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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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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汗濕了背。

姜嶼臣坐在探監室裏,環顧四周,襯衣最上頭的兩個扣子解開又重新系上,反覆系了幾次。

沒多久就有人被兩名獄警帶出來。

光頭黃衫,脖子到脊椎全佝著,手上的銬子打在桌上發出“啪”的一響。

姜嶼臣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明明只進去三天,這人現在看著卻老了不下二十歲。

這是殺人犯。

可上個禮拜五,他們才一塊坐在火鍋店裏,祝對方新婚快樂。

姜嶼臣大學學的是建築,駱斌是他認識的第一個包工頭。

他運氣不好,第一次實習跑工地,就趕上自來水管爆管,致使附近長約12米的路面塌陷。

姜嶼臣當時因為塌陷差點連命都沒了,是駱斌和現場的另外一人救了他。

“為什麽殺人。”隔著玻璃,姜嶼臣根本壓不住火,但墻上“保持安靜”的告示牌貼著,就只能咬著牙盯他。

裏面的男人卻頭也不擡,問多了就是一句,“那就是群畜生。”

後來還擡眼反問,“他們整天逼我還錢,什麽手段都用上了,我能有什麽辦法。”

好像事情就是這麽理所當然。

姜嶼臣給他這態度氣夠嗆,手死死扣著探視電話,“所以你當初到底是怎麽想的,好好的日子不過,非得要去賭?”

“賭也就算了,欠了錢,大不了工作室先挪一部分給你應急,犯得著去找那些混子借?”

他說這些的時候手都是抖得,恨不得現在就穿過這道玻璃,把這糟心弟兄的衣領從裏頭拽出來。

看看他腦子裏究竟裝著什麽。

“工作室不是我一個人的。”駱斌啞著嗓子,從早到晚的審訊讓他精疲力竭,“我拿了錢,其他人會怎麽想我。”

“所以就要殺人嗎?”

姜嶼臣還是不理解:“還有靜姐,你倆剛結婚,你讓她以後該怎麽過?”

打蛇打三寸,而牢房裏的駱斌,他的三寸就是女人。

駱斌渾濁的雙目用力瞪開,嘴角微微抽了兩下,腕上的銬子左右一晃,“幫我跟靜靜說聲對不起。”

頹喪的褶皺布滿這張原本意氣風發的人臉,姜嶼臣還想說什麽,但看到他這幅樣子還是啞了火。

心裏除了氣急更多的是作為兄弟的疼。

姜嶼臣看著人創業艱辛,起起伏伏經歷了這麽多,好不容易等到摘果子了,卻落了個這個下場。

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難受的話說了很多,卻也不能過多抱怨什麽,因為這一切都是駱斌咎由自取。

兩人隔著玻璃,最後姜嶼臣只說了句,“你自己跟她說吧。”

說完就不想多說什麽,卻被裏面的人叫住:“我知道你對我很失望,但還有些話——”

駱斌腳尖在地上蹭了兩下,斷斷續續地把後面的話說完,說幾句咳兩聲,像是在交代後事。

全部聽下來,一是把他那套老房子賣了,二是看顧他馬上要來江城讀書的弟弟。

房子和孩子,當代人首當其沖的兩大問題都給姜嶼臣碰上了。

要擱以前,按照兩人的關系,他不可能不管,但現在姜嶼臣的確是一件也不想理,心裏頭只有氣。

“嶼臣,大宣他老婆上個月剛生,現在只有你能幫我。”

男人嗓眼打抖,“錢拿到以後,欠你的,欠那些人的,就都能還清了。”

“那是你爸媽留給你的,你舍得麽?”姜嶼臣擡眼看他。

“也沒別的辦法了。”駱斌搖搖頭,眼角通紅一片,“我很後悔,在這的每一天我都在後悔。”

監獄密不透風,姜嶼臣坐十分鐘都覺得壓抑,更何況是要在這待上不知道多少年的人。

臨近探視時間只剩下兩分鐘。

“我的你不用還,現在房子不好賣,我回頭得跟大宣商量下,看是怎麽處理,至於你那個弟弟——”

姜嶼臣深吸口氣,“我可以先幫你照顧著,但等他開學後大概得住宿舍去,之後等你出來再說。”

“行行,他挺能幹的,可以住學校。”

駱斌連聲應道。

又說一會,直到最後駱斌也沒說謝謝,兩人都知道他們之間用不上這個。

從探監室出來後,姜嶼臣邊給自己刑事案件的律師朋友打電話,邊往停車場走。

等到他把自己的車開出去時,不遠處剛好停著輛警車,正把兩個瘦骨嶙峋的犯人送上去。

那兩人跪在地上,雙手合十,似是在懺悔,但更多是嚇的,褲頭底下濕了一大片。

這陣仗像是去執行槍決。

姜嶼臣跟著這輛車後面開出去,忽然又想起剛才坐在玻璃對面的駱斌。

雖然在法院判刑之前一切都沒定數,但他還是熄了火,下車蹲在路邊。

過了會,對著幾株野草“哇哇”吐起來。

底下的惡臭混著眼淚。

監獄給人帶來的沖擊不止有心裏還有生理,嗆人的酸從嗓眼溢出來,蔓延到鼻腔,天靈蓋裏像是爬了十幾只蟲子。

等到胃裏的東西快幹凈了,姜嶼臣才回到車上,嘆口氣,又從口袋裏摸出盒煙,抽完半盒把車開出去。

這裏距離江城市火車站差不多得三小時。

手機裏名為“窮嘚瑟”的群不停彈消息,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私聊,都是客戶找他約室內的設計圖紙。

姜嶼臣趁著紅燈看了眼,點開一條問他下午還回不回工作室的消息,回了句:去接駱斌他弟。

其他的就一條也顧不上了。

姜嶼臣剛剛吐了半天,現在嗓子又幹又辣,但眼見離監獄越來越遠,頂在上頭的那點情緒也逐漸平覆下來。

想到馬上車裏要多個準高中生,他把空調關了,車窗打開,讓裏面的煙味全散出去。

駱斌他弟今天下午到的江城,這消息姜嶼臣來探監前就知道了。

因為駱斌除了自己,還給對方留過姜嶼臣的手機號。

剛接到電話的時候他嚇了一跳,但那是駱斌的親弟弟,姜嶼臣不可能不管,當即就讓人把乘車信息發過來。

空氣又濕又熱。

按照之前說好的時間,他本來是可以提前到火車站,問題就是忽然下了雨。

江城水漲得很快,車輪壓過的地方濺起一溜水花。

姜嶼臣看了眼時間,給對方發消息,說是自己會晚二十分鐘,讓人先別出站,在裏面找個地方坐著。

只是過了半天都沒收到回覆。

他找了個空檔打電話過去,那頭居然提示關機。

即便已經開到最大馬力,可姜嶼臣趕到車站的時候,還是比既定時間晚了四十幾分鐘。

他先把車停在地下停車場,順著扶梯上來時,又給對面打了幾個電話,結果還只一句機械的女聲。

姜嶼臣手裏有一張駱斌弟弟的照片,是半年前,駱斌在群裏發給他們看的。

可即使有照片,火車站每天人流量太大,拿著一個個比對得比到明兒早上去。

姜嶼臣揣著手機想半天,準備直接去廣播站呼人。

結果剛到一樓大廳的服務中心,就聽不遠處一片鬧騰。

有人互相推搡,一堆穿著制服的安保人員都朝他們跑過去。

正中間的男子大聲罵了句臟的,空中“滋啦”一響,他被從人群裏丟出來,在地上滑出去老遠!

他踉蹌著站起來,滿眼通紅,剛要朝對方撲回去,就被火車站的警衛快速拉開!

這種事在公共場合裏見得少。

其他乘客一邊往旁邊散,一邊又忍不住探頭往裏面看,還有的拿出手機偷著錄視頻。

除了那個剛被丟出來的,另一人也被扯手裏。

那人遠看著像個少年,兩拳捶握在兩側,被警務人員壓著,頭發和上半身全是水,臉上掛著條血痕。

姜嶼臣沒太把這倆當回事,只是隔著人群看兩眼,可當那少年路過他被接著帶走時,那側臉有些眼熟。

他眉間微皺,往前走幾步,又遠遠拿著照片對準那臉去看,越看越覺得不對,忙跟上那群人出火車站,直到對面的派出所。

站著等了會,姜嶼臣才走過去,問站在外面的一個警官。

“警察同志,剛才打架的少年是不是叫駱肇?”

問出口時姜嶼臣還存著點僥幸,那孩子一看就不是善茬,他就算答應要照顧,可也不想給自己惹麻煩。

如果這不是駱肇,他現在就回去繼續找人。

結果對方只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就問,“你是他什麽人?”

“我是他哥的朋友,今天本來就是要來火車站接他的。”姜嶼臣說著,又給他看手機裏的照片。

警察接過去看了眼,說,“你先在這等一下。”

半小時以後,姜嶼臣被帶進一個辦公室,對面沙發上坐著的就是剛才幹仗的少年。

姜嶼臣在身邊人裏面算個高的了,對面這看著比他還高點。

英眉直鼻,棱角分明的兩鬢像是經刻骨刀雕琢,兩腳大開著,不時掀起衣服擦把臉。

大概是會受這個年紀姑娘喜歡的類型,但現在這狼狽樣又像個野孩兒。

要說剛才還只是猜,那麽姜嶼臣現在就完全確定,這人就是駱肇。

“我是你哥的朋友,咱們上午才聯系過。”見人沒理自己,姜嶼臣主動跟他搭話,“你手機是不是關機了?”

聽到“關機”倆字,駱肇才擡眼看了看他。

警察已經調取了火車站的監控,了解當時的情況,他們認出和駱肇打架的是個慣偷,當時也是對方先動的手。

一句話讓姜嶼臣安心了些,但很快警察又說,“下次要遇到這種情況,首先想的應該是尋求周圍人的幫助,再怎麽樣都不應該打架。”

而且那架勢實在太虎了,對方簡直就是單方面挨揍,擱周圍任何人看駱肇都絕對不會是弱勢的那個。

“是是,回頭我一定好好說他。”姜嶼臣忙應道。

兩人在這裏被批評教育一通,左右這盡管不是駱肇的錯,但還是影響了車站的秩序。

最後賠了兩百塊錢,這件事就算了了。

全程駱肇沒跟姜嶼臣說一句話,漆黑的眼裏沒有絲毫情緒。

臨走前,他們需要填張單子,其他的倒是好說,就監護人那一欄,好像填誰都不合適。

“他監護人是他奶奶,但他奶奶在村裏,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姜嶼臣說。

“那現在他在江城歸誰管?”警察問他。

“現在——”姜嶼臣看了眼蹲在門口少年。

身上的濕衣服還沒幹透,鞋子卷了邊,像是只面色兇悍,又無家可歸的落水狗。

姜嶼臣只覺得肩有千斤頂。

手指微頓,最後在監護人那欄落了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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