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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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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三)

自從容與開口說話後,這日子肉眼可見地開始好了起來。

偌大的別院不再只有兩個嬤嬤,烏泱泱的人被容與的爹給調了進來。

容與嫌吵,主動將人去了一半,他爹也並未生氣,反倒是覺得自己這個長子總算是有了些主見,沒過多久,容與便入了書房,雖看不見,但專門請了好幾位先生,悉心教導著。

王府之中皆說新出生的二少爺是福星,剛降世,就讓大少爺開口說了話,日後定堪大用。

這些話自然是讓魔魂氣得牙癢癢,容與本就會說話,哪裏需要借二少爺的福。

不過生氣歸生氣,魔魂也並未如往常那般,在容與耳邊喋喋不休。

因為容與的那句話。

“還不到時候。”

那晚回來之後,容與破天荒和魔魂說了好一會兒話。

“如今我不過只是一個六歲的稚童,你讓我拿什麽殺人,王府守衛森嚴,一個孩子要殺人,那這滿府的侍衛有什麽用。”

魔魂一時語塞,細細想來也是這麽一回事,上任魔尊轉世六歲能殺人,是因為其從小就活在街頭巷尾,自然是練就了一些本事在身上。不像容與,身嬌肉貴,嬌生慣養,連把刀都拿不穩,還是個瞎子。

在力量沒有重歸身體之時,容與也不過和普通凡人沒什麽兩樣。

“那你計劃什麽時候動手?” 魔魂依依不饒,想得個答案。

“再說吧。”

容與卻也不慣著他,說完這三個字,仍由魔魂如何吵鬧,也再不開口了。

魔魂鬧夠了以後,也覺無趣,反正有容與的話在就好,總有一日,那些力量總不跑掉。

就這麽安靜了三個多月。

葉棠玉每日陪在容與身邊,對於魔魂念叨著的魔尊轉世,不知是不是容與年紀太小的緣故,他似乎並未將魔魂的話放在心上。

至於他所說的“還不到殺人的時候”,在葉棠玉聽來,也更像是用來搪塞魔魂的話。

容與他到底在想什麽。

葉棠玉蹲下來,看著還是個小孩子的容與,除了上書房,平日裏他最愛幹的事情就是一個人坐在院兒裏,將身邊服侍他的人都驅趕走,睜著眼睛,不知道在看著什麽,一坐就是坐大半日。

院兒裏種了幾棵桂花樹,到了秋日裏,倒也好聞,時不時也有鳥雀飛入院子裏,嘰嘰喳喳一番後,又撲騰著翅膀飛走。

再尋常不過的場景。

容與卻似乎聽得很專心。

不過這樣平靜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

容與的胞弟在過完百日宴後,夜裏受涼,發了高燒,容與被帶過去看望過,沒有見到人。

他爹他娘帶著從各個地方請來的大夫進去診脈,每一個診完脈的大夫都說孩子是受涼體弱,現下這天氣一日一日的冷下來,只能將孩子好好地安置在屋內,切忌見風,冬日裏放三四個火爐在屋內,熬過冬日便好了。

於是容與胞弟的屋子裏的門上,才是深秋便掛上了厚厚的門簾。

容與每隔三日都會被院兒裏服侍著的人帶去,站在屋外和胞弟說說話。

對此容與是沒有什麽意見的。

倒是魔魂哼哼唧唧的不樂意:“這麽小的孩子,聽得懂什麽呀,每隔幾日還要來看一次,也不怕我們的煞氣驚了他的命數。”

就這麽一直從深秋看至初冬。

容與胞弟的病,沒有惡化,確也沒有好轉。

某日,容與又被帶著去院兒內看他,撞上了才看完幼子離開的容與他爹。

見到容與,他爹臉上沒什麽表情,只掃了一眼,便匆匆離去,走了好一段路後,才又折返回來。

“喪著一副臉做什麽,看著就晦氣。”

突如其來的呵斥,將帶著容與過來的老嬤嬤嚇得不輕,忙跪下來求饒認罪。容與則怔楞了一下,嘴巴動了動,還沒來得及說話,容與的爹便已經再度拂袖而去。

於是,除了上書房和坐在院兒裏發呆,容與平日裏又多出件事情,那就是學著怎麽笑。

這對容與來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天生眼盲,從未見過人笑。

只知道,有人笑時,會發出“哈哈哈哈哈哈”的聲音。

於是一開始,容與的路便走得有些偏。

葉棠玉看著容與毫無表情地張開嘴,竭力去模仿著他聽過的笑聲,一時間有些忍俊不禁,明知道容與看不見她,也不可能感受得到她,還是伸出手去戳了戳容與的臉。

這居然就是魔尊轉世。

現在看上去不過是一個有些早慧,以及過於安靜的孩子而已。天性嗜血?容與如今的三餐裏,甚至葷菜都吃得不多。

葉棠玉開始懷疑仙山中古籍所載的內容。

——

許是看不慣容與這幅有些傻兮兮的模樣。

魔魂開口阻止了他:“你要是這樣當著你那爹這樣笑,不用等明天,現在我們就能直接被掃地出門。”

“之前那大娘不是教過你嗎?唇角往上提,你的喉腔不要發出任何聲音。自然一點,別太狠。”

葉棠玉倚在已經光禿禿的桂花樹上,就這樣看著容與一個人坐在椅子上,聽著魔魂咋呼的指導聲,伸著手摩挲著自己唇角彎起的弧度,不斷調整笑起來的樣子。

腦子裏不由自主浮現出容與在距今百年之後,對著她露出的笑容。

原來是這樣一點一點練出來的啊,葉棠玉心想。

可惜,現在容與的眼睛被魔魂覆蓋住,無論唇角的角度如何調整,笑起來總缺了些靈魂,笑不達眼底說的便是容與如今的樣子。

就這樣練了小半月。

魔魂是越來越覺得滿意了。

葉棠玉越看越覺得不對。容與起初不笑還好,不過是有著幾分冷漠,被臉上未褪的嬰兒肥中和一下,也能說是看著有些呆楞。

但偏偏經過魔魂這一調教,眼下唇角微勾,眸中無光的神情,硬生生看著有幾分目中無人的譏誚和不屑......

容與也不傻,也找了寫身邊伺候的人試了試自己練習小半月的成果。

可身邊都是服侍的人,自然不會去指摘容與的笑有什麽不對。

還因為容與這幅模樣,伺候起來更加精神小心起來。

葉棠玉心裏生出不好的預感。

——

日子一天天流逝,很快便進入了寒冬臘月。

這段時日裏,容與每日四點一線,書房、弟弟院兒裏、他娘院兒裏,他自己院兒裏。

容與的娘親因為他弟弟的病,茶不思飯不想,又因著容與的爹在那日斥責完容與之後,便離開王府,在外出征,只撐了小一月,便病倒了。

偌大的王府只能靠容與的祖母主持著。

這府中老的老,病的病,兩個小的,又一個病著,又一個殘著,外面流言如沸,其中容與院兒裏的這些小話又傳得最多。

容與自然也沒少聽。

這些話對容與而言,從來就沒放在心上過,但他祖母卻忍不了,處理了容與院兒一批嚼舌根的人,自然惹來了一些嫉恨。

而容與的祖母年歲漸大,精力不濟,難免有疏漏,不能時時照看著容與,這伺候的人,左一個疏漏,右一個疏漏,容與很快便也在夜裏著了涼。

第二日便發起了高熱。

這下容與的祖母自然大怒,下重手懲治了一批不得力的人,又將容與親自接到自個兒的院兒裏照料。

好在容與的身體還不錯,約莫十來日,便七七八八地好了個差不多。

這期間也有魔魂的功勞,在容與病時,魔魂的話少了不少,生怕容與一不小心就丟了性命,葉棠玉的耳朵也因此得以免受折磨。

葉棠玉看著容與夢中舒展開來的眉眼。

心想,這大概是他自出生以來,難得的清靜日子。

容與身體好得差不多後,就搬回了自己的院兒裏。

大約過了十來日,傳來容與的爹班師回朝的消息。

整個王府上下聽聞此訊,皆是歡天喜地。

歸來的人卻面無喜色。

原因無他,同日,容與的弟弟病重,已經藥石無救。

容與的爹回來時,已經是深夜,剛一回府他便急匆匆趕去了容與弟弟的院子,院兒裏跪了一大群人,屋內傳出容與阿娘撕心裂肺地哭聲。

容與站在院兒外沒有吱聲。

等屋內哭聲漸弱,容與的爹身著盔甲,從屋內走出來,在角落裏看到容與,喚了他一聲:“你過來。”

容與有些猶疑地蹭了過去,驀然想起之前他爹罵他的話。

“喪著一副臉做什麽,真是晦氣。”

於是將練了小半月的笑掛了出來。

葉棠玉闔了闔眼。

聽到“啪”的一聲,是手打在臉上的掌摑聲,不一會兒又聽到容與爹的辱罵。

“沒良心的東西,你弟弟都去了,一點淚水沒有就算了?!你還好意思笑得出來。”

葉棠玉睜開眼睛。

容與被打倒在地,眼睛輕輕眨了眨,於他而言,笑還尚需練習小半月,更何況是哭了。

他這幅無動於衷的模樣,自然是在火上加油。

“來人,將這孽畜帶下去,請家法,直到他給我哭出來!”

那一夜很混亂,容與的胞弟夭折,母妃哭到暈厥,差點也跟著他弟弟去了,容與被拖下去,在府上的祠堂裏,被吊起來抽了幾乎整整一夜,被打到皮開肉綻,眼角才因身體的疼痛分泌出淚水。

不懂喜怒,不識愛恨。

葉棠玉站在祠堂外,看著挨打的容與。

容與在忘川中說的話,適時地浮現在葉棠玉心頭——

“阿玉,我並不是一個好心的人。”

原來是真的,天生冷情之人,確實算不得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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