問蒼光道。
“便不去了。”
近日來，好幾位司天不再現身於此，除了藥卿與巫最偶爾來看看，便只有打從一開始便居於此地的別涯與水居。決意離開後，蒼彌便前往山洞中向他二位辭行。
“別涯師兄、水居師兄，我準備離開。”
別涯與水居並身盤腿坐在大石床上，聽得洞內起了聲響方才睜開眼。別涯從石床上下來，未應他，一招手抓來一點星火，末了朝星火輕吹出一口氣，那火光便投向四方燒上洞壁。
“看完這個你再走。”
大火並不叫人覺得滾燙，如那二位話少的司天般格外安靜溫冷，不多時候便在石壁上印下好似文字一樣的影子。蒼彌走向石壁，仰起臉一行一行仔細觀閱隨火光而略是跳動的文字，剛看了個開頭便明白這是什麽了。
那日文天字和替蒼彌修補過身體後便來到此洞中，伸指做筆於石壁上書下不可見之文，逐字逐句全然與夙重手中那封預言信別無二致。蒼彌認得這漂亮工整的字跡，尚在天上習術那時候常常練的字帖便是字和親自做的。只可惜他連字和師兄的十分之一也未能練成。
“為何要讓我看這預言？”蒼彌回身看向別涯問道。他幾乎已跟著石壁上的字走了一圈，也將預言大致看了個七七八八，便是明白早在萬年前自己便已然身在命運之中，“即使不知始末，我也未想過能茍活。”
別涯指著一處蒼彌略過的石壁，道：“你仔細看看那行字，寫了你的死法。”
聽得這話，蒼彌又行至別涯手指之處看了片刻，臉上看不出任何悲喜。
“倒不如說是我的死法。”蒼光忽然道，“也好，總算知道大限幾時，不會惦念著。餘下百年，做些盡興之事也不錯。”他像是在寬慰蒼彌，又像是在寬慰自己。
“嗯。”蒼彌戴好金面走出山洞，未在與二位司天言語一句。
別涯目送他的身影沒於青蔥山林間幽然自嘆，而後轉身走到石床邊坐下，撩起衣袂盤好雙腿才隨意放開。他身旁的水居始終未動，氣息沈緩猶熟睡一般。別涯側目睇他一眼確認如此，便也閉上雙目漸入神識。
自那時水居踏海而來受他邀請留下後，他二位便於山洞中彼此神識相連，築起一片不受任何繁雜之物打擾的清凈世界。倒並非是這座無名山不夠超然脫俗，不過是因有些事還是再清凈些才好。
“他走了？”等著別涯回來的水居轉身見得他正朝自己走來，便問道。
“走了。”別涯應他。
唯有在此神識當中，水居才不用遮住僅剩兩只窟窿的雙目。他回到了當年自剜雙目前的模樣，明眸靈秀的，能清清楚楚看見別涯的容貌。別涯也一改那副消瘦單薄的襤褸模樣，雖稱不上有多意氣風發，卻好歹有神仙的氣勢了。
水居收回目光不知當說些什麽才好，待得別涯來了便一同乘雲往天宮而去。
此處的天宮乃是最初的樣子，簡潔又空闊。那時候三界唯有他們十三位神仙，而師尊常在凡間游歷，天宮中便只剩下他們師兄弟在吵鬧。後來師尊殞命，他剜去雙目遠赴此海，淺黛也在苦苦糾纏未果後化淚成海就此命絕，想必，那時候的天宮是冷清過許多許多年的。
“水居。”別涯叫住要回房的水居，“一起散散步……如何？”
水居退回身來遲疑道：“以前，我邀你散步時，你犯懶，全都拒絕了。”
別涯難得一見的微微露出笑意：“以後，我來邀你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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