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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采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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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采藥

原來傅玉行聽說智尖兒的藥鋪劉掌櫃正為了藥工被挖角一事而苦惱,便有心讓智尖兒帶他到藥鋪看看。

智尖兒以為他是想毛遂自薦,心知掌櫃的一定不可能要他,索性做個人情,就帶他去了。那劉掌櫃正和藥工陳吵得不可開交,對方直說劉掌櫃一旦離了自己,藥鋪經營不了多久就要黃掉。把掌櫃的氣得無可奈何。傅玉行一去,四處轉轉,把藥渣翻一翻看一看,竟然就把配方和火候都說出來了,把個藥工陳驚得下巴掉落。

智尖兒哪怕已喝得舌頭粗大,說起那副情狀還忍不住看笑話,“其實呀那藥工陳本來沒想走,只是想逼著掌櫃的給他漲漲俸錢,畢竟也幹了二十來年了,要說感情也不是一點沒有。結果二少爺一去,啪嗒一下,把他這算盤珠子摔地上了!我們掌櫃的當時可得意了,就跟那藥工陳說,誰說沒了你不行,你這二十年的手藝原來也算不上什麽東西,把那老家夥氣得!”說得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太厲害,腦袋一歪直接到一旁吐去了。

趙蘅沒覺得這有什麽好笑,只是看了傅玉行一眼,意思是,“人家自己的矛盾,你幹什麽橫插一腳?”

傅玉行略俯著身,仔仔細細同她解釋,“我是為了讓他看看本事。那藥方也不是我一眼看出來的,我只是根據他用的藥具和藥材,猜出他用的應該是《太和局劑》上記載過的一種舊方,稍微改過了,不過改得也不好。我就和劉掌櫃說,我可以做出比他們現在更好的小活絡丹,問他願不願買。”

“他怎麽說?”

劉掌櫃沒有一口答應。畢竟宣州做藥材的,誰不認識眼前這位傅二公子。傅家的家學他自然不懷疑,但這傅二公子做過的事情也算是人盡皆知。傅玉行看出他心有顧慮,馬上說試藥所需的所有材料開支由他自己負責,劉掌櫃只等著看樣品就好。

本來劉掌櫃還猶豫,那藥工陳還在一旁不服輸攛掇拱火,把掌櫃的氣給勾起來了,一怒之下便答應了傅玉行。

趙蘅聽出他肯定這是故意的借力打力,又問,“他和你許了多長時間?”

“半個月,他讓我把新藥做出來。”

“什麽,半個月?!”紅菱一聽就叫起來,“半個月你想做個新藥,你真當自己活佛下凡呢。”

蔡旺生看完傅玉行列出來的藥具和藥材,臉上不禁帶了憂慮,“這些東西要買齊全了,可要花掉不少錢啊。光是乳香,今年最次等的也要十兩銀子。虎掌草……本地不長,從沒在市面上見過。就為了試這一次藥……做不做得成還另說。”

“做成了那劉掌櫃要不要也還另說。”紅菱在旁補充道,臉上滿是不信任,“你倆現在一天能賺二十文嗎?吃飯都成問題。半點眉目都沒有的事情,就敢把錢投進去?膽子也太大了!”

傅玉行看向趙蘅。事雖是他提出的,願不願做卻要聽她的主意。

趙蘅其實已經考慮過一番,乳香和沒藥雖然昂貴,不過用量不大,咬咬牙還能買下來,大不了再當些東西。至於虎掌草,傅玉行說宣州周圍山地潮濕,按說是適合虎掌草生長的,也許因為宣州人不用來入藥,所以沒人特意去采,他們也可以到山裏找找。

她覺得這是一次好機會。他們的藥明明一條街上成色最好,生意卻一直沒有起色,說白了,就是名聲太差。總要有人買第一次,開個頭,以後的生意才會好做起來。

更何況,“如果要賭,這時賭最好。反正也沒有什麽身家,輸了也就輸了,總比一直這樣苦熬下去好。”她骨子裏那股銳氣這時候也冒頭了。

她既然這樣說定了,紅菱和蔡旺生也都不再勸。後兩天這兩人上山采藥,紅菱替他們去擺了兩天攤,反倒賣了些藥出去,當然這是後話。

傅玉行一開始不願讓趙蘅同去,覺得又苦又危險。趙蘅道:“我當然要去。山中行走我比你有經驗得多,你知道怎麽找水嗎,迷了路辨得出東西南北嗎?”

最終還是兩個人帶著鐮刀背著竹簍一起上山。

宣州周圍以翠雲山樹林最密,草藥最多。二人一到山腳,就看到有薄荷和艾草,拽了幾根隨身帶著,預備驅蟲醒神。一路上山,溪谷裏有連翹,山腰灌木裏有荊芥,巖石壁上有石斛,林下有半夏,還有卷柏、石韋、地錦、菖蒲……舉目可視皆可入藥,也都各采了些。

走累了,就在樹下休息。這片多是楊樹和白樺,軀幹蒼灰筆直,直刺天空。林中靜謐,兩個人各自挑了塊石頭坐著,喝水,吃幹糧,各自無話。

虎掌草多長在背陰處,他們找了兩天,從山嘴翻到山頂,卻始終沒有見到。

到第二天傍晚時,山裏下了場雨。起初還淅淅瀝瀝,二人穿著蓑衣走在盤山路上,路過從山上淌下的一條溪水時,傅玉行不留心正欲過去,趙蘅卻一看那水竟是黑的,又浮著白沫,知道上面一定有山洪要來,且就在眼前,立刻拉著玉行後撤。她嘴上沒解釋完,剛剛還毫不起眼的水流便肉眼可見地淹過石頭變大了,湧下來,一下沒過膝蓋。趙蘅站不穩險些摔到水裏,傅玉行立刻拉住她,人雖然沒倒,背簍裏的草藥倒是被沖走了,卷了幾下被吞到水裏。

雨很快變大,二人趁天完全黑下來前在山腰處找了個山洞。傅玉行把外衫脫了,勒成布條,給趙蘅拉著另一頭,帶著她踩著石頭到了洞口,確定洞裏沒有被水淹過,二人這才進去。

天氣潮濕,半天才升起火。坐在洞口隔著大雨看出去,只見天色昏暗,山裏也雲氣氤氳。

趙蘅全身濕透了,傅玉行拿外衫隔出兩個空間讓她換衣裳。衣服沒搭好,落下一角,他正看到趙蘅把頭發紮起來,露出黑發下一截脖頸。

他立刻把頭偏向一邊。

突然他被什麽東西嚇了一跳。趙蘅才換好衣服,回頭一看,就見個拖長尾巴的小影子吱吱叫著竄進黑暗裏,傅玉行還楞楞的,一副沒回過神的樣子。

趙蘅忽然想起這人是很怕老鼠的,雖然那大概也不是老鼠,約莫是山裏的田鼠被水淹到這裏。她還是沒忍住想笑,不過終究沒笑出聲。

傅玉行一看她那樣子,也想起她從前不知從哪裏得了靈感拿老鼠嚇他的一遭,也有些訕訕,“那時肯定是我哥告訴你的。”

趙蘅還偏袒,“你哥心眼好著呢,才不會出這種壞主意。”

傅玉行漫不經心地附和,“對,我哥心眼好,但他蔫壞。我知道他沒少教你對付我。”

“那也都是你先挑事。”

說著說著都笑了,這麽久以來難得兩個都笑一回。

從前她和傅玉行只要一見面,總忍不住拌嘴,全靠玉止在中間才勉強沒打起來。有時她才惡狠狠罵過他,轉過頭繼續在玉止面前文文靜靜地扮乖。玉止看見了也不戳破,只是笑。

從前,從前……那些從前,現在看來竟遙遠得像前世一樣。

於是笑著笑著,又沈默了。

兩人各坐一邊,看不見對方神情,卻可以感受到沈默裏迅速彌散開的那份沈重的不可觸碰的心事。

傅玉行道:“對不起,我不該提起來。”他總惹她傷心,她的傷心總是因他而起。

卻聽到那邊傳來趙蘅的聲音,“不,我想談。”

玉止去世後,她再沒有和人好好說起他的機會。

對於紅菱來說,傅玉止是她已故的心上人的好友。對蔡旺生來說,他是恩人。對多數宣州人來說,他是善心而不幸的傅家大少爺。他們心中的玉止,是一個好人的輪廓,一個英年早逝的闡釋。他們悼念他,為他惋惜,為他不忿,茶餘飯後說起他時也許嘆一口氣,但接著就繼續各自的日子往前走。

最後只有她一個人留在原地。

那些活生生的細節,有關他的眼神,他的聲音,他的笑意,他拉著她時手上的溫度……那些在夢裏想抓卻抓不住的身影,那些忽然失神的瞬間,最後出口,都只是化成一句:

“我有時候,真的很想他。”

她不願承認,但事實就是,從此只有一個人可以和她一起這樣去懷念一個活生生的玉止。這世上能把兩個人捆綁最深的,可以是愛,可以是恨,可以是虧欠和歉疚,還可以是一份共同經歷過共同承擔著的痛苦。這片暗無天日的苦海裏只坐著她和傅玉行兩個人,誰也無法再進來。

雨過後,烏雲也散盡了。

山裏呆了三天,終究是沒有找到虎掌草,回去的一路上兩人都悶悶的。

靠著小活絡丹藥方翻身的想法大約也只是想法。

從山坡下去時,傅玉行先放繩梯,自己下去了,再在下面接趙蘅。趙蘅也順著繩下,到半空中時,一陣風過,險些把人都刮了起來。

傅玉行在下面又驚又急,趙蘅倒是穩住了,定下來一看,忽然發現巖壁後面一叢密密麻麻的蕨草旁,正隨風舞動著一株巴掌葉狀的綠草,長紅色漿果,紫色花苞。

她眼前一亮,馬上低頭朝傅玉行示意,“虎掌草!”

傅玉行乍見,還沒來得及驚喜,就看到趙蘅已經從腰間抽出麻布,罩在手上。她還記得虎掌草全身有毒,需要隔手才能觸碰。

傅玉行沒想到她這麽心粗膽壯,自己就要去摘,緊張得在下面大喊:“大嫂,你先下來,讓我來,你別動!”又想上去,又完全不敢松開繩梯。

趙蘅不聽,一手拉繩,一邊還在朝石壁後挪動身子。

傅玉行眼睛眨也不敢眨,眼看著趙蘅一點一點接近了,終於一把拽住,這才松了口氣,滿臉後怕。

趙蘅把草連根挖出,又仔細辨認,確實是虎掌沒錯。本以為山窮水盡,想不到柳暗花明,自然高興。她一高興便分神,不等傅玉行出聲提醒,已經腳底下滑,呲溜一聲便掉了下去。

“阿蘅!”

……

一輛獨輪木板車吱吱呀呀被推著走在大路中。

趙蘅坐在車上搖晃,一只腳翹著,以免因顛簸再次磕傷。傅玉行在後面推著車,就這麽一路往家走。

雖然折了腳,趙蘅看起來心情不錯;倒是身後的傅玉行臉上寫滿郁悶無語,“都和你說不要自己去摘了……要不是已經到了山腳,能和附近村民借到板車,現在都不知怎麽運你回去。”這種要強的脾性真是一以貫之。

“不管怎麽樣,反正藥到手了。”事情做成了她就滿意,一點意外無傷大雅。

“如果這樣辛苦,最後結果不善呢?”他擔心自己拖累了她。

趙蘅根本不是樂觀的人,她的奮力並不是因為她對結果的樂觀預估,“我只是覺得,我們自己把每一步該做的都做好了,盡人事聽天命,這樣至少問心無愧。”

兩個人走在回家路上,秋光融融,天空藍得醉人,大路兩邊長著大片大片銀白的蘆花,和一簇一簇燃燒般的紅荻。秋天的葉片又脆又輕,輕得被風一帶就走。

傅玉行看到趙蘅坐在陽光裏,頭發被風吹得微亂,秋日陽光在她發絲上跳躍。她望著漫天飄過的白絮中,一片鮮明可愛的紅葉忽然從她眼前撲飛過去,嘴角露出一絲不自覺的淡淡笑意。

他出神地看著,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已經看了很久。

這畫面一旦看進眼裏,這輩子就再也沒能忘記。他記憶裏最常見的其實是那雙眼睛忽然橫過來怒瞪他的樣子,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連安靜時周圍都籠罩著一層似有若無的愁緒。

趙蘅餘光裏註意到他的視線,回過頭:“怎麽了?”

傅玉行無法掩飾,也無法說真話,最終也只能說:“沒怎麽。”

進山采一趟藥,回來時兩個人都七勞八損。趙蘅的腿摔折了,傅玉行在接她時又砸了手。

吃飯時紅菱端著一盤特意送來的醬豆子推門而入,一開門,就看到屋裏兩人一個翹著腿,一個包著手,一同身殘志堅地回頭看她。

“噫,你們兩個怎麽搞成這副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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