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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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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只聽得一陣脆響,滿盅的茶水澆了岑慎玉一身,在他潔凈的白衫上留下一片汙漬。

“這孩子,一貫穩重,如今怎得竟這麽冒失。”岑父回神:“可燙著了?”

岑慎玉搖搖頭,冷靜自持的謙謙君子顧不得冒失,握住了父親的手腕,擔憂地看向了自己的父親。

岑父緩緩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滿是慈愛。

“謠言四起,飛來橫禍,背叛反水,小人當道......”

他低吟了一遍卦象所述,又知裴朗宜師承玄一真人,輕易不會無緣無故算卦,然卦象奇準。

於是轉身問他:“小王爺,此局可有什麽說法?”

“我昨日能算得了這一卦,就是天意叫我覺察到。”裴朗宜開口:“前路兇險,但事在人為。”

他沈思片刻,嚴肅時嘴角微微下垂,連帶著五官都顯得正經起來,隨即婉言道:“岑伯父如今身負治水大任,需得多留意身邊親近之人。”

“自然。”岑父點頭。

他進士出身做了幾十年的官,京中待過,地方坐過,發於沒落的伯府,做到如今這個位置,什麽手段沒見過,什麽招數沒拆過,只是見到是一回事,臟了手是另一回事。

岑父憑的是勤懇聰慧,愛民如子。

“爹,我留下來......”

一旁的岑慎玉澀然開口,“留下來陪父親共渡難關。”

“你留下來沒用,慎玉。”

這本不是個插話的好時機,可照著裴朗宜的性子,該說便直白地說了。

“為何?”岑慎玉站起來,直直地看向裴朗宜,言辭悲切:“我母親因誕我而亡,我每每想起,追思悲痛,如今我父親也要遭此劫難,我若不留,良心難安。”

岑父瞧著兒子憂心忡忡,又波及了原本於他們有恩的小王爺,心中情緒覆雜。

這是他唯一的孩子,長成了如松如雪,芝蘭玉樹般的模樣,是他的自豪與驕傲。

只是到底還是年輕,岑父搖了搖頭。

“你留下來做什麽,考你的試去。”

他將岑慎玉按著坐下,勸道:“你如今未經科考,身份不夠,留下來也做不了什麽。”

正當這時,府上門房來報:“老爺,晉家小姐來了。”

“是來找小王爺跟慎玉的吧?”岑父聞言問了一句。

他扶住兒子的肩膀,便將此事拍了板。

“你明日啟程,晉家姑娘今日來尋你,是為你辭行來了,她是對你有心,這些年為父都看在眼裏,你琢磨這事都比操心卦象之事更實際些。”

說完,不顧岑慎玉的挽留,出門到衙門裏去了。

裴朗宜先是替岑父擔心,後聽他說起晉明琢的心意,聞言梗了一下,又聽到晉明琢人來了,也不記恨她了,反倒有種近鄉情怯的覆雜情感。

他正琢磨著呢,便聽岑慎玉忽地說:“對不住,小王爺,方才脾氣沖著你了。”

“這沒什麽。”

裴朗宜聞言回頭看他,“只是慎玉,岑伯父說的有理,你得曉得這個。”

“我知道了。”岑慎玉站起來,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走吧,我們去找明琢。”

那頭,晉明琢被一路迎進來,在廳中坐了一小會兒了。

她來的勤,伺候的婢子都記住了她的口味。上了她十六歲時最愛的碧螺春,端了些果子來,便下去了。

晉明琢瞧著那瓷白的茶盞,盯了片刻,下決心般地端起那碗香氣清雅的茶,甫一粘了唇,卻又擱下了。

她早已不習慣這種茶。

就像她身臨此地,總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屋內的裝飾擺件,丫鬟的面龐,像是掀開了鋪滿塵土的遮布,關於岑府的一切清晰地展現在眼前,叫她熟悉又陌生。

是了,她這時候的確是很喜歡登岑家的門。

岑伯伯和善,岑家的下人也周到。她想盡一切辦法還要裝作不經意間往慎玉身邊湊,卻總會莫名其妙地跟裴朗宜吵架,視裴朗宜這個借住的家夥為唯一的絆腳石,卻不知道他其實對她一見鐘情。

後來裴朗宜心情好的時候還曾同她說過,那時候慎玉知道他的心意,還設法撮合過他們兩個,只不過後來......

他當時的聲音低了下去,沈默良久,都沒再繼續往下說。

後來的一切,晉明琢都知道。

大壩決堤,水漫遍野,岑伯父橫死,岑慎玉性情大變,開始利用她的傾慕,誆騙她,誘哄她,對她若即若離,不擇手段地為自己的鋪路。

“明琢,你來了?”

正想著那些晦暗的過往,帶來這些的人跨進了門,一身白衣端方出塵。

晉明琢下意識地擡頭,瞧著他如今的模樣,還是那個溫潤如玉的公子。

她心情覆雜,勸導自己,他如今什麽都不知道,無辜的很。

她站了起來,說道:“慎玉哥哥,我給你帶了方硯,並一些點心與護具,雖說你這樣周全的人肯定都準備好了,但都是我跟我爹娘的心意。”

“那便多謝明琢妹妹了。”岑慎玉拱了拱手,舉手投足間皆是風雅。

不怪自己喜歡他,她想,就算他騙自己騙得好苦,再見時,她仍是說不出一個恨字。

晉明琢垂眸,遮住了眼中的情緒。

剛說完這些,便有小廝進門來。

他給堂中諸位行了禮,走到岑慎玉面前,稟道:“公子,那頭收拾東西時拿不準該帶哪些筆,還請您親自去瞧瞧,也放心些。”

岑慎玉擡眸,倒是意外,他雖說確實叫了人來將他支開,給裴朗宜單獨與晉明琢相處的空間,卻沒吩咐這麽早。

該不會是這人因著早晨的話吃醋了吧......?

他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裴朗宜,後者似瞪非瞪地與他對視。

岑慎玉心中發笑,轉而同晉明琢說:“明琢妹妹,你先同小王爺說著話,我去去就來。”

走之前還拍了拍裴朗宜的肩。

晉明琢應著,剛目送他出去,便聽裴朗宜問道:“我的呢?”

“你又不科考。”晉明琢想都不想地說。

“你幾歲了?”裴朗宜不甘心地問。

“什麽意思?”

晉明琢聽出了他的陰陽怪氣,擡眼睖他。

“你這態度,我還以為十六歲的你又回來了。”裴小王爺氣性又大,又記仇得很,此時沒從晉明琢這裏討到好處,打算新仇舊怨一起算。

他走到晉明琢一旁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說道:“你蒙人的本事那麽厲害,為何現下又不肯騙我了?”

“你曉得,我這麽喜歡你,稍微給點甜頭就能糊弄過去。”

裴朗宜盯著晉明琢,語氣不善。

晉明琢心中一緊,嘴上卻嗤笑一聲,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我蒙你做什麽,閑的沒事麽。”

“別裝了。”

裴朗宜面無表情,“你蒙我的話自己能數得清嗎?要我從頭開始把我知道的給你列一遍嗎?”

被他瞧出來了,不得不感嘆這人實在該死的敏銳......

晉明琢也不裝了,平靜下來看向他:“我也不能代替十六歲的自己做任何決定,你也曉得。”

裴朗宜自討了個沒趣,端起那杯碧螺春一飲而盡。

在他去拿桌上的茶果子吃的時候,忽聽得晉明琢問:“怎麽看出來的?”

裴朗宜看了她一眼,倒是真不習慣同她和氣地坐在這裏說話。

“我昨晚算了一卦。”

他含糊地說了一句,將那丁點大的茶果子拋進嘴裏。

“算出什麽了?”晉明琢緊張地問。

“大兇。”酥脆的果子在齒間被咬碎,裴朗宜重覆了一遍褂中所言:“謠言四起,飛來橫禍,背叛反水,小人當道。”

他邊說,邊看著晉明琢的一舉一動,卻見她的反應竟比岑伯父還要小,心下了然。

“你知道這些。”

他篤定地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晉明琢聽完倒釋然了許多,她幹脆地承認:“我知道。”

“那麽,發生了什麽?”裴朗宜問。

“我不知道具體是誰,只知道是左都禦史手下的人。”

晉明琢臉色晦暗,仿佛回到了那個陰雲密布,大雨連綿不絕的時候。

“他藏的極深,但定然參與了治水的重要決策,先是勾連戶部,昧下了許多的銀錢,致使修壩的銀子有缺口。但大雨迫在眉睫,岑大人不得不先想法子湊錢,想著之後再細查,但那人見一計不成,又偷梁換柱,動了修壩的材料。”

裴朗宜呼吸一滯。

瞧著晉明琢艱難地攥著桌角,用力到指尖發白地澀然開口:“材料以次充好,修出來的水壩怎麽可能抵擋得住幾十年難遇的大水。”

晉明琢閉了閉眼,還是沒忍住,淚在眼眶裏打轉:“水瀉千裏,橫屍遍野。”

“岑伯父......被前一日還在讚揚他的百姓,活活打死了......”

裴朗宜眼眥欲裂,雙眼瞪得通紅。

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地低著頭。

晉明琢不知該如何開口。

應該說點什麽的,她想,她畢竟經歷過一次,又比他大一些,面對面前這個尚且年少鋒芒畢露的,聰明又沒受過什麽挫折,以為一切盡在自己掌握的,活得如同人生贏家的,她未來的夫君,她該說點什麽的。

她總得肩負起一個大人的責任。

只是......晉明琢難過地想,她自己也視這段經歷如夢魘,那歷此劫難唯一立著的人,卻是他。

“別擔心,我......”

她艱難地開口,卻被他地話打斷:“晉明琢,你為什麽不喝這茶?”

他似乎是全然不當回事的,很是好奇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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