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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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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四)

人為萬靈之長,其中最特別的一點,便是生來能通七情六欲。

喜怒哀懼愛惡欲。

九天之上的仙人雖生來斷絕情愛,萬年來各司其職,輔佐天道運轉,卻也並非毫無過錯。

萬年之前,第一任魔尊殺入地界,與人族交戰,所持毀壞之力,幾乎讓人界血流成河,仙界卻因沒有天道指示,不敢妄加幹預,致使人族近乎滅絕。

魔族一路凱歌,來到人仙交接的通道,直到這個時候,仙界的九方戰神才下屆鎮守,魔尊在與人族交戰之時就損耗巨大,自然不敵戰神九方。

所以傳言才說,魔尊煉出魔魂使其輪回轉世,這樣才制約住不能對人族出手的仙族。

而這一戰,致使尚且還不穩定的天道差點崩壞。

這才有了修仙者,身為而人,歷經修行之苦,得以飛升,保留為人的部分,補齊仙人的錯漏。

葉棠玉入仙山時上的第一課,便是關於她們修仙者的來歷。

後來師長告訴她,這紅塵世情繁雜,若是全無感情,人、妖、魔、仙都是活不下去的。

葉棠玉不懂。

“可魔族能有什麽感情?他們的魔尊體內流淌著嗜殺的血液,連帶著整個族群也都好鬥嗜殺,規矩都不講,又怎會講什麽情理,上課時的仙師說,對於他們魔族來說,好鬥逞性已經是血脈裏的東西,必要時,連恩人亦可殺,實在是可怕。”

師長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你們仙師長倒是也沒說錯什麽,上古時期的魔族確實是畜生得很,誕生於九幽之下,沒有血親,沒有親友,日日只想飲血...能讓他們臣服的只有力量。不過第一任魔尊死後,天道法則就變了。”

“人族有一半的血脈融進了魔族。雖然魔魂所選之人也是八字極兇,與魔魂天生契合的人,但既然是人,便會有愛恨。你看看有記載的這兩位,得到契機入魔之後,率先屠戮的都是為人時候所厭憎之地。”

“他們有恨。”

“而恨意消解以後。” 玄清臥在榻上,翻了翻手中借來的古籍,指給葉棠玉看,“他們的進攻節奏明顯就緩了下來,甚至於你看第四位魔尊轉世,死的時候,甚至隱隱有解脫之態。”

葉棠玉彼時聽得是一知半解。

玄清繼續說道:"我倒是覺得,比起如今的魔尊轉世,古籍中描述的仙族更可怕些,大道無情,他們遵循的,能約束他們的只有天道...若某一天天道崩壞,這些仙族...."

見葉棠玉聽得越發頭暈腦脹。

玄清換了個說法。

“這樣想吧,若換成是魔尊轉世,如今的魔尊轉世,尚有恨意,因而會分輕緩,我們若與之對戰就會有戰略可言;但若是魔尊轉世天生是個冷情之人,無愛恨,無喜憎,一旦入魔,受魔魂影響,那任何東西都阻擋不了他屠盡三界,不是很可怕嗎?”

是啊,確實很可怕。

葉棠玉從回憶之中抽身,看著眼前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容與,蹲下身來,企圖在他臉上搜尋到一些正常人族會有的情緒。

若是喚作她被這樣對待,即使不恨,多少也還是會難過委屈的吧。

但什麽也沒有。

宛若大雪之後無人走過的雪地,沒有半分痕跡。

連因極度疼痛,而生理性泛出的眼淚掛在他眼角處,都更像是露水擦過他臉頰留下的水痕。

等容與的祖母趕過來時,容與已經奄奄一息。

“你這孽障,這是你長子!” 祖母氣得發抖,命人將容與帶走,這才讓容與撿回一條命。

也是從此時起,這個冬日在容與的記憶裏開始模糊起來。

家裏掛上了挽聯,什麽都是白的,大家穿的是白的,家裏用的東西是白的,就連自己日常吃的東西也只有白粥。

他胞弟頭七那天,他娘哭得很傷心,他爹雖沒有落淚,但眼下的烏青也能看出來,這些日子就沒睡好過覺。

等這一場白事之後。差不多也來到了初春,王府的花園裏,枯枝抽出第一抹綠芽的時候,容與他爹請來了個道士為他算命。

人間有本事的道士,是真的很有本事。

在他們仙山之中流傳著一句話——

修士修仙,道士算命。數千年來未有修仙者得道成仙,卻有真道士堪破千年命數。

如今容與他爹請來的就是一位很有幾分真本事在的道士。

那道士穿著簡樸,穿著雙布鞋就走了進來,一雙眼睛大而有神,白發白須,看著已有七八十歲,卻精神矍鑠。

看到容與的第一眼便嘆道:“這印堂黑得,簡直就是災星轉世啊。”

一句話將容與爹娘以及祖母的臉色說得慘白。

葉棠玉知道這是這白衣道士看出了魔魂留的魔氣,卻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麽,所以才誤以為是普通的煞氣。

待知曉了容與的生辰八字後,那白發道士又掐指算了算,眉間漸漸皺起,伸手一把拉過容與,仔仔細細研究起了他的手相。

“怪哉怪哉,生於立夏卻又是生門斷盡,偏偏還是骨高肉滿的長壽之相。八字中又帶戾氣,六親緣薄,克父克母,大兇的命數啊,你這娃娃倒是古怪得很。”

這個道士算命很有章法,並未直接道破天機說出容與具體的命數,例如會在幾歲克死父母,會在幾歲成為兇煞,因而也不算是洩露天機,並未遭受到天道反噬。

附著在容與眼睛上的魔魂,聽得倒是十分滿意。

不時地出言稱讚:“這道士有些本是,可惜見識少了點,生門斷盡怎麽就不能長生了,待我們入魔,那便是與天同壽又有何難?”

容與沒吱聲。

這堂上的其他人就沒有他這般淡然了。

最先是祖母反應過來,顫巍巍地發問:“可可有解法?”

那道士有些為難地點點頭:“有倒是有,端看你們舍不舍得。”

容與他爹的臉色極其難看:“大師盡管說便是了。”

“這樣兇煞的命數,原是無法子可解的,但好在這孩子年齡尚右,我關他還有條出路,只要讓他歷盡磨難,提前受盡這人間至苦,生出慈悲之心,或許就能破開他這印堂間的煞氣,變一變他這命數。”

慈悲之心。

這四個字,讓魔魂放聲大笑,幾乎就要震破葉棠玉的耳膜。

“剛誇了這道士,沒想到這麽快就漏了餡兒,竟然想讓魔尊轉世生出慈悲之心,容與你有嗎?你告訴他你有嗎?”

旁人自然聽不見魔魂狂浪的笑聲。

容與爹娘恭敬地送走這位搶來的道士之後,容與的爹相當雷厲風行,即刻便命人前來,要將容與丟進軍中,送往邊界。

其態度之果決,任憑容與的娘親和祖母如何勸說,也不能扭轉容與爹的想法。

葉棠玉都有幾分不解,將一個不滿七歲且眼盲的孩子扔進軍中,這和讓他去死有什麽區別。

容與的祖母也生了氣,但也拗不過容與爹的強硬態度,只能讓容與在府中多留了十日,替他準備好行囊。

“容與啊,你別恨你爹,他...他就是接受不了你弟弟就這麽走了。才將怒氣發洩在你身上,你放心,等過段時日,你爹氣消了,祖母一定讓人把你接回來。”

“去了軍營也別怕,都是你爹手下的營帳,多多少少還是會照料你著你的,有什麽缺的,就給祖母寫信。容與這大半年是不是會了很多字?”

容與順從地點了點頭。

見容與乖巧點頭的模樣,容與的祖母鼻子一酸,眼淚就湧了出來,連忙將容與攬入自己的懷中。

“你爹他也不是不愛你,就是你身為長子,不愛講話,眼睛也有疾,他對你期望太高,落空後脾氣壞了點。爹娘祖母都是愛你的。”

容與眨了眨眼,這次沒有點頭,額間浮現出紅色的印記。

【愛與恨有什麽用嗎?】容與很平靜,【眼睛上的蠢貨依然喋喋不休,我也依然眼盲,既然一切毫無意義,那為什麽需要在乎呢?】

葉棠玉從容與的聲音中聽出不解,並非賭氣,是真的不理解,還帶著幾分日後所見的厭倦之意。

十日轉瞬而逝。

容與的娘還是撐著來見了她最後一面,這一連串的打擊已經讓她瘦得不成樣子。

她看著容與小小的個子,背著一大包東西,忍了忍又要湧出來的淚水,將容與攬進懷裏,輕聲與容與道歉:“容與,是娘不好,這些年沒有進到看顧你的責任,你不會怪娘吧。”

葉棠玉在容與臉上看到茫然之色。

他搖了搖頭。

盡管這次並未聽到容與的心聲,葉棠玉卻似乎能想象到,容與眨巴著眼睛,思考這是哪一出的樣子。

見容與搖頭,他娘臉上反倒是有些難過,伸手摸了摸容與的有些散亂的鬢角:“娘不是不疼你,只是你生下來,又盲又啞,給娘的打擊太大了,等娘緩過勁兒來,你已經三四歲了,對娘來說,你太陌生了...但娘是盼著你好的。”

說到此處,容與娘的眼角劃下一滴淚水。

“這王府之中,要好好活下去就要靠子嗣,娘沒辦法,娘沒辦法...只能寄希望於下一個孩子。”

“這大概是報應吧。”

“如今你也要被送走,娘一點辦法也沒有,這王府終究是你父王說了算的,是我太天真了。”

容與站著沒動,她娘的淚水沾濕了容與的衣領,容與想到自己那夜挨打就是因為眼角沒有流出這東西。

便伸出手想摸,卻無意碰到他娘的臉,冰涼一片。

雖入初春,但倒春寒來勢洶洶,這幾日也都是寒風陣陣的陰天。

直到今日,艷陽高照,是個罕見的晴天兒。

容與被提上一匹馬,像個物件兒似的被送往了塞外,而也就是這一天容與的娘自刎在王府府門之前。

六歲零七個月,容與失去了他的阿娘。

葉棠玉擡頭看了看頭頂上方的天,心中隱隱有了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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