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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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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世

很奇怪。

剛才在拾翠殿還是好好的, 在馬車上也是好好的,一回王府,一見到王修, 崔珩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可王修對他有恩……

這麽看,還是在生王萼的氣。

裴昭嘆了口氣, 在案下握住他的手:“王禦史,殿下的事,能多了解一些自然最好。”

王修卻嚴肅道:“可事關殿下身世, 裴二娘子,務必謹慎考慮。”

崔珩的身世?難不成他不是大周皇室?

裴昭整個人傻在原地, 只楞楞地看著崔珩,但他也蹙了蹙眉,似有不解。

見兩人仍舊堅持, 王修只好嘆了口氣, 道:“殿下的眼角應當有一顆痣。”

崔珩怔了怔,隨即將沾濕的繡帕按在眼角, 接著, 被鉛粉蓋住的淚痣便露了出來。

“眼角長痣並非吉兆,本王自小便遮著。”他說。

王修盯著他看了一會, 目光慈愛而柔和。接著,從袖中掏出了一只小巧的卷軸,說:“吉兆不吉兆, 倒不是下官在意的事。殿下, 痣和胎記一樣, 可以辨認人的身份。殿下看看這位娘子。”

卷軸緩緩鋪平, 裴昭瞪大了眼睛。

“二位或許覺得這位娘子眼熟,但恐怕不是二位想的那位。”王修緩緩道。

畫卷上工筆細描著一位十七八歲的年輕娘子, 鳳眼含情而濃黑,顧盼生姿,是個極其漂亮的人物。眼角亦是一顆紅痣。

裴昭輕聲道:“王禦史,我和殿下都知道這並非太後娘娘。”

王修的聲音變了調:“你們,竟見過伶舟霜!”

伶舟霜……大概是菲娘子的真名。

崔珩垂睫片刻,低低應了一聲:“見過。”

他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身世,但從王修的言行中,隱隱有了猜測。

——恐怕和厭惡的人還有什麽血緣關系。

有點惡心。

等他回過神時,王修渾濁的眼中竟已浮著淚光:“裴二娘子是說,小霜已不在人世了?”

裴昭嘆息著點頭,轉頭道:“伶舟霜的屍骨在……殿下,在哪?”

崔珩按了按太陽穴,一時有些頭痛欲裂:“埋在了邕州。王禦史,本王還有些事……”

見他臉色蒼白,裴昭想扶住他,但崔珩卻按住了她的肩膀,低聲道:“他說了什麽,你來轉達就好。”

他就這樣出了書齋,如一道幽魂。

裴昭怔怔地坐在原地,看向王修,但王修的目光也飄向了那扇半掩著門。

門外暴雨如註,冬日濕冷的氣息順著那道窄窄的門縫湧進書齋,令人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片刻,齋外的婢女推上了門,齋內重新暖和起來。

王修收回視線,看向桌上的卷軸,講起他和伶舟霜的過往。其中的細枝末節,不便為外人道,但正如裴昭所預料的那般,王茯也和此事有關。

王茯的確不是王修的兒子。

王茯的母親——王老夫人的婢女秋彤目睹了王修和伶舟霜私會,於是以此為由,脅迫王修認養自己的兒子,以王家公子的吃穿用度撫養他長大。若王修不同意,則將私會的事情告訴王老太太。

那時,王修已發覺伶舟霜和蕭氏的容貌極為相似,擔心牽扯到皇室,便答應了秋彤的請求。

裴昭聽完後,啞了半天。

真是亂得一塌糊塗。

緩了一會,裴昭問道:“殿下是您和伶舟霜的孩子,究竟是如何入宮長大的?”

“伶舟霜的姐姐名叫伶舟寒,又稱芳娘子,正是宮中的太後蕭宛煙。”王修神情歸於平靜,“雖然下官並不知個中原委,但據說蕭宛煙在懷上第二個孩子時,身體已極是虛弱,宮裏的禦醫也說,第二個孩子八成無法順利誕下。”

裴昭凝起眉,梳理起時間線:“這麽說,蕭宛煙懷上第二胎的時候,伶舟霜也有孕在身。後來,伶舟霜和王禦史您不告而別,離開京都,而您在十三年後的宮宴上,認出了殿下。原來,是貍貓換太子。”

那是崔珩第一次參加宮宴。

王萼眼中劃過一絲不忍,嘴唇顫抖著:“那一回,下官看他一個人孤孤零零的,於是叫阿萼和他說些話。他們聊得挺開心的,分別時,阿萼嘴饞,要了殿下的一盒糕點。”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只是下官實在沒想到,當時,那惠妃竟在糕點裏下了毒!他們二人的關系如此僵硬,和下官……脫不了關系。”

屋內一陣沈默,唯餘鼓點般的暴雨。

此番陰差陽錯,使得手足相殘,的確有些令人唏噓。

王修告後別後,裴昭留在書齋內整理思路,有人輕輕叩響了木門。

方覺夏問:“裴小姐,殿下在裏面麽?”

裴昭立刻走到齋外。

方覺夏又道:“某想和殿下、裴小姐商議取出雙生蠱的事。”他朝齋內覷了一眼,“奇了怪了,衛統領說殿下不在寢殿,又不在偏殿,這也沒到食時……裴小姐!”

天空昏沈得有如蒙上了一層灰綢。

油紙傘被狂風吹得嘩啦啦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整個從中間撕裂似的。裴昭覺得這傘被風阻著實在礙手,便捂緊了頭頂的鬥笠,疾步向校場走去。

不在寢殿,不在偏殿,遇到這種糟心事,於他來說,大概只有射箭才可解悶。

羽箭在飄搖風雨中飛快地射向遠處的靶心。

他果真在那。

青年渾身上下濕得徹徹底底,鴉青色的衣袍緊緊地貼在身上,勾勒出勁瘦的腰線。手中檀木弓上嵌著的紫色寶石,在雨水中亮得奪目,如一雙眼睛。

“裴小姐。”見她來了,崔珩微微笑道,聲音被雨聲蓋得不甚分明。

“低頭。戴鬥笠。”

他不動,失了神一般地望著她。

冷黑的眼眸中卻似有野火燎過,燙得刺人。

裴昭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地下扯,他這才彎下腰。雨水順著他的額角淌到下頜,濕潤的長發愈加烏黑,整張臉蒼白得近乎異常。

“馬上跟我去換衣服。”裴昭看著他發白的薄唇,聲音有些顫抖。

這可是京城的冬天!

從燃著炭火的書齋跑出來時,她便冷得發抖,而這個人不知在樣的冷雨裏射了多久的箭。

“對不住……忘記了雙生蠱還沒有取出來。”他笑吟吟地道。

-

暖閣。

方覺夏氣得面色發紫,一邊替崔珩紮著針,一邊罵罵咧咧地道:“殿下,某說了多少次,要愛惜貴體。若是心情不好想糟蹋自己,至少也等到六月是不是!某的藥還沒有調出來,殿下若是——啊呀,裴小姐,你幫某勸勸他。”

裴昭正坐在榻邊替他擦拭長發,專心想著如何委婉地將王修的話轉達過去,這時才猛地回過神,氣道:“方郎中,好言難勸該死的鬼。”說著,手下的動作加重了許多,崔珩忍不住皺眉“嘶”了一聲,低聲道:“裴小姐,好疼。”

“不疼的話某些人記不住。”

方覺夏點頭讚同,接著同兩人商議好取蠱的時間後,便離了暖閣。

擦幹凈頭發後,裴昭反手取下一根自己的簪子,替t他束了發,這才換了個座位,看著他,將王修說的悉數轉了過去。

崔珩垂眸看著手中的那碗姜湯,沒有看過來。

姜湯上浮起白煙,將他的臉掩在飄渺煙霧中。

裴昭以為他是因為身份低落,便安慰道:“是不是皇子又不重要。再說,如今木已成舟,只要殿下自己不說,沒人有辦法質疑殿下的身份。”說著,便低頭吹涼姜湯,一勺一勺替他餵下。

喝完一整碗姜湯,他才淡聲道:“裴小姐剛才說的事情,其實我並不關心。”

裴昭看著他眼神空洞,像是陷入了回憶一般,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只輕輕撫著他的手背。崔珩緊緊扣回來,輕聲道:“相反,王禦史說的事,反倒了卻了兒時的一樁心事。”

“心事?”

他點點頭。

“很小的時候,我一直很困惑,為何我和崔瑀同叫蕭宛煙‘阿娘’,卻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對待。”崔珩說到這,輕輕笑了一下,好似很不解小時候的自己為何要在乎這些無足輕重的事,“那時我以為自己不夠出彩,沒法為阿娘爭寵,於是學射箭、騎術、對弈……裴小姐,你那時看過我的箭術的,你覺得怎麽樣?”

裴昭立刻道:“殿下的箭術,特別好。”

他毫無自矜,不鹹不淡道:“但阿娘還是不喜歡我。只是說見父皇時,要藏拙;見崔瑀時……”他遲疑了一會,想著措辭,“不要讓他心灰意冷。”

他語氣越是平淡,裴昭越是感到難受,睫毛也輕輕顫抖起來:“若是殿下能在王家長大,肯定不用受這些折磨……”

他點了點頭:“若是沒有入宮,便能遠離宮廷鬥爭,過正常人的生活。”

原來他方才的煩悶是這個原因。

裴昭一時不知該怎麽安慰人,只道:“但王家也沒有很好。而且王萼,王茯,都不如殿下。”原本還想說一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但看崔珩剛才失魂落魄的模樣,自己這樣勸他,實在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

“裴小姐,本王也沒覺得王家好。”他輕輕一笑,語氣極是溫和,“但至少,不會被阿娘下毒,不用替兄長殺一些不想殺的人。”

裴昭猛地擡起眼看他。

“裴小姐覺得,為什麽皇兄對我百般縱容。”

嶺南節度使和朔方節度使都只聽崔珩的命令,與其說是縱容,不如說是畏懼。

似看出了她的想法,崔珩淡笑道:“若是毒發時沒有解藥,三日就會身亡,恐怕來不及讓朔方軍逼宮求藥。況且,打仗實在勞民傷財。皇兄同我都不願見到兵戈相向的那一日。”

他停頓了一會,漆黑的眼中不變喜怒:“他想當仁厚之君,青史留名。不便明著殺的官員,便由我來。”

“仁愛的美名歸崔瑀,濫殺的惡名歸殿下。”裴昭冷笑,“對崔瑀來說,倒是穩賺不虧。”

“裴小姐看上去很心疼我。”他微微勾唇,眼中染上寸寸的溫柔,“不過你知道我向來不在乎名聲。”

裴昭嘆道:“若殿下在赤羅國那一仗後,謹言慎行,他日青史,對殿下的斷論只會有褒無貶。”

畢竟少年將軍,青史留名,再正常不過。

“但若是現在,大概會毀譽參半。”他默契地接過話。

裴昭良久沈默,只望著他的唇。

唇色比過去又淡了很多。

崔珩趁此又問:“裴小姐,倘若你是史官,要怎麽寫我。”

此刻青黑的鳳眼中眸光清亮,如濃密烏雲下瀉出的一束流光。

裴昭垂睫沈思,過了一會,迎向他的視線,緩緩道:“晉王美姿容,有風操,善騎射,名著海岱,士鹹慕之。北卻赤羅,殺伐果敢;威震四方,舉國宴然……”

停頓了一會,又沒頭沒尾地加上了一句:“是裴二小姐喜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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