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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艱難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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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艱難起步

太陽未出時,晨霧彌漫,這時的田野樹林有一種濕軟的暗青色。

趙蘅和傅玉行推著木輪車,一前一後,在蒙蒙的天光裏緩緩上路。出村要走過兩片田壟,走過繞村的溪水,木輪咕嚕嚕從水上一座青石橋上滾過,兩個人影穿過橋上漠漠的白霧,再走過一條稀疏長著榆錢樹的大路。

集市上早起的人已經支起臨街的窗戶,也有出門倒尿盆的了。空氣中有炸果子的油煙和香氣、車馬駛過的煙塵。橋上賣布頭的、賣翠梨的、賣眼藥的……此起彼伏吆喝聲。

每個人自行其事,但所有人路過此地,眼睛都要往橋頭處瞥一眼,再瞥一眼。

木支架鋪開一個小攤,上面擺著曬好的枸杞、白芍、當歸、地黃、胡麻、黃芪、柴胡……

藥不稀奇,大家看的是賣藥的人。

穿了件緇灰色的葛布長衫,身形瘦削而修長,低垂著眉目,專心致志把面前的芍根分揀、刮去表皮,白術切成薄片,黃芪研成粉末……

有些人雖在做活,卻讓人感覺到他一定生來不是個做活的人;往鬧哄哄的市集人堆裏一坐,也讓人一眼看出他原本不是坐在這種地方的人。

傅玉行曾經是策馬馳騁過這條長街的那一個,是坐在臨街酒樓上隨意往下看的那一個,是讓這條街上的人只能目睹到一個遙遠背影或模糊面容的那一個。現在他和他們坐在一樣的位置,曬著一樣的陽光,聽著一樣的熱鬧,同樣聞著身後溝渠泛起來的些微臭氣。

“呀,怎麽今天賣藥的多了個俊後生?還唇紅齒白斯斯文文的。”

“你不知道啊,那個就是……”

“哎喲,真看不出……”

隨後,那些竊竊私語的目光總會移到他身上。他們探究著他的臉,他的動作,渴望從這個曾經的富家子弟身上找到任何一絲可以挑起話頭的蛛絲馬跡,供他們表達憐憫、鄙視或不屑,或者說上幾句道理。

也有人不屑於這樣含蓄委婉的背後議論。到第三天的時候,藥攤就被人掀翻了。“你的藥都害死人了,你還敢出來賣藥!”

賣棗的大漢王信虎從第一天看到傅玉行出現在這條街上就有了不快,對這惡跡昭昭的紈絝子弟怎麽看怎麽不順眼。他本來患有頭疼,以往總在養心藥堂抓藥,如今到了別家藥鋪,發現同樣的藥貴上三文,一時氣性不順,走過來掄起拳頭就把攤子砸了。

“傅家本來多好的一家藥鋪,要不是生了你這麽個敗家子,哪至於現在家破人亡的地步,我要是你,簡直恨不得當頭撞死!”

“老天不長眼,積德行善的倒死了,倒把不該留的留在世上!”看著粗粗大大的一個莽漢,話竟然說得直挖人心窩子。圍觀之人也都很以為是,所以並不幫傅玉行出頭。甚至他們看到傅玉行時,是有一點微妙的愉悅的——雖然他們窮,至少他們從來便窮,沒有遭報應的嫌疑;雖然窮,又至少他們沒有把家人害死,和他相比,自己真算是個好人。

當橋頭以傅玉行為中心擠滿人的時候,趙蘅剛好挑了兩擔剛曬好的白芍根過來,把所有這些話都聽在耳朵裏。

她沒有上前阻止,只是默默把挑擔放下了,立在橋頭上,默默把這一幕看在眼裏。

傅玉行一回頭,就看到人群之外來自趙蘅的目光。

隔著陽光,他看到她眼裏有一種冰冷的痛快。

這麽久以來他們一起吃住、一起采藥、一起在燈下商量下一步的打算,沒有誰試圖去觸碰那個隱而不言的傷口。

但那傷口是一汪幽深的泉眼,看起來已開始結痂,可只要稍稍揭開一點,那股漫長持久的恨意就繼續從小小的眼裏持續不斷流淌出來,原來它從來沒有停止。

那些刻毒的話,何嘗不是她心中所想?

假如能有機會用他一命換他哥哥回來,她會這麽做嗎?

連他自己也這樣祈求天地神明。

那晚趙蘅沒有吃飯。

屋裏燭火昏昏昧昧,她獨自坐在床上,燭火把影子投到墻上。屋子太矮,一個影子就占了大半面墻,半邊是燭火的亮光,半邊是人的黑影子。

傅玉行就在這時靜靜推門進來。

趙蘅一動不動看著對面長著黴斑的土墻,不知盯了多久。直到他進來,她的視線終於轉過來,雙眼是兩口深井。

他在她的註視下來到床邊,把一碗熬好的藥湯端到她床頭。趙蘅自小產後便落下了氣血虧虛的毛病,又兼病中憂苦過度,到如今仍有腹痛之癥。傅玉行每日熬了補益氣血的藥湯給她,希望將她慢慢調養過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病癥、她的憂苦都是因何而生。

送完藥出來,他坐到院子裏,一個人修理起白天被砸壞的攤架。院子裏木架敲打的悶聲持續到夜深,保持在一個小心翼翼不會驚擾到她的程度,在無邊的黑夜裏,偶爾孤寂地響起一下、響起一下。

第二天,傅玉行仍然在同一個時間出現在同一個地方。除了那藥架上新綁了一條木腿,看起來和昨天沒有任何區別。

他還將一包東西給了砸他攤子的王信虎。

王信虎挑挑眉,“怎麽,想毒死我?”

傅玉行道:“你脾氣暴躁,頭疼目赤,是氣血不暢肝火旺盛導致的,這藥包是按龍膽瀉肝湯所配,清熱平肝。以後戒酒戒怒,頭疼的毛病慢慢就可以根治了。”

“你才脾氣暴躁!”王信虎一把把藥打到橋下。

不過自那之後,大約出於某種補償心理,集市上的眾人對傅玉行倒比開始時接納些了。

趙蘅後來幾次去時,甚至已經看到傅玉行正坐在幾個休息的藥販當中,聽他們談天說地。也是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原來傅玉行從前那些傲慢無禮,只是因為他不想;只要他想了,他可以和任何人輕松交上朋友。

小販們閑談,後來總帶上他。午後人少時幾個人輪流坐在樹蔭下,從東村聊到西村,從南橋聊到北橋。

這裏面和傅玉行最熟絡的是一個藥鋪裏的抓藥夥計,時常把藥鋪裏不要的成藥順手帶到市集上賣了貼自己的錢,所以總能看到他在附近溜溜達達。因長了個尖腦袋,外號就叫智尖兒。智尖兒上過兩年學塾,認得些字,又因為是藥堂學徒,自認與街頭小販不同,這些人裏也只對傅玉行另眼相待。雖然平日大家坐在一起談天,但他心裏是認為他和傅玉行要比周圍這些人都高出一層的。

這天智尖兒一來,就坐下支開兩腿半靠在石橋上,連聲說著倒黴。“唉,好日子沒過幾天,簡直不讓人活。”

旁人問他,他只說他們反正也不懂,待要等玉行來了,才和他說。

“二少爺,”一見傅玉行,他便道,“果然那劉鳳褚做了宣州藥行的行首後,別人就沒好日子過了。他連著挖了好幾家藥鋪的老藥工,連我們鋪子上那個也招了去了。”

玉行還未說話,旁邊一人先搭腔,那是得想想辦法再找一個了。

智尖兒翻了好大一個白眼,又是一句,“你知道什麽?那藥工是從掌櫃的他爹那時就開始做起了。我們鋪上招牌的一樣小活絡丹,那配比、火候,都只有他最熟悉。這人一旦走了,掌櫃的自己再做不成原來那樣子,撓破頭都不知該怎麽辦。且那老藥工見有人挖角,竟然還坐地起價,說如果我們掌櫃的想留下他,得要這個數。”說著張開五指做了個手勢。

眾人聽得也悚然,“那姓劉的藥鋪究竟要開得多大,要這麽多人?”

“所以說你們不懂了。他手底下現在有多少鋪面,人還遠不夠呢!還是要人,連我都來問過了,你們猜月錢翻了幾番?”

其他人這才聽出原來他實際是炫耀來了。有人看不慣,酸溜溜道:“那你還不快點另投明主?”

智尖兒笑嘻嘻道:“我不另投明主,哪有錢請你們吃酒?”

一說吃酒,眾人又熱鬧攛哄起來。智尖兒特意招呼道,“二少爺一起去?我做東道。”

傅玉行始終只是在一旁聽著,這時也只是說:“不必了。”

智尖兒一得勢,言談間便帶了過來人的味道,嘖嘖道:“你天天在這大毒日頭底下曬著,夠吃苦頭的了,橫豎我看你這麽多天又沒一筆生意,收半天攤也沒什麽。人哪能一直這麽緊著自己,找個時候快活又不是什麽罪過。何況,我們這些兄弟都是好不容易熟絡起來的,你忍心現在就下我們的臉子?”他狡猾地看著傅玉行。

傅玉行還是笑而不答,但那笑裏已經有了一絲被說動的暧昧意味。

“一個人的本性是不會變的。”紅菱道。

說這話時,她正幫著趙蘅把院裏曬好的藥材收回陰涼處。趙蘅問:“怎麽忽然說起這個?”

“我看你每天這樣沒日沒夜,遲早要把身體熬壞。重振傅家又不是你的責任,這擔子也不該壓在你身上。而且我看那傅玉行,他不是個靠得住的人。你不要忘了他過去什麽樣子。”

不用紅菱提醒,趙蘅比誰都清楚傅玉行的過去。

“他現在客客氣氣老老實實,那是他還沒有從害死家人的愧疚裏走出來,可是沒有人能一直愧疚,特別是像他這種過慣了好日子的公子哥。你想想,從前他為了自己快活,幹了多少缺德事;為了錢,連祖業聲譽都不顧了。說明他本性就是個自私涼薄的人。”

紅菱和她一起彎著腰把茯苓搬了個地方,放定了,直起身子,對她道,“你們現在的生活這麽辛苦,他能忍受得了一個月三個月,三年五年呢,誰能保證他不會故態覆萌?我只怕到時候,你反而被他給害了。”

趙蘅沒有讚同她,但也沒有替傅玉行說話。“那你說我該怎麽辦?”

“我哪能教你怎麽辦,你比我有主意得多。我只是提醒你,怕你當局者迷。”

“你讓我想想。”搬完藥材,她留紅菱吃了頓飯,紅菱也不推辭。今日他們難得吃一頓肉,趙蘅跟肉市屠戶關系好,花幾文錢要來了剔過肉後沒人買的羊脊骨,回來用米酒醉過一遍,放在火上烤到微焦,吃不起鹽,所以蘸一點剩下的酒糟。飯菜雖然清苦,但趙蘅總可以做得有滋味。

吃過飯,紅菱去了,趙蘅又獨自把蒸幹的茯苓切成塊,用瓦罐封了,連飯菜一起帶到市集上。

傅玉行卻不在攤上。

這麽早的時辰,竟然就已經收了架子,人也不知去了哪裏。

她問旁邊的商販,那些人道,下午就看到他和藥房的智尖兒兩三個人勾肩搭背一路喝酒去了,一下午都再沒回來。

趙蘅站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小販們敞著衣襟,露出大坦坦的肚子,搖著蒲扇道:“傅家娘子,你也別心涼。二少爺什麽出身,能受的這幾日苦已經很了不得了,難道還真能讓他天天在這邊風吹日曬嗎?”

正說著,傅玉行回來了,身邊扶著一個喝得醉醺醺視線迷離的智尖兒。

看到趙蘅,一呆,“大嫂?”

趙蘅臉上有那種“果然如此”的表情,一種預料之內、心如冷灰的失望。談不上多麽悲憤,只是她對他本就為數不多的一層稀薄的期望再一次被輕輕掃掉了,露出下面真正深入骨髓的輕視。

傅玉行看懂了,他馬上向她解釋:“大嫂,你別生氣,我會和你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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