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三十三章 《萬艷書 貳 下冊》(9)

關燈
第三十三章 《萬艷書 貳 下冊》(9)

三十二 楚江東

在龍溯三年十一月三日之前,誰也不相信柳家會真正地倒臺。在這之前的任何一天,如果有誰說,柳老爺子和他家那位花花財神要完了,這個人一定會遭到無情的恥笑,還有夜路上一頓令人畢生難忘的教訓——柳家父子甚至都無須親自下令,多的是徒子徒孫們爭相趨奉。長達十幾年時間裏,留門曾一次次被抨擊、被攻訐,督撫彈劾過它,言官糾參過它,但它依然屹立如初。然而這一回,槐樹胡同的柳家大宅卻失去了往昔不可侵犯的威嚴,先是有巡警在淩晨時把守了各門,不到中午,捕快、衙役、兵丁就全來了,不多久,三十來名官員同他們數不清的隨員陸續到來,過得一歇又有人來,一頂呢轎中走下了鎮撫司的馬世鳴。承辦官們立即圍攏前來,“請馬掌爺示下。”馬世鳴舉目望一望高高的門墻,就以十分幹燥又洪亮的嗓音道:“查封家產,造冊呈報。記住了,不許隨意搬動,更不許私匿,誰要是手腳不幹凈,一經發現,與欽犯一同論罪。”

番役們不斷揮舞皮鞭,卻仍舊阻止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閑人推搡圍觀,這一句“欽犯”即刻在人群裏攪起了浪潮,“柳大公子被抓了,柳老爺子也要被抓走了!”

柳老爺子本人卻鎮靜異常。馬世鳴進府時,他已帶著兄弟侄兒在院中迎候,他們身後是大管家,大管家身後又站著十來個二管家,此外還有賬房、跟班、聽差、廚子、轎班、馬夫……烏壓壓一片,跪了滿地。

柳承宗向馬世鳴行過禮,一板一眼道:“內眷不便拋頭露面,均集中在花廳靜候處置。各處倉庫、各房賬目已盤點打理好,來往文書、私人信函也均已整理完畢,請馬掌爺著人過目收取。如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罪員隨時聽候問訊。”

“罪員”二字令馬世鳴微微一楞,但他馬上就“哦”了一聲,“柳承宗,你身上有功名是不是?”

“給大人回話,小的因多年來以民糧船助運漕糧、白糧而略有薄功,司禮監曾向聖上呈報,特賞七品功名。”

“如此,罪名未定之前,你也仍算是朝廷命官,那就起來說吧。”

柳承宗慢悠悠站起身,朝那些摩拳擦掌的書辦和差役們環視一圈,又向馬世鳴道:“抄家本該是肥差,不過這一遭只查不沒[1],竟成了幹差,因此,罪員有心奉送差爺們每人一百紋銀,免得大家手空心慌,讓大人的差辦得不夠漂亮,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好一個柳老爺子!馬世鳴暗暗讚了一句。他經常抄家,見過哭的、號的、喊冤叫屈的、指天罵地的、嚇軟了起不了身的、蹦起來準備要拼命的、吃一口飯砸一件古董的、把姨太太弄到一塊上吊的……若不是親眼看見,他也難以相信那些飽讀詩書的學者們、那些氣焰熏天的偉人們一旦交上了厄運,竟一個個全淪為懦夫和小醜。只有這個柳承宗,他一點兒也不像他該像的樣子——賤民或盜賊,他的樣子竟像是有天地以來就有了他這一門貴族,早已習慣了威勢和榮譽的來來去去,他接得住最高統治者的所有恩典,也隨時準備好歸還一切。

通常,馬世鳴只以兩種心情來看待犯人,那些拒不屈服的——比如詹盛言——會引起他強有力的憤恨,而那些絲毫不反抗的,又會激起他對他們的鄙夷,除此外,很少有犯人觸動他別樣的感受。而此刻,他卻分明替柳承宗生出了一股淡淡的心酸。

馬世鳴無聲地嘆口氣,重新扯開了喉嚨,“老財神發話了,今天辦差的兄弟,每人得一百兩紋銀。”他聽見差役們竭力壓低的歡呼,甚至縱容這呼聲持續了片刻,“諸位留心,別摔碎什麽東西、弄壞什麽東西,登記時別少什麽,尤其別多出來什麽。”

這是在警告辦事人員不許借機破壞,不許亂偷亂拿,也不許放置違禁物品以圖栽贓。柳承宗自然聽得懂,他低沈地謝了聲。

馬世鳴卻不再回應他,徑直就向裏走入。他見過太多了,當一個曾呼風喚雨的人物需要和幾天前抓捕自己兒子的那個人道謝,感謝他即將規規矩矩地把自己的家翻一個底朝天時,局面就已經不可收拾、無從挽回。

柳家被查抄的消息迅速飛傳開來,它爬上人們的舌尖,翻過石頭墻,一階接一階沖上樓梯,滑下窗簾,當它最終抵達槐花胡同的懷雅堂時,就在貓兒姑的老臉上抹起了一重雲翳。

“先別和萬漪那丫頭說,她晚上還有幾個本堂局呢。”

然而留門頭目被拘,震動京華,官場上無一人不對此大發議論。萬漪也是從客人們的談話裏聽見了這一聲霹靂,她連告辭都忘了,離座就奔出。馬嫂子她們來拖她,她掙開她們,籲籲喘道:“你們就扯下我手腳來,我滾也要滾去!”

她的兩只眼珠子像被逼到死角的動物,隨時會撲出來咬人。

馬嫂子望著她們見所未見的萬漪姑娘,遲疑了一下,“好吧,去看看熱鬧也不妨,咱們在後頭伺候著。”

萬漪趕來時,已至夕陽西墜,燈火初明。番役在給柳宅的大門刷貼封條,門外,一條長繩系住了柳家男女,打頭的是一位儀表不凡的老者,面容陰郁又淡漠。

萬漪在那張臉容上隱約辨認出柳夢齋的影子,也就認出了他是誰。驀然間,一段回憶就攀上她心頭——不是她自個兒的回憶,而是書影的;書影曾一遍遍含淚追憶,她怎樣親眼看見詹叔叔被“那些人”押走,她和他之間隔著漫天的風雪。

萬漪的風雪也開始在她周身聚集,令她渾身冰冷、牙齒打戰。“老爺子……”她情不自禁嘶喊出聲,淚水跟著就紛紛迸落。

他立即朝這邊轉過臉——她看出柳夢齋的好耳朵是打哪裏來的,但天太黑,她沒法看清他的表情,也幸好她未能看清他表情,否則萬漪將終身猜測,“他”的父親在見到自己的第一眼時,究竟在想些什麽。

柳承宗隱約聽見了誰在呼喚他,他在擁擁攘攘的人群間捕捉到一位嬌小的靚妝女郎,她無視差役的呼喝、閑人的抱怨,一個勁兒擠來最前面,又緩緩跪倒——他立即就猜到了她的身份。柳承宗扭開臉,臉上毫無表情,仿似這世上既無人可怨,亦無事可哀。

柳府的人被一一帶走,看熱鬧的人墻也隨之一寸寸遠移。等四面都變作了一片布滿腳印和唾跡的空地後,萬漪依然久久地跪坐不起。馬嫂子她們勸了一場又一場,萬漪卻充耳不聞,如木如石。自從柳夢齋與他原配夫人離異後,每當她經過這所宏偉的宅邸外,都會忍不住暢想一番:終有一日,她將被裝點一新的花轎迎入這大門中,迎入她丈夫的家——也是她自己的家。在這裏,他們同偕白首、子女繞膝。眼前,萬漪卻眼看他們的家、他們的婚姻和子女,他和她山盟海誓的每一條出路都被糨糊和封條黏死了。她被隔絕在許諾的未來之外,越飄越遠。直至一道黑影自柳宅的墻外一閃而過,萬漪才被抓回了人間。

“金元寶!”她佝僂的上半身一下子彈起、繃緊,嗓子如用過太久的琴弦,“金元寶!”

那道影子凝滯了片刻,緊接著就直射而來。若非馬嫂子她們從後扶了她一把,萬漪準會被狗兒撞翻在地。

她和它緊緊地相擁,接著他們又同時分開,去望對方的眼睛。他們都在明晃晃的閃動中望見了彼此的心腸——那為了共同的主人而碎斷的心腸。再一次,萬漪抱緊了金元寶,狠狠地哭出來。

他們一樣無處可去,萬漪只能將金元寶領回自己所在的燈火樓臺、銷魂之地。貓兒姑怒形於色,她指罵萬漪中途脫局、慢待客人,接著又歷數她這兩天因為心不在焉而犯下的種種罪狀,“我曉得,花花財神出事,你無心生意嘛。你說你傻不傻,他出事,你正該打起精神來應付生意,趕緊再捉一位大客到手才是。否則唐大爺先一去,柳大少再一倒,就靠你手頭裏這幾簍小魚小蝦,還指望再維持地位?我可告訴你,貴連班新出道的關二姑娘,還有聽鶯閣老三,全是你這樣的甜軟可人兒。咱們槐花胡同撐死了就這麽大地方,一派路子的姑娘至多容一個冒尖,剩下的就全是二路貨!你眼見就能挑大梁了,可別這節骨眼兒上往回打出溜啊!一旦被別人壓過,翻身可就難了……”

她喋喋不休地說著,萬漪卻只神不守舍地回想適才柳家被抄的情形,自己默默淌淚。貓兒姑怒其不爭,愈顯得聲色俱厲起來。萬漪腳邊的金元寶見狀,便朝前一躍,張口吠叫。

貓兒姑被唬了一大跳,更氣得鼻子都歪了,指著金元寶高喊道:“還有啊,你把這條臭狗弄來是幾個意思?好像這種喪家之犬,客人一見,只怕觸了黴頭,躲都來不及!攪到你沒生意做,人都吃不上飯,還顧得了這畜生?”

萬漪好想反駁說,還不滿十天前,金元寶跟著柳夢齋一起來時,你老人家還笑得滿眼尾車路子,撫著金元寶腦袋直誇它多麽漂亮、多麽威風、多麽聽話,比多少人的子孫都強……怎麽一轉眼,它在你嘴裏就成了“臭狗”“畜生”“喪家之犬”?

但她什麽也沒說,她太難過,也太疲憊,而且她還要忙著安撫金元寶,以免它真咬上貓兒姑一口——它可是他的追獵犬,一聲號角響,它就會死死咬住獵物不放。

貓兒姑還待不依不饒,佛兒卻疾步趕出來,她從後挽住貓兒姑,緩聲叫了句“媽媽”道:“姐姐最近走背字,咱也容她緩緩。至於這狗嘛,先收留下來吧,以後再想法子處理,要不姐姐一犯拗,指不定陪它睡大街上去,這怎麽忍心呢?”

“拗?她敢怎麽拗?她就拗到和狗一樣嘴裏長牙,我也掰斷她的牙!”

“行了行了,媽媽就不怕氣壞,可老站在這風地裏,也得凍壞啊。走,我那兒客人散了,媽媽上我房裏喝盅茶暖暖身,祁尚書給我捎了包難得的好茶,一起品品……”

她一廂哄著貓兒姑,一廂就丟給了萬漪一個眼神,叫她偷空走開。佛兒知道萬漪會為此而感激自己的,她也確定自己將從對方的感激裏賺取高額的回報。

萬漪根本不知自己怎麽度過的這一夜,她在床上昏昏沈沈地摟抱著金元寶,淚流個不停。狗兒入睡後不停地做夢,它在夢裏激動地奔跑,又因主人的呵斥而委屈地嗚咽著。

萬漪把臉偎住它熱烘烘的皮毛,終於在不知不覺間睡過去。她掉到了一個空蕩蕩的世界裏,這個世界裏萬物粉碎,只剩下他們倆:一個再也無家可歸的女人,和一條喪家犬。

並不算太久前,萬漪就由前四金剛之一白鳳的遭遇中見識過,什麽叫“墻倒眾人推”。而很快,她發現自己變身為那面墻。

謠言的出處已無從根究,但到處都開始有人說,懷雅堂的白萬漪是白虎星,柳家公子沾惹了她,才會倒運敗家,“嘖嘖,一個人帶倒了一座留門,你說說這煞氣,可了得嗎?哪個男人不要命,敢嘗這個鮮?”

萬漪盡管想到了是宿敵蔣文淑在趁機大發詆毀,卻也不敢去討個公道,連對質一句也沒膽量。只因她本身就迷信甚重,竟也對這無稽之談半信半疑,唯恐是自己坑害了愛人。她滿心憂思,滿腹焦慮,再添上深深的自責之情,長日裏茶飯不思,枯坐流淚,人一下瘦了,眼窩凹下去好深,那股水豆腐似的盈潤之氣大不如前。哪怕上了席面,她也總哭喪著一張臉,常常答非所問,接連開罪了好幾撥客人。而萬漪最初走紅就難以服眾,在花國中根基不穩,一見她落難,一幹大小倌人們紛紛張牙舞爪地跳出來,不管當面或背後,都對萬漪極盡奚落挖苦之能事,甚至還把“牢飯”這不雅的諢號再度提起。“柳大少也糊塗,送上門的牢飯當然是不吃白不吃,可出來了還繼續吃牢飯,擺明了不吉利,這不,愛吃牢飯,索性讓他吃個夠。”

“白虎”“重煞”“牢飯”等惡名纏身,如此一來,哪裏還有生意可做?貓兒姑急得直跳腳,就連馬嫂子一幹服侍的人也因少了賞錢,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說起話夾槍帶棒。萬漪心知肚明,卻打不起精神來計較。她僅有的振作一些、清醒一些的時刻,就是回到佛兒身邊時。她不停追問她:“蕭老板那邊有沒有消息?馬大人怎麽說?詔獄裏頭情形如何?……”

每一次她都哭哭啼啼,佛兒自然是老大不耐煩,但無奈蕭懶童曾很明確地暗示她,在唐、柳兩派決出最終的勝負前,萬漪絕不可脫離掌控。為此佛兒也只得捺下性子,拿些不疼不癢的話來敷衍。萬漪卻度日如年,她四處找柳夢齋那班酒肉朋友們去打聽消息,卻一概吃了閉門羹,想要去“探監”,鎮撫司的詔獄卻遠非刑部的火房可比,怎容她來去自由?門還沒摸著,就差點兒和金元寶一起被番役們當街毆打。

“再他媽來這兒轉悠,辦你一個擾亂治安的罪名!”

他們一人一狗失魂落魄地回了懷雅堂,才走到外廳,便見一夥人“嗡”地擁過來,“萬漪姑娘回來了!回來了!”

萬漪一驚,雖只十來天,她卻覺久已不見這份前呼後擁的熱鬧,定睛一看,方認出這些人都是商鋪的老板和夥計,有綢緞莊的、金銀樓的、首飾店的、車馬鋪的,還有大飯莊的……一人手裏拿著一個賬簿,爭相朝她捧過來,七嘴八舌地說著。

萬漪兩耳裏嗡嗡作響,但也聽懂了,他們都是來收取欠款的。之前她隨柳夢齋一起往各處消遣,一概費用都是掛賬,他有時要結現,老板們都不讓,“別呀,大爺,要是哪裏不合大爺和姑娘的心意,說出來我們改就是!這離三節還遠著,您提什麽結賬?”死擋活攔,生怕他們就此不再光顧似的。然而此一時彼一時,柳家被查抄,這些生意人都怕柳夢齋的掛賬作廢,再加上又聽說他那情婦白萬漪的生意最近也一落千丈,所以誰也不敢落於人後,生怕晚到一步,萬漪就要被其他債主榨幹,竟一齊跑來要結清賬目。

好多天以來,除了震驚與悲痛,萬漪幾乎沒再感受過其他的情緒。不過這一刻,她分明覺出了在血管裏汩汩沸騰的羞怒。她兩頰被燒得通紅,渾身發抖地說:“什麽意思?這罪名還沒下呢,你們就都斷定大爺沒得救了嗎?好,好,好得很。你們挨個把賬本拿來,我和你們結,和你們結得一幹二凈。等大爺出來,你們誰也休想再巴結他的生意!”

這幫人聽得前兩句,還當萬漪拒絕結賬,均有些惴惴,誰知後頭竟話鋒一轉,態度相當痛快。眾人歡欣鼓舞之下,又不敢太過表露,只好嘴裏賠著些賣慘的可憐話,或祝禱的吉祥話……一路啰裏啰唆就跟著萬漪走進來。萬漪心中只轉著一個念頭:她的柳大爺從前是一擲千金、氣焰豪華的財神爺,她絕不能替他丟面子。她氣沖沖地要回屋取款,卻見那夥人也亦步亦趨地跟進來,由不得怒斥道:“這是你們進得來的地方嗎?外頭候著!”

金元寶馬上就跟著狂叫一通,齜牙蹲守在門前,把債主們一個個嚇得退避三舍。

這一番擾攘,樓上的佛兒早已聽見,匆匆披了件外衣就趕下來。金元寶常見女主人與之親密無間的模樣,因此並不阻攔佛兒,乖乖退讓一旁。佛兒直趨入內,正撞見萬漪開了錢箱翻找。

原來柳夢齋早就擔心家門臨難,而他又格外疼惜萬漪,因此在正式對她坦白、交付那幾箱貴重財物之前,也曾以不同的借口零零星星給過萬漪許多花用,以備她不時之需。萬漪又遠非奢侈之人,到手的款子都沒怎麽動過,頗攢下來一筆錢。這陣子佛兒一瞥間,兩眼已發直,但見大額的銀票,整錠的金、銀元寶全都在萬漪的兩手下打轉,價值絕不下千金。佛兒即刻就心生一計,她一把撳住萬漪的手道:“姐姐,你幹什麽?”

萬漪餘怒未消,血紅著眼睛硬邦邦道:“還債。”

“還什麽債?你塌虧空了?”

“以前在外頭吃的喝的、玩的用的,現在全都找上門了。”

“你等等,這些賬全是你簽的嗎?還是柳大爺簽的?”

“自然是柳大爺掛的賬。”

“柳大爺掛的賬,你還的哪門子債?你姓柳嗎,是他家裏人嗎?別說你這未婚妻還八字沒一撇呢,就真過了明路,也只聽過守望門寡的,沒聽過還望門債的。”

萬漪被佛兒這麽一噎,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佛兒滿面嚴肅道:“姐姐,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凈顧這虛面子?先前幾次你問我,我怕你著急,都沒敢同你實說。‘裏頭’本來已預備對柳家父子動大刑了,還是我死乞白賴,硬托蕭老板去和馬大人求情,這才網開一面。除了孝敬這二位,那些獄官、獄卒、雜役、廚司……哪個不需要打點?樹倒猢猻散,那些個留門弟子抓的抓、殺的殺、逃的逃,聽說張家灣那帶河水都染紅了,誰還顧得上他們老爺子和小老板呀?不全都靠我暗地裏周旋嘛,那錢使得跟往水裏倒一樣!你聽我的姐姐,以後過堂受審,還多得是打點的地方,你得把能省的都省下來,萬一我這裏撐不住,也有你續上,總之絕不能讓人遭罪呀……”

佛兒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其實她又何嘗為柳家動用過一個銅板?只不過她見萬漪手頭豐裕,起了妒心和貪欲,暗道這一只肥羊左右也是受宰,與其便宜別人,倒不如我先下手為強,也算我成天捏著鼻子哄她的補償。如此這般,方才扯出一通鬼話。

萬漪對佛兒卻是深信不疑,感動得無以覆加,“好妹子,自聽聞大爺出事後,我的魂兒都好像被一棒子打在九天外,整個人昏蒙蒙的,全沒顧到這些,竟還仗著你在背後替我周旋,我、我可拿什麽酬謝你呀……”

就拿真金白銀來“謝”呀!佛兒眼望著那錢箱暗想,卻只做出受了輕辱的樣子道:“姐姐,兩個人要好,本就是拿心換心,要說是為了什麽酬謝,那壓根一開始誰就甭理誰。你再和我說這樣的生分話,我真不幫你了!”

“別別!”萬漪拉住她手懇求道,“好妹子,我不和你說外家話,只我這天天吃不下睡不著,心臟總亂蹦,腦子裏也是黑一陣、白一陣,什麽主意也沒有了,請你一定得幫幫我。眼看這些要債的就在外頭,我怎麽辦呀?”

“有我呢,姐姐你怕什麽?我去趕他們走,省得一會兒叫外客看見,還真當姐姐要塌臺了。”

佛兒起身出去,不多久,萬漪便聽“白二爺”放開了她那脆亮清冷的喉音,舌戰群商:“只聽過客人花錢給倌人贖身的,沒聽過倌人花錢替客人還賬的!”“你怕漂賬?我們還怕漂賬呢!柳大爺還欠我姐姐好幾個月的開發,我們又管誰收去?”“出來做生意,有賺就有虧,虧不起,你幹脆齊賬收市,關門大吉!”“呦,您還別跟我犯橫,您上柳宅揭開封皮,拿你該得的去!”“輪到你了麽你就摻言?再發噪,我回房請我的鴛鴦劍同你說!”……

沸沸嚷嚷的吵架聲中,萬漪愈發覺出了自己的心力交瘁,也愈發對這位“妹妹”充滿了無限的感激。

然而正應了那一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好容易佛兒把那班人罵走,卻又來了一樁麻煩。而且這樁麻煩罵也罵不得、趕也趕不得,竟是萬漪的爹娘攜小弟跑來大門外鬼哭狼嚎,痛斥柳家大少騙了他們的女兒,承諾替他們養老,卻又使他們老無所依、幼無所傍……萬漪急叫人帶他們進來,問過後才知,原來是有官差去接管柳家的所有房產,住客一律驅逐出門。“官爺讓我們上哪兒去啊?”“你們上哪兒,老子怎麽知道?!”

娘一面說,一面抹淚。萬漪又心痛又生氣,埋怨道:“娘,那你也不能在外頭那麽罵柳大爺呀!”

話音剛落,娘就一巴掌拍在她背上,大怒不已道:“十一月的寒天,我們合家老小叫人給扔出門,連細軟都沒來得及帶一件、衣裳都沒拾一身,你爹不過腿腳稍慢些,還叫人給踹了個狗啃泥,把小寶都唬得哇哇大哭!哦,你不知疼你親爹娘、親弟弟,倒先疼起那野男人來了?我怎麽不能罵他?我罵死他我!吹自己是什麽財神爺,呸,拉了一屁股爛賬,倒得你替他還!別當你娘是瞎子,才那些排隊出門的,不全是來管你要賬的嗎?我可是瞅得清清楚楚!算起來,若不是這小流氓死霸住你不放,你早跟了唐大公子,我們也就是當朝首輔的老親家,還能受這份腌臜氣?呸,那個剪綹的小賊,還有他們一家就活該受千刀萬剮,坑死人了……”

萬漪聽著娘這樣子惡咒自己的愛人,一口氣簡直上不來,登時慘然如死、搖搖欲墜。佛兒冷眼在旁,但見顧家老爹只管“撲哧撲哧”地吸著旱煙,那寶貝大兒子就盤在炕上猛吃他姐姐的點心糕餅,誰都不正眼瞅萬漪一下,就連她這般鐵石心腸的為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她忙上前把萬漪扶去裏屋,熨帖著她心事低聲安慰道:“俗話說‘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柳大爺絕不會有事,姐姐你別急,也犯不上白置氣,眼前先安頓好你家人為上,否則晚一點兒媽媽回來,見你把本家領進屋,肯定沒你的好。你總不成還想被媽媽填棺材餡去?”

萬漪緩過來一口氣道:“你說得對,我不該把他們領進來的。唉,我現在簡直是,什麽都不會,什麽都不能……”

“快點兒給他們拿筆錢,叫他們先去外頭找個地方住下,離了這裏。”

“那……給多少合適呀?三百兩夠不夠?”

“哪用得了?!姐姐你真是跟財神跟慣了,張口就來。讓他們上南城賃一所體面房子,一月所費也不過三五錢銀子,哪怕現上蘇州會館住一晚去,一兩銀子也就到頭了。我才也算看得真切,你家人這架勢,是預備靠上你了,你生意又不比往常,還敢這麽露富,再把他們胃口養大,你怎麽收場?”

“好佛兒,你說的句句在理,可我怕給少了,我娘她不依,我又實在沒心力同他們折騰。若交給別人去辦,我又不放心……”

“行了姐姐,我出面來辦,親自送他們安頓好,你總沒什麽不放心的了吧?快,躺下來歇歇,我就說你昏倒了,不知人事,包在我身上。”

佛兒便代萬漪去同她家人辦交涉,一會兒說氣病了搖錢樹還不是你們受窮?一會兒又說掌班媽媽回來準要告你們毀約拐帶……就這麽連哄帶嚇,軟中有硬,到底是把人弄走了。

萬漪懨懨地臥在裏頭,就聽娘臨走前還高叫著:“你個死丫頭,三只眼的蛤蟆難找,兩只眼的男人還不滿街跑?你但管叉開兩腿試試,看能招來多少。丟了個把賊男人,就這麽哭哭啼啼,裝狐媚給誰看?到時候弄壞了生意,你掌班媽媽餓不死,你親爹娘可得討飯去!哦,你是不是真把我們當討飯的了,這點兒夠幹什麽?好好的閨女,全讓那剪綹兒的給我帶壞了!一想起他我就來氣,那天還當著我們的面打小寶,把小寶的胳膊都拽脫了,呸,就沖這就該死!臭螞蟻你是‘猴兒拉稀——小人壞了腸子’!再這麽顧死不顧活,胳膊肘往外拐,你良心可過得去?日子比樹葉子還多,今兒且饒你,你給我好好想想,改日再算總賬……”

萬漪咬住了被角,五內早已疼至麻木,只覺空空的無味。以往她去看家人,爹娘最愛把柳夢齋掛在嘴邊,左一句“我們的親姑爺”,右一句“我們的好姑爺”,“你看,這是姑爺才差人送來的黃魚,這大個!我見都沒見過。”“姑爺又讓人給你小弟捎了幾件西洋的玩具,看這小馬車,還能自己轉圈,可不神了嗎?”“我今兒上姑爺的賭坊去,原是輸了二十兩,那叉桿兒怕我不高興,倒賠了我三十兩給我送出來。”……說到最後,爹娘總會對她挑起大拇指來,“咱家姑娘真好本事,竟能把這樣的貴婿手拿把掐,咱才享得上這份老來樂!”——這就是萬漪最享受的時刻。盡管在那時,她已擁有過絲綢和妝緞,身披金子與珍珠,但最令她目眩神迷的奢侈品依舊和小時候沒什麽不同,是父母的一點點好臉,是他們對她稀有的溫柔和讚賞:她的心滿溢著驕傲、激動和感恩,猶如習慣了被踢打的老狗在愛撫下顫抖。然而她最終還是失去了這轉瞬即逝的父母待她的“好”,如同每一樣飛速從她身邊逃逸的“好”——前輩的、同行的、下人的、商人的……那些溫順與討喜已無處可尋,奉承和笑容在一夜間被清空。

“看所有人的臉孔都好像西洋萬花筒一樣,只一轉,就徹底變了樣。”——萬漪無法停止地一遍遍聽見他對她說過的這句話,全部的心靈在旋轉的萬花筒裏頭越掉越深。

五光十色的夜晚降落了,也帶來了唯一一張不變的臉孔。佛兒走進屋,邊走就邊罵:“馬嫂子,人呢?一個個東西死哪兒去了?點燈呀!開飯呀!咱這是一等小班,不是老媽堂,怎麽?沒開張不給飯吃呀?我‘白二爺’吃幹的,我姐姐就不能喝稀的!……”

等飯端進來,她照顧萬漪一口口吃下,一廂對她說起善後的情況,“咱這兒跟車的‘胖牛’有門親戚,他家能騰出一間屋來,還在崇文門那邊,神路街上,我一塊跟去的,都安頓好了。”

萬漪推開飯碗,慢吞吞坐直了,“佛兒,你不叫我和你客氣,那我就直說了。我才思來想去,還有三件事,不得不托你代辦。”

佛兒這時一心圖謀萬漪的錢財,還巴不得對方有事相求,求得越多,她欠她就越多,而欠了的人情,總歸是要還的。故此她一口答應,絕無遲疑,“都說了不客氣,廢話免去,說真格的。姐姐還有什麽事,盡管交代我。”

“那裏有一箱棉衣,還有幾件大毛衣裳,回頭你叫胖牛給他們帶去。我爹娘年紀大了,受不得凍。”

佛兒對萬漪這一派“二十四孝”的行徑頗不以為然,但也只順著她道:“這是應該的。還有呢?”

萬漪伸手從床櫃裏捧出了一只小木箱,又從手腕上解開一串鑰匙,一起推過來。

這不就是那只寶箱嗎?佛兒兩眼放光道:“姐姐,你這是……”

“我現今跟個活死人似的,一應麻煩都靠你替我應對,咱姐倆的情分,我也就不和你道謝了。可再怎麽樣,大爺的事情,我不能再叫你出錢墊補。你賄賂蕭老板和馬大人他們那些人,前前後後貼了多少錢,都從這裏拿。”

興奮和貪婪在催促著佛兒將那寶箱一把攬過,但她的冰雪聰明卻命令她表現出高尚的拒絕。於是她搖搖頭道:“姐姐,近來你境況不佳,我生意卻還不錯——”

正說著,就聽廊外嚴嫂子在那裏憋低了聲音喊:“姑娘,我的好‘二爺’,你這早晚才回!我扯謊說你出局去了,好容易才把客人們安撫住。你怎麽還凈磨嘰著不上樓啊?人一個個可都盼了半晚上了!”

“那叫他們接著盼,王寶釧還寒窯裏盼了十八年呢!”佛兒滿不在乎甩下一句,就擰臉對萬漪道,“不礙事兒,都是些冤桶,沒什麽貴客,我一會兒上去露個臉就行,不用理他們,咱接著說。姐姐,你大可不必這樣,我早和你講過了,我續不上的時候,自會來找你討要。”

“不,佛兒,你聽我說。大爺他們家的所有產業一概被查封,賭坊肯定也關門了。我爹手一癢,萬一跑到別家去賭錢,別家又沒義務哄他高興,那就只有輸的份兒。他要輸大了,娘肯定來擠逼我,我就怕我心一軟,錢可就全填了他們的窟窿!所以這錢你務必拿走,我爹娘再犯渾,也不至於敢上你屋子裏打搶。辛苦你,拿這錢去為大爺他們疏通疏通關系,哪怕他和老爺子在牢裏能有身幹凈的替換衣裳、有頓好飯吃,多少錢你只管使。我這裏還有些首飾衣裳,一樣挨一樣典當,也還夠撐一陣。”

這房裏的燈燭也不知幾天沒剔過,光線昏沈衰敗,但萬漪瘦弱的臉上卻似燃燒著枯焦的火焰一般。望著這張臉,佛兒的天良忽然被喚醒,她想對她實話實說:柳家沒救了,柳夢齋沒救了,要不是你這樣愛著他,你也能看明白。

一陣沖動下,佛兒十分懇切地對萬漪道:“姐姐,就算你把首飾衣裳全當空,夠撐得了多久?之前我和你說,你這一箱錢與其白白便宜債主,不如為柳大爺盡點兒心,那是還沒見著你這幫家人。現如今憑空降下你爹娘、你弟弟這三張嘴,何況你那老爹還通身富貴病,喜歡下賭場,你又沒法子狠心不管他們,這情形可就大不同了。嗐,我說話不拐彎,就直來直去吧。姐姐你撂挑子這幾天,你那班客人已全被其他姑娘挖走了,你一天也擺不上一頓酒、一桌牌,等於是坐吃山空。咱掌班媽媽對你已然是失望透頂,你又不是自家身體,再敢拿首飾衣裳進當鋪,你就不怕媽媽一翻臉,直接扣下你財產,把你轉手賣掉?至少她不賠呀。你那親娘雖不是通情達理之輩,有句話可真是金玉良言,咱不能‘顧死不顧活’。姐姐,都說柳家肯定要被法辦了,柳大爺是首犯之一,九成九要上刑場。你這一箱子錢想從刀下救人,那就是笑話,可想要救一救自個兒,卻是盡夠了。熬過眼下一時的難關,憑你的色藝,還愁不能夠花運再起嗎?姐姐,何必拿錢去打水漂呢?給自己鋪條後路吧。”

“後路?”萬漪泫然淚下,卻又很快收束了淚珠,“唉,你知道嗎?前幾天我夢到咱們剛落進這裏不久後,被白家媽媽領去西市觀刑那一天。”

“書影她爹?翊運伯?”

“嗯,影兒當時在法場活祭她父親的情形,歷歷如真。我被嚇醒後就躺在那裏想,倘若那行刑臺上的是我家大爺,我是絕不能再獨活了。”

佛兒一聽之下,倒真有些吃驚,“怎麽,你還能跟他一起死不成?”

“照理說,死就該一起死,不該一個先、一個後,但是……對,我不能跟他一起死。”

“這就對了呀,別說傻話。”

萬漪舉眸望來,慘然一笑,“他被正法前,我會先了斷我自個兒,死在他前頭——他眼皮子底下。”

“你這說的什麽鬼話?”

“大爺他家裏出這麽大事情,我卻束手無策。我拍遍了他那些朋友的門,可沒一個人肯見我一面,最後還要靠你去替我奔走……我、我太怨恨我自個兒了,這樣子渺小、這樣沒用。與其半死不活地挨著,倒不如上大爺跟前去,也好叫他知道,這世上並不是每個人都會變臉,臉一變就不認人了。佛兒,承蒙你一番衷言,不過我……我不需要再留什麽後路,真走到那一步,我就拿我的血給我家大爺暖暖路,別讓他最後一程走得冷冰冰的,就完了。”

講出這些話時,萬漪的眼眶已變得幹幹的,但她的全身仿似都在流出眼淚。

還沒等佛兒想通是怎麽回事,她就發現自己的臉上竟布滿了熱淚。為了套取情報,她曾無數遍聆聽萬漪講述她與柳夢齋的“愛”,然而佛兒聽到的只是“蠢”——她眼下仍舊覺得他們倆蠢極了,所以她更加不明白,為什麽她會為了人們的愚蠢而流淚。

她迅速揩去了淚跡,吸了一口氣,“那你家人呢?你不管他們,能安心嗎?”

“對他們,我自有安排,總之盡了我這份孝心便是。”

佛兒無與倫比的機敏立即抓住了言外之意,她推斷除了這只錢箱,以及那些價值不菲的珠寶和衣料以外,萬漪手裏頭還握有其他值錢的東西——所以柳夢齋在入獄前曾向這位深受他信任的情婦寄頓過什麽?

這一想法馬上熄滅了佛兒對萬漪殘存的溫情,她看她又重新像是狼看羊。

“姐姐,你這陣子正傷心,我也不強勸你,既然你怕家裏人在錢上和你找麻煩,我就先拿去替你保管起來。你才說有三件事要托我,還有一件是什麽?”

萬漪擠出一絲感激的微笑,捏了捏佛兒的手道:“我知已煩了你太多,可,能不能請你得空時再去蕭老板那兒跑一跑?他一向得馬大人青眼,多少能打聽到些什麽吧。佛兒,你千萬別替我心疼錢,這時候,有關於我家大爺的一個字,也比一兩金子重。”

其實佛兒之所以花費心思謀取萬漪的錢財,並不是想要揮霍享受——她遠比那成熟得多——她想的是拿錢去拉攏蕭懶童。而她拉攏蕭懶童,也不為別的,只為向唐席發起奇襲。因佛兒深恨唐席查知了她真實的身份,也深惡把柄為人所攥的屈辱,所以已決意除掉唐席。但她不過是個以出賣色相為生的小女子,對方卻貴為幫會會首,勢力遍布朝野,她想對付他,無異於蚍蜉撼樹。不過留門之傾覆則讓她發現,原來好像萬漪這樣不起眼的邊角人物,竟也可以被拿去鑿空神壇的地基,去推翻一座看似無可撼動的高樓。而經過細致考量後,佛兒認為蕭懶童完全有可能成為這個關鍵的“邊角人物”。首先,他是唐席的心腹——否則一開始唐席就不會派他來捧紅她,也不會在兩人反目後繼續派他來穩住她;其次,蕭懶童和唐席的朋友、敵人皆有往來,他那座配春堂就是四通八達的信息網;最後,佛兒估量著蕭懶童也像她一樣,多多少少幫唐席幹過些見不得人的陰謀;但無論他是忠心效命,抑或像她一樣被人捏住了死穴才不得不隱忍聽命,只要她和他相處得足夠親、足夠久,她就一定能在他的有意無意間吐露的只言片語裏掘出些什麽。佛兒堅信,不停地掘下去,遲早能掘出唐席的墳墓。

而掘墓人這一精細無比的工種,還是唐席手把手教會她的。

正因存了這隱秘的念頭,佛兒才打算全力推動自己與蕭懶童的關系更進一步。蕭懶童雖然不會受女色魅惑,但他維持名伶的排場是少不了真金白銀的,以錢動之就是最便利的法子;不過佛兒不至於傻到正大光明地送錢給他,這將馬上引動對方的警覺:你對我懷有何種企圖?

不,無法察覺的行賄才是最為有效的行賄。

而借由萬漪,佛兒正好能達到自己不留痕跡討好蕭懶童的目的——反正是那狗丫頭自己要求送錢給蕭老板的呀!於是佛兒當仁不讓地收下了萬漪交托給她的那只錢箱,又潦潦草草應付過局上的客人,之後就直趨配春堂。

[1]指僅僅查封財產,卻不抄沒。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