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五十九章 舊孽

關燈
第五十九章 舊孽

九月初八是個好日子,紅菱和蔡旺生在這一天成婚。接親早上,外面鼓樂聲聲,趙蘅為紅菱戴上鳳冠和頭紗,看著她在鏡中明媚含羞。喜婆打開門,說新娘出門了。紅菱卻忽然說,“等一等。”

趙蘅看到,她對著鏡子,將耳上一對紅珠子耳墜取了下來,靜靜看了半晌。喜婆不明所以還在催促,趙蘅說,“再等等她。”

紅菱最終打開抽屜,將耳墜放進其中,妥貼收放好,站起身來,展顏一笑,“走吧,成親去!”

趙蘅看著她奔出門去,仿佛也感到一種天寬地闊。

不久,傅玉行有意婚配的消息很快也在城內傳開了,許多人家紛紛把適齡之女的小像和庚帖送到媒婆手上,再由媒婆轉遞傅家。

“翰書齋的梅姑娘,知書達理,秀外慧中,最是個宜室宜家的賢內助了。”

“這王員外家境殷實,他家女兒娶過了門,家業豈不更加興旺?”

“張家姑娘出了名一雙巧手,女工廚藝都是最好的!”

媒婆們雖然口沫橫飛說得熱鬧,傅玉行的態度始終淡淡的。給他遞畫像,他也看;給他說各家姑娘的品貌,他也聽;問他覺得如何,他好像也在考慮。只是考慮到最後,永遠也只是笑,便是無意了。幾個月過去,媒婆也心生疑惑。“趙娘子,要我看,二少爺對這事似乎不大熱衷。”

“趙娘子,你既是他的長嫂,二少爺究竟心儀什麽樣的姑娘,你也同我們說說,好過我們這邊沒頭蒼蠅似的亂撞。”

結果趙蘅也不說話了,只是笑,那笑倒像例行公事。“他性情就是這樣,有時刁鉆起來不好說話,還是有勞諸位費心了。”

這下媒婆連她的意思都摸不懂了,這兩人到底是有心呢,還是無心呢,還是他們自己都沒想明白。

到最後仍然往來的只剩下一個宋媒婆,五十歲年紀,替人說了半輩子媒,眼光準,心思又靈活。“趙娘子,我如今也看出來了,二少爺對這些賢惠乖順的大家閨秀一概不感興趣。二少爺是聰明人,骨子裏又傲,這樣的人呀,那些嬌滴滴小姑娘他是看不入眼的,反倒就喜歡那種厲害的、有主意的。趙娘子,你看我說的對不對?”

趙蘅沒有作答,臉上看不出來笑了一下,但宋媒婆堅信自己看人不會出錯,自顧自笑道:“既是這樣,事情倒也好辦了。我手上真有幾戶這樣的姑娘,有一個雖只是中下之家,人倒實在是伶俐能幹的,只不知道趙娘子介不介意她是普通出身。”她說到這裏才想起面前的趙蘅就是普通出身,自知失言,好在趙蘅也只是笑笑,不甚在意,反倒對她說,既然有合適的人選不妨相互過過眼。

說定了,宋媒婆說這兩日去問問那姑娘的意見,趙蘅一路送她出門。天熱,宋媒婆拿出香粉和手巾擦汗,不留神把褡褳裏的庚帖和碎銀勾了出來,嘩啦啦順著臺階滾到地上,正滾到傅玉行腳邊。傅玉行替她撿了,宋媒人連連道謝,又照舊和傅玉行稱喜。

傅玉行聽她的意思,是已經和趙蘅說定了一戶人家,他看了趙蘅一眼,沒什麽別的反應,謝過宋媒婆,指尖無意識擺弄了兩下手中的庚帖。

準備將庚帖還給她時,隨意低頭一看,視線正落在那上面用小字寫上的名字。

神情便凝固住了。

鄉間溪頭上,一個女子穿著麻衣長褲,頭紮布巾,精疲力竭洗著身後堆成小山似的衣服。一雙手已洗得通紅腫大,她也好像毫無知覺,躬著的身體如一面被敲打的鼓,捶打一下便抖動一下。臉上的神情與其說是疲憊,更接近疲憊稀釋過後的麻木。

“阿憐!”遠處有人路過喊她,她也是先把臉轉過去,眼珠才慢慢跟過去。

那人道:“剛才宋媒婆村口過來了,正找你呢!”

聽到宋媒婆,女子僵硬的神情終於有了一絲松動,她遲鈍了反應了片刻,終於想起什麽,急忙忙丟下衣服,一路跑回到一間破舊的茅屋裏,從藤桌下取出一只小小的胭脂盒,對著水缸捋了捋一頭亂發,手指挖一點胭脂顫抖著往顴骨上塗抹。臉色終究太黃了,抹上胭脂更顯得臟暗,她也顧不得許多,又從竈裏取出燒焦的柳枝往眉毛上一點點畫著。——始終是難看,又想洗臉,舀一瓢水匆匆倒上,將臉埋進去才搓了兩下,身後已經傳來竹門打開的聲音。她緊張之下猛地一轉身,將水碰翻了一地,就這樣和進來的人打了個照面。

傅玉行第一眼看到屋裏這個發梢滴水、滿臉慌亂的女子,已經完全認不出來了。他是憑借著她看到他第一眼時,眼裏出現的震驚和怨恨才真的確定,這就是她,方道憐。

當年望月樓裏那個孤冷如月光一樣的琵琶女。

宋媒婆的話在耳邊響起:“當初老鴇為了教訓她,把她賣到麻繩縣一戶財主家去,那老財主的老婆看她不順眼,又偷著把她賣給了一個愛打人的酒鬼,後來沒兩年那男人就掉進水裏淹死了。她在老財主家積攢的一點私房錢馬上就被那男人的姐姐姐夫給盤剝光了,現在就靠著幫人家洗衣服過日子,我看她一個人可憐,就把她的名帖帶在身上,想著有什麽外鄉來的鐵匠或者貨郎,要不嫌棄她是賣過身的,就給她說道說道,好歹也找個男人依傍。一個女人家無依無靠,日子多難過呀!”

傅玉行對方道憐最後的印象,停留在月夜下波光蕩漾的湖邊,她臉上映著湖面銀色的水光,眼神清冷剛毅,一頭紮進水裏。“我就是死,也絕不要跟你這樣的人!”

一開始,就是那份決絕的抗拒勾起了他征服的欲念,所以他耍弄了她,又丟下她,然後把她拋到腦後。

往後再想起來,這個女人是他荒唐前半生中欠下的其中一筆孽債,但她又並不是其中最特別最深重的那一筆。她和所有其他背景一樣,成為被收進他人生墻上的一道幽怨的目光。

一時雙方都無話。

方道憐從竈臺上取出一只茶碗,在衣服上擦了擦,倒了杯冷茶問他喝不喝。

傅玉行看著面前因長久未洗而積著黑色油膩的茶碗,透過這一只碗看到了她的人生。

什麽樣的安慰問候在這個場合都顯得多餘而諷刺。傅玉行道:“我給你一筆錢,然後替你找個好人家,好嗎。”

方道憐聽到這話,麻木的臉上破裂出一絲譏笑,“找個好人家?公子還沒看清楚我如今是個什麽貨色嗎,當年就已經沒有人肯要我了,如今還有人肯要我嗎。叫你娶我,你願意嗎?”

“……是我的錯。”

“是你的錯。”

院外闖進一對中年夫婦,還沒進門就聽到一陣尖酸的叫罵:“那麽多衣裳晾著,跑到什麽地方鬼混去了,養著你是讓你白吃白喝的不成!我看你是——”

方道憐聽到這個聲音,馬上站起身退到屋角。門外進來一對身軀龐大滿臉兇相的中年夫婦,一進門,便看到桌邊的傅玉行。

他們雖不認識傅玉行,卻也一眼就能分辨出是個富家子弟,兇惡的嘴臉立刻收了回去,帶點不知所措,帶點客氣,那男人上前來做模做樣地擦起桌子:“哪一家的老爺,怎麽到我們這鄉下小戶來,有什麽貴幹呢。”

那婦人看見滿地是水,又看到方道憐臉上黑黑白白,立刻上去偷擰著她的胳膊,“我剛剛看到宋媒婆了,你是不是還沒斷了心思,想著找男人外逃?你別做夢了你!有本事逃上天去,否則這輩子都別想——”方道憐被她擰得連連後退,一不留神把桌上的杯子拂落在地。那二人更是臉色大變,將人推到在地抽起荊條就要打,傅玉行將二人的手攔住,“你們平時就是這樣對待她的?”

他蹲下去看她手臂上的傷口,才發現她身上有不少新傷舊傷。

婦人已經認定了這貴公子就是宋媒婆替她找好的姘頭,指著他懷裏的方道憐道:“老爺,這小浪蹄子狡猾著呢,你可不要被她一副可憐樣給騙了,你不知道她是個什麽爛貨!”

傅玉行冷聲道:“出去!”

那二人被他斥了一句,訥訥出去了。

方道憐雙目無神道:“二少爺現在滿意了?我這個爛貨會有今日下場,可都是拜你所賜。”

傅玉行看著她發梢上滴下的水珠,凝聚成一小滴,再落下,再從頭一點點凝聚……

他忽然道:“我娶你好嗎。”

方道憐臉上又是那種遲鈍的神情,臉龐動不了,只眼珠轉過來,沒聽清他說的什麽。

“我娶你。我帶你離開這個地方,讓你從今往後過安穩的生活,不再受人欺負。”

方道憐當然知道他說這話並非出於愛意,而擺明是一種贖罪的姿態,可恰恰是這種把自己置於低位的姿態戳中了她的痛楚,她的笑容裏幾乎帶上了一絲猙獰,“你娶我?傅二少爺,你不覺得自己太可笑了嗎?”

“當年你為了圖個樂子,把我一腳踹進水裏,毀掉我人生唯一的希望,然後你拍拍身上的水跡上岸了,這麽多年改頭換面成了一個好人,所有人叫你傅公子,尊敬你愛戴你。現在你想起我來了,你要回頭來拉我上岸了,你要當我的救護神,你要拿著我來過一把救風塵的癮是不是?”

“我沒有那個意思。”

“可你做的就是這樣的事!——你知道這些年每當我聽到別人說傅二少爺是個救人於水火的好人的時候,我是什麽感覺嗎?每當我被那個財主和他老婆、被那狗男人和他姐姐姐夫折磨的時候,想到你,我是什麽感覺?傅玉行,你怎麽還能舔著臉用這種高高在上的憐憫姿態來說你要保護我?”

他無言可對,他在她面前怎麽俯首低眉都是應該。她甚至在他所欠的債裏都不是排在前面的那一個。

“你滾,滾!”方道憐幾乎是歇斯底裏地把他推出門去,以前從沒有過摔門的資格,這是第一次把門摔在他臉上。

傅玉行最後雖然走了,卻也讓幾個家仆守在門外。因這些眼睛看著,那對夫婦這幾日總算不敢對方道憐太過分。隔著門,卻也小聲嘀咕:“把門鎖好了,我看這丫頭如今是有了要逃的念頭。”

“她一個人無依無靠的,能逃到哪裏去。你真當那貴人還能看得上她,誰家會傻成那個德性,要這麽個下腳貨?”

方道憐睡在小柴房裏,把這些話都聽得清清楚楚。月光透過茅屋的縫隙漏進來,冷色的,帶著幽幽的藍,她把自己的一雙手翻過來翻過去的看。二十幾歲的女人,長著一雙五十歲的手,紅腫,皸裂,爛了又好,好了又爛,像她這個人一樣。

傅玉行,即是你害我,你就該跪伏在我面前,用一切來償還我。

她打開門,迎著森冷的月光走出去,眉目在月色之下愈發黢黑。

“告訴你們二少爺,他說的話,我答應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