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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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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忙碌了一天,兩人都很累,簡單吃過晚飯洗完澡就早早睡下。第二天一早到街上買了些水果去鄉下看望奶奶。

要先坐二十多分鐘的大巴到鎮上,然後再趕摩的進村,摩的沒有擋風,跑起來簡直要命,沈洲怕冷,出發前翻了只絨線帽戴上,宋涸又給他遞了條厚實的圍巾。

他全身上下裹得只露出一雙眼睛,衣服堆在關節處不活動,走起路來很笨重,宋涸笑話他像個球,看他背影緩慢挪動,身形跟企鵝一樣微微搖晃,被樹枝絆到還差點摔了一跤,心裏又莫名覺得有些可愛。

鄉間的路都很狹窄,彎彎繞繞的,環著種糧食的田土,零星坐落的瓦房飄著炊煙,山坡上偶爾跑過牛羊,遠山重疊處霧霭茫茫,空氣很清新,是露水打濕植物的味道。

沈洲坐在摩的的最後頭,縮在宋涸背後擋風,眼睛望著路邊的景象,有一點恍惚。

他七月份來過這裏一次,也是坐的摩的,為了給宋祁的葬禮幫忙。老師在縣裏的房子實在太小,沒有寬敞的院壩,葬禮是在鄉下老家舉辦的。那時還是盛夏,田土和山脈綠油油的,天空和海蔚藍一片,他站在樹蔭的陰涼處註視老師的遺像,背上熱得冒汗,心裏卻涼颼颼的。

而今那棵庇蔭的大樹早已光禿禿了,他從摩的上下來,搓了搓戴著手套的雙手,餘光瞥見宋涸付錢的手指指尖泛紅,他把手套摘下,趁著上面的體溫尚未散盡,一把塞進宋涸手裏,自己把光裸的雙手插進衣兜。

走進院子,偏屋的大黃狗比上次見時老了許多,吠聲沙啞,依舊氣勢如虹。老房子還是一個樣,長滿苔蘚的黑瓦泛著青色,石壁上爬著不知名的藤蔓植物,葉子雕落只剩下纏繞的根莖。

竈房屋頂的煙囪熏得漆黑,從口子裏吐出連綿的白煙,被冷風撕扯著很快消散。

奶奶已經吃過早飯,在給圈養的豬崽煮飼料,聞聲出來迎接,皺紋橫生的臉龐連笑容都像皮膚的褶子。

“乖孫子回來啦。”

奶奶佝僂著身子,擡起雙手只能夠到宋涸的手臂,笑著說他又長高了不少、身子也結實了不少,笑著笑著開始低頭抹眼淚。宋涸用指尖輕輕拭去她的淚花,帶著沈洲體溫的手套包裹著手指,布料觸到的滾燙熱淚如短暫的火燒,很快被風吹涼,微末的濕意也紮得人心驚肉跳。

沈洲上前問候奶奶身體怎麽樣,奶奶連聲說著“我很好、我很好”,枯槁的雙手拉住他一再感謝,說謝謝他幫忙照顧宋涸,又是資助又是租房,幫了這麽多忙,他們祖孫倆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報答才好。

沈洲安撫奶奶說沒事,讓她保重身體最重要。

寒暄過後踏入堂屋的大門,放下提著的水果觀望一圈。室內和室外一樣破敗,老人家最得意的二兒子因救人落水逝世,大女兒和三兒子忙著給自己的孩子攢錢買房,顧不上這間老宅和落單的母親。

為數不多的家具全部褪色陳舊,視野裏沒什麽鮮艷的亮色,墻壁上滿墻的獎狀證書也都泛黃落灰,幾乎全是宋祁的,從小學一年級到大學畢業,還有市上頒發的見義勇為獎。電視櫃上擺著一大口袋的藥,老人家一身病痛,上次在林港市住院有所緩解,但不能斷藥,這些藥物的費用原本由就近教書的宋祁擔負,宋祁死後,遠在外地務工的大女兒和三兒子不得不接過擔子,為這筆多出來的分攤支出吵得不可開交。

夾雜在各種獎狀之間的還有一篇新聞的截圖打印,套了塑封,擺在見義勇為獎的旁邊,新聞上說的是六月末的某天早上,海汀縣港口有一名十五歲的女孩因抑郁癥跳海自殺,路過上班的宋祁目睹後毫不猶豫下海救人,最終在消防人員的全力營救下,小女孩成功獲救,見義勇為的宋祁體力不支,眼看就要抓到救生圈,卻被突然襲來的海浪裹挾,卷進深海,慢慢飄遠,直至沈沒。

而堂屋正中央的墻壁上,宋涸爺爺的遺像下面就是徐一玲和宋祁的遺像,沈洲的目光不斷掃過,卻不忍細看。

宋涸靜靜端望著父母的臉,原地站了許久,然後挨著沈洲坐下了,打開了電視機,調了幾個頻道都覺得沒意思,想進竈房幫奶奶燒火,被奶奶趕出來了。

兩人待到中午,天氣稍微晴了點兒,出了些太陽,可惜陽光沒什麽溫度,出門還是冷。他們上奶奶的菜田裏摘了些應季的蔬菜回來,宋涸掌勺要給奶奶露一手。

他的廚藝精進了不少,從一開始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連床都不會鋪,到現在家務活幹得一樣比一樣好。

飯桌上奶奶誇得很大聲,有意要說給遺像上的宋祁和徐一玲聽,說孫子長大了,懂事了,又紅著眼眶說怪讓人心疼的。

農村的柴火飯很好吃,沈洲吃得很飽,兩人幫忙洗完碗說要走,大年初一再過來拜年,奶奶想留兩人過夜,他們怕奶奶整理被褥鋪床很麻煩,一再推脫,最終說不過老人家,答應留宿,晚上睡一張床。

現下不是農忙的季節,兩人下午沒什麽事可做,宋涸帶著沈洲四處轉了轉。

房屋背後有一條匯入大海的小河,岸邊栽了很多果樹,宋涸指著其中一棵高大的橘子樹,跟沈洲說起自己小時候的事,說某年上小學放假來奶奶家玩,橘子樹結得很好,他饞樹頂上黃得發紅的大橘子,爬上樹去摘,結果樹枝太細承受不住他的體重,斷了之後把他摔進河裏,他掙紮半天才發現水深湳諷只到腰部,自己站起身灰溜溜地走出來了,褲兜裏還倒出一條拇指大的小魚。

沈洲聽得發笑,問他:“你小時候皮的沒少挨打吧?”

宋涸微微仰頭迎著日光,臉上難得有點笑,聞言猛地壓下嘴角,沈默了一會兒,才搖頭說:“沒有,從來沒有。”

以前犯錯,徐一玲最多會口頭上說說他,至於宋祁,那是完全不管的。

父愛的範圍界定很模糊,宋祁對宋涸的造作全盤接收,給出的溫柔無限廣博。宋涸不知道自己跟他班上的同學有什麽區別,不摻雜束縛的愛總覺得差了點什麽,拜佛都得燒點香爬點山路,宋祁卻不一樣,他毫無索求,讓宋涸感覺自己自由過頭,像個四海為家又無家可歸的人。

小時候感知遲鈍,還在慶幸宋祁慈悲為懷,幾乎從不打罵。越長大越敏感,想要激起憤怒和苛責來證明自己的確有被在意、證明自己得到的父愛並不比別人單薄,可惜宋祁臨死前留給他的最後印象都還是笑著摸摸他的頭,誇他是個好孩子。

——他算哪門子的好孩子?逃課打架早戀喝酒……只差沒殺人放火危害社會了。

身為徐一玲和宋祁的兒子,他更像是徐一玲的附屬品,宋祁給的那點愛也是從徐一玲身上分來的,他愛屋及烏,又做不到像對待妻子那樣給予兒子純粹而深刻的愛。

陽光並不溫暖,但看著金燦燦的,打在宋涸的臉上,像鋪了層透明薄紗。沈洲看著他迎光的側臉,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孩子得到的家庭教育異於常人,他父親可是宋祁,別說挨打了,估計挨罵都很少。

一路走走停停漫無目的地轉悠到晚上,兩人吃過晚飯陪著奶奶看了一個小時的電視,又早早地睡下了。

奶奶給他們鋪的是一張寬敞的雙人大床,宋涸和沈洲背對背躺著,商量著過幾天去墓園裏看望宋祁和徐一玲。

鄉村的夜晚靜悄悄的,偶爾有兩聲遙遠的狗吠,屋子裏關了燈伸手不見五指。沈洲感慨了一句:“我的稿子落了兩天進度了,明天再不補就來不及了……”

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宋涸翻來覆去睡不著,聽著沈洲的呼吸聲睜大雙眼望向天花板。奶奶鋪了兩床被子,厚重地積壓在身上,體溫被結塊的棉花牢牢鎖住,反而覺得有點悶熱。

他翻身面朝沈洲的背影,窗戶的簾子沒拉攏,被風吹開一點,透進來一線微弱的夜光,他看見沈洲蓬松的頭發和露出被子一截的脖頸。

空氣裏飄著淡淡的洗發水味道,是昨晚在家裏拿沒用完的洗發水洗的,兩個人用的是同一瓶,如出一轍的石榴花香味。

那片裸露在外的皮肉很光潔,看起來十分柔軟,宋涸忍不住湊近了些,看到他細軟短淺的發茬,有種想要伸手輕輕觸碰的沖動。

翻身時被子掀起或大或小的空隙,漏進來幾縷冷風,他又覺得有些冷了,不斷往沈洲那邊溫暖的領地挪動。

這還是頭一次這麽近距離且長時間地觀察他,宋涸腦子裏又莫名蹦出不少夢境裏的畫面,全是他柔軟白皙的皮膚,以及他粗糙的指尖劃過那處時帶起的麻栗觸感。

又覺得熱了,從被子裏伸出雙臂來透氣,手掌是冰涼的。

透了會兒氣又覺得冷,雙手縮回被窩,貼近暖烘烘的沈洲的背,一會兒又覺得熱,熱了又覺得冷……如此往覆,宋涸感到失眠的煩躁。

到底要幹什麽?他問自己。

兩手空空,捏成拳又松開,總覺得做什麽都不自在,什麽都不做也不自在。

他盯著沈洲的背影看了大半夜,最終轉過身背對,陷入不安穩的、遲來的困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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