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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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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06

投胎是門技術活,以盲選方式進行。有人含著金湯匙出生在羅馬,有人一無所有生於深溝泥潭,命運最講究機緣,半點由不得人。

塗漫漫是萬千不幸的人中其中之一,抽到了地獄模式的人生卡。

不僅家徒四壁,父母重男輕女,這種艱難隨著塗安樂的降生與父親的早亡,困難模式上升好幾個等級。

“塗小七,我不是讓你幫你弟弟補習功課,你倒好就只顧自己悶頭做題?沒看見你弟弟正有問題問你?有你這樣當姐姐的?”

祁雪英叉著腰,聲音粗狂,隔著一張桌子對著塗漫漫大吼:“我看你以後也別讀書了,死讀書讀的又聾又啞,幹脆就在家裏蹲一年,等成年了就找個人嫁了吧。”

在落魄的小山村,這句話的傷害像是一種詛咒,不異於火災地震,足以摧毀少女所有的期待。

塗漫漫卻早習慣了這尖酸刻薄的說辭,瞪著沖她挑釁的塗安樂,悶聲反駁道:“他根本就沒什麽正事,也不是在問我題,剛才問我要錢,我說沒有,他才這樣無理取鬧。”

塗安樂只比塗漫漫小了一歲,從小嬌生慣養,被祁雪英養的一堆臭毛病,在家整日作威作福,一有不如意就幹嚎,演技拙劣謊言一戳就破,但祁雪英就裝看不見,次次都將錯誤推給塗漫漫。

“你個死丫頭真是上了天,說你還狡辯,我看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讀幾天書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看我今天不給你點顏色看看,你怕是明天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麽了!”

祁雪英說完就在找上手的混子,就看見塗安樂將掃把遞了過來,她的表情突變,臉上堆著笑,語氣裏滿是安撫:“樂樂,別生氣,你等著,媽這就給你出氣。”

撒腿就跑屬於本能,塗漫漫自小就有獨有的生存本能,在祁雪英舉起掃把揮過來時,擡腳就跑,沖刺幾百米後連氣息都沒變,就和祁雪英拉開兩百多米的距離。

也是得益於此,她打小身體就棒,只要學校有運動會,就沒人都跑的過她。

“你個死妮子還敢跑,我看你是反了天,還不快給我站住!”

祁雪英看著很壯實,但身體素質算的不好,跑兩步就氣喘籲籲,覺得頭暈眼黑。她將棍子撐在地上,滿頭大汗,指著塗漫漫的身影大聲叫罵:“還不快站住,我看你是想氣死我!”

塗漫漫知道祁雪英體質差,聽見身後的怒斥聲,不放心地轉身,回頭張望。

前方是公路岔口,平時沒什麽車輛的路上,此刻有輛黑色的汽車,剛轉過路口,就對上跑到路中央的塗漫漫。

祁雪英的尖叫聲,連同著汽車的鳴笛聲,劃破萬裏晴空,在空氣中顯得尤為淒烈。

塗漫漫耳側有風,短發隨風起,她不明所以,順著祁雪英驚恐的視線,回過頭,就看見距離自己僅一步之遙外的汽車。

祁雪英也顧不得累,像瘋了一般,沖上來扯著塗漫漫望了一圈。確定沒事之後,她不耐煩地點著塗漫漫的腦門:“怎麽不跑了?我讓你東張西望,你是活膩了,這萬一撞了,咱家可沒那麽多錢給你治病!”

塗漫漫額頭發疼,躲了幾下也沒躲開。

汽車的車門被打開,一位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下車,他頭發半白,但穿著講究,一身中山服襯的身體格外硬朗。

“小姑娘。”他打斷祁雪英的責罵聲,聲音裏透著與他年齡相仿的慈祥:“怎麽樣?沒碰著你吧?”

“沒碰著就算了?!”

祁雪英大跨幾步,將塗漫漫拉到身後,指著男人的鼻子就罵:“你開車沒長眼睛啊?開這麽快是趕著投胎,這就差幾十厘米就撞到人,沒碰到就算了?!”

她認不得車的牌子,只看男人穿著透著幾分貴氣,眼珠一轉:“你們是城裏人吧?不用我說也該懂點道理,我孩子被嚇成這樣,不得賠點精神損失費?”

話落,副駕駛座的車門打開。

少年溫吞吞地走下來,一頂黑色的棒球帽緊扣在頭頂,睡眼惺忪,睫毛微垂,身上透著那股被人吵醒的不耐煩。

塗漫漫沒見過這種人。一時間有些晃神,她抿著唇,心跳漏了好幾拍,大腦空白地望著面前的人。

“王叔。”少年嗓音略微有些啞,他掃了擋著路的兩人,聲調不急不緩:“怎麽?遇見碰瓷的了?”

“什,什麽碰瓷?”祁雪英自知理虧,結巴了下,典型的理越虧聲音越響亮,扯著嗓子喊:“沒看到我和你家大人說話,家長沒教過你,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

少年直接無視她,邁著懶散的步子向前,停在早已失去反應的塗漫漫身上,他彎下腰,看著面前藏滿怯意的眸子。

他好似有混跡多年的經歷,一眼就知道拿捏誰,垂眼,一句話就給這件事定性:“餵,你走路不看路嗎?”

沒有謾罵的成分,沒有責怪的意思,漫不經心,只是一句沒什麽情緒的話。

十七歲的塗漫漫像一株野草,在這荒野的鄉村野蠻生長,她自卑又自負,驕傲又敏感,自認為誰也不欠,所以誰也不怕。

可在少年靠過來時,她垂下頭,看著洗褪色的衣服,膝蓋處多餘的補丁在長褲上極為突兀。她咬著下唇,將凸出的腳趾縮回從地攤上五元一雙買來的涼拖裏,楞楞的,手指捏著洗的泛白的衣擺,遲遲沒做聲。

少年蹙起眉,像是耐性耗盡:“學校老師沒教過你誠實守信?不呆家裏補你的暑假作業,就這麽不務正業,出來當職業碰瓷?”

塗漫漫緊咬著下唇,只感覺血液逆流,滿臉被燒的通紅,下意識地道歉:“對不起,是,是我沒看路。”

少年輕笑一聲,等的就是這句話。他撩了下眼皮,朝著祁雪英擡了擡下巴,氣定神閑道:“大媽,聽到沒?你女兒承認是自己沒看路了。”

祁雪英可不吃他這一套,將塗漫漫拉到身後,看也沒看他:“你家孩子混社會的?這做錯事了不說認錯,就這個態度?我可告訴你們,別想著耍賴,今天這事不賠償點精神損失費,就別想從這條路過去!”

塗漫漫全程沒擡起頭,語氣中帶著示弱的意思:“媽,算了。”

“死妮子,這就能算了,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出事?行了,這事我來處理,你別說話了。”祁雪英是個犟脾氣,一臉誰來都不好使的固執,板著臉對著穿中山裝的男人:“你就說怎麽辦吧?”

王叔知道祁雪英的潛臺詞,也不磨蹭:“您看多少合適?”

“早這樣不就好了。”祁雪英輕哼一聲,收斂了本就不存在的怒氣,瞧了眼鋥亮的汽車,伸出了兩根手指:“至少得這個數,兩百。”

“呵。”少年沒忍住笑出聲,唇角不鹹不淡地扯著:“說你們質樸吧,可是行為屬於敲詐,但說你們不講理吧,又只要兩百?”

他趕在祁雪英開口前出聲:“這事就算了。”他語氣裏不掩是懶得計較,從兜裏掏出手機:“掃給誰?”

祁雪英出來的急,沒帶手機,想回家去拿又怕這兩人跑了,她轉了轉眼珠,懟了下塗漫漫的胳膊:“回家把你手機拿過來。”

塗漫漫心不甘情不願,但又想早點結束這場鬧劇,她沒吭聲,快步離開這裏。

“死妮子,跑快點,你那是什麽走路姿勢?我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還會同手同腳?”

身後是祁雪英的聲音,塗漫漫不是第一次被祁雪英吐槽,可沒有哪次比現在更窘迫,她越想變得正常,手腳就越不受控,不足一千米的距離,就讓她全身冒了一層汗意。

“我追你的時候也不見你跑這麽慢。”祁雪英嘴巴一直沒停,抱怨聲追著她跑:“人家還急著走,快點,別耽誤了別人的正事,關鍵時候磨磨蹭蹭地,也不知道隨誰了。”

塗漫漫從家裏出來,捏著手機,在祁雪英的催促下,才點開付款碼舉在半空中。

手機是塗安樂淘汰下來的,屏幕有好幾道黑色的裂痕,鋼化膜更是碎的不成樣子,戰損程度堪比博物館修覆的老古董。

少年撇眼看了一眼,拿著最新款手機的手一頓,他懶散地擡起眼皮,又漫不經心掃了塗漫漫一眼。

手機上出現付款界面,他鬼斧神差地點了返回,張嘴就來:“掃不上。”

“掃不上?”祁雪英的聲音尖細起來:“死丫頭,你又把手機摔了?”

“沒有。”塗漫漫聲音極低,垂頭搗鼓著手機。

手機的正中間有一道黑色的陰影,主機損毀,閃著不同頻率的藍光將付款碼的邊框遮住少許。塗安樂換手機的理由就是這道陰影,但她後來試過幾次,根本不影響收款。

“手機號,我加你好友轉給你。”

塗漫漫猛地擡頭,就看見少年下巴微擡,他逆著光,碎發的陰影落在她的臉上,對視兩秒,是她驚慌失措地移開了視線。

她覺得自己很奇怪,明明是沒見過的少年,她卻第一眼就生出畏懼的意思。很多年後,她才反應過來,那不是怕,而是因心動生出的怯懦。

祁雪英不理會她的心情,大力拍著她的後背,厲聲打斷她的發呆:“臭丫頭楞什麽呢?沒聽見人家說先加個好友。”

塗漫漫回過神,報了一串手機號。

三秒後,手機響起好友申請的提示音。

少年的昵稱是他本人的姓名,“陳一歸”三個字闖進盛夏,與此同時,不為人知的角落,有一股新的風暴正在形成。

塗漫漫吞了下口水,心臟怦怦亂跳,強裝著鎮定同意了申請。

“發過去了。”陳一歸將手機收進口袋,嗓音帶著幾分嘲諷,望向祁雪英:“發了二百五,比較符合這位大媽的氣質。”

挖苦意味顯而易見,祁雪英屬於一點就著的性格,這會被一個小輩冒犯,臉色漲得通紅:“臭小子,怎麽這麽沒禮貌,你家大人還在這裏,你就敢罵人了,我怎麽說也算是長輩,你還有沒有禮貌?”

陳一歸吃準了這人財迷,聳了下肩,直接道:“覺得不吉利,再給我轉五十不就行了。”

“趕緊收了。”祁雪英生怕陳一歸反悔,親眼看著塗漫漫點了確定收款,才梗著脖子道:“剛剛罵了我,這五十就當我精神損失費。”

“市場價五十,我記住了。以後我需要發脾氣時,你來我面前挨罵,我按這個價給你。”

陳一歸瞇眼笑了下,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半彎著腰,笑裏帶著一股子頑劣:“忘了介紹,以後就是鄰居了,請多多關照。”

汽車揚長而去,一分鐘後,別墅門打開,汽車消失在視線。

“那棟小洋樓是他們家的?嘖嘖嘖,早知道就該多訛他們一點。”

祁雪英大抵受命運的摧殘,戾氣越發不遮掩,撇了下嘴,又對著塗漫漫說:“先把錢先轉給樂樂,他說這兩天要買資料。”

塗漫漫站在烈陽下,足足三分鐘沒緩過神,在祁雪英的責罵聲中,她不情願地趿拉著大兩碼的深藍色拖鞋往回走。

蟬鳴鉆進耳朵裏,從清晰變得模糊,漸漸地,世界只剩下她急促的心跳聲。

她從小就生於世俗人間,生活是遍地雞毛,沒見過星辰大海,更不會奢望童話。

可那一天,浩瀚星河親自來到了她的面前。

——

“餵餵餵,快看窗外。”

“是陳一歸!”

前桌有些尖細的聲音將她從回憶裏拉回。

塗漫漫回過神,略微有些楞,只順著白柚的視線,望向窗外。

在這一刻,記憶仿若無限倒退,中間的時光都恍若一場夢。她還是那些用驕傲掩飾自卑的小姑娘,是那個第一眼見到陳一歸就會移開視線的膽小鬼。

窗外的走廊被暮光籠罩,少年的肩頭披上一層金黃,越過堆滿課本的書桌,他一如往常站在焦點中央,與不知名的遙遠未來相撞。

十六七歲少女心事,向來眼隨心動,浮光掠影中,微微一瞥,也是那人的樣子。

記憶中的少年,右手伸直放在書桌上,安靜地枕著手臂睡在教室最後一排的位置,窗外的風吹動少年的發梢,也鼓動著她的心跳。

成年後的塗漫漫鮮少去回憶,十八歲前的人生大多都是痛苦掙紮,她不喜歡沈溺在痛苦中,所以她的人生從來都是向前。

可是,陳一歸和她的故事,只留在過去的某一時刻戛然而止。記憶已經堆滿了塵土,所有人都在時間的消磨裏蒙了一層灰,唯獨陳一歸的名字閃著光。

那是她黑白青春底片上僅剩的一抹亮色。

十七歲那年盛夏的蟬鳴聲裏,所有的畫面都變得模糊,唯獨少年頂著九月裏的驕陽,陽光透過樹蔭,影影綽綽地打在他的身上,被無數光影分割的輪廓更添了幾分晦暗與深邃。

就如此刻,她望向窗外,少年穿過細碎明媚的光點,如同命中註定般,再次來到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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