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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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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沈洲結完賬走出面館,雨還沒有完全停,門口的宋涸正把手機揣回衣兜,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沈洲以為他在看時間,問了句:“很晚了嗎?”

宋涸搖了搖頭:“不急,可以再坐會兒,等雨停了再走。”

“不等了,住處離這兒挺遠的,”沈洲邁步跨進了雨裏,“這段時間你住在醫院還是哪兒?去把行禮收拾了,直接搬去我那裏。”

雨是稀稀拉拉的,落在臉上涼絲絲軟綿綿,估計一會兒就該停了。

二人一道往醫院走,也就十來分鐘的路程,要拐兩個街角,再過一個斑馬線。

宋涸起初走在沈洲後頭,拐過第二個街角時不知不覺到了他前面,沈洲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實在無法忽視他那將近一八五的個頭。

什麽時候長這麽高了?

他忍不住想,印象裏的宋涸還是十五歲那會兒初中剛畢業的小屁孩兒一個,低頭時首先看到他那一叢看起來很好摸的黑亮頭發,跟他說話時要彎下腰去看他的眼睛……沒想到短短三年,宋涸已經長得比自己都高了。

流逝的車燈和店鋪的彩燈在地面水窪裏交錯拉長,天色很昏暗,月亮還沒有從散開的烏雲裏透出光來。在斑馬線前等紅綠燈的幾十秒裏,雨終於停了,沈洲站在宋涸的右後方,盯著跳躍的紅色數字短暫放空。這時候的大腦幾乎不處理紅綠燈以外的任何信息,因此餘光裏看見宋涸的側臉,才會在某個瞬間缺根筋似的以為,宋祁老師忽然回來了。

父子倆正臉有四五分像,最像的其實是臉部輪廓和鼻梁,看不清五官的任何角度下都能夠高度重疊,側臉就更容易混淆。

綠燈亮了,人群開始流動,宋涸往前走,二人的距離拉大,側臉變成後腦勺。他的脊背是挺直的,步子散漫,有股橫沖直撞的勁兒,這點跟宋老師尤其不同,後者永遠不疾不徐,謙讓和藹,處處透著股歲月靜好的氣息。

沈洲提步跟上宋涸,腦海裏突然閃過他在宋祁葬禮上的模樣,紅著眼眶低著頭無聲掉眼淚,跟自己說話時側著腦袋不肯對視,頭一次把“謝謝”這兩個字說出口,聲音悶悶的,分別時還知道叫自己少抽點煙。

難以想象那件事就發生在一個半月以前,這期間他一個人處理完了親戚的欠債、幫他奶奶搬家、給奶奶辦理住院、轉院後又一邊兼職工作一邊照顧奶奶。……的確長大了,沈洲望著那人的背影暗暗想,不僅僅是身高上的變化。

宋涸的行李的確在醫院,總共也就幾件換洗的衣服和簡單的洗漱用品,他兼職的便利店就在醫院附近,一天要跑四五趟來回,睡就睡在病房裏,多數時候趴在床邊,運氣好些有閑置的折疊病床可以躺一躺。

沈洲幫忙請了護工,奶奶已經睡下,老人家沒什麽大毛病,就是支氣管炎、咽喉炎、高血壓、低血糖等等,各種小毛病一起發難,小縣城的醫院拖啊拖的,這個好了那個又犯了,情況反而嚴重,這次轉院後再調理兩周差不多就能出院了。

沈洲的工作基本不需要出門,也沒考駕照,所以沒買車,帶著宋涸回家需要坐半個小時左右的地鐵,緊趕慢趕的,二人到家時將近十一點了。

摁開玄關的燈,熟悉的小身影喵喵叫著撲上來蹭他的褲腿,意識到他身後跟著一個陌生生物,小家夥又連忙湊上去細細嗅聞。

宋涸接過沈洲遞來的嶄新拖鞋,看著一旁還沒自己一只腳大的小毛團,擡了擡眉毛問:“你養貓?”

“領養來的,”沈洲把鑰匙隨手扔在鞋櫃上,一邊換鞋一邊道,“名字叫呼嚕。”

“呼嚕?”

小貓是只玳瑁,毛色雜亂,像一小塊發了黴的面包,但性格很溫順,一點兒也不認生,很快就對著第一次見面的陌生生物翻肚皮,貓如其名地打起呼嚕起來。

“先去洗澡,”沈洲指了指衛生間,又指了指左手邊的臥室,“你睡這間。我一個月前搬進來的,房東才打掃過,很幹凈。”

學校附近的租房都不便宜,這間兩室一廳的屋子面積緊湊,好在該有的都有。

宋涸彎腰擼了一把貓頭,把行李放進臥室,找了換洗的幹凈衣服去洗澡。

沈洲翻出一套未拆封的被褥扔在宋涸臥室的光板床上,想了想,還是留著讓他自己鋪好了。

這幾天都在醫院裏忙,給宋涸奶奶辦完轉院手續又去請護工,舊坑拖欠的番外還沒開頭,新坑預留的存稿已經用得差不多了,再不碼點字,哪天因為點什麽突發情況又耽擱,連載的小說可能要斷更,全勤得泡湯。

看來今晚不用睡了,待會兒洗完澡得熬個通宵。

沈洲煩躁地抓了把頭發,還是想偷會兒懶,癱倒在沙發上,想著趁宋涸洗澡的空檔先小憩一會兒。

沈洲對工作一直挺佛系的,之前寫的幾本小說賺了稿費又賣了影視劇的版權,已經足夠他在這座二線城市裏滋潤地擺爛好些年了,但那筆錢壓根兒就沒捂多久,其中有一部分用在宋老師一家身上,兜裏也沒剩幾個錢了,而他還得賺夠宋涸大學期間的學費和生活費等等,不能讓他餓著凍著……就跟養兒子一樣。

確實,沈洲今年已經二十八了,他這輩子不指望能結婚生子,宋涸比他小十歲半,年齡差再翻個番,興許還真能拜個幹爹幹兒子什麽的,這樣有了名分牽系的資助,雙方都能心安理得一點。

自己也能名正言順地管教管教宋涸那小子,告誡他要好好學習,別讓大家擔心。

宋祁無疑是個好老師、好丈夫,卻不見得是個好父親,他的性格太過柔和,心思又完全放在徐一鈴身上,宋涸一直處於毫無管教的溺愛之中,幾乎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何況宋涸最重要的成長階段也因為他媽的病情被家人忽視了個徹底,種種原因,導致這小子從小到大就跟放養的一樣,性格潦草,自由恣意,同時也陷於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迷茫。

亂七八糟地這麽想著,沈洲到底沒能睡著,呼嚕吃飽喝足跳到他胸口,壓得他有些喘不上氣,卻懶得伸手撥開。

疲憊的無力感席卷而來,這幾年似乎從來沒有好好睡過一覺,不知為何,今天尤其累。

他終於要把宋祁老師留在這世上的事物都安排妥當,心裏卻始終空蕩,一個人待著什麽也不做的時候,像被無數條蠕動的蟲穿心過肺,身體被嚙食殆盡,剩下薄薄的一層皮肉還在粘連著世界的感知。

耳邊嘩啦啦的流水聲驟然停止,宋涸已經洗完澡,穿著寬松的T恤和棉質的短褲從浴室裏出來,一眼就看見沙發上四仰八叉躺著的沈洲和他胸口上的貓。

“睡著了?”宋涸看他閉著眼睛,走上去輕輕踢了踢他的小腿,“睡了還是死了?”

沈洲睜開眼睛瞪他一眼,累得不想跟他廢話。

“吹風機在電視櫃中間的抽屜裏,”沈洲把胸口的貓挪開,起身,有氣無力地往浴室方向飄去,“不要濕著頭發睡覺,小心面癱。”

客廳裏很快傳來吹風機的嗡嗡聲,沈洲想拖延趕稿的時間,洗了二十多分鐘的澡,等出來時,宋涸房間的門仍大敞著,燈也大亮,屋裏時不時響起床板咯吱的哀叫聲。

沈洲擦著頭發走過去,倚在門邊看宋涸正跪在床上大戰四件套。

多大的事兒都遇過了,能搬家能兼職也能照顧奶奶,卻還是不會鋪床。

“很吃力?”沈洲問他。

宋涸無視掉門口的人,繼續低頭找被單的對角。

沈洲又問:“我幫你?”

宋涸眼都沒擡:“不用, 馬上就好。”

“馬上十二點了,床板再這麽咯吱下去,鄰居可能要投訴我擾民。”

宋涸在被單裏抻被芯的手頓了頓,很快把手拿出來,徑直去找被單側面的拉鏈。

看他嘩啦一聲把拉鏈拉上,看樣子今晚就打算蓋著這個被芯扭成基因鏈一樣的被子將就了。

求個助像要他命一樣。

沈洲嘖嘖一聲,也不動手,指揮他把被芯取出來,重新對折找到對角塞進被單再牽著其中兩頭抖開,被子總算平整了。

宋涸倒是能睡個好覺了,沈洲折騰了一天,還是逃不掉坐在電腦面前熬夜碼字的命。

幾年前寫的第一部原創長篇小說《梨子與夏》賣了影視劇的版權,電影去年夏天殺青,審核了近一年,今年秋季排片上映,宋涸答應了讀者要在上映前寫幾篇番外預熱慶祝,算算日子,離約定的放稿時期已經很接近了。

今晚就把這個搞定好了。

《梨子與夏》講的是一位名叫唐生的歌手為了創作一張關於“夏天”主題的音樂專輯,在好友張懷的幫助下付費入住了鄉村一戶梨姓人家家裏,為了感受最接近原始的夏天氣息,唐生展開了為期兩月的田園生活體驗,期間結識了放暑假在家的梨家小孫子梨榕,來自不同世界的兩個人在朝夕相處中互相吸引的故事。

小說屬於同性題材,原本是開放式結局,電影為了過審做了很多修改,結局也改成了BE。沈洲對此無話可說,也只能盡力把番外寫得甜一點。

筆下的角色有他們自己的人生,即便沈洲是作者,也無法讓唐生和梨榕跨越梨家淳樸的世俗觀念,給他們一個萬事圓滿的happy ending。當初的開放式結局已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收尾,此刻也只能依靠if線的設定編織一個無視現實背景的甜蜜謊言。

夜的寂靜像流水一樣,如有實感,攀附在沈洲的背脊、手臂和心口,屏幕上幽幽的光隔著另一道世界。熬夜會流失健康,沈洲的指尖跳動,鍵盤聲劈裏啪啦,像子彈不斷穿透身體,他以血肉來構建主角們的一夜“好夢”。

早上六點,沈洲叉掉碼字軟件合上電腦,看了眼窗簾縫隙裏漏進來的光束,慶幸自己沒有因熬夜猝死,成功見到了第二天的太陽。

正當他走出臥室在客廳冰箱裏覓食的時候,宋涸房間的門哢噠一聲開了。

沈洲啃著一片面包轉身看去,有些意外:“起這麽早?”

宋涸的T恤睡得皺巴巴的,頭發翹了兩綹,站在門口皺眉反問他:“你一夜沒睡?”

“你怎麽知道?”沈洲又咬了一口面包,疑惑的同時突然反應過來了,“鍵盤聲吵到你了?”

“不吵,但是能聽見。”宋涸往衛生間走,新的洗漱用品沈洲早已備好,他只需擠出牙膏接水刷牙。

沈洲等他漱完口才接著問他:“起這麽早,不再多睡會兒?”

“還要去便利店兼職,我搬過來的事奶奶也還不知道。”

“兼湳諷職辭了吧,要找也找個離家近點的,早上可以多睡會兒。”

宋涸擦臉的動作頓了頓,被“家”這個詞刺到了,完全陌生的環境和談不上熟悉的人,通通都跟他對“家”的認知相去甚遠,讓他的心裏產生了些微的別扭。

但他覺得這種別扭很矯情,不便於宣之於口,於是搖了搖頭,進了臥室換完衣服準備出門,見沈洲還在望著自己,只得駐足說道:“我晚上會回來睡的。”

沈洲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意思是中午不回來,早午晚飯都在外面解決,就當這裏是個旅館。

沈洲對此並不讚同,叫住了換鞋的宋涸,正色道:“去把兼職辭了,我有別的工作給你做。”

這回不是提議,有點下達命令的意味了。

宋涸聞言有些不高興,想說憑什麽聽你的,又覺得自己吃他的住他的用他的,寄人籬下,還真得憋一憋這口氣。

他把穿好的鞋子蹬開,一臉不情願地擡頭去看沈洲,嘴裏卻說:“什麽工作?”

沈洲慢悠悠嚼完了嘴裏的面包片,坐在沙發上翹起二郎腿:“買菜、做飯、洗衣、洗碗、拖地……等等。”

宋涸越聽臉越黑,最終氣笑了,彎腰把蹬開的鞋找回來重新穿上:“意思是要我給你當保姆?”

“我資助你,你得保證我不會熬夜猝死、餓了不會只有面包吃,”沈洲打著商量,“時間也不用太長,就到你開學為止,大概也就半個月,這半個月的工資抵消你大學四年在這兒的租住費,很劃算吧。”

宋涸不為所動,指尖翻動開始系鞋帶:“你也看到了,我連鋪床都不會。”

沈洲不以為意,篤定道:“你總要學會。”

宋涸把鞋帶系好了,轉身開了門,沈洲以為這事兒泡湯了,卻聽他說:“我得去醫院跟奶奶說一聲。”

大門關上了,屋裏一時陷入安靜。

若非自己再不立馬睡一覺很可能就要在馬路上栽一跤,沈洲也想跟著宋涸去一趟醫院。

缺一個洗衣做飯的保姆是其次,這麽些年沈洲一個人不也過來了。只是宋涸身邊不可能永遠有人陪,不可能永遠有人照顧,宋祁和徐一玲沒教給他的事,他自己總要學會,大到搬家看病,小到鋪床洗衣,又不是富二代,總歸還得親力親為。

沈洲給呼嚕添了新的糧水,踱回了臥室,他現在眼睛脹痛腦袋混沌,只想倒頭大睡特睡。

夢裏泛著虛光,仿佛無端增設的一層濾鏡,高中教學樓產生了傾斜,像隨時要倒塌一樣。

畫面的中央是宋祁的臉,站在講臺上沖他笑,誇他的文章寫得好,要他繼續努力,祝他將來鵬程萬裏,扶搖直上。

他看見夢裏的自己從座位上站起來,周圍的同學因虛光而面容模糊,所有人的目光都註視著自己。

他聽見夢裏的自己說,可是老師,爺爺說我寫的東西是一通狗屁,他要我輟學跟爸爸一起去打工,他說我是拖累,是父母不要的孩子。……

然後沈洲就被一連串的消息提示音轟炸醒了,他惺忪地睜開雙眼,還是覺得眼眶酸脹發澀。

沈寂了好幾年的高中班群突然燒開了水,群裏的消息如不斷升起的氣泡,沈洲花了好些時間才翻到最頂上,上一次班群炸鍋還是四年前,班長聽說宋祁老師的愛人患了癌,特意表示了關心,後面跟著一長串+1來的千篇一律的慰問語。

而最頂上的一條新消息依然是班長發的,說下下周的周六要舉辦同學聚會,大家各奔東西了十年,約定要在家鄉再碰一面。

沈洲在班級裏一直是微末的存在,上高中時的性格比現在要封閉許多,屬於在各類消息群裏一言不發的挺屍潛水員,他不甚在意地把班群設置成了免提醒,看了眼時間,已經上午十點過了。

拉開窗簾,又是陰雨綿綿的一天。

不知道那小子有沒有帶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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