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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萬艷書 貳 上冊》(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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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萬艷書 貳 上冊》(9)

八 不解飲

三年一度的百花宴就這樣在刺案的陰影下告終,身為承辦者的唐席於第一時間被捕、受審。

而幾乎在同時,詔獄向另一人敞開了它雕刻著猛犬與掃帚的大門。這人埋首向前,腳下的一條磚路被日頭曬得白熾荒蕪,一直通往關押詹盛言的那所小院。

詹盛言的身體恢覆得不錯,盡管雙目已盲,一條腿也徹底瘸了,但起坐行動間已無滯礙。他剛吃過午飯,但覺今日天氣甚為反常,甫入四月,卻燠熱難挨如溽暑。他除掉上衣,下到院子裏慢慢走了一趟拳。身手當然和從前沒法比,但好歹痛痛快快出了一身汗。幾名太監在一邊看守著他,他正待叫他們替自己揩汗穿衣,前方忽地響起了掌獄馬世鳴的聲音——“你們幾個不消在邊上了,打今兒起,公爺自有更合心的人來服侍。”

光是聽見來人就足以令詹盛言提起防備之心,遑論那語調裏的陰險。詹盛言沒急著說什麽,只抹了一把汗重重地甩去地下。高樹的葉蔭裏,風打了一個回旋。過後,一個低緩、堅定而溫柔的嗓音就灌入他耳中,“叔叔萬安,侄女來遲了。”

詹盛言定住了,片刻之後,他向旁伸長一條手臂,晃了晃手指。

這幾個月以來他是階下囚,但在一生其餘的時間裏,他都是貴公子、是大將軍,他的一舉一動依然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尊貴。

立馬就有一名太監捧上了一根紅木盲杖,遞進他手裏。

詹盛言握緊了手杖,連續喊了兩聲“馬世鳴”,第二次他放大了聲量,連屋瓦都震動了起來,令人聯想起他曾一度習慣在極度喧囂的戰場上發號施令。

馬世鳴也揚起了嗓門道:“盛公爺,您這段受罪了,上頭吩咐送個人來給您調養調——”

話說到一半,詹盛言的手杖就向著發聲之處擲來。然而馬世鳴身畔卻有一青年護兵一擡臂就抓住那手杖;他中等個頭,精瘦蒼白,相貌清秀如少女,但眼睛裏散發著凝重的隱忍自制,因此絕對沒有人會認為他柔弱。

“常赫。”

馬世鳴叫了那青年人一聲,常赫便將手杖遞上。馬世鳴掂掂那根沈重的手杖,走過來,舉臂便向詹盛言揮落。手杖擊中了詹盛言的肩臂,留下一道粗重的印痕,然而第二下詹盛言就反手抓住了杖身,馬世鳴抽拽兩下,卻未能拽動,他鼻翼僨張,上前給了詹盛言一巴掌。

詹盛言的兩只眼照舊茫然,不過他一手已迅速地向前一劃,一碰到馬世鳴的喉嚨,就再也不松開。

太監們發出了含糊的混響,馬世鳴的護兵們沖上來,最後是常赫在詹盛言手肘上的某個穴位狠捏了一把,這才分開了兩人。

馬世鳴先一陣咳嗽,繼而就尖叫起來,令護兵們把詹盛言摁倒。詹盛言被三四個人緊抓不放,而馬世鳴重新拾起手杖,杖身如同閃電般一道道向著犯人劈下來。

末了,馬世鳴氣喘籲籲地扶住那手杖,鮮血順著杖尖一路滲入地縫。

“你也不琢磨琢磨這是誰的地盤!九千歲不許再刑虐你,你以為就沒人敢動你一指頭了?你眼瞎了,心也跟著迷了?老子這兒有的是重劑給你開心竅!他媽的臭殘廢!”他把手杖摜在詹盛言面前。

受毆打的過程中,詹盛言沒發出過半絲聲氣來,這時他再開口,聽起來也不改常度。“老馬,你講話可別絆著舌頭,別忘了你主子他也是個殘廢!你替我轉告那閹豎,我詹盛言光棍犯法、自綁自殺,用不著不相幹的人墊背。把人小姑娘給我送回去!”

“叔叔,我是自願來的。”

馬世鳴聞聲,不由轉向那少女。她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叔叔”,馬世鳴幾乎能從她雙眸裏聽到她心中巨大的哀號,但她竭力繃緊了滿是淚水的臉龐,僅僅發出幾聲細弱的抽泣。

詹盛言沒理會她,依舊把臉直沖前方,聲音死硬,“老馬,聽見了沒?把人給我送走!”

“叔叔,我不會走的。”

“你閉嘴!”詹盛言終於把正臉轉向她,憤怒點亮了他的盲眼,不過那亮光轉瞬即逝。“老馬,男人間的事兒,別扯女人進來,咱們成人的事兒,別扯孩子。送我這侄女走。”

馬世鳴清了一下嗓子,“嘖嘖,還沒怎麽著呢,光‘叔叔’‘侄女’間的這一份情意就夠瞧的了!再要是常接於身、時縈於心,那一種郎情妾意又得深厚到何等地步?”

“想拿她來挾制我?沒門兒。我這裏不會留她的。”

“你不留,我就送她到前頭牢房裏,一間、一間地挨著送。”

“你個畜生!”詹盛言掙紮欲起,又被眾人撳倒。

“盛公爺,”馬世鳴又揉了一揉喉嚨,吐出一口痰,“時至今日,你總該明白,九千歲要拿的,你留不住;九千歲要給的,你也推不掉。”

詹盛言咬起牙,任誰都看得出,他在同自己的驕傲搏鬥。過了一會兒,太陽又升高了一寸,他布滿了腫痕的赤裸脊背上,鮮血已匯成了細流,滴答而下。

“馬掌爺,算我求你,送這孩子走。”

馬世鳴笑出聲,“水刑、火烙、彈琵琶、老虎凳……統統沒換到盛公爺的一個‘求’字。果然還是九千歲英明過人,一眼就挑準了刑具。”

他故意瞟一瞟身旁那淚流滿面的“刑具”,又舉手在詹盛言臉上輕慢地一拍,“不過離受刑的日子還遠呢,我這裏素向是活地獄,而您,已成了地獄裏頭一等安樂神仙,好好享這眼前福吧。咱回見,國舅爺。”

他一搖手,護兵常赫便把詹盛言就地一推,太監們也退去院外,院門被拽上。陽光從樹頂射落,把斑斑駁駁的明與暗鋪陳了滿地。

“叔叔……”書影又喚了他一聲。從方才第一眼望見詹盛言的模樣到目睹他被毆辱,震驚和悲悸始終牢牢地攥著她,使得她內臟成冰、手腳僵結。而隨著那班人的離去,她總算恢覆了幾分。她哆嗦著前去想要攙起他,他卻不輕不重甩開她的手,自己探摸著抓到手杖,撐起身走開,又拿杖尖在地面來回點動。

片刻之後,書影才明白過來他是在找衣裳。那些太監們走之前,就地留下了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襯衣和長衫。她跑去捧了來,替他披起。

不知是不是被觸痛了背部的傷口,詹盛言微顫了一下,他跛行走開,再一次急切地、堅決地躲避了她的好意。

書影努力抑制住哭聲,在靜默中註望他自行穿起衣裳來,他的動作緩慢但嫻熟——他已學會了做一個盲人。整理停當後,他回身面對她,聲調溫和了一些,盡管他聽起來依舊很生她的氣。

“誰送你來的?是不是徐鉆天?你告訴我,我想法子送你走。”

“叔叔,才當著那些人我也說了,我是自願來的,我不會走。”

“胡鬧!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我知道。”

“你什麽也不知道!”

他似乎在按捺著不把手裏的盲杖也向她砸過來。血水很快就滲透了他的外衣,那無疑很疼,但他一點兒也沒有流露出來,書影從他臉上只辨認出了焦急和痛心。她不忍再頂撞他,於是單只在心裏頭反駁了一句:不,我知道。

是雨竹把一切都告訴了她。那天夜裏,她單獨留下她,對她說:九千歲一直想挖出安國公的大寶藏所在,安國公卻受盡酷刑也不肯招認,徐大人便為九千歲獻上了一條計策。只因安國公家族盡滅,除太後與皇帝外旁無親友,而又沒人敢抓了太後和皇帝去施刑以脅迫他,他才會毫無顧忌之心。要砸碎這一身鐵骨,唯有先替他造出一根軟肋來。徐大人的打算是,將書影送入詔獄,以貼身侍婢的身份照顧安國公起居,而長日獨處的孤男寡女遲早會發生肉體關系——大不了用一點兒手段加速進程。一旦二人有過同宿之舉,他們就將謊稱書影懷孕,要安國公在他極力保守的秘密和胎兒之間做選擇。

“大長公主在世時,最大的一塊心病就是詹氏無後。安國公原就是個大孝子,絕境中萬一真得了個孩子,恐怕他還確實不肯做那使家族斷絕香火的罪人。反正來硬的是沒用了,徐大人說,不如死馬當活馬醫,改用懷柔之策吧。”直講到這時,雨竹才向書影瞟了一眼,“你被挑中,不是因為安國公曾對你有恩,而是因為你總一副念恩不忘的傻樣子。不過小丫頭,你念的是從前的安國公——從前誰又不念他?現在,那早不是同一個人了!況且詔獄那地方,素來是豎著進、橫著出,之前還得受上好幾輪罪。好在我聽徐大人的意思,安國公把他那一份傲慢也帶進了內帷,除非女人上趕著他,否則他絕不肯要的,因此你還有一線生機。明兒徐大人提起這事兒,你只咬定了不願意,便可逃過此劫。”

書影的心早已死去多時了,那一刻,它卻吱吱呀呀地重新轉動起來,似一爿沈重的石磨,把雨竹的每一點意思都細細碾磨。末了,她註望著她道:“多謝姑娘,可我要對不住姑娘的一片善心了。”

雨竹長嘆了一聲,“你沒對不住我。我把這些透給你,原也不是對你抱有什麽格外的善心,只不過怕自個兒以後夜裏頭想起,沒法安睡。”她再一次嘆口氣,“還說什麽‘最毒婦人心’?我這幾年瞧下來,女人間那些小打小鬧,比起他們男人對付起彼此來的殘暴無良、滅絕人性,簡直就是孩子過家家。你一個小不點兒,跟他們瞎摻和些什麽呀!”

果不其然,翌夜,徐鉆天就把書影叫到跟前,笑瞇瞇地說九千歲優待安國公,要派一個心細手巧的婢女去牢裏頭服侍他。“本大人特地為你爭取到這個機會,好讓你一償夙願、報答恩人,你謝我便是了。”他把一席話講得娓娓動聽,至於隱藏在背後的狠毒盤算,自然,他半個字也沒提。然而書影點頭時,已接受了所有告知以外的痛楚和罪惡。

所以,她怎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叔叔,您放寬心,等不到他們拿我做籌碼要挾您,我就會自行了斷的,您早見識過我的決心,我說得出做得到。那之前,我多活一天,就能多照顧叔叔您一天。”

“我不需要你照顧。”他餘怒未消,不為所動。

“可我需要照顧您。先父殉難前的最後一段,就是在此間度過的。昔日我沒能在爹爹跟前盡孝,於今補報在叔叔您身上,也算填一填我心頭的遺憾。”

“你父親早死了!你就有能耐照顧一百個詹盛言,祝爌也照舊無知無覺、萬古寂寞。”

書影明知他還在氣頭上,可聽他直呼亡父的姓名,還是耐不住沖口而出道:“那韓素卿姑娘呢?!”

“你……說什麽?”燃燒著他臉龐的怒火縮卷了起來,他整個人一下子變輕了,仿似是一團火灰,簡直令書影替他畏懼起每一陣即將拂過的風。

她小心地挪動腳步,向他靠近了幾分,“珍珍姐姐和我談起過韓姑娘——”

書影記得徐鉆天曾說,安國公瘸了、瞎了、腦子也不好使了,但她很欣慰地看到,詹叔叔雖然身體受損,但頭腦敏捷如昔,一個開頭就夠他抓住她詞鋒後所有的隱義。他截斷她,又帶上了氣狠狠的味道,“這怎能相提並論?她們本就是同一人!”

“同一人?這麽說,當初您和我一起哄珍珍姐姐開心時,水底的韓姑娘也會笑嘍?”

有一剎,書影懷疑詹盛言並沒有失去視力,他跚行而來,流火一樣的目光從高高的身軀上落下來搜查著她,而她也得以近近地審視他的臉:皮膚如死屍慘白,緊繃在骨骼之上,一邊腮角多出了好大一塊起皺的傷疤,除了這一片不毛之地,他整個下頰都戳滿了密密麻麻的須根,額頭上橫亙著新生的皺紋,就連眼瞼也染上了幾道輕微的褶皺,淩亂的鬢角可見零零星星的灰白發根。

她第一次這樣近、這樣毫無躲閃地看清他,這是她以往從未敢有過的褻瀆行徑,猶如掀起掩蔽著神像的華幔,平視那一張塗彩已剝落的石頭臉。

她理應感到懼怕——孩子在猛火與黑暗之前、女人在男人前那種純粹本能的懼怕,但早已有更加尖銳的什麽從四面八方升起來,把她圍逼在中間。

不帶一絲猶豫,書影直迎著矛頭,讓重逢的喜悅戳入心房。這喜悅刺穿她,比痛苦還銳利。

她在時間之外站立了一刻,而後聽到他森冷克制的低音:“你再也不準對我說這個話。”

這以後,他就不和她做任何交流,就仿佛他的眼看不見她,她就根本不存在一樣。整整一下午,三番四次地,書影嘗試著攙扶他,指引他,率先把他來回探尋而不得的茶盞遞過來……三番四次地,他一甩手就拒絕她,他的拒絕甚至到了決絕的地步。就因那茶是她塞進他手裏的,他就不喝了,一口都不碰。

天色向晚時,他已是嘴唇皴裂,聲音喑啞,“她的放那邊。”他寧願對送飯的太監說話,也不搭理她一個字,不管她如何把“叔叔”喚了一遍又一遍。

書影又委屈又難過,等看清送來的飯菜時,她就更難過了。飯菜其實並不算太差,白米飯配兩葷一素,但詹叔叔的那份飯和菜是混擱在一只大海碗裏的,只有勺子,沒有筷子——為了方便他這樣後天的瞎子。書影眼看他面無表情地一勺勺地把那一碗大雜燴往嘴裏送,眼淚又自她臉上無聲地淌落,落入她那一份飯食中。

書影到底還是潦草扒了兩口,太監們收拾了殘羹,便擡入一桶又一桶水,送來了沐浴之物。詹盛言自己進了內室,沒有人跟進去,反而全走了個幹凈。

書影既早知徐鉆天的意圖,也就一下懂得了其中的關竅所在:他們是故意要她在洗澡更衣這類肌膚相觸的瑣事上接近他。書影雖已在妓院裏見遍了男女之親,但她究竟是童蒙處子,哪裏豁得出臉皮進到一個成年男人的浴室之中?但她又不放心詹叔叔單獨在裏頭,尤其她眼見那只被灌滿的浴盆那樣大、那樣深,簡直像一個淹得死人的池塘。

為此,她一直留心聆聽裏間的動靜。她聽到窸窣的衣物響聲、水聲,跟著是一片無法數算的寂靜,最後她聽他瘋狂地咳嗽、幹嘔起來。書影越聽越揪心,由不得奔來了門外,“叔叔,叔叔您沒事兒吧?”

答覆她的,僅僅是又一次漫長的死寂。

轉瞬後,書影就陷入了瘋狂的恐懼:他的盲眼令他絆倒在水中,而他的跛足卻叫他無力起身……她一把推開門沖進去,“叔叔!叔叔!”

只一望,她的臉就變得毫無血色。她見詹盛言整個沒在一盆深水裏,水下的面孔閉目若死。她什麽都忘掉了,狂亂地伸手探入冰冷的水中,欲將他托起,可就在她觸到他的一霎,那一動不動的軀體卻如水雷般炸開,他騰身出水,濕漉漉的兩手緊攥盆沿,四面轉動著頭頸,盲眼裏噴出受驚的懼色。

書影被濺了一頭一身的水花,等她抹開眼,眼就直了——她的雙眼正對他胸腹,那已不是人類的皮肉,而是被揉皺的紙張、被熔化的金屬,猙獰扭曲,凝結著白色、紅色、紫色、凸起或凹陷的舊傷新痕。

“叔叔……”書影忘形地伸出手。

他聽出來是她了,他猛一下撩開她的手,大肆咆哮起來:“誰叫你進來的?你還知不知羞恥!”

書影驟然間清醒了,她面前可是一個赤裸裸的男子啊!她慢慢地倒退兩步,“哇”一聲大哭了起來,轉身跑出去。

詹盛言一個人呆立了一會兒,羞憤漸漸退潮,他眼底的黑暗閃爍了起來,背後的新鮮傷口一跳一跳地抽打著他。他認識書影已非一天兩天,這孩子性格淑靜,心志堅定,絕非浮蕩之流,而她竟自願以清白待字之身深入大獄,只為看護他這樣一個窮途末路的罪犯;剛剛她一定是在門外提心吊膽聽著他一舉一動,誤以為他失足溺水才不顧一切闖進來,連一向最為重視的男女大防都拋在了腦後……她又怎知他經年的惡習,洗浴時必當令自己窒息?而他呢?出於自己那一點兒兇悍的自尊心,就拿她的無私去懲罰她,拿她的純善羞辱她?

他這一輩子做的孽夠多了,但從沒有一次,詹盛言這樣為自身感到羞愧。

他聽見她遠遠的哭聲,情不自禁深嘆了一口氣。

另一頭的臥房裏有一張小床,書影濕淋淋地撲倒在床邊痛哭,哭得羞恥不已。就仿似有什麽從腸子裏扯著她、拽著她沒命地奔逃,直至迎頭而來的轟隆一聲,她的羞恥在黑咕隆咚裏一下子撞翻了,也緩緩地摸清了另一個羞恥——男人們的羞恥。最先浮起來的是父親,書影打了一個噎,她乍然有悟,父親在受刑前叫她蒙住眼睛,其實不單是在保護她,更是在保護他自己:他想保護自己不被她看見。沒有一位父親願意讓女兒看見這副模樣的自己,沒有一個自尊自重的男子願意把如此的醜態展覽於人前:赤裸、破碎、衰弱、無助,命運一寸寸壓低,而他既不肯松手,也無力還手——就像眼下的詹叔叔。

書影還在哭,但哭的已不再是自己,是父親,是他……難怪那個詔獄的頭子管她叫“刑具”,她就是他的刑具。他曾通過所有其他的刑具,猶如生鐵通過火,它們都沒能夠從他身上剝離的尊嚴,她卻拿自己這一雙明晃晃的淚眼、拿對他真心實意的憐憫毫不留情地取走了。

她錯得太離譜了,她要真可憐他,就半點兒都不該可憐他。

“影兒……”

書影一驚,她從臂彎裏擡起頭,但見不知何時詹叔叔已摸到她身邊,他穿上了衣服,但渾身仍散發著冰涼的水汽。他扶著一條腿在腳踏上拙笨地坐下,蒙有一層白翳的眼睛眨動了幾次,每一次都很慢。

“叔叔不該這樣對你,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

“叔叔您別說了,”書影強行壓服了再度湧起的嗚咽,她連連搖著頭,“您不用說,我明白,我全都明白。是我不好,對不起叔叔,對不起,我只是太想念爹爹了,在您身邊,我就能離他近一些……”

詹盛言想說些什麽,最終卻什麽也沒說。他只是拿手找到了她潮濕的脊背,在她背後摩挲了兩下,仿佛在摩挲一只受傷的小動物。

他們和解了。

盡管書影仍沒有找回那個她所熟悉的詹叔叔,但詹盛言已不再是個全然的陌生人。他對她很溫和、很客氣,也極其照顧她的感受。為此,他甚至願意主動請求她的照顧。

“影兒,我的盲杖?”

她替他取來他的盲杖,漸漸地,她自身也變成了他的盲杖。自從她到來,那些太監們就只做灑掃的粗活,而把近身照顧詹盛言的任務囫圇丟給她。書影開始替詹盛言引路,替他裝飯、倒水,為他穿外衣、脫外衣,為他梳頭發、剪指甲、修剪胡須……即便詹盛言依然堅持在解手、洗浴之類的私密之事上回避她,但他身體的小細節她早就一覽無餘。時不時地,開始有這樣的一個想法穿過她,而她絕不敢對他提及:

她的最深處,居然會有一點點慶幸他瞎了眼,這樣她就可以隨心所欲地看他;她怎麽看他也看不夠。

書影自己也難以解釋,為何現在這樣一個又衰老、又殘破的他,卻比曾經那個最為瀟灑得意的完美男子更加吸引她?偶爾,當她的手指撫過他腫脹的瘸腿、壞死的筋肉疙瘩、那些僵硬的關節、凹凸不平的瘢痕……在這無比醜陋的一切之前,她卻感到了自己響雷一樣的心跳。她怕他聽見,又隱隱地盼著他聽見。

夜裏頭她做夢,她不再夢見墜落的秋蝶,她夢見行刑臺。她一步步攀上去,上面滑溜溜的全是血,鋪滿了父親的碎片。她把那些粉碎的骨與肉撿起來,好像拼七巧板一樣一片片拼湊著。當她這樣做時,她感不到絲毫的恐懼,她只是專心致志,試圖拼回一個完完整整的父親。終於,她完成了最後一塊,父親的頭顱張開了雙眼,眼睛裏霧蒙蒙的,沒有她,只有無窮的堅定和哀冷,藏滿了不願對小孩子講的心思。

那一刻,書影根本分不清,被她抱在懷裏的是父親,還是詹叔叔;但她渾身上下都染滿了他的血。

血的味道驚醒了她,她見竟已是天色大亮,一個龐然黑影遮在她床前,“影兒,你還好嗎?”

書影夢魂初回,從那背光的臉龐上認出了詹叔叔。由第一夜起,他就執意要她睡在裏間的大床,自己則搬到了套間外的窗炕上去睡。而且只要她關門下簾,他就絕不踏入她房間半步。這是第一次,她一睜眼就見到他。

“我聽你一直在呻吟,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他手拄盲杖,披了一肩的光波與浮塵。

書影撐手坐起,月事在昨夜臨睡前忽至,當時並不覺如何,此際小腹裏卻痛得是翻江倒海,但比疼痛更要命的,是羞窘。她清了清嗓子,努力令聲音顯得鎮定一些,“我沒事兒,叔叔不消管我,我躺一躺就好,恕我暫不能服侍您了。”

隨著她起身的動作,書影感到了猛一股血湧。她不確定是不是那股突來的血腥氣使他悟出了什麽,她只看詹叔叔緩緩退後了一步,“那、那侄女你歇著,吃飯時我叫你。”

“我身上直發冷,就想躺一會兒,什麽也不想吃。”

“好,好,那你躺著,叔叔不擾你了。”

他替她關起門,書影支撐著爬下床,把月經帶裏的草紙換過,就重新蒙頭躺倒。她越來越緊地蜷縮起身體,領受著獨屬於女人的懲罰。

不知幾時,她昏昏蒙蒙地睡過去。睡夢裏,似乎有什麽在她身上如鳥翼般輕拍了幾下,書影就感到下腹傳來一陣舒適的溫熱,那熱度熨平了她的痙攣,把她送入無夢的深眠之中。

再一次醒來,日照已偏西。書影但覺出了一身汗,腹部的疼痛已消失無蹤。她遍體輕快,便揭被而起,卻聽得“嗵”一響,腳踏上掉落了什麽。書影撿起一瞧,見是個絨袋套起的湯婆子,餘溫尚存,是有人在她睡後塞入她被內的——除了“他”,還有誰?

盡管她早習慣和他日夜相對,書影的臉還是騰一下就紅了。她正抱著那湯婆子怔坐,已聽他在外面敲起門來,“侄女,你醒了?要吃口熱茶嗎?”

書影略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又懷著幾分說不清的羞恥心,再三磨蹭才開門而出。太監們已送了晚飯來,她幫詹盛言分好了飯菜,又把勺子送入他手裏,而後她就一怔。

他的大小傷痕她都熟悉,左手上露肉的瘢痕與一溜燎泡——這是新添的。書影摁住了詹盛言的手,“叔叔,怎麽弄的?”

他抽回手指,自己摸索著捏住了飯勺,“小事。你餓了一天了,快吃飯。”

“還有臉吃飯哪?”

書影回過頭去,見馬世鳴立在門檻外。一見他,她就心恨如焚,卻又不寒而栗。

馬世鳴斜眼向旁一瞟,那裏立著個太監,太監手裏捧著個灰槽——才他們照常進裏屋去收拾,書影渾未在意,這時竟看那灰槽裏赫然便是自己才從月經帶裏抽去的草紙,紙張均已被經血浸透。

登時她便覺血流全凝成了石塊,一塊塊梗在腹內。

“我還奇怪呢,大暑天的,怎麽想起來差人要湯婆子?原來是您這侄女鬧月水啊!”馬世鳴喉結顫動,滿面笑容對著詹盛言道,“嘖嘖,我說盛公爺,您也忒會伺候女人了,當初沒白在窯子裏泡著,比龜公都不差,可倒是把這伺候人的功夫用在正道上啊!”

他那個貼身的護兵常赫朝書影瞧了一眼,又很快轉開兩眼瞪視著詹盛言,似乎防備他再次尋釁。

書影也怕詹叔叔會隨時把手裏的勺子擲去馬世鳴臉上,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他把勺子放下了,而且連一句話也沒駁。

馬世鳴也感到這一份投鼠忌器的態度,就無覆顧忌地邁入門來,大聲笑道:“話說這雛兒也裏裏外外跟了您快一個月了,不會還是個雛兒吧,啊?那您可真該臉紅,聞聞,就跟這草紙一樣紅!”

他做了一個手勢,太監就把那一整只灰槽翻扣過來,連同其中帶血的草紙一起,倒入詹盛言的飯碗裏。

這一幕令書影回想起,她跟著白鳳時,自己的飯食曾被人盛在簸箕裏端給她。她的淚水立時奪眶,但人並沒發出一丁點兒聲音:叔叔他一定恥於聽到她當著他的敵人們哭泣。於是書影背過身去面對墻壁,她無力阻止接下來的一切,但她不會再眼睜睜地看著他受辱。

她先聽見各種不堪入耳的謾罵,又聽見耳光的響聲,從頭到尾,詹叔叔只說了一句話:“你輕點兒,我的腦袋可價值連城,你要失手打掉了,你主子饒不了你。”

他說得非常平靜。

一直折騰到天色落幕,馬世鳴才歇手。他來到書影這邊,直沖她噴出一股潮熱的酸氣,“小丫頭,你只要一來身子,我就打他。什麽時候你那兒不流血了,他就用不著再流血了。”

他們終於走了。

臨走前,書影覺得那個常赫使勁瞧了自己一眼,但她並未如何在意。她點上燈,把詹盛言臉上被巴掌抽破的血痕拿冷水清洗幹凈,隨後她又記起了他的左手來。她捧起他的手,小心翼翼撫過那被燙掉了表皮的一片紅肉,“叔叔,您是為了給我灌湯婆子,才把自己給燙到了?”

“皮糙肉厚,無所謂。”他一笑帶過,“只是難為你,今晚沒飯吃了。”

燈影印在他傷痕累累的臉上,顯出一道道深蝕的紋路來,但他的笑容仍舊令她依戀而心動。造物一定是拿制造他的材料,造出了英雄、殉道者,還有父親。

書影眼看自個兒的淚水撲撲簌簌掉落在他手背上,“叔叔,您就……就讓尉遲度那閹豎贏了吧。您把藏寶的地方說出來,好歹換一個安生日子過,不要再忍受這些了……”

在他已失去了目光的眼裏頭,也有著防備一閃而過。但他旋即就記起了她是誰,表情變得又輕柔、又和煦。

“傻孩子,我不是在忍受,我是在享受。”

書影楞住了,“享受?享受什麽?侮辱嗎,折磨嗎?”

他點點頭。

“為什麽?怎麽會?”

“你問問你自己,為什麽來這裏?”

“我……”書影語塞。

“來這裏受苦受難,你也是快樂的,是不是?若不然,你就不會進來了。”

他所說的全不通,但書影卻聽懂了。她的心跳快得不得了,他看穿了她嗎?但緊接著又聽他說道:“當初你寧肯跳樓、寧肯當丫頭,也不肯令祝兄的在天之靈蒙羞。你這孩子,只希望父親為你而驕傲,為了這,你什麽都肯做,哪怕陪一個死囚蹲大牢。”

他既這樣說了,她還能說什麽呢?何況他說的也確是實情。書影便也頷首道:“我了解爹爹,比起瞧著我在槐花胡同裏被嫖客們呼來喝去,爹爹定然願意我在這大牢裏,服侍國家的幹臣忠良。不過,我是為爹爹,叔叔您又是為了誰才遭這份罪呢?您……還想著珍珍姐姐嗎?”

燈光跳動了幾下,詹盛言絲毫不動聲色。書影在旁瞧起來,但覺他的不動聲色既使人敬佩,又叫她憐惜。

“她剛走那時候,我無時無刻不想她,只想替她死。現在,不想了——想明白了,你珍珍姐姐是仙子,我太臟,不配替她死,連想她也不配。”他停了好一會兒,書影差一點兒就放棄,等他開口時,他突然間又說道,“人和人,往往是一筆糊塗賬,可我偏愛算得清楚明白。別人欠我的,我要討還,我欠了別人的,也必須一一清償。你說我遭罪,是,但是不遭罪,又怎麽贖罪呢?”

“您對誰犯了罪?”

詹盛言眨一眨空蕩蕩的眼睛,“那些因為我,而受盡大苦難的人。不過,這些本該來懲罰我的人,已經一個都不在了,我只能自己懲罰自己。今日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每多上一分,我的心就輕松一分。你還小,將來會懂的。”

書影還在細品他話中的意味,“不!”她猛聽他斷喝一聲,緊接著他又連說了好幾個“不”,他把頭轉向她——方向偏了,一字一句地說:“影兒,你永遠也不會懂,永遠也不會體味到個中滋味的一絲一毫。”

過後,他好似怕自己那樣子嚇到她,又慢慢給了她一個笑容,“我說的,那就是‘瞎’說嘛。”

書影不大明白詹叔叔的這一份惶急,但他的惶急卻使她極度動容。以至於漫漫多年之後,這一幕依舊常常來探望她。她從回憶裏旁觀著那一所幽燈隱隱的牢房,那個罪孽纏身的老男人,還有他身畔那個對他滿腔深情的少女——他曾是那麽怕自己的罪與罰有朝一日也會傳染給她,可惜呀,他不願她懂的,她後來還是全都懂了,懂得切膚刻骨。

幸或不幸,最終,她還是完完全全地懂得了他。

但彼時的書影,只知望著詹盛言一臉一身的傷痕,又一次落下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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