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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在光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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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在光明處

所以這時候,江匪淺絕不能讓林砧一時的薄涼壞了做神師的持守,他趕到林砧身邊,攔住這個即將回到大山中的人,拉住他的胳膊,逼他擡頭,看他的眼睛。眼睛裏面是一點就破的淡淡的東西。

“你不能走,”江匪淺對林砧耳語:“你是神師,神師的持守,你不會忘了吧?”

“你以為我是對這些人失望了?”林砧似笑非笑:“不是,我已經將他們逼退了,現在該我們撤退了,畢竟我們的目的又不是喊打喊殺扮壞人,也不是真刀真槍砍人。”

江匪淺楞住了,看著林砧微微一笑,從他身邊一閃而過,如同飛燕。

林砧比他想象中堅定,他擔心了好半天,得到這樣的答案,江匪淺並不覺得自己心思被辜負了,反而如釋重負。

如果因為真心被耽擱而神傷的是幼稚的少年人,那麽因真心被耽擱而如釋重負的就是明白事理的青年人。

他掃一眼兀自在水中掙紮的舫人,招呼玉骨們回來,這些鬼魅一般的手下默默地回來,輕手輕腳像是一片影子。

山上,屋子內,三人圍坐。江匪淺有些不敢看林砧的眼睛,剛才他平白擔心一場,忽然聽到了自己的心曲,這時候就不敢面對自己,表現在外面,就是不敢面對林砧。每當他想到自己要用全部手段讓林砧居於神壇之上的時候,江匪淺就無地自容——並不是說這個想法多麽不堪,反倒是江匪淺覺得自己不自量力。

他低著頭,林砧就百般要讓他擡頭,他站起來圍著江匪淺轉了幾圈,忽然一板臉:“江匪淺,我問你。”

江匪淺坐直了,仍然不看他。

他們在山下的時候尚且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座山腳下,直到上山來,才發現這正是絕雲山,是雲機山君和耕煙山君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這麽多年過去了,絕雲山上的草木越發茂盛,卻因為山氣的閉鎖內含而略顯斑駁蕪雜,像是久久沒人居住的荒園。莽莽的樹木從山頂一路滑落到山腳下,懸泉飛瀑在山中叮當作響,即便是聽上去也覺得口中回甘。

江匪淺聽著這聲音,卻不覺得心中安靜,反而加倍的心猿意馬,特別是林砧站在面前,審視自己的時候。

伊洩心覺得這兩個人之間有著某種說不出來的矛盾,卻因為不清楚矛盾究竟是什麽而插不上嘴,只好在一邊幹著急。

老半天,江匪淺覺得沈默下去不是辦法,這才微微擡起頭,掃了一眼林砧——沒想到,這個人竟然是笑著的!這個笑容,說是不懷好意的皮笑肉不笑可以,但說是忍俊不禁的微笑也可以,總之,林砧是個能賦予一個笑容百八十種隱含意義的高手,這一點江匪淺早就領教過了。

看來,林砧並不想問什麽,他只是單純擺出審訊一般的姿態,讓江匪淺悚惕。

“你笑什麽?”伊洩心替江匪淺問出這個問題。

林砧摸摸下巴,笑得諱莫如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笑什麽,只有面前兩個傻冒不知道。他說:“我覺得,小師叔最近不大正常,好像自從自長明崖回來,小師叔就特別喜歡管閑事。”

如果林砧把這個意思不友好的“管閑事”用“關心別人”代替,江匪淺或許就會轉身而走,不敢多聽一耳朵,因為“關心人”這個詞匯對他而言過於溫情,使他不習慣。但是林砧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明白,就是不說出來,於是江匪淺也就在原地耐受著。

“你才喜歡管閑事。”伊洩心不高興了:“你最喜歡管閑事,你本來是半神師,不老老實實當神師,反而跑到周去呼風喚雨,你是覺得神師的職位還不夠你鬧騰是不是?”

林砧不置可否地呲牙,繼續道:“而且,我還發現,小師叔似乎很喜歡瞎想,天馬行空的,對我這個師侄信心不足。”他說著,一邊彎腰,湊近了看江匪淺的表情。

哪個師侄是這麽跟師叔講話的?這分明是成心氣人——林砧又在發揮他的強項的。伊洩心為之絕倒,礙於氛圍不得不別扭地端坐。

“並沒有。”江匪淺撥開林砧伸出來不知要做什麽的手,站起身來:“我們來山上是為了尋找明燈,那就快開始吧。”

伊洩心一聽幹正事,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避免這兩個人繼續鬧別扭的最好辦法,立馬舉雙手讚同。林砧伸個懶腰,開始分配任務,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剛才那個神態冷漠,剛被族人謾罵,辜負的人。

“伊洩心,你在雲機山君的絕雲大殿中找——對了,後面的藏書室也找一找,再往後就不要去了,太陰寒,你受不了,等我回來再說。”

“你去哪裏?”伊洩心懷疑地問,他總覺得這個不靠譜的又要暗中玩些刺激的。

林砧伸手拽住正要離開的江匪淺的腰帶:“我要和小師叔去找山鬼,問問他老人家知道什麽。”

伊洩心一聽到山鬼的名號,臉色蒼白:“你們兩個可以嗎?這可是山鬼,絕雲山的山守。”

江匪淺默默扭開臉去:林砧既然是半神師,區區山鬼君又怎麽會在話下?

林砧很明顯為伊洩心的擔心而不齒,他半推半踹地將伊洩心打發走,對江匪淺露齒一笑,率先朝後山走去。

前山雲機山君的住處有人工的痕跡,後山則全然是造化的天下:樹木健碩地生長,粗壯的樹幹像是遒結的肌肉;樹冠龐大,遮天蔽日,樹掛從上面柔軟地垂下來,像是鳥類的羽毛,又像蠕蟲的軀體。絕雲山絕不遜於神道中陶笠君的境界,但是沒有那裏的瘋狂,樹木雖然茂盛,卻是按部就班地茂盛,活潑潑的,不似有毒,或者像是要殺人的魅惑。

除了樹木,就是石頭,山石,若幹山石,疏疏朗朗搭在一起,好像搭建了一個個精致的殿堂。石頭顏色灰白,幹凈無塵,像是從大地的心臟中撈出來的,清潔純粹得很,叫人看了,心中涼快,想要躺在上面。有些石頭殿堂的中心有個烏黑的大洞,這或許是一個可以容身的洞穴,又或許是一條通往山心小路的入口,江匪淺無法判斷。

走路的過程中,兩個人都不說話。江匪淺忽然奇怪:林砧在伊洩心面前話很多,像是要趕緊把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但是到了自己這裏,特別是兩個人單獨呆在一起的時候,林砧的嘴巴就會相對安靜,在兩人之間保持微妙的平和的氛圍。

林砧在一個洞口前面停住了。“進去吧,山鬼君在裏面等我們。他也可以出來,山氣內含之後,山鬼就借著越來越濃厚的山氣物質化了,但是他不能在外面呆太長時間——而且,山鬼在外面遠沒有在裏面壯觀,那裏是絕雲山的心臟,很有意思。”

通道中回響著兩個人的腳步聲,其中一個很輕,像是一片片羽毛落在地上,幾乎聽不到,另一個也是輕捷的,但是帶著一絲疲憊。

“到了。”林砧宣布,聲音在空洞中嗡嗡作響。兩個人都是非凡,不用問誰能不能看清楚。江匪淺昂首上望,見高聳的石壁上攀附著一團霧蒙蒙的東西。

“這就是山鬼嗎?”

隨著他的疑問,這個巨大的形體移動了,從石壁上面剝離下來,慢慢地,輕輕地落在江匪淺的面前。明明是萬鈞的重量,落地的時候卻那麽輕盈。

“山鬼君。”江匪淺深深鞠躬,雙手向前平舉,額頭放在平放的手掌心上,這是江匪淺知道的最高的禮節,就算他是老神師的孩子,這個禮節也不能免。

相比起來,林砧就隨意很多了,這個人不行禮,也沒什麽言語上的表示,單單沖山鬼一點頭:“我回來了,家裏怎麽樣?”

山鬼緩慢地移動,將巨大的面龐對準了林砧,無聲地說著只有林砧能聽到的語言。林砧摸著下巴耐心聽完,嗤笑:“一幫活孫子不知道深淺,我們剛才已經嚇唬過他們了,諒他們最近必不敢過來,你就別心煩了。”

江匪淺一旁默默聽著,覺得古往今來這麽和山鬼說話的只有林砧一個,但山鬼仍然是好脾氣地不發怒,可見是個極其了不起的人物。

林砧哪知道自己已經又被江匪淺在心裏埋汰了一輪,還喜滋滋往這方面問問題:“你看,山鬼君是不是特別好。”

這就不怪我了。江匪淺如實說:“山鬼君受得了你,確實不容易,好得很。”

林砧的鼻子氣歪了:“江匪淺,你是個大棒槌。”

“是,現在棒槌要問山鬼君一些問題,麻煩你到涼快地方呆著去。”

“江匪——”林砧的嘴巴被棒槌的手無情地捂住,這個一路上樂不可支的人終於露出哀怨的表情,被江匪淺拉到一邊。江匪淺轉向山鬼君,躬身道:“山鬼君,您是山守,博聞廣知,我們想問您幾個問題。”

山鬼的身體發出轟然響聲,慢慢收回了山體內部,霧氣更加濃郁,好像是熱氣彌漫的大鍋。

江匪淺知道山鬼君這是準備好了,於是問:“您知道老神師的明燈嗎?”

山鬼點頭:知道。

江匪淺大喜:“其中一盞燈就是長明崖的長明燈,除此之外還有幾盞燈?”

山鬼始終不和江匪淺講話,而是緩慢地將頭點了四下:還有四盞燈。

四盞燈!江匪淺咋舌:他的師父和君父看上去閑雲野鶴,暗地竟然為後土布置了這麽一大套保險。

“您可知道,這四盞燈都在哪裏?”

這個問題可就不是動作可以回答的了,江匪淺期待著聽到山鬼的聲音,但是等了半天,反而是林砧說:“江匪淺,山鬼君說你聽不見他的聲音。”

江匪淺略感失望:“或許是我神力不足,你代為轉達也可以。”

林砧面色古怪:“山鬼君非要和你親自說不可,不讓我轉達。你這個棒槌,恁招山鬼君的待見。”

江匪淺望向山鬼,他知道,在那團濃霧的背後,隱藏著一雙眼睛,這雙眼睛裏面有萬裏長空,雲海山巒,能窺見一切幽微,縱覽所有雄奇,但是他卻看不見這雙眼睛。

奈何?難道就因為我是左土的孩子嗎?

錯了。一個渾厚的聲音終於闖進了江匪淺的腦海,讓他瞪大了眼睛:是您在說話?

上面的陰影離他近了一點,山鬼的頭顱緩緩轉動了,好像天樞活動:你是不是左土的孩子,和這些一點關系也沒有。

像是看穿了江匪淺的心,山鬼說:你以為,如果你是左土的孩子,就不配站在後土的大地上有所成就,但這是我聽過最荒謬的事情。曾經,造化神也認為只有首生兒女陵安人配得上神師的職位,但是結果呢?多少神師出自儺亞?末代神師中的光明神師不就是儺亞的兒子?

但是總沒有伏苦人是神師吧?江匪淺咕噥著,覺得山鬼是在牽強地解釋。

山鬼咧開大嘴,這本來是恐怖的景象,但是江匪淺卻不覺得有什麽異常,如果說世界上有什麽極其黑暗而詭異的東西,那就是他自己的川納之力,在長明崖上,他見到了川納的樣子,那景象叫他終生難忘。

這就是你要證明的東西。山鬼粗而長的手指直指江匪淺:如果左土的孩子完成了右土的功業,那麽就足以證明,即便是伏苦人也可以成為神師。

什麽亂七八糟的。江匪淺不可思議地看著微言大義的山鬼,覺得這個前輩的腦子早就被林砧的巧言令色損壞了!

我知道你不服氣,也不相信。山鬼慢悠悠地繼續說著,他知道江匪淺的所有心思,但是卻不生出一絲一毫的惱火,仿佛這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但又都和他無關。山鬼:我還知道,相比起後土,你更在意林砧,因為你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還看到你的家人的影子,你認為把林砧留住就是重新回到了家。

江匪淺愕然的雙眼瞪著山鬼,身體裏面的血液忽然間都跑到腦子裏面去了,他的臉通紅,幾乎無法呼吸。山鬼卻對他的反應不予評價,繼續著自己的話:但是你也認為,自己永遠也追不上他,因為你們不同——

“好了!我聽夠了。“江匪淺大喊,將林砧嚇了一跳。江匪淺心頭有一團烈火燃燒著,山鬼說出了他的痛處,不管他承認與否,這就是事實,且被山鬼知道了。對江匪淺而言,一個人知道,就好像全天下都知道了,少年人的身體是銅筋鐵骨的硬朗,但是面皮究竟十分薄弱,不堪一擊。

林砧將手輕輕放在江匪淺的肩膀上,手掌心的熱度透過江匪淺單薄的衣衫傳導進來,熨熱了他的皮膚,江匪淺的呼吸稍微平覆了一點,剛才那股用川納之力狠狠砸向山鬼的沖動也消失了。他還不知道,川納有多麽強大,就有多麽令人上癮,而他就徘徊在上癮的邊緣。

江匪淺甩甩頭,冷靜地想:不可以用川納,林砧還在,他受不了。這麽一想,心情平覆,腦子也冷了下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山鬼: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山鬼根本沒有被江匪淺方才的反應幹擾,安安靜靜地坐著,看江匪淺發瘋,等他冷靜了,山鬼才不緊不慢地:你正常了,很好,我們繼續說。

山鬼那樣子,就像是教人讀書的先生,看過了無數個冥頑不靈,雞飛狗跳的孩子,終於在高超的平靜中接受了孩子們的瘋勁兒。

就差說一句——個熊孩子。

山鬼的身體晃來晃去,在高大的石壁上就像是個大玩偶,他的話音也順著他的動作,蕩來蕩去,在江匪淺面前左右移動:但是,你們其實沒什麽不同——這是個好消息,是吧?

江匪淺良久註視著山鬼,最後說:如果你沒什麽明示,就不要再說了。

山鬼從善如流的安靜了,江匪淺越發覺得這個靈物學上了林砧的脾性,兩個是一丘之貉。但是山鬼的話仍然觸動了他:如果他和林砧沒什麽不同……

“餵,”林砧看江匪淺傻呆呆不動彈,徑直問山鬼:”是告訴他了嗎?明燈在哪裏?”

忘了,還真忘了正事。山鬼忠貞地用始終如一的調子說話:明燈就在光明的地方,只有在那裏,明燈才能吸收足夠的光芒。

這話山鬼說給他們兩人聽,林砧也能聽得清楚。“光明的地方?”他幹巴巴地重覆,嘆氣道:“我知道老神都有打啞謎的毛病,但是不知道你也是患者之一,怎麽能讓你改過來?”

“不必了,山鬼君已經很努力地在說清楚了。”江匪淺仰頭看著這個碩大的鋪天蓋地的形象:不是每個老神都肯說出問題的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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