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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局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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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局的真相

“大河山。”林砧撫掌,“妙啊,也不知道你這個聖手該怎麽畫。”

“如果我能借用你繪畫的功力,加上我的知識就好了。“江匪淺對林砧說道,感到十分遺憾。

林砧連連擺手:“我常年不握筆,怎麽會知道這些東西,不過是曾經畫過罷了。”

“不要把自己說的像個武夫,我覺得你和雲機山君一樣,是文雅之人。”江匪淺沖著林砧笑,而且是罕見的咧嘴笑。

看著他的笑容,林砧覺得哪一根神經被撥動了一下,他覺得自己是把江匪淺傳染了,讓這個素來穩重的人在如此重大的時刻還能笑逐顏開。

“你等著吧,閑來無事......”江匪淺本來想說“閑來無事可以四處看看”,但是想到林砧對這裏並不習慣,遂把這句話收回去,裝作自己什麽也沒說,走到一邊去了。

沒有紙和筆,卻要畫出左土的萬千風貌,這本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誰不想看看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林砧不想。

真奇怪,這個人大約只看到江匪淺肅然站在一邊,就把目光收了回去,像是怕看見什麽不該看的。

江匪淺不知道在幹什麽,一點聲音也沒有,林砧一眼也不看他,自顧自地坐在地上,在膝頭拍出一段節奏。

這不知是一曲什麽樂曲,起初是凝滯而緩慢的,像是風沙在石縫中艱難挺進,發出叫人牙齒發酸的摩擦聲;磊磊的大石頭從大山上破裂開,一路滾到河水中,被河水裹挾著順流而下,和河底的泥沙碰撞,滾成一團。

雖然面無表情,但是林砧的動作忽然快了起來,緩慢行動的大石頭忽然活了,似乎已經變成了輕盈的細沙,晾曬在東海的海岸上,在風中飛舞著,纏繞在不知道什麽水鳥的翅膀上。

更輕盈了,已經不是沙子了,簡直像是空中的雲朵,而且一定是秋天的雲彩,覆雜多變,巨大無朋,在風中流轉,卻不改變形體的巨大。

雲彩發生著微妙的變更,在空中堆疊出精致的形狀,如果此時飛上高空,必然要迷失在雲彩中,叫人懷疑失路,但是用不了多久,就會發現著雲彩中似乎是有什麽密道,從這裏丟失的人,又在另一個地方出現。

江匪淺那邊仍然沒有動靜,林砧覺得有些乏味,催生了疲倦,於是他幹脆一手支頤,緩緩閉上了眼睛,但是另一只手上,拍打的節奏仍不停歇,他像是個盡職盡責的樂師,為一場盛會伴奏,但是此時卻不知盛會何在。

此時,他只需要回頭,就會看到盛大的景象正在他身後上演。智者早就溜到了一邊,為江匪淺騰出最大的地方。不同於林砧的毫不在意,智者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江匪淺。

江匪淺緩緩閉眼,眼前是許就未曾有過的清空。四野是沈沈的黑暗,但這卻不是永夜,江匪淺第一次在這黑暗中看出明亮的東西來,這東西透亮,明白,好像玲瓏的寶塔裏面有一盞燈光,於是這寶塔的玲瓏七竅就展現無遺。

左土就是這樣的寶塔,但可惜的是,從未有一盞燈燭從裏面將其照亮,因此也就從未有人明白這裏空間玲瓏變換,肆意自由的奧妙。

只有他知道,現在,他要將這種自由的空間畫出來,就用這裏的東西畫。

等江匪淺再次睜眼,仿佛銀河為了點綴黑暗,跑到了他的眼中,又似乎寒霜凝結,只為讓他能夠用澄明的眼睛洞察這裏的空間。

智者摒住了呼吸——不對,他沒有呼吸,但是此時他在做一件類似於屏住呼吸的動作。他的身體僵硬,仿佛一塊門板,生怕任何細微的動作打擾了江匪淺的作畫。

緩慢眨眼,眼前是弗圖的樣子,這種圖畫江匪淺見的太多了,世界上最好的弗圖就在他手中產生。但是現在他急需的就是忘掉這種技巧,試圖讓心意騁游,飛揚到空間中,就像將一葉小舟扔到風浪中,他不是要和驚濤駭浪比拼高下,爭一個你死我活,而是要讓這海浪帶著他在海上游蕩,知道看清這大海的奧秘。

眨眼,眨眼,視野中微弱的明暗變化像是一把刷子,將江匪淺眼前關於弗圖的形象洗刷幹凈,黑暗像是畫布,在他眼前不鋪展,又像是雕刻者面對的巨石,完整而生澀,飽滿而成熟,讓人忍不住要動手改造,在上面增添自己的痕跡。

林砧並不緊張,也不擔心,只是好奇,但是他堅決地不回頭,似乎一回頭就會撞破什麽天機。他又這份執拗在,江匪淺的正在做的事情是神聖的,也是覆雜的,他既看不懂,就不要去添亂。只要看一眼,引起了自己的好奇,也分了江匪淺的心。

於是盡管不是正襟危坐,但林砧還是一板一眼地保持著某種不算太無賴的坐姿,面孔完全和江匪淺的方向相反。

背後有涼風吹過。林砧忍不住玄想:江匪淺在用什麽作畫?

流水的聲音傳來,聲音極其微弱,如不是林砧耳朵敏銳,根本聽不到。林砧又開始猜測了:這是什麽東西發出的?

緊接著,他意識到,周圍似乎發生了什麽變化,左土的“地面”像是活了,一種生命感的蠢蠢欲動在地上運行著。

造化神的光明讓地面受刺激似地長出許多鋒芒,好似膽戰心驚的人的雞皮疙蛋,而此時,這些鋒芒在律動,向著某一個方向擺動,真像被光亮吸引了的蟲,被誘餌吸引的魚。

那是江匪淺的方向。

波動的鋒芒從林砧身邊掠過,像是暗中竄伏的閃電,朝著林砧的後方去了。

終於,林砧聽到智者結結巴巴地感嘆:“成了!真是......這真是!哎哎,叫我說什麽好?居然真的成了!我還從未見過......”

林砧沒聽他繼續語無倫次下去,轉身,先看到面色蒼白的江匪淺單腿跪在地上調整呼吸。一轉眼,這才看到聳立在江匪淺之後的,如煙如夢,如絲如縷,綿延不絕,似乎要消失在遠方,卻倔強地藕斷絲連,直到無窮處的東西。

林砧上前為江匪淺擦汗,他的汗水是冷的,似乎他整個人身體中的熱量都被用來繪畫了。

江匪淺此時實在不能客氣了,斜靠在林砧身上,嘴唇微微顫抖,手臂也像是脫力了似顫抖著。

林砧的手緊緊攥著江匪淺的胳膊,讓他有點疼,但是這種感覺讓他從那種快要凍僵的麻木感覺中緩過來,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還屬於自己。

“怎麽樣?”

江匪淺露出一個笑容:“智者不都說了嗎?”

“我不是說那東西。”林砧朝著江匪淺的作品點點頭,卻不看那宏偉的巨制。

江匪淺笑了:“我很好,從來沒有這麽好過。”

“真是欠啊你。”林砧在後背給了江匪淺一巴掌。

“這幅畫,好看嗎?”江匪淺問。

林砧瞇著眼看,乍一看就是一團黑煙,但是林砧微微動了靈明,再看去,卻著實被驚呆了:繚繞的並不是黑煙,而是如同雨後湖上飄渺似的景象,細細看去,竟然是霧惹空崗,天接衰草。

這一片是淒迷的荒原,層層的荒草在風中擺動,層層踏浪而其,似乎要游蕩到天空盡頭。那一片是不盡的遠山,跌落的山崖上,堅韌的松柏亭亭而立,櫛風沐雨。

這裏雪滿蒼山,磊磊冰川犬牙交錯,那裏驚濤拍岸,河水蜿蜒曲折,將平曠的大地沖刷出深刻的溝壑。

近處層層疊疊數不盡,是迷眼的芳草鮮花;遠處亦是數不勝數萬千層,是八百層泉落,三千丈翠飛。

林砧呆住了,他從未見過後土的全貌,從不知那片他如此熟悉的土地竟然蘊含著如此卓絕的美景,讓他感到美麗得陌生。

“這就是左土的樣子,真是覆雜。”江匪淺笑著道,聲音有些微弱。

“你說什麽?”林砧轉過神,聽到江匪淺的介紹,楞住了。

“有什麽不對?”江匪淺皺起了眉頭,他剛才看得清楚,林砧看著這圖畫的時候,如癡如醉,像是見到了什麽舉世無雙的美景。

“你畫的是哪裏?”

“左土。”

林砧握緊了拳頭:“我看到了,後土。”

大家都楞住了,連智者也目瞪口呆。在江匪淺和智者的眼中,這是左土,覆雜的空間只有用空間的形態才能表示,江匪淺就地取材,讓左土“大地”上活生生的東西成為了他的筆和紙,畫出了左土難以描摹的圖景。

但是林砧看到的,卻分明是後土的樣子,那些精致的細節,是花草樹木,那些宏大的輪廓,則是山川湖泊。

他以為,江匪淺畫出的大河山就是後土的大河山,誰知江匪淺竟以如此巧奪天空之人力,繪制出了這般圖景!

“你不是,要畫大河山嗎?”林砧終於想到自己要問什麽。

江匪淺不慌不滿地微笑:“這就是大河山。你看到的並不是你眼中的東西,而是你頭腦中的東西。”

林砧一楞,頓時明白了:大河山從不把景色明明白白畫出來,卻在刷刷點點之間讓人產生無限遐想。縱然是一片空白,人也能從中看出無限的宇宙來。

但這空白又不是蒼白,而非要在某種場景之中出現不可。正如江匪淺此時的曾煙疊嶂,煙氣似乎是雜亂無章地糾纏在一起,卻被林砧看出奧妙來。

到底是煙氣形似,還是林砧自己的幻想在作祟?無論如何,林砧一旦看到了後土,就無法將這幅圖景從眼前拋開去,他幾乎是如饑似渴地看著,就像從未見過後土似的。

林砧如癡如醉地看著,似乎要將這幅圖景刻畫在腦海中,江匪淺在一邊看著,嘴角露出笑容,他從未見過林砧看他的畫這麽認真,林砧並不是看不懂他的畫,而只是看不懂他的弗圖。

江匪淺一直以為弗圖只是忠誠地記錄後土的樣子,但現在看來並非如此,無論是左土,還是後土,都終究不是一塊死去的陸地,而是活生生的,充滿生命的潮起潮落的。

因此必須是大河山,必須是能畫出生命的東西,才能將大地的樣子描繪出來。

智者站在一旁,他很久不沒說話了,似乎是陷入了沈思,這時候,經過深思熟慮,他終於問道:“您畫的圖,我們看到了左土,他卻看到了後土,這說明什麽?”

“這只能說明一點,”江匪淺的眼睛十分冷靜,如同冰凍了似的,但是這雙眼睛中現在沒有冷酷,而只有皓月似的皎潔,如此凝定,如此冷靜,“左土和後土,是同樣的。”

“怎麽會同樣呢”智者現在是一個抓耳撓腮的樣子,他被深深困擾了:“明明剛才我們還說了,是不同的,左土相比於後土而言,有著更加覆雜的空間,比那些被光明遮蔽的地方多了一些什麽。”

江匪淺的眼睛並未離開林砧,他解釋道:“我們錯了,但也不是完全錯了。造化神德光明遮蔽了黑境之中的東西,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光明遮蔽的東西並未消失,只是流動起來了。”

“順著左土自由的空間,你能走向任何一個心儀的方向,這種覆雜讓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我們當時被這種快樂迷惑了,以為左土具備著後土不具備的東西。事實上,這些覆雜的空間在後土並非不存在,他們只是幻化為山川的溝壑,河谷的曲折,幻化為四季不斷變化生長和搖落的植物,變成了山巔囤積又融化的積雪。”

江匪淺看著迷惑的智者,嘆氣道:“你終究不明白,因為你從未在後土生活。那裏的時間帶來變化,變化是那裏的自由的意義,就和這裏覆雜的空間一樣。如果將後土的時間凝固,大概就會出現這裏覆雜的空間的樣子吧。”

智者似懂非懂,雲裏霧裏。在他的世界中,一切都能被看見,從未有人在漫長的時光中總結什麽道理,因此一切都被明白地攤開在前面考察了。現在江匪淺忽然對他說,要在時間中尋找答案,智者不僅迷惑了,甚至惶恐了。

這裏的時間是無意義的,一夕大風和一萬年的大風沒什麽區別,這裏的大風不會讓山丘坍塌,因為山丘是活生生的,和這裏的任何人一樣對抗著大風的啃食。這種活力讓他們驕傲,因為這意味著它們更加堅韌,是最接近永恒的。

後土是短暫的,不僅是那裏的人生命短暫,那裏的一切都是短暫的,就像花朵,開了會雕謝,甚至於石頭會被大風吃掉,宏偉的大山也會消失不見。滄海為什麽桑田?白雲為什麽塌陷?

但是此時,智者似乎忽然明白了,那個他認為命不長久的世界,有著另一種和他們類似的永恒,那是一種永遠變化著的,從年輕走向蒼老,又從蒼老走到年輕的永恒,是生生死死的永恒。

那個地方似乎也很是覆雜,無數的更替隨時隨地發生,世界閃爍著生命的微光,但是這些魏國聚集起來,卻變得萬分明亮,幾乎讓人惶恐。

“在黑境中,一切都是簡單的,想要認識‘覆雜’這個道理,太簡單了。”江匪淺緩慢地說到,他的聲音有了魔力,像是在誘導,又像是在傳授。

“光明遮蔽的就是這種簡單的樣子,非要讓人在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的簡單世界中認識‘覆雜’這個東西。哈哈,真是奇怪啊。”

林砧的視線始終不在江匪淺和智者身上,但是他接下來的問題卻證明,他始終在聆聽另外兩個人的交談。

他問:“所以,造化神到底做了什麽?”

江匪淺明白這個問題背後的含義:他們搗毀了一個世界,遮蔽著這個世界稱之為世界的東西,將其改造為另外一種形態,這究竟是功德,還是罪孽?

如果說剛才他們對造化神是無可奈何的懷恨,那麽現在他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造化神了。

“你說了,造化神是兇徒,他們毀滅了我們的家。”智者沖著林砧不滿地道。

林砧轉身面對智者:“他們毀了你的家,這是事實,但現在,我們希望知道的不是造化神的對錯,而是我們將以怎樣的態度面對他們。”

態度自然根據對造化神的評價定,但是他們又該怎麽評價造化神呢?如果他們是頭腦簡單的莽夫,大約不會為這件事情傷神;如果他們是一無所知的族人,也不會為此而為難,只需要順其自然就好了,但現在,站在這個風口浪尖,似乎一切都和他們無關,但是面對著如此沈重的歷史,人很難讓自己和對歷史的評價無關。

非要說點什麽的話......

“讓他們先說吧。”江匪淺忽然說話了。

“什麽?”林砧沒反應過來。

江匪淺看著飄蕩在空中的大河山:“讓造化神先說話,我想聽聽他們有什麽對我們說的。”

“你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盡管林砧也想聽聽造化神的想法,但是他卻不認為造化神會甘之如飴地接受他們的提議。“他們可是神,你只是左土的王。”

江匪淺笑了:”事情想要解決,就必須由他們開口。正因為他們不想得到關於他們的錯誤的認識,才讓他們先開口的,如果只是胡亂下定論,我們只需要發揮想象就好了——這一點你是很擅長的。如果他們不肯開口,那麽我只好默認,他們是沖著破壞而來,那樣的話,我就沒法客氣了。”

林砧將江匪淺上下打量,誇張地道:“這些年,你身上多了點悍匪的氣質,居然有言之不和就動手的本事了。”

江匪淺無奈道:“我也是才發現,先禮後兵實在是管用的方法,連對造化神都適用。”

他的視線回歸到飄渺的大山河上,那一團暗黑中,時間和空間糾纏著,左土和後土的深厚的歷史相互交錯,遮蔽的和顯露的東西同時出現,精妙絕倫。

之前的一切似乎都得到了解釋,盡管江匪淺無法具體而微地將其中的道理條分縷析,但是他至少在心中認可了一些道理,其中最重要的有兩條:

其一,左土和後土的區別並沒有想象中巨大,二者不該是仇敵。

其二,左土和後土,一黑一白,一明一暗,沒有優劣之分,追根溯源,都是相同。

造化神的形象,在他心中是一大塊空白,這裏還存在著一團迷霧困惑著他,他急需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你有沒有過——朝聖?”伊洩心問陸羽。一場光明雨打濕了大地,大地實在是太濕潤了,幾乎像是融化了,一腳踩進去,像是踩進了沼澤地。

“能猜得到,朝聖就是如此艱難。”陸羽半走心地回答,他正在奮力和這“沼澤地”搏鬥,後者差點吃掉他的鞋子。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狼狽了。這讓他不由猜測:造化神是不是故意的?他們是不是喜歡看笑話?

“如果千琪在就好了。”重明沮喪地道。

很可惜,千琪在一場光明雨之後就一動不動了,好像是受了刺激,癡呆掉了,這個時候拖後腿,真叫人無話可說。

“被輕視千琪這時候的樣子,這多少說明了一點什麽。”伊洩心警告。

“說明什麽?一個活生生的神物居然在真神降臨的時候動不了了,你不覺得真諷刺嗎?”陸羽悶頭走路,忽然來了這麽一句。

伊洩心停住了:“你的意思是,他和造化神唱反調,被懲罰了?”

這就是很不美好的猜測,或者可以說,很嚴重的指控了,陸羽要等他,停了下來,但是卻不看伊洩心:“我沒有這麽說,我想表達的是,這場雨的功效真是非同尋常。”

伊洩心氣笑了:“陸,你這麽膽小的嗎?非要把想說的話吞下去。”

“大人,”重明忽然怯懦地道:“你看那裏,上面好像有人。”

伊洩心猛然轉身。千琪在不能動之前載著他們走了好一程,速度如飛,再加上他們的艱辛跋涉,現在已經接近大壁畫了。方才說著話,有光顧著看腳下,沒有註意壁畫的摸樣,現在重明一叫喚,伊洩心和陸羽這才擡頭打量這宏偉貫徹後土的大壁畫。

曾經的鑿空中的時候,是誰用那裏借來的偉力描畫了這大壁畫?是巨人才有如此強大的力量,是蒼鷹才能振翅飛上如此悚然的高度。人力不可及,人心不足勇。

但這巨幅的壁畫就是成了,貫天徹地地立在他們面前。像是一盞宮燈,四面八方都畫滿了圖畫,又像是神龕之中的塑像,凹凸斐然,栩栩如生。

而就在這需要昂首才能看到盡頭的壁畫之上,一動不動地立著兩個身影。他們直立著,似乎在眺望遠方,他們的身形挺拔,比尋常的人同時多了堅硬和柔韌,好像蒲葦編制的人像。

“他們是誰?”重明輕聲問,他的聲音被壁畫吸收了,根本無法被人聽見。這時候重明才意識到,他們好像走入了這壁畫輻射出的場域之中,在這片區域中,一切都是與外界隔絕的,絕對安靜,無比凝固。

“大人,大人!”重明推推伊洩心,但是後者像是進入了夢魘,雙眼空空地望著上面的影子。

重明頓時慌了,他咬著下嘴唇努力穩定自己的心神,又去推陸羽,輕聲喊:“大巫師!”

陸羽稍微動了動,迷茫的眼睛在重明身上打了個轉,忽然清澈了,他一把按住重明的嘴巴,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

重明乖乖地閉上了嘴,但是他著急極了,他真不明白,為什麽大人和大巫師中招,自己卻沒事。

忽然,伊洩心動了動,他像是大病初愈的人下床嘗試自己的腿腳有幾分力氣。探索似地,伊洩心邁出一步,身體晃了晃,站穩了,接著,他便放心大膽地大步往前走。

“伊!”陸羽伸手抓他,但沒有碰到伊洩心的衣服,陸羽就像是想到了什麽,把手縮了回來,若有所思地看著逐漸遠去的伊洩心。

“大巫師,大人這是去哪裏?為什麽不攔住他?”

陸羽露出一個不該出現在這個時刻的覆雜的笑容,道:“他是去見真神了,我們攔不住。”

“真神?”重明咀嚼了一下這個詞語:“那裏的是造化神?他們為什麽不動?他們是變成石頭了嗎?”

奇怪的是,這次陸羽沒有制止重明的問題,而是輕嘆一聲:“真神不可測,非我力能及。”

是錯覺嗎?重明覺得自己從大巫師的聲音中聽出了憂傷。他嘗試著問:“陸羽大人,你怎麽了?”

見對方不回答,重明的心思轉了轉,忽然明白了什麽。放在之前,他是斷然不會明白的,但是最近經歷的事情卻讓他懂得了一些什麽。

“你擔心大人不回來了?”

陸羽動了動沒說話,但是也沒否認。

重明煞有介事道:“這件事確實值的焦慮,畢竟大人是神徒。”見陸羽的目光掃過來,重明笑道:“但是大巫師不要擔心,大人不會去而不返的。”

陸羽喉頭動了動,他想問這個小夥子,為什麽這麽確定。但是忽然,他又不想問了,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荒唐可笑:他對伊洩心的信任,難道比不上重明對伊洩心的信任嗎?他是得到的太久了,還患得患失?還是從沒得到過,所以有可望不可及的惶恐?如果伊洩心真的隨著造化神而去,他是會無話可說,心甘情願,還是要放聲一哭?

此時,伊洩心已經走到了壁畫的面前,在粗獷豪放而巨大無邊的壁畫面前,伊洩心顯得分外渺小,幾乎像是宇宙中的一個光斑,他整個人似乎要被壁畫吞沒了。

伊洩心伸出手觸碰壁畫,以他在壁畫之前的渺小,伸出手只能碰到造化神的一片衣角。

然而,當伊洩心的手指觸碰到壁畫的瞬間,整個壁畫明亮起來,本來在歷史的塵埃中暗淡無光的線條瞬間閃爍著金色的光彩,將畫面的內容清晰地彰顯出來。

這是一幅造化神降光明雨圖,畫上的內容正是伊洩心等人方才經歷的,陸羽和重明此時看了,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仿佛剛才的自己回到了上古洪荒之中,親眼目睹了造化在烘爐天地之間的創造。

閃爍的金光似乎終於喚回了伊洩心的神智,他在壁畫面前劇烈顫抖,跪了下去,但慢慢地,他把膝蓋當作腳,將自己的身體轉過來。這時候,陸羽和重明發現,伊洩心的身上再次顯現出在黑境中時的那種微光,這是神徒力量彰顯的訊號。

“大人喚醒了壁畫?”重明心中激動,忍不住問。

沒等陸羽給他一個回答,兩道飛光從天而降,轟然落在伊洩心身體的兩邊,激蕩起地面塵埃,讓陸羽和重明捂住了口鼻。

只聽一個聲音道:“造化神徒,人間還剩幾位?”

煙塵散盡,陸羽看到兩個人站在伊洩心兩邊,而高崖上那兩個僵直的身影已經消失。陸羽吸了口冷氣:造化神,到底是臨了。

真奇怪,直到知道他們是造化神,陸羽似乎才真正開始意識到他們的容貌。這兩個人似乎自帶一團霧氣,遮住了自身,只有希望探索的人才能看進去。對造化神的註目似乎是清理壁畫,一層泥沙洗刷下來,還有一層障礙,非要將這些東西一層層清理幹凈,才能看到“壁畫”的全貌。

這是一個面目很冷峻的男子,但是那雙眼睛又美麗的過分了,讓他有點女相。他身邊的人生的也很好看,但是更加威嚴,像一個帝王。他們的身材都很高大,但是或許是以為化為人樣,造化神並不高大得過分。

陸羽都點恍惚,覺得這是出於自己的想象,因為他無法認同造化神是任何的的樣子——怎麽也不合適,怎麽也不應該。

沒等被提問的伊洩心說什麽,就聽重明問:“請問,你們就是造化神嗎?”

陸羽腦袋有點發暈,他不知道重明什麽時候這麽大膽了。這可不像是他們兩個人教出來的學生,更像是林砧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的學生。真讓人頭疼。

造化神的眼睛轉到重明身上,後者這時候才後知後覺的感覺到了害怕,他把身體一縮,就想藏在陸羽身後,但是強烈的好奇心和某種突如其來的使命感讓他在對自己的重視中找回了勇氣,重明清清嗓子,提高了一點生意又問了一遍,這一次的語氣越發恭敬。

陸羽後背有點冒汗,他不知道伊洩心現在情況如何,也猜不到造化神到底是寬容的人皇樣子,還是獨斷的冷酷君主樣子。

眼睛好看的神忽然笑了,就像一個凡人一樣。陸羽又是一個恍惚,重明也傻了。

祂笑著說:“我們大約正是你們所說的那兩個,但是這不是我們的名字。”

重明像是被什麽蠱惑了,傻傻地問:“那你們的名字是什麽?”

陸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不覺得造化神會說出來。他們在造化神眼中是什麽?是最親切的孩子?還是他們作品中的人物,卷軸上平面的小人兒?

“我說了,你也不會明白,但是在這個世界,用你們的聲音,你們還是按照原來的方式稱呼吧。”祂到底回答了重明的問題。

在造化神的面前,為什麽問題都似乎是不合適的,所以也就不要顧及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了。重明大概就是這麽想的,他帶著那種叫人心驚膽戰的鍥而不舍的表情問:“那麽,您是造化中的哪一個?”

好看的眼睛眨了眨,這雙眼睛是祂身上最明媚的部分,讓他和人間離得那麽近。陸羽猜測,大概神師中眼中有靈明者都是這位神鐘愛過的吧?

“如果你要問的話,我大概是前者吧,我喜歡讓東西產生,但是精雕細琢不是我的強項。”

重明的眼睛轉到另一位神的身上:“您就是化神了?”

這個稱呼並沒讓對方感到愉快,至少對方微微皺起的眉頭是這麽說的,但是化神自從出現在大家眼前就是這般摸樣,因此也未必就是不高興。

“光明雨,幾千年前這裏也下過一場,那一次,您將我們的世界喚醒。”伊洩心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來了,恭順地站在造化神的身後。陸羽不習慣看到伊洩心現在的樣子,如此謙恭有禮。

沒等造化神說話,陸羽就問:“請問,二位神主回來是為了什麽?”

造化神的眼神終於落在了陸羽身上,就好像他之前一直是透明的。“你不是神師。”

“神師都已經從東方的大海離開了,現在的後土上沒有神師。”陸羽不知道為什麽急著將這個事實說出來,他似乎不想讓造化神對這片土地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這裏或許曾經是他們創造的世界,但是他們不能指望這麽多年來什麽也沒發生變化。

這不是神師的世界了,這是不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不是造化神的世界了?

“神師,神徒,我們的後繼者,”造神感嘆,“他們怎麽都走了?”

“不然呢?畢竟你們也沒有留下。”陸羽的口氣讓他自己都吃驚。

他看到伊洩心在造化神背後用驚恐的眼光看著他,陸羽這才意識到伊洩心和自己的不同,他們雖然都引領著人們,但是在一點上他們可以說是截然不同的,那就是和造化神的關系——伊洩心是神徒,陸羽只是巫師;信徒是造化神的,巫師是人的。

造神瞇起眼睛觀察陸羽,似乎是沒見過這麽膽大的人。陸羽知道自己已經捅了簍子,於是不再隱晦,直截了當地道:“你們的離去不曾告訴任何人,讓後土白白信仰你們千百年,老光明神師發現了你們的離去,繼而後世皆知。既然你們不要後土,神師為什麽不能離去呢?”

“我們本來就不是後土的保護神。”化神開口了,他的聲音低沈,就像他眼中不化的寒霜。

“你們如此信賴我們,真讓我們驚訝。我們的離去就和我們的到來一樣普通,根本並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

“但是那些故事呢?你們為後土所做的一切,你們召喚光明雨,讓我們降生,還為後土的人斬盡了可怕的蟲蛇鬼怪,讓我們能安安穩穩生活在這裏。”伊洩心像是被什麽刺激了,聲音尖利。

接受造化神離開是一回事,親眼見到他們回來,在你的眼前說一切都不重要是另一回事。

“那些是我們做的,像是蓋一間房子,打掃一間屋子。”造神笑道。

“不是房子,我們從不建築房子。”化神生硬地糾正他的夥伴,造神歪著頭思考片刻,爽快地承認了:“對,這不是我們的屋子,但確實是我們制造的。”

陸羽看著他們的面孔:不容置疑的,兩位神主的面容都十分魅力,但是現在,這兩張精美的面容在陸羽的眼前恍惚晃動,似乎要化做虛影。他們的笑容不真實,不是看不清楚的不真實,而是和這個世界無關的不真實。他們的神態,表情,似乎都在惦記著另一個世界的事情,沒有一個神態視為這個世界而生的。

這個世界,似乎只是,一個游戲。

不是垂死掙紮點燃了生命之火,而是隨意拋擲摶成生命之形。

這個道理他們早就知道了,但是從沒像現在這一刻理解的這麽徹底,若有若無的失落變成赤裸裸的傷口,即便是風吹草動也能讓人痛苦不已。

現在被仇恨的似乎已經不是造化神的不告而別,而是他們從來都沒準備將自己的行動告訴任何人。他們是大千世界中最不聽話的孩子,卻在這個世界被視為神主,千年,百年。

還以為習慣了沒有神的現實,但事實上,讓人痛苦的從來不是信仰的失去,而是被拋棄,不管拋棄你的是家人,還是別的什麽。

陸羽的呼吸急促,每一口吸上來的氣都是荒涼的,好像他在雪原上拼死奔跑,要跑到天涯海角。

太多人不明白自己和神的聯系,對於他們而言,神的離去不是他們被拋棄,而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或許這一整盤棋中,痛苦的就只有某些棋子,比如他們。

造神還沒放棄對後土的神師的追究:“他們離開之後還會回來嗎?”

“您知道自己的問題像是什麽嘛?”重明忽然說話了,這是陸羽始料未及的,少年的嘴角出現一條堅韌的弧線,那不是笑意,而是某種介乎憤怒和悲涼之間的情感,他說,“你就像是從未關心過自己的孩子的父母,現在卻要來問問自己的孩子得傷寒之後會怎樣。”

造神眨眨眼,他的眼睛真是美麗極了,幾乎到了讓人看一眼就會不忍心移開眼睛的程度,但是造神說出的話卻沒有他的眼神那樣迷人,他說:“說來說去,你們還是在怨懟我們對後土的關心不足,我說了,我們從沒讓你們怎樣做,我們點亮這裏,只是因為我們覺得這裏太黑了,至於之後發生了什麽,都不在我們的計劃中。”

伊洩心開口了,這是他沈默良久之後的第一次開口,陸羽看著他準備說話的架勢,捏了一把汗,但是他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麽,或者說,他不想探究。說到底,他在擔心,伊洩心是會為造化神說話,還是會為後土說話?

伊洩心很平靜地為造化神解釋了他們的疑惑:“神師離開後土,去往大千世界,從那之後,他們和你們一樣是自由的人,行走在大千世界中。說不定哪一天他們想要點亮哪一個世界,也是可以做到的,就像你們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陸羽的錯覺,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造化神的神色有點僵硬,就像是被人撞破了什麽秘密。看伊洩心寧靜的表情,陸羽還以為前者並無察覺,但是伊洩心接下來的話卻讓陸羽認識到,自己是小瞧了這位神徒。

伊洩心微微揚起下巴,他的身材不算是高大,在造化神神性而堅韌的身體面前,伊洩心幾乎是有點弱小的,但是就是這具身體,這時候卻像是利劍一般筆直,伊洩心道:“這麽久了,在後土的過去,你們始終被視為神。你們創造了後土,這麽稱呼你們並不為過,但是很顯然,這是我們的一廂情願,你們並不打算履行神的責任。”

“這片土地上流傳著很多故事,關於你們的故事,這些故事讓後土的每一代新生的兒女知道,這個世界是如何從混沌蒼涼變得生機勃勃。在過去的數千年中,他們是如此篤信。如此篤信——直到不再相信的那一天。”

伊洩心慢慢開始踱步,就在兩位神面前,他適才那被迷惑的茫然和恭順的拘謹此時已經煙消雲散,陸羽不知道是什麽力量讓伊洩心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做出如此之大的改變,但是他暗中欣喜的是,如果要從千年的塵埃中為造化神拽出一個故事來,伊洩心絕對是最合適的人選。

伊洩心:“那一天是怎麽到來的?你們或許不知道,那一天並不是一下子到來的,在那一天真正到來之前,很多鋪墊已經被經營起來了。先是一個神師發現了你們不辭而別的秘密,接著,更多的神師發現了這個秘密。那個時候,後土正在經歷著一種奇怪的狀況,越來越多的人不再相信你們。這件事情,就算是在借給我一副頭腦,我也不會明白,我不能斷言是人們的不信讓你們離開的事實被發現,還是秘密的發現讓人們開始不相信。”

伊洩心就停在造化神面前,露出一個好似嘲諷的笑容:“但是,這兩件事情之間分明沒有任何聯系。誰也沒法說是一個導致了另一個。”

“終於,最後一代光明神師說:讓造化神的時代結束吧,後土是時候產生自己的神了。於是這個時刻就到來了,在末代神師的宣判中到來了。但其實,這個時代早就到來了,人們將供奉著你們的神祠毀掉,在人們中,巫術,神仙像是雨後的蘑菇那樣生長。”伊洩心又露出那種微笑了:“你們不知道,沒有你們的世界,神是多麽繁榮。”

造化神沈默了,他們像是不再聆聽伊洩心的話語,而是自顧發呆,但是伊洩心知道,他們在思考,像是從孩子出生就從未見過孩子的家長在思考已經長大的孩子。

但是他的話還沒說完,伊洩心繼續道:“你們困惑,我們亦然。我們想知道,既然你們無意留在這裏,神師從何而來?神師對你們的虔誠無與倫比,老光明神師因為你們的離去而失去了靈明。初代神師如何產生?靈明到底是何物?你們真的絕塵而去,從未留給後土一星半點的東西嗎?”

長久的沈默,叫人窒息。這情景實在奇幻,誰能想象在堪稱全知全能的神也會沈默?

終於,就在重明再也受不了要大叫著跳起來的時候,化神說話了:“關於我們的傳說真是太多了,神師所知道的也不完全是歷史。”

這是一句開場白,伊洩心知道他們即將吐露更多,但是他還是忍不住插了一句:“但是神師將這些‘不真實’的東西奉為圭臬,他們的一生都是在你們的神話中過的。”剩下的話他吞下去了:怎麽,你們是要說,神師都是不明真相的傻孩子,需要被可憐嗎?

這話沒錯,但是伊洩心就是梗著一口氣,他不能讓為後土如此之多的神師成為一段虛假歷史的笑柄。

化神只分給伊洩心一個冷冽的眼神,後者從沒見過如此寒冷的眼睛,換個別人,必然要被嚇退了。

化神說:“初代神師不是遵奉我們的旨意守護後土的,那只是一個和我們交談的人。他是第一個和我們說話的人,我們這才知道這個世界上生出的兒女可以言語,我們偏愛他,並感到好奇,想知道他身上還具備我們的什麽能力。”

陸羽的臉僵掉了,伊洩心也是一樣,接下來的話,化神不說,他們又怎麽會不知道?

果然,化神說:“我們將自己的神明分給他,他果然更加聰明了,這個世界本來在他眼中還是混沌的,但是在接受了神明之後,世界對他來說就是明亮而完全的。光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它點亮了那麽多,但是也遮蔽了同樣多的東西,一般的兒女在世界上走一遭,看到的不足世界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

“接下來的事情我們就不知道了,但是顯然,這位‘神師’讓更多的人成為神師,和他一起分享明亮的快樂,我們認為這是好事情。”

“之後呢?你們去哪裏了?後土的人都認為你們化為了西方的大山,守護後土。”伊洩心問。

“守護這裏?我們當然守護了這裏,如果原地不動就是你們所謂的守護的話。”造神興趣盎然的接話,他的眼睛那麽純粹幹凈,好像天真無邪的小孩子,這樣一雙眼睛偏偏長在神的臉上,是想說明神都像是孩子一般好奇而隨心所欲嗎?

“那麽後來,你們為什麽走了?”陸羽發現造化神一個奇怪的優點:他們似乎並不在乎被後土的兒女追問,在這方面,他們倒是有著家長的好脾氣,而不是帝王一般的暴躁和高傲。

“我們為什麽不走?”造神總是喜歡反問,反問的同時,好奇的光芒再一次出現在他的眼睛腫,像是熾熱的小火苗,即將成長為肆虐的火焰。

“我們為什麽不走?這裏已經可以自己繼續了。”化神道,他看了看面前的幾個人,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你們以為我們會扶助著你們一直走?當然不是。好比出生的羊羔,母親會花多少功夫幫助它站起來?羊不會花多少心思,它知道自己的孩子能站起來,事實上,羊羔也真的能站起來。”

“你相信我們能自己走下去,我們也確實走下去了。”伊洩心面無表情地幫助化神完成了這個類比。真神奇,一個在大千世界周游的神,居然知道後土上有一種東西叫做“羊”。

“為什麽神師不幹預後土的事情?他們說這是你們的安排。”重明也發問了,這個問題他像是捏著鼻子問出來的,聲音中帶著濃重的鼻音,似乎是恐懼,但是又那麽直白。

“這個問題問我們可不太妥當,”造神笑了,“我們從沒教導過神師,更沒有訂立什麽規矩,一切的一切,關乎神的東西,都是神師自己創造的。”

祂似乎有言外之意,又似乎沒有。伊洩心道:“你想說,神師為自己造神?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麽他還要訂立不幹預族人的規定?幹預族人不更能說明他的神性嗎?”

造神摸著下巴思考著,像是家長在想著自己最不聽話的孩子犯的錯誤。終於,他說:“我們是什麽樣的,第一位神師難道不知道嗎?”

這個問題像是一塊大石頭,濺起巨大的水花。

伊洩心立刻明白了這個問題的含義:造化神不是守護神,第一代神師完全知道這一點,他和造化神交談過,對他們的了解勝過任何一個人。但是就是這樣一個什麽都明白的人,卻在日後的傳承中選擇傳遞那樣一些故事,稱頌那樣一些理念,培養那樣一些接班人。

為什麽?

他看向造化神,祂們也在看著伊洩心。後者吞一口口水,嗓子似乎忽然間著火了:“他不說,因為他是第一個有覺察的人,他意識到我們即將需要什麽。”

“在你們,你們所有人還在昏睡的時候,最先醒來的人替你們做了決定。真可惜,這不是一個人人都滿意的決定,也不是可以永恒起作用的決定。但是你們無從選擇。”造神遺憾地搖頭:“以後機會,可以考慮早點醒來,換一個人和我們交談。”

伊洩心不理會造神的打趣,他還沈浸在冰水一般的感受中:“是他選擇了不幹預後土的事情......但是為什麽?他有神靈,卻不要分享,為什麽?”伊洩心覺得自己距離真相很近了,但是卻不敢說出了,是因為這個答案太過於模糊?還是他太過於懦弱?

又或許是因為造化神看著他,眼睛中充滿了不在乎的,看熱鬧的,打趣的神情?

陸羽說了:“這不是因為神師有什麽新奇的想法,反倒是因為他和我們一樣,都偏執,又貪戀神的懷抱。”他的目光雪亮,像是刀刃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映照了雪地的亮光。

因為這是神給予的,為他所獨有,所以不能分享。但是他的生命終究斷絕,因此不能全然不分享,這才有了後代的神師。

這樣看來,一代代神師看似是衣缽傳人,實際上只是造化神的一縷靈脈的延續,使之不至於斷絕。

這份私心在初代神師那裏時很是私密,在現在的人看來為之不恥。但是經久歲月,這份私心反而正大光明了,成為了神師清高的寫照。神師的技藝埋藏神山,那份糾結,那份沈悶,那種古板,一切都不可理解。這種遵循著不知名的鐵律的行為這時候終於得到了解釋,原來不過是一群聽話的人聽信了偏執的人的言語。

荒唐。

為什麽相信?為什麽從未質疑?質疑不是人的天性嗎?但是篤信不也是神師的美德嗎?

為什麽經歷過不可解釋的矛盾卻還將已經發生的一切變得合理?神師可曾花費心思只為了給自己編織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們是這樣做的,還是根本就從未思考這個問題,甚至無需給自己解釋

神不語,人也沈默。大家似乎一瞬間都被石化了,在安靜的空氣中矗立著,空空的眼神中沒有預想的疑惑和困擾,仿佛被拋擲進了一場迷夢中,夢中一切都是合理的,人沒有醒來,不能懷疑,也無法懷疑。

造化神的故事,什麽是真實,什麽是虛假,都記載在那些被稱為歷史的東西中。記載蒙塵,或許只有在這些紙堆中終生耕耘的人才能略窺門徑,看出這場騙局的真相。

伊洩心的神色閃爍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一個人,如果有誰能從歷史中窺見真實,那麽這個人就是飽讀書籍的雲機山君。

他是否曾經在浩如煙海的閱讀中發現什麽呢?當然,他眼盲之前自然不曾發現,否則後面的一切都將不同。但是眼盲之後的那些年呢?那些耕煙君為他閱讀的年月呢?

此時,這個問題沒人可以回答。造化神似乎不能意識到這件事情對他們的打擊多麽沈重,造神道:“神師,神女,神徒,這些人身體中確實有我們的神靈,我們既然已經在這裏種植下了神靈,神靈就不會隨著我們的離去而消失,它該怎麽生長,就怎麽生長,只要光明不退,神靈就不會消失。”

“你們回來做什麽?”陸羽問。

“總要允許我們回來看看,不能因為我們曾經離開了,就不允許我們回來了。”

“那為什麽偏偏在神師全部離開之後才回來——你們不知道他們多麽想要見到你們。”

“聽你剛才的話,他們應該不喜歡我們了,為什麽還想要見我們?”造神偏偏頭,好奇的神色溢於言表。

“他們是因為你們的離去才心如死灰的,為了不辜負後土,他們只能告訴自己,他們不需要你們,但是,他們那麽孤獨,怎麽會不需要你們?”伊洩心說出這句話,自己也驚訝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用了“孤獨”這個詞。

陸羽接口了:“是你們的神靈讓神師變成了孤獨的人,他們想念你們,就像是想念自己的親人。”

“不。”化神無情地笑了:“是你們自己讓神明局限於神師,讓神師成為了孤獨的人,如果不是初代神師的自私和偏執——這是你們改不掉的毛病。”

陸羽無話可說:化神說的並非不實。

造神回答了方才的問題:”我們並非有意在神師離去之後回來,這點你們應該相信的。真可惜,我們是想要見到神師——來晚一步啊!”

到這時候,沒什麽好說了,伊洩心苦笑著:“你們隨便看吧,但也實在沒什麽好看的。作圖和右土分離的事情,估計你們是回來才知道的吧?”

“當然。”造神漫不經心第點頭,沒甚地點頭,沒什麽讓他憤怒,但也沒什麽讓他上心——這就是大千世界的神,沒心腸的。

造神忽然說:“雖然這一切和我們關系不大,但是現在聽你們說,總覺得有所虧欠。這樣,你們希望我們為你們做什麽?”

伊洩心驚訝了:“為我們?”

“族人似乎不需要我們的幫助,反倒是你們神師神徒,因為我們的緣故,向來蒙受奇奇怪怪的糾葛。所以這一次,我可以滿足你們一個願望。”

神降許願,這似乎是故事的橋段,卻發生在真實中,不僅是伊洩心,連陸羽都恍惚了,他們面面相覷,不知道有什麽願望配得上造化神的一諾。

“怎麽,不知道?難不成還需要我們提醒?”造神拉長音調,玩味地問。

過了一會兒,見還是沒人開口,造神大笑:“還真是奇怪,剛才還說受傷很深,現在怎麽不想個‘療傷’的法子?”

伊洩心忽然想到了:“我們的朋友,一位半神師,一位......兩位神師,他們在左圖,有什麽辦法能讓他們回來?”

造化神挑眉:“你們說神師都走了。”

“是,但也不是,剩下的人是神師的後人,不是真的神師,其中一個是半神師,另一個是執吾劍和光明的混合。”

這個介紹內涵很豐富,造化神顯然跟不上,於是伊洩心和陸羽又是一番解釋,等兩位大神徹底明白之後,伊洩心再次請求:“他們對後土有恩情,我們真希望他們回來。雖然我們相信他們會想出辦法,但是卻不能肯定,但因為我們無法幫助,所以只好遠遠旁觀,如果你們能幫助,就太好了。”

“原來後土之上還有這樣兩位神奇人物,我們真想見見。”造神瞇起眼睛,不知道在思索什麽,但是他眼中流露出的暗暗的光芒顯示出他真的想要見到江匪淺和林砧。

化神頷首:“這好辦,我們有一個快速的辦法,萬無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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