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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後有餘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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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後有餘慶

林砧無法轉頭,看不見聲音的主人,但是,縱然是再沈睡三千年他也知道這個聲音。這個聲音和他說了最後的話,反覆輪回重現在他的夢魘中,一遍,又一遍。

江匪淺。林砧腦子發懵,不知道這一切是真實的還是自己的幻想,睡著太久的人就有這個毛病,總覺得自己是再做夢,上一次醒來之後他就這樣,因此反應很慢,弄得別人老以為他是個癡呆。

當江匪淺真切地以實在的形象出現再他的面前的時候,林砧才恍然中有了信心:這不是他的夢境,而是真實,千金不換的真實。

但是面前的江匪淺卻不是他認識的樣子了。江匪淺長高了,這是無疑問的;他的體格也健壯了一些,雖然還是幹練,但是不同於少年時候的清瘦,現在江匪淺身上多了一份力量,這力量很沈重,但是被他玩弄飛錘似的掌握住,並玩弄於股掌之間。

這個曾經安安靜靜低頭畫圖的人,再見卻已經長成了一個文武雙全的好樣子,似乎也能駕馭戰車,奔馳在戰場之上。

真神奇啊,林砧想到自己從伊洩心那裏聽來的:十三年居然能讓一個人變化這麽多!

江匪淺淩冽的眼光掃過來,正落在林砧身上,即便林砧知道對方不認識自己,但是目光的交接讓林砧感到一陣激動,但是隨即而來的就是黯然:這絕不可能是好友重逢的場面,想要和江匪淺相認,要做的還很多。但是現在,他能見到江匪淺,已經是心滿意足了。

想這些的時候,林砧或許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如果給他一個機會覆盤自己每時每刻的想法,林砧一定會覺得自己婆婆媽媽想些不著調的東西。但是,斯情斯景,想什麽都是從心生,心的發端誰又能阻止的了呢?

林砧驚訝,但是驚訝之上是喜悅,不僅是見到江匪淺的喜悅,更是見到這樣的江匪淺的喜悅。

但江匪淺隨即說出的話也著實讓他心中一緊。在千琪巨大的身軀面前,江匪淺十分渺小,但他偏偏安穩地站在千琪面前,看著樹上的三個人。

千琪高大,江匪淺看三個人非得仰頭不可,按理說這是一個盡顯弱勢的姿勢,但是這個姿勢被江匪淺做出來卻只有審視的意味,仰頭也仰得傲氣,鄭重。

江匪淺沒想到能在這地方碰見這幾個人。他方才還在和故人們討論畫圖得事情,可謂十分投入,忽然有人對他說,千琪又來了,還從左土之下進入了包含執吾劍殘片的部分。

江匪淺知道千琪不會忽然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但是他畢竟還有很多事情要找千琪問個清楚,於是告別了骨人,匆匆趕到這裏。

樹幹上乘坐的確實是伊洩心等三個人,但是氛圍卻和之前不盡相同,似乎多了些什麽微妙的東西。不知道是不是江匪淺多心了,但是他總覺得此時此刻,眼前所見並不像想象中那麽簡單。

千頭萬緒,不知道從何梳理,千言萬語,一時間也問不清楚,江匪淺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他仿佛又回到了曾經那個木訥的少年時代,等待著什麽人替他開口,幫助他解脫重圍。

“江匪淺!”上一次伊洩心沒見到江匪淺,這次一見,百感交集,雖然身上還是寒冷,但伊洩心卻放開了陸羽,沖著江匪淺揮手。

江匪淺笑了,但是這個笑容只在嘴角露出了端倪就很快銷聲匿跡。

江匪淺微微頷首,問:“說吧,來這裏做什麽?我和陸羽說的很清楚了,不要過來,但你們還是執迷不悟。”

“我們來有兩件事情想要告訴你。”伊洩心說,他的眼光忍不住在江匪淺身上上下打量,十三年帶給江匪淺的變化遠比他想象中要巨大。

江匪淺挑起一邊的眉毛,表示自己在傾聽。

“首先,我們想告訴你,你不只是執吾劍的殘片,你還是光明的孩子。”

江匪淺笑了,他顯然不信。伊洩心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他並不著急,接下來的辭令中,他將有理有據地告訴江匪淺一切的一切。

但是就在伊洩心準備將一切展開闡述之前,重明忽然大叫一聲,身體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推著,向後摔倒,手中的神樹樹枝飛了出去,轉著圈,灑出輝煌的光暈。

林砧在這一瞬間失去了全部的意識,他以為自己已經歷經了所有的夢魘,不會再墮入輪回的折磨中。

但是他錯了。他不知道江匪淺在將執吾劍殘片放入左土的時候施加了多少川納之力,他本來以為自己能夠生受,卻不行挨到現在,光明之軀比他預想得更早崩潰,而且是潰不成軍,無堅不摧的川納是比靈明更加不懂得變通的力量,力量的主宰者又是那麽堅定,沒有一絲別的念頭,於是在林砧能夠意識到自己抵擋不住之前,川納就像是決堤的洪水滾下山崗,將他從頭到腳完全吞沒。

當然,也像洪水一樣,川納沒給人任何喘息浮沈的機會,就把人打入了水的最深處。

沈沒,翻滾,只有自己是自己的,意識,精神,全都被打包扔到一邊,意志力,決心,卻被撕得粉碎。

漫天雪花和飛霜,似乎是一場新的夢境,但是沒等反應過來,漆黑的顏色就來了,帶著本來不屬於那個場景的鮮紅的噴射的血液和尖銳的笑聲。

在這之中還有一個聲音,一個微小的,卻堅定的聲音,反反覆覆,反覆,反覆,不停呢喃:你怎麽不醒過來?

不論你什麽時候回來,都能看到我。

好了,我走了,明年的同一時間,我再回來看你。

我是你墳塋側畔的銅人,只要春草覆生,清泉覆湧,我就守著你,直到這世界不再。

沈睡兩次,蘇醒兩次,林砧認為自己身邊有造化的福氣在冥冥中相助,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認,被拋入這個世界,實在是太辛苦了。

辛苦是他自找的,彌歷選中他的時候,他有一萬個拒絕的理由,不是因為他沒有親人,彌歷就可以肆意妄為,指使他做這個,幹那個,將他的命運塗抹的亂七八糟。

但當時,不是彌歷在強迫他,是林砧自己答應了彌歷。後者不過是將即將發生在後土的可怕事情,以及即將發生在林砧身上的可怕事情說了一遍,這個十分年輕的小夥子就答應了,仿佛他的生命和造化神的遺存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又似乎是有一根細細的弦,一撥線就顫抖,弦就發聲。

如果問他人之生走這一次是為了什麽,林砧說不出來,他不是一個看過很多書的人,盡管他知道很多問題的答案要在書中尋找,但是他卻認為有些答案還是不知道為妙。答應彌歷的要求,為後土做事不是為了他自己流芳千古,也不是為了後土萬世安康,而是為了某種感覺。

野曠天低,萬古長寂。星光燦爛,大江奔流。

林砧覺得當自己做這些事情,和生死狹路相逢勇者勝的時候,他看到了這些。真好看,比他沈睡幾十年醒來看到的第一個人的面容還要可愛。

這些從沒出現在林砧眼前,但是他卻總能看見,這幅圖景刻進了他的生命中,註定和他同生死。

唯一不好的是,這些景色和他都是浮渚,是雨後才出現的山水,是煙霧,是雲彩,似乎忽然間就會消失,連林砧自己都不敢說能把握住。

然後來了一個畫圖的,十方街失馬。

之前他不相信神師之交,後來他相信了。但是若說他能說明自己的心意,卻還不行,或許永遠也不行,但是若另立一個旁人觀看,絕對會看出林砧的不同。

什麽時候開始變得不同?或許從江匪淺在神道中昏迷,被他帶出來的時候,事情就逐漸開始了;在船上,在山中,而最重要的,在十三年的分別中。

沒什麽比分別更能拉近人的距離,如果說有,那就是死亡。而且,林砧自認為自己當時的情況,對於江匪淺而言,和死了也差不多。

分別讓人有時間思考另一個人對於自己的意義,雖然有很多不真實的東西在分離中越發虛幻,甚至到達了著魔的程度,但是更多的東西卻是在分離中越發清晰的,特別是對於他們這樣還算有幾分頭腦和理智的人而言。

他們不能相互保護,相反,他們一起奔向災難和危亡。但是在這一切過後,如果大家還各自安好,那麽,聯系他們的就不僅是人與人的情分,更是某種註定的東西,註定堅韌,註定宛若磐石。

有磐石,景色就不是浮渚,就不會幻滅,因為另一個人可以把他畫下來,你在描述的時候也有一雙耳朵在傾聽,在承接你的意思。

江匪淺的瞳孔收縮了起來,不僅是因為爆裂的光線,更是因為心中的震愕和驚訝:在他面前迅速展開,恍如時間的,是一個人的樣子,這個人的身軀由閃爍的斑點構成,薄如蟬翼,脆弱不堪似乎一彈指就會灰飛煙滅。

江匪淺不敢呼吸,不敢動彈,神魂圍著左土轉了三圈又轟然落入肉身中。

“林砧?”江匪淺努力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浮光掠影。

“希聲......”兩只手都伸出來,像是祈禱,或者是求施舍。

“林希聲......林希聲!”斑斕的影子在空中徘徊,雖然脆弱,但是穩固。江匪淺屈膝跪在空無之中,黑境中長風凜冽,吹起看不見的塵埃,蓋了江匪淺滿身,但是他面前出現一個明亮的護罩,將這團影子籠罩其中。

護罩逐漸縮小,護罩中不再是人形的光影,而只是一團光暈,一燈如豆。

伊洩心終於想起要說話了:“江匪淺,林砧被彌歷救活了,但是......”眼前忽然一陣恍惚,似乎是黑氣湧起,遮天蔽日,方才落在江匪淺身上的塵埃朝著他們飛來,漫天黑沙。伊洩心趕緊閉上眼睛,而當他再次睜眼的時候,顯而易見的,江匪淺和光斑都不在了。

“林砧.....”伊洩心看向重明,後者手中的枝條仍在,卻失去了固有的光彩,當然也不再保護重明,少年冷的直哆嗦,擠過去倚靠在陸羽身邊。

陸羽始終冷眼看著,此時嘆口氣道:“我們的任務算是完成了,林砧自己去了,不需要我們引薦的。”

“但是江匪淺還不知道......”伊洩心忽然明白了:“他和林砧在一起會弄明白的。”

陸羽聳聳肩:“我們可以走了。”

“但是執吾劍的殘片!”千琪並不清楚要做什麽,但是不甘心。

重明忍不住了,顫抖著道:“前輩,我們可以下次再來,太冷了,我要凍死了。”

“小拖油瓶!”千琪憤憤地說了一句,轉頭向後土去了。

睡眠再美麗,林砧也厭惡了,他想要醒來,但是這次的夢似乎格外糾纏不清,攪擾著他,讓他不得安生,且無法擺脫。

剛才發生了什麽,夢中的林砧已經忘卻了,但是他依稀記得自己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這足以讓他放下心來,於是在夢中掙紮的林砧頂多是有些煩躁,並不痛苦。

夢境之外的江匪淺卻很痛苦。

他裹挾著仔細保護的光斑回到左土,引來了左土人的圍觀。江匪淺理解他們的好奇,他一般能夠保持良好的,甚至是溫和的心態來對待這些人的好奇,有時候甚至能和他們說上幾句沒有回應的話。

但是這一次,江匪淺不想說話,他也不想見到任何人。

不要窺視,不要警惕,不要好奇,什麽也不要,世界之大,他一個人還放不下呢!

他冰冷的眼神很快阻止了左土人好奇的目光,江匪淺都忘了自己從什麽時候開始就鍛煉出了如此具有威懾力的眼神的。

在某個無名的山丘,江匪淺停下來,四野茫茫,刮著大風,風卷起塵埃,飛揚啊飛揚。

世界很安靜,安靜到足夠讓他沈思。

江匪淺小心翼翼將光球從衣袖中捉出來,光球漂浮在空中,懵懂無知的樣子,外面一層映著江匪淺的面容。林砧被彌歷救活了,救活了!他腦子裏像是裝了什麽水車,來回滾動著這個消息。可惜的是,江匪淺沒聽完伊洩心的話語,自然也就不知道他本人正是林砧完全蘇醒的關鍵。

由於不知道如何尋找林砧,江匪淺的思路逐漸飄到另一件事情上:執吾劍的殘片。當初他將執吾劍殘片植入左土的大地之所以能夠成功,完全是意外。當時的江匪淺對該做什麽,怎麽做一無所知,單純是本著要救左土的一把的意願冒冒失失深入了左土的大地,在黑氣溶溶的裂隙中看到了無限的混沌,憑直覺跳了下去。

後來會有人問他:怎麽知道跳下去問題就解決了?

江匪淺沒法回答,這些奇怪而艱險的事情既然有超乎尋常的恐怖之處,就必然有叫人匪夷所思的解決方案,前來解決問題的人也必然伴有超乎尋常的運氣。

也有人問江匪淺:為什麽要跳下去?跳下去不就死了嗎?

這個問題江匪淺倒是很快就回答了:是啊,跳下去就死了,但是問題也就解決了。我在後土任務已經完成了,為左土再做一件事,不是挺好的嗎?

再後來,林砧也趁勢問了一個問題,他問:江匪淺,你跳下去的時候,有沒有想到,死了就見不到我,還有伊洩心他們了?

江匪淺終於沈默了,不同於不知怎麽回答和迅速回答,這回江匪淺顯然有一個答案,這個答案被他在口腔中反覆用舌頭摩擦,接著他又像牛一樣將這個答案反芻。

任何一個知趣的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應該悄悄回避了,但是林砧不是一個識趣的人,更何況對方是江匪淺,他就更不知道回避兩個字怎麽寫了。他一個勁地追問,不死不休那種。

江匪淺終於招架不住,他說:你就賴上我了,你明知道這個問題沒意思,只是翻舊賬而已。

林砧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他也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很奇怪,於是借坡下驢地說:不問了,不稀罕你的回答。

然後正要走的林砧就被江匪淺從後面一把抱住了,像是個孩子抱著自己最親切的人,江匪淺說:我當時不知道是你見不到我還是我見不到你,你見不到我我已經不痛苦了,但是我見不到你我就會傷心,我膽小,所以我跳下去了。

林砧沒轉身,素來帶笑的眼角卻全紅了。

但,此時此刻的江匪淺對未來沒有絲毫的預測,他早就對未來怎麽樣失去了興趣,直到今天見到的林砧的影子,這種趣味才被微弱地點亮了。

他跳入裂縫中當然沒有死,反而好好生還了,安安穩穩被送了出來,等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的時候,裂縫中已經不再翻湧那些躁動的東西,他本人安安穩穩躺在左土柔軟的地面上。地面上沒有泥土,沒有青草,仿佛是石板連成一大片,還變軟了。

他仔細回憶在裂縫中發生了什麽,想不起來;身體沒有異樣,卻很輕盈,甚至比之前更好了。既然這樣,他還能糾結什麽?只能說他天生是執吾劍的一部分,稟賦超人,胡摸亂畫救了左土。這是一件功勞,江匪淺本該高興,但是一想到自己是執吾劍的一部分,就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江匪淺忽然意識到,自己在和千琪的談話中無意間接受了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裂縫中插入的是執吾劍的殘片。但執吾劍的殘片不就是他自己嗎?那麽既然他本人還好好地站在這裏,那麽裂縫中插入的又是什麽呢?

執吾劍殘片補全左土,仿佛鎮魂之石,四海之柱,這已經是大家的共識了,這種說法甚至已經普遍到連最重要的當事人都將事情的真相搞錯了。

他需要弄個清楚。

想到這個,當時進入裂隙的感覺在江匪淺身體中重現,他記起了身體下墜時候那種奇怪的酥麻的感覺,仿佛被雷電擊中。那時候他的川納還不成熟,如果換做現在的他,必然會用川納阻止自己下落的趨勢........

這樣想著,江匪淺的手不由自主了有了動作,他雙掌前推,似乎要排山倒海,在他意識到自己做什麽之前,一股剛健的力氣就從他的身體中飛揚了出來,力量灌註每一根手指,又從指尖激射而出。

幾乎在川納飛出的同一時刻,江匪淺身邊漂浮著的光球發出爆炸聲,原本渾然一體的光芒瞬間四分五裂,分崩離析,像是流沙一般四散八方。

沒等江匪淺收回川納,落地的細沙似的東西又轟然聚攏,旋風一般飛速旋轉,讓人眼花繚亂。它們跳躍著,舞蹈著,像是塑造生命的手,也像是即將被沖坡的繭。

無聲無息地,塵埃散盡,好像雪花落滿窗欞。

川納回到了江匪淺體內,他瞇著眼睛,避免雪花似的塵埃進入眼睛。眼睛被什麽迷住了,想流淚。

正在江匪淺糾結是強行睜眼還是揉眼流淚,一陣清風落在了他的手上,輕柔到江匪淺不習慣。

閉眼時長河流日月,星鬥換古今;等到睜眼,卻已經風煙思飛倦,耿耿遠人歸。

江匪淺僵住了,從頭頂的頭發絲,到足尖的每一根指頭,但他就著這僵硬的軀體,慢慢跪倒,仿佛對著誰蒼松翠柏的墓碑,把頭埋在雙臂之間,無聲痛哭。

林砧蹲在他面前,還不是實實在在的人,卻已經恍惚可見完整的身影,他的形象有些飄渺,看不出表情中的細節,但是這位喜歡談笑風生的二侯此時難得沈默,溫柔的眼睛落在江匪淺的後腦上,無法和這個世界接觸的手搭在江匪淺的手臂上。

不知多久,江匪淺擡起頭,他不哭了,眼睛通紅,仿佛在仇恨著誰。

林砧笑了:“你這樣子真像個暴徒。”

江匪淺不好意思極了:“這,我見你......你忽然就出現了,我真高興,實在忍不住。我......”

林砧搖頭,江匪淺頓時安靜下來,聽著林砧說話。後者打量了一下四周:“這就是你住的地方嗎?一點也不好看,真是委屈你了,快回去吧,和我一起。”

江匪淺的眼睛立刻暗了下去:“不行,我得留下。”

“我請你回去你也不會去?”

江匪淺的眼睛更紅了,這些年已經習慣的板正的面容在林砧面前失去了自控力:“我回不去了,我的川納和後土不相符,更對你不利,現在石膽和滋蘭不在一起,你無法保護自己。”

林砧好氣又好笑:“大人我怎麽會需要那兩把破劍保護一輩子?你太小瞧我了,跟我回去,之後的事情之後再想辦法。”

江匪淺的眼睛不舍得離開林砧,他說:“你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你知道這行不通,不要強求了,我,我此生還能見到你,就知足了。”

“你的標準就這麽低嗎。”林砧很是無語,“江匪淺,你其實可以在期盼一點別的。”

“我怎麽敢?”江匪淺坐在地上,透過林砧的虛影,看著遠處的山巒:“我守著神樹的每一年都盼望你回來,剛開始的時候度日如年,十分煎熬,但是後來我告訴自己不要癡心妄想,你回不來了。從那時候起,我的心情就好一些了。原來如此,不要乞求太多,就不會那麽痛苦了。從此我的期冀就很簡單了,直到現在還是如此。”

林砧沈默了,他意識到自己在沈睡中聽到的聲音正是江匪淺的,他不記得那道聲音是如何起伏,展現出情緒,但是他忘不了那聲音說的話。如果他不醒來,江匪淺就當一個守墓人,年覆一年守著神樹,直到水不再流淌,花不再開。

也就是,直到後土完了,或者是江匪淺完了。

到這時候,林砧才理清楚,現在的江匪淺,在他面前的這個江匪淺的全部不知是左土的眾人造就的,更是他林砧造就的。如果不是他,江匪淺哪至於去當守墓人?好像對不太起江匪淺。

難得一見的,林砧萌生了一種深重的愧疚感,他想要和江匪淺道歉,卻認為自己也屬實不容易,不想要道歉。

“你想說什麽?”不知什麽時候,江匪淺站了起來,立在他身邊。

“哎?”林砧後退一步,反應過來自己在幹什麽,又上前一步,很真誠地對江匪淺說:“讓你掛心了,這些時候,多謝你!”說完,他先楞了楞:自己好像是要道歉來著,為什麽忽然變成致謝了?但是問題不大,都是很禮貌的,差不多。

“你對我說謝?”江匪淺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事情,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提了提,看到林砧略帶懵懂的表情,他想要捋林砧的頭發,但想到碰不到林砧,只好放下手指,道:“希聲啊希聲,這不是你我之間該說的。”

“不是你我之間說的?”林砧夢幻似的重覆江匪淺的話,對方的聲音中像是有魔力,讓林砧產生莫名其妙的信服感。他可從來不相信誰,開戰車,他必須坐在正位上,不肯聽從誰的指揮。

江匪淺看著林砧那奇怪的,懵懂的樣子,心中很柔軟,似乎是直接看進了她從未見過的林砧的同年,他想:上一次林砧醒來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子?也是迷糊不清的,但是那時候,誰來保護這個人呢?他還不是直接被拋進了各種混亂之中,要重新在人間找一個位置容身。

但是林砧做到了,甚至成為了周的二侯,有身份,地位,叫手下的人俯首帖耳,十分信服。

江匪淺不是不信任林砧的能力,只是心疼他的境遇。這一次,林砧在他眼前蘇醒,他說什麽不能讓林砧在經歷一次曾經的痛苦。

這麽想著,江匪淺伸手去抱林砧,後者還是一個虛影,江匪淺抱了個空。兩個人都楞住了,江匪淺自我解嘲地道:“呵,忘了,你還沒有完全回來。”

但是林砧沒有順著江匪淺的話說什麽,他的眼睛直楞楞看著江匪淺。後者笑了:“希聲,你是不是睡太久了,有些傻了?早知道我給你守墓的時候就該經常吵吵嚷嚷,說不定就把你弄醒了。”

他這些話已經是盡力輕松俏皮了,換做是十三年前的江匪淺,怎麽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時間似乎能在人的沈睡中無形,但實際上是不可以的。

林砧像是讀書似地閱讀著江匪淺的面容,他覺得江匪淺的頭發似乎卷曲了一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周圍通透的黑暗,江匪淺的頭發顯得並不漆黑,而是帶著一點棕紅色,好像西方大荒原上的能做顏料的石頭。他的眼睛深邃了,雖然原來也很深邃,但是現在深邃的變本加厲了,如果世界上還有一雙這樣的眼睛,那麽就該屬於沒有眼盲時候的雲機山君。

長高了,健壯了,這兩點林砧還是神樹枝的時候就發現了,現在站在切近,感受更加深刻。理論上說,分別的時候江匪淺還是年輕人,卻不該是長個子的年紀了,但是現在看來,江匪淺分明又長高了一些,以至於林砧不得不牙磣地承認,江匪淺似乎比自己高了那麽一星半點。

大約是常年的沈睡,林砧看上去有些病態,說不上嶙峋,但看上去絕對不顯得有力。江匪淺則是相反,曾經握筆的修長的手和少年人特有的勻稱的臂膀都像是被什麽苦工鍛煉了,有了鋼鐵的堅韌。

於是林砧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我是不是打不過你了?”

江匪淺一楞,旋即笑道:“是的,就算是你受得了我的川納,在它面前,你也無計可施。”

林砧露出憂愁之狀:“完了,曾經說了你很多壞話,現在打擊報覆的時候來到了。”

“不必擔心,真的動手,我可以輸掉。”江匪淺忍俊不禁。

“是啊,大大放水。”林砧也笑了,“小師叔,你的胳膊肘往內拐的本事見長啊。”

江匪淺恍惚了一下,他從沒習慣林砧叫他小師叔,但這件事以前不好提出來,現在江匪淺卻要明確一下:“還是別叫我小師叔了,真奇怪。”

“奇怪?”林砧的眉毛快要飛上天了,“那我還覺得你叫我希聲很奇怪呢。”

江匪淺很是無奈:“有什麽奇怪?你也可以叫我江匪淺。”

林砧無法反駁,拍拍江匪淺的肩膀,手掌卻從他的肩膀中穿過了:“話說,我們關系這麽好的嗎?”

江匪淺微微低頭,將微笑藏在垂下去的頭發中:“你說呢?”

“嗯,”林砧像是在從容思考,忽然爆出一陣大笑:“我就該叫你‘淺淺’,哈哈,哈哈哈哈!”

“這就奇怪了,”江匪淺慢條斯理地回覆:“我看不出哪裏好笑。”

“你端著架子做什麽?你明知道好笑在哪裏。”林砧說完,忍不住又笑了,道:“算了算了,真是得不償失,這樣的話我叫你幾聲自己就要笑死了。”

“照啊,你對我做的壞事情最終都要反彈到你自己的身上,好自為之吧,林希聲。”

“對了,”也不知道是林砧心大還是什麽問題,他這時候才想起來問江匪淺:”我是怎麽活過來的?”

“不知道。”

“你救我了?”

“沒救你。”

“肯定是你。”

“不是我。”

“一定是。”

江匪淺盯著他,深深的眼睛讓林砧頓時後悔多嘴了。江匪淺:“你希望是我救了你嗎?”

“哈哈,哈哈哈,也不一定需要這樣,這也不是什麽英雄救美的戲碼,你隨意,隨意。”

但江匪淺的神色卻顯然不只是將林砧的話當成一句玩笑,他安靜地開口:“我想要救你,我真的希望,如果當時有機會,我真想替你完成後土的事業。曾幾何時,我天真地認為自己能代替你,但是後來我才發現,自己也深陷任務之中,想要幫你是不可能的。”

“你已經幫助我很多了,”林砧不明白這個孩子怎麽這麽強烈的負罪感,他預感到江匪淺的情緒不是自己一句話兩句話能調的過來的,但是縱然這樣,他還是要努力一下。

林砧道:“江匪淺,你想要保護我,我很感激,但是有時候不是一個人保護另一個,事情就是完美的,你看耕煙神師和雲機山君,你的君父和師父,他們難道是一個永遠保護著另一個嘛?”

“不是......”

“這不就對了?”林砧找到了支點,頓時有底氣了:“你的師父和君父一生扶持而行,才走得遠,所以,你怎麽不向你的師父和君父學學,就知道在這裏悶著不高興。”

江匪淺的眼睛閃爍起來:為什麽林砧總是能想明白他想不通的事情?他說:“是啊,確實如此,你怎麽明白這個道理的?”

林砧失笑:“我怎麽明白的?小師叔,你還是年少不更事啊。”

江匪淺微微皺眉:“我說了......”

“好好好,不叫你小師叔了——小師叔!”林砧咧嘴大笑,像個沒心沒肺的。江匪淺也忍不住笑了,兩個人笑成一團,但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麽。

當然,有時候歡快不需要理由,但是每當真正的,從心底下透露出的歡愉出現的時候,人都必然是肅穆的,或者至少不是全然輕浮地開心的。

林砧忽然神秘地道:“江匪淺,說真的,真的是你救我的,這是彌歷山君說的,他喚醒了我,但是卻不能將我完全救活,剩下的要交給你了。”他看江匪淺一臉懷疑,補充:“我剛才在伊洩心和陸羽處聽到的。”

與其說江匪淺半信半疑,不如說他認為彌歷在胡說,或者伊洩心和陸羽記錯了:“怎麽會是我?我是執吾劍的殘片,我的川納曾經讓你那麽痛苦。”

林砧沒明白,卻問了一句:“你是執吾劍的殘片,那麽我們在這片大陸的深處見到的又是什麽?”

一語中的。

林砧見江匪淺忽然呆住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餵,傻了?說啊,那裏面是什麽?還是說你也發現這個問題了。”

江匪淺沒說話,但是林砧已經明白了:“哈哈,你發現了,我問對了。你對自己的身世,到底了解多少啊”

“我了解......我不了解。”江匪淺踟躕了。

我知道自己在大雪紛飛中被師父和君父見了回去,知道自己被遺棄在螺溝道,知道自己是被左土拋回來的。

他是執吾劍的一部分,但不是殘片,殘片是後來進入他的身體的,又被他放在了左土的大地深處。

沒有殘片的時候,江匪淺已經存在,離開殘片,江匪淺也還存在。他和執吾劍關系匪淺,但是和殘片並沒有直接聯系。

仿佛是看到了江匪淺腦子裏的漩渦,林砧問:“這一切是左土之王告訴你的?”

見江匪淺點頭,林砧淡淡一笑:“你聽了左土之王的話之後,可曾自己想想?”話中有話,下面一層的意思是說:你自己竟沒有對左土之王的話加以判斷嗎?

這麽些年誰曾質疑過江匪淺?以至於江匪淺認為自己已經是有一個判斷上不會犯錯的人了,但是現在被林砧一問,他頓時覺得自己有那麽多沒有考慮到的地方,仿佛自己還是一個毛頭小子,迷迷糊糊將很多東西都錯過了。

林砧怎麽會讀不懂江匪淺的心思,他說完這些話,專門關註著江匪淺的臉色,見這個方才還胸有成竹的人在自己的言語之下臉色陰晴不定,林砧就十分高興,說:“需不需要我幫你分析分析?”

江匪淺想要說一個“需要”,但又因此而惱火,他早就希望擺脫林砧的幫助,反轉過來幫助林砧了。這麽久了,他認為自己成長了,變聰慧了,有能力了,但是事到如今,林砧剛剛回來,竟然就要幫助他“分析分析”,這讓江匪淺怎麽能答應?

“我知道,你不好意思開口求助。”林砧湊得很近,像是在數江匪淺的眼睫毛。

“不是。”江匪淺猛然擡頭,將林砧嚇了一跳。

“那你說啊。”

江匪淺好氣又好笑:“林希聲,非要幫我嗎?”

林砧摸摸鼻子,忽然說:“你知道,我希望幫你的,當時一直沒機會。”

江匪淺楞住了:“你幫我還少嗎?是我一直想要回饋你。”

林砧面露愁容,坐在地上:“我真是虧欠你虧欠死了,我一點都不想讓你卷入這些事情中,你做的那些事情——殺死左土之王,穩定左土,讓兩塊土地安全分離,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但是你看看我到頭來都幹了什麽?我變成一棵樹,也就保護了工垂人一陣子,之後就再也沒用了,你說我忙忙碌碌這些年,沈睡了那麽久,難道就是為了偷生?彌歷神師當時收我為徒的時候的期待可不止這麽點。”

像是說話累了,林砧停下來發呆,江匪淺也不言語,就看著他。林砧放空了好一陣子,像是終於攢足了精神,道:“我該做的事情被你做了,如果沒有你,事情絕對要糟糕很多,真感謝你,但是這些事情不該你做,這一切和你不該有關系,就算你是神師的弟子,但是這些不是老神師想讓你做的。”林砧看上去十分懊惱,不住地搓臉。

江匪淺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一直以來,他知道自己的心是如何難受,情感是如何糾結,但他不知道,林砧心中竟然也埋藏著這麽多不為人道的情緒。

這就是神奇之處,有些東西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永遠不會明白了,但只要再加上一個人,事情頓時就精彩了,前所未有的情緒就輕而易舉地呈現出來。

良久,江匪淺挨著林砧坐下,輕聲道:“我是自願的,君父和師父沒有安排我做什麽,但他們也絕對不會阻止我做什麽,我為後土,為你做的一切,都是自由的選擇,我為此而高興,如果有重新選擇的機會,我恐怕只會在行事的手段上有所變更,但是關乎進退的選擇我絕不會更改。”

“我和你說心裏話不是為了你在這裏言之鑿鑿地下保證。”林砧的腦袋埋在胳膊裏,聲音發悶,這聲音在江匪淺聽來是一種帶著真情實感的表達,不掩飾任何的苦悶和委屈,他很是高興,忽然也就明白了什麽:“看來,左右土分離這件大事對我們都有很大的影響,但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們重逢,曾經無解的問題都會得到解決的。”

“嗯?”林砧動作不變,但是上挑的語氣顯示出他對江匪淺忽然轉變的情緒的疑惑。林砧問:“你憑什麽——我們憑什麽?”

“向來看的開的都是你,為什麽這次變成我了?”江匪淺克制住想要猛力拍拍林砧的想法,道:“我們誰都沒有為當時的選擇後悔,你對自己的做為不滿意,但卻沒對自己的選擇不滿意。這讓我相信,你以後做出的決定也不會是令人後悔的決定。”

江匪淺輕輕吐出一口氣,這口氣在寒漠般的左土像是一顆火種,帶著罕見的溫度。他說:“我相信你。”

再一次,兩人對視,十三年了,對方的變化都看在眼中,覺得慶幸而歡喜。現在是劫後餘慶,該做些新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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