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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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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從奶奶家回到縣城後沈洲就開始生病,感冒發燒流鼻涕,在診所裏掛了兩天鹽水,回家還得趕稿子,宋涸讓他休息他也不聽,沒精打采地抱著電腦在臥室裏敲鍵盤,感冒藥裏有催眠成分,有次碼著碼著就趴在桌上睡著了,宋涸在屋外沒聽見打字聲,進來一看,他已經睡沈了,手肘壓著鍵盤,在屏幕上打了一長串亂碼。

圈在手臂裏的側臉泛著低燒的紅,嘴唇蒼白,眉頭微皺,睫毛一顫一顫。

宋涸伸出手去探他的額頭,熱得像個暖爐,睡著的人覺得額頭被冰刃劃了一下,瑟縮著往後縮了縮。

宋涸一到冬天就手腳冰涼,怎麽捂也捂不熱,觸到他發燙的皮膚竟暖和到舍不得離開,指尖滑過額頭的碎發又流連臉頰,忘了自己應該叫醒他。

沈洲夢到無數冰刃往自己臉上撲,絲絲的涼意似乎想要鉆進他皮膚的毛孔,他一邊後退躲閃一邊被浪潮往前推,最終不敵嚴寒渾身凍僵,然後猛地睜開眼,被近在咫尺的一只大手嚇了一跳。

“臥槽!”他身體後仰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

宋涸急忙拽著他手臂把他拉住了,厲聲呵斥他:“你趴在這兒睡覺是嫌病情不夠嚴重嗎?”

“眼皮一合不知怎麽就睡著了。”沈洲重新坐穩了,尬笑道,“現在徹底清醒了,你去忙你的吧,我繼續寫……”

一邊說話一邊將視線轉向電腦屏幕,看到滿屏的亂碼時戛然而止,這下更精神了,手忙腳亂地開始翻找之前碼好的內容,嘴裏嚷道:“啊啊啊我摁保存沒?”

宋涸看他刪完亂碼又開始鉚足精神趕稿子了,說了句“想睡去床上睡”就轉身走了,坐在客廳沙發上掏出手機約蘇茜他們打游戲。

他實在閑得慌,回海汀以後也想過出去找兼職,但是小縣城沒有多少短期兼職的工作,他又包攬了一日三餐和家務,閑暇時擺弄手機——除了打游戲,還會悄悄追更綠洲的新書。

高中時候要好的哥們兒也在群裏約他上網吧或者玩桌游,他現在覺得那些都沒意思了,賺不了錢總不至於還出去大手大腳地花。

他覺得之前做的那個夢盡管很荒誕,但有一點無比真實,就是富二代的生活的確令人艷羨。雖然他這輩子跟富二代沾不上邊了,至少也不用沈洲玩命工作掙錢,那人明明是個懶散的,身體又差勁,最好一天天沒事兒幹就逗逗貓看看書,過得輕松自在。

沈洲的病拖了整整一周才徹底好透,他們是在一月末去看望宋祁和徐一玲的。

那天飄小雪,墓園在沿海的一座山坡上,視野很開闊,可以望見無邊無際的大海。

墓園的價錢可不便宜,徐一玲喜歡海,死後盡管負債累累,宋祁也還是咬牙買下了這塊墓地。三年後,宋祁在上班途中救人逝世,他的英雄事跡當時還上了市新聞,間接給海汀一中添了不少光,校領導特地劃出一筆撫恤金額外用於喪葬事宜,讓他們夫妻二人相依相偎永不分離。

海汀的冬天不常下雪,因此這個早上格外冷,道路濕漉漉的,走路有些打滑。細小的雪花飄進圍巾緊貼下頜,撣又撣不掉,很快就化了,洇濕的部分咬著皮肉,要好一會兒才能被體溫烘幹。

沈洲縮著脖子哈氣,跺了跺凍僵到失去知覺的雙腳,跟著宋涸踏進了墓園。

一座座排列整齊的墳墓構成低矮的小城,大理石碑刻著生辰和姓氏,黑白照片上一張張鮮活的臉孔大多面帶笑容,平靜且坦然地註視著面前的一切。清晨的霧還未散盡,四下闃靜,盤山公路偶爾響起汽車鳴笛,風吹過光禿禿的樹枝,鞋底踩碎枯枝的哢擦聲顯得格外蒼涼。

偶爾撞見的掃墓人都低垂著腦袋,腳步滯緩,像飄蕩的游魂。

一路來到宋祁和徐一玲的墓前,照片上的人對著他們笑,還是記憶裏的模樣。

墓碑前擺著兩束枯萎的菊花,花瓣的顏色還很鮮艷,估計也才兩三天,堆滿的貢品是各式各樣的水果,果實已經蔫了,橘子幹癟,蘋果皮呈現腐敗的褐色。

“爸、媽,”宋涸輕聲說,“我來看你們了。”

手掌拂過大理石碑,觸感是一種鈍性的、深入骨血的涼。照片上的兩人還是對著他笑。

沈洲凝視著照片上宋祁的臉,那種微風和煦的笑容很少從旁人的臉上看到,唯獨他笑起來毫不具備攻擊性,沒有企圖,福澤萬物。

遇見宋祁以前沈洲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為什麽活著,宋祁死後一切又回到原點,他對自己的生死沒所謂,可以擺爛到咽氣,一言不合就暴斃——只是這世上還有個宋涸。

沈洲是個沒根的藤蔓植物,需要支柱,用以在失重的漂浮中找到落腳點,知道自己有必要活著。

現在宋涸就是那個支柱……至少現在是。

“老師、師母,”沈洲微微欠身,“新年好。”

話音落後只有風在耳邊呼嘯,他拍了拍面前宋涸的肩,突然想抽根煙。

他買的煙一盒大多只能抽一根,放久了會變質,扔了以後會再買一盒放在身上備用。他的手剛伸進內襯的衣兜,就聽見有腳步聲漸行漸近,起初並未在意,以為是哪個掃墓的人正巧也要到這邊來。沈洲把煙含進嘴裏正準備掏火機點燃,腳步聲卻在不遠處止住了,他擡眼隨意一掃,同一時間宋涸也轉頭看去,幾步開外一個小姑娘捧著一束菊花獨自站著。

小姑娘十五六歲的樣子,披散著長發,裹著厚厚的棉襖,顏色灰重的線帽和圍巾之間夾著一張憔悴蒼白的臉。看到二人時,也不知是驚喜還是驚嚇,她的雙眼微微瞪大了。

沈洲和宋涸都見過她,在宋祁的葬禮上。

她是當初被宋祁救下的那名輕生女孩。

聽說是家裏的獨生女,從小被寄予厚望,各種高強度的壓力和不近人情的父母讓她患上了抑郁癥,高中休學了,六月末的某天突然想不開,在港口跳海自殺,最終被救下。

看到宋涸與宋祁相似的臉龐時,小姑娘反應遲鈍地退卻了一小步,緊接著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快步走上來了。

她徑直來到宋涸跟前,因身高原因需擡起頭仰望宋涸,慢吞吞地說:“你回來了,我之前去你家找過你……但是你不在。”

對於宋祁的死,宋涸知道面前這人其實也很無辜,但他實在做不到心裏一點都不怪罪,他極力克制住自己的眉頭不要皺起,盡量把語氣放得柔和,問她:“有什麽事嗎?”

小姑娘猶豫了一會兒,手裏的菊花都被手指攥折了,耷拉在手背上隨風晃動。她飛快低頭瞥了眼墓碑上宋祁的黑白照片,咬了咬嘴唇,說:“有件事,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你……爸媽讓我別再摻和了……但我覺得,還是讓你知道比較好……”

說完又連忙補充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話:“其實也沒什麽……不,應該很重要。”

宋涸的眉頭還是不受控制地皺起來了,不想聽她自言自語地繞彎子:“到底什麽事?”

不知是話題比較沈重還是她說話本身就斷斷續續的,宋涸聽得有些費勁:“你父親……當初救我的時候其實是抓住了救生圈的……但他……最終放手了……”

把斷續的話語組合成完整的句子,還要在腦海裏捋上好一會兒,宋涸一動不動地沈思,試圖理解她說的話。

但腦子好像被凍僵了,怎麽也處理不動收到的信息,像高中時的早讀,一首詩在嘴裏遛了幾十遍,腦子卻始終空蕩蕩的,一點沒留下痕跡。

“……什麽意思?”他楞楞地問。

“他、他本來可以獲救的……”

“你說什麽?”身體先於思維做出反應,宋涸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領,生怕她撂下話就跑掉一樣,急需她立刻解釋清楚,“他難道不是因為體力不支才被海浪沖走的嗎?”

沈洲把嘴裏的煙拿出來往衣兜裏一塞,上來扣住了他的手,說:“宋涸,別這樣,松手。”

宋涸手上的力道漸漸松了,但眼睛仍緊緊鎖住小姑娘,小姑娘受到了驚嚇,手裏的花掉到了地上,強作鎮定地搖頭,說:“不是的,雖然大家都這麽說,但我離他很近,我看的很清楚……”

言外之意,宋祁並非死於體力不支或者海浪席卷,他死於自殺。

沈洲瞧見宋涸的身形晃了晃,趔趄的腳步把地上的菊花踩得七零八落,他扶著宋涸的背,沖一旁的小姑娘點了點頭,說:“抱歉,天太冷了,你先回家吧。”

小姑娘轉身就跑,跑了兩步突然頓住,回頭朝這邊鞠了一躬:“……謝謝,對不起。”

然後漸漸走遠了。

宋涸推開了沈洲的手,回過頭盯著宋祁的墓碑看了半晌,不知想了些什麽,又側頭看了眼徐一鈴的墓碑,短促地笑了一聲,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回走。

沈洲想說些什麽,在肚子裏搜刮了一番也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得亦步亦趨地跟著宋涸。宋涸一言不發地埋頭前行,沿著盤湳諷山公路一路往下,走得太快了,沈洲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走一段距離又要小跑幾步才不至於落太遠。

沈洲對宋祁自殺這件事並不十分驚訝,反而有種後知後覺恍然大悟的感覺。

畢竟當年可是見過宋祁醉酒後喊著徐一鈴的名字往海裏沖的情形,沈洲費了好大勁才把他從海裏拽上來,渾身濕透了把他送回家,為此重感冒差點命喪黃泉,被千裏迢迢趕來探望的陸以青罵了句不惜命。

但是怎麽說,大家對英雄英勇就義的故事更加喜聞樂見一些,好像輕生就配不上英勇二字似的,於是自然而然地就接受了“宋祁體力不支被海浪卷走”這個結果,反正人都死了,是主動還是被動對他們來說不那麽重要,讓宋祁成為徹頭徹尾的大善人有什麽不好。

從始至終知道真相且真正在意的人只有那個被救的小姑娘,自殺未遂卻親眼目睹救她的人自殺,想必受到了不小的沖擊,才會對此耿耿於懷。

至於宋涸……宋涸是怎麽想的呢?

大概會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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