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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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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蘇懷月沒有想得很覆雜, 她是被一腔憤勇激起來的。

這憤勇一部分是來自從小的環境。

她父親個主戰派,向來對靺鞨評價十分不好,督軍回來後, 更是對靺鞨頗為厭恨。她自小敬仰自己的父親,便也頗受影響。

另一方面嘛,自她聽見那靺鞨人對蕭聽瀾冷嘲熱諷之後, 不知為何, 心中就十分氣憤, 倒好像那靺鞨人罵的是她似的。

她一下就想起來那日蕭聽瀾帶她去牛嶗山大營演武的事情。

那樣的軍容整肅,那樣的氣勢磅礴, 這靺鞨人竟而還敢挑釁?她就不信,靺鞨騎兵的六種變化,能敵得過蕭聽瀾創制的六種陣法!

所有人都齊刷刷地看向這個突然站起來的氣鼓鼓的女子, 一時間都有些不可思議地怔住了。

宋白硯更是驚住了,可眾目睽睽之下,他不好將蘇懷月強行按下去。

炎珠刺耳的笑聲率先打破了凝固的氣氛, 他笑得很是猙獰,顯然是覺得被侮辱而發怒了:“女人?你們漢人難道已經沒有血性的漢子了麽!”

倒是那個魔蠍那,十分輕佻而又肆意地打量了一番蘇懷月, 揚聲道:“陛下, 倘若我們勝了, 你要將這個女人送給我們嗎。”

一時間大廳內又聳動了起來, 蘇懷月更是覺得這個靺鞨人的眼神像陰濕的毒蛇, 令人作嘔。

她高聲道:“就算我是女人, 也照樣勝過你們這些靺鞨的男人。”

大廳裏此起彼伏響起來幾聲“說得好!”

靺鞨人看向她的神色都危險了起來。

宋白硯急得不行, 此時也管不了那麽多了,跟著站了起來, 擋在蘇懷月身前。

到底沒有讓個女子上陣的道理,皇帝身邊的禁軍統領身形一動,跨出道:“末將乃天子跟前禁衛統領,願與君一試。”

炎珠重新把目光轉了回去,正要說話,未防身側忽而響起來極為響亮的拍掌聲,瞬間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過來。

拍掌的人正是他的妹妹,那個本來沒有什麽人註意的公主,阿刺海。

她好像沒有註意到這些跟過來的目光似的,自顧自仰起頭與炎珠說話:“哥哥,不過是一個女人,你難道是怕了?”

這句話本來可以淹沒在喧嘩之中,但因著她率先鬧出來的動靜,倒教所有人都聽見了這句話,不由跟著朝炎珠看了過去。

魔蠍那皺了皺眉,正要說話,炎珠已經在這些目光中有些耐不住,怒喝起來:“我會怕一個女人?!”

阿刺海笑瞇瞇的:“你是我的哥哥,做妹妹的自然是相信哥哥。”

她話是這麽說,但那語氣卻十分陰陽怪氣。

臉上的神色顯然也有言外之意:也就是因為你是我哥哥,我才迫不得已相信你,其實我內心根本就覺得你比不過一個女人。

炎珠只感覺一陣煩躁。

他自來就很是厭惡自己的這個妹妹,別家的妹子莫說支持自己的哥哥,起碼不會給自己的兄長添亂。

但他的這個妹妹,自小便事事要同他爭,事事都要卯著勁想壓他一頭。

倘若像個男人那樣光明正大地與他爭也就算了,可她偏偏不是,而宛如一把小刺,蟄伏在不起眼的地方,冷不丁就狠狠紮他一下。表面上又總裝得一副乖巧柔弱的模樣,把旁的所有人都騙得團團轉。

起初他也會覺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也許他的妹妹當真是“無心之失”,並不是故意的。可日子一久他便看出來,他的這個妹妹就是存心不讓他好過。

譬如現在,他的這個妹妹存心就要在這件事上惡心他。

笑話,他會怕一個女人?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女人!

炎珠厭惡地將阿刺海從身邊推開,惡狠狠一指蘇懷月:“好!你可千萬不要後悔!”

*

春日的陽光明媚,落在牛嶗營寬闊的演武場上,能看見灰塵在明亮的光線中旋舞。

大啟的士兵與靺鞨護送使團的戰士們盡皆換上了藤甲,彼此充滿戒備地互相對視著。

因為這不過是一次切磋演練,故而分發下來的武器都除去了鋒刃。不至於傷人性命,但倘若腦袋挨上一棍,想來也是會頭破血流。

沈千意在堆放鎧甲的庫房裏埋頭翻找,一面道:“蘇娘子且安心,不必害怕,只需聽沈某號令便是。此番不過只是演練,上陣的將士卻都是曾經跟著陛下打過江山的親兵,定不會出什麽差錯。”

蘇懷月看著手中被削去槍鋒的槍桿,她一只手都有些握不住,到底有些忐忑起來,但是為防讓沈千意擔心,仍舊只道:“我不怕。”

沈千意不由笑笑:“看著蘇娘子,便總是教沈某想起來老師啊。”

他翻出一個頭盔,往蘇懷月腦袋上比了比,又搖頭:“還是大了。”又轉身回去翻找起來。

只是這裏的裝備都是為那些高壯的將士們準備的,一時倒難以翻出一件適合蘇懷月穿上的。

蘇懷月不免道:“其實湊合湊合也行。”

沈千意道:“這可不行,戰場上形勢本就瞬息萬變,牽一發而動全身。這裝備問題雖則看起來是個小問題,但在戰場上,這樣的小問題足以致命了。”

說著,又覺得恐怕嚇到了蘇懷月,改口道:“當然此番只是演練,肯定不會鬧出人命。只不過嘛……”

他有些促狹地笑起來,“倘若真讓你受傷了,沈某人恐怕免不了一頓軍棍吶。”

蘇懷月一怔:“這麽嚴重嗎?可這與沈大人你沒有關系啊。”

沈千意還待要說話,忽而庫房的門簾子被一把掀開了,明亮的光線一忽兒噴湧進來,屋子裏兩人不由都瞇了瞇眼。

逆著光,男人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簾子口,手中捧著些什麽。

沈千意認出來人,十分有眼色地便掀簾子出去了。

蘇懷月這段時間從來都是避開皇帝,有幾次去壽康宮看望趙太後,差點撞上皇帝,還好小心翼翼躲開了。

後來覺得去宮裏實在太危險,總是在一些沒有想到的角落就撞見皇帝的黃蓋傘,便也去得少了。

這會兒還是這段時間她第一次紮紮實實同皇帝打了個照面。

時間過得一久,便容易讓人心生懈怠。

雖則那時候蘇懷月很有些害怕皇帝找她算賬,但這會兒過了這麽幾個月,見著皇帝都沒怎麽處置她,她便也不那麽怕了。

蕭聽瀾走進來後,蘇懷月才看出來他手中拿的是一套輕甲。

“過來。”

男人淡聲道。

蘇懷月猶豫了會兒,到底乖乖走了過去。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遭,忽而就在她身前蹲了下去。

蘇懷月大驚,只想避開,蕭聽瀾眼睫往上一擡:“別亂動。”

不容置疑的語氣。

蘇懷月老老實實不動了,又在指示下伸開雙臂,由著蕭聽瀾將她轉來轉去地綁輕甲,扣鎖扣。

蕭聽瀾的動作很有分寸,並不會讓她覺得不適,可總免不了還是會觸碰到她的身體。

男人的氣息全然將她籠罩,她仰著頭,連呼吸也局促起來。

一顆心更是不爭氣地開始砰砰亂跳。

轉到正面時,她悄悄垂眸,偷偷看蕭聽瀾的臉。

庫房裏的光線並不算十分明亮,只高高開了一個窗,漏進來幾道光柱。

光柱落在蕭聽瀾身上,照得他渾身都似乎都在盈盈發亮。

隔著庫房的帳子,隱約傳進來些叫喊。

可那些聲音隔得很遠,充斥在她耳邊的只有蕭聽瀾給她扣鎖的聲音,讓她覺得這天地似乎就只剩下來他們兩個人。

她的目光從蕭聽瀾的額發移到眼睛。

再下去,移到他的唇。此刻是微微抿起來的,神色十分專註而認真。

突然面前的男人擡了擡眸,蘇懷月怔楞之下,沒能及時避開。等到她倉促要轉開眸子的時候,蕭聽瀾卻已經將視線收回了。

男人的面上似乎浮起些笑意,那鳳眸的尾巴像把小鉤子,微微勾了起來。

蘇懷月臉上燒得不行,只感覺十分尷尬,硬著頭皮開口道:“今日你生氣了麽?”

“嗯?”蕭聽瀾一時沒反應過來她指的是什麽。

蘇懷月語無倫次道:“就是,他們、他們那樣輕視你,你可是天子吶,他們怎麽敢這般……”

“你生氣了?”

蕭聽瀾忽而打斷了她,語聲間倒含著幾分笑意。

蘇懷月閉了嘴,不說話了。

蕭聽瀾給她整理好了身上穿的輕甲,起身,開始給她戴頭盔。

先將她的頭發解開,五指插/入,細細梳理了一遍,隨後團起來紮了個髻,將頭盔戴了上去。

戴好後,轉到正面,擡著她的臉左右看了看,調整了一些局部。

隨後微微俯身,為她系上系帶。

離得太近了,蕭聽瀾的發絲掃到她的臉上,帶來微微的癢意。

那清淡的熏香也變得濃郁起來,直往她鼻間鉆。

蘇懷月咬著唇,想往後退半步,卻被蕭聽瀾揪了回來。

她只覺得自己心跳的聲音大到都能到外頭做戰鼓了。

整理好一切,蕭聽瀾這才放開她直起身,眉目依然是那樣疏疏冷冷的:“靺鞨人兇殘,尤其是炎珠,下手狠辣,你要特別註意他。”

蘇懷月點了點頭。

”害怕麽?“

蘇懷月搖搖頭,猶豫了會兒,又淺淺點了個頭。

傳來蕭聽瀾一聲輕笑:“你跟著沈千意,不會有什麽問題。這輕甲材質特殊,想來也能護你周全。不過上場後還是得有自己的應變,記住了麽?”

蘇懷月又乖乖點了點頭。

“好了,去吧。”蕭聽瀾淡聲道。

蘇懷月往外走了兩步,但聽後面又傳來蕭聽瀾帶著笑的語聲:“膽子這麽大,還以為你不怕,就這麽生氣?”

蘇懷月往後頭一瞟,光柱之下,蕭聽瀾閑倚在武器架旁,矜淡的眉眼間籠著淡淡的笑意。

光線裏不停翻滾的分明只是灰塵,此刻看去,倒像是流光飛舞。

蘇懷月臉上一熱,一掀簾子便跑了出去。

沈千意已然是全副武裝,見了她來。引她到戰馬前,將她扶了上去。

註意到她身上簇新的輕甲,“喲”了一聲:“這不是當年從靺鞨人手上搶來的玄鐵嘛!皇帝什麽時候打了這麽一套了!”

他有些沒忍住,輕輕在蘇懷月的臂甲上摸了摸,果真是千金難買的玄鐵!

這不要臉的蕭聽瀾,他在心裏唾棄地罵了一聲,當年找他要點玄鐵補補裝備,他只說如今天下承平,已無需再補。沒想到啊,這廝竟而偷偷摸摸打了這麽一套!

而且看這一套輕甲如此合蘇懷月的身,想來是特地為蘇懷月打的罷!

酸!他是真特麽酸啊!

沈千意牽著蘇懷月的馬到了場地上,靺鞨的士兵們都發出一陣輕蔑的噓聲。大啟的將士們不甘示弱,也發出了吶喊。

隨著幾聲震天響的戰鼓,演練開始了。

蘇懷月仍舊像那日一樣被包圍在重重人潮之間。

但此次同那時又有不同,那次是蕭聽瀾著重為她演示陣法,故而戰陣並無什麽變化。

此次卻是模擬戰場形勢,對面更是炎珠打頭,常有奇招,戰陣的變化便愈多愈密起來。而況且兩方的士兵本就互相敵對,更是借此機會發洩私仇,常有混亂發生。

蘇懷月只緊緊拉著戰馬跟在沈千意身側。

她記得那時蕭聽瀾同她說的,這陣法並不講究為將者的勇武,只要懂得隨勢而變,就算不能破敵,也可守成。

如今有沈千意在指揮調度,她只要不出什麽幺蛾子,總歸守住應該是沒問題的吧。

可她萬萬沒料到靺鞨人竟而如此針對她。

這些靺鞨人原看她是個女子,就有輕視之意。再加上她在大庭廣眾之下又回罵了炎珠與魔蠍那,更是個個都抱著給她一點顏色看看的想法。

而況且此次演練所用的武器本就不傷人性命,這些人皮糙肉厚,挨上一兩棍根本無傷大雅。故而個個都無視坐鎮指揮的沈千意,反而都往她所在之地撲來。

只是沈千意指揮得當,這些騎兵們一時沖不進來,於是遠遠開始彎弓搭箭,朝這邊亂射。

雖則箭頭已經被折了,但打在人身上依然頗痛。沈千意無法子,只能趨近擋在蘇懷月跟前,其中數支砸在他的額頭,力道頗大,一忽兒便見了血。

而況且他一動,便不能十分妥當地顧全局面,竟也教一些漏網之魚沖到了極近的地方,手中長棍毫不留情便朝蘇懷月劈過去。

沈千意擋下幾人,倉促又變陣法,已全然是個守勢了。

對面靺鞨人卻好像發現了漏洞似的,更是毫無顧忌地朝蘇懷月沖來。

本來炎珠此番而來是為了探一探大啟軍隊的底,只是沈千意老狐貍似的並不露出新的東西出來,倒讓他有些煩躁。

這會兒見蘇懷月似乎是能改變場面上的局勢,便也將目光鎖在了蘇懷月身上。

他的親兵們覺察到他的意圖,十分訓練有素地為他掠陣,倒讓沈千意也左支右絀起來。

幾次攻勢下來,沈千意沒法子只能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指揮調度。

那炎珠瞅準機會,先作勢一棍子劈向沈千意,待沈千意變動軍陣以後,忽一拉戰馬,急往蘇懷月處沖去。

與此同時,他身後親兵們開始急射箭為炎珠掠陣,阻止前來救援的沈千意等人。

其中幾支直往蘇懷月面門射來,蘇懷月倉皇避開,仍舊被擦出了血跡。

而這麽一個當口,炎珠已經近在眼前。

沈千意救護不急,心下大駭。

好在蘇懷月還算鎮靜,徑直拉馬朝著另一個方向沖去,沈千意便也變陣以從另一個方向接應。

只是炎珠座下的戰馬卻是北地特意培育出來的品種,最擅長短時間內沖刺,幾個呼吸之間瞧著便要追上蘇懷月。

便聽場中響起來幾聲哨音,是那些靺鞨人吹起來的,那是他們每每擄掠婦女之時會吹出來的流氓哨。

炎珠聽得此哨,心下更是得意,促馬只是狂沖。

一伸手,眼看便要抓住蘇懷月。

千鈞一發的關頭,蘇懷月竟而驟然調轉馬頭,頓時改變了方向。

炎珠的手只來得及打到蘇懷月的頭盔,蘇懷月已朝方才來處狂奔而去。

頭盔墜地,炎珠始料未及,又因著慣性朝前沖了一段,這才回轉過來。

就這麽一個當口,蘇懷月已然快跑回了大啟的勢力範圍。

而他因為過於輕敵與心急,卻和自己的部隊拉出了一段不小的真空距離。

而這樣的距離,足夠沈千意這個親歷戰場的老狐貍將他包圍了。

炎珠看著不遠處那個被他打掉頭盔,頭發瞬間在風中飄揚而起的女人,心中升騰起一種夾雜著邪念的憤怒。

忽猛喝一聲,竟從馬背上一躍而起,宛如老鷹飛撲而下,徑直向蘇懷月猛沖過去。

這樣的招式在真實的戰場上他是萬萬不會做的,因著還沒碰到敵方主將很快就會被對方萬箭齊發,射成個刺猬。

果然,沈千意見他如此行動,立即便下令放箭。

只是如今只是演練,那射過來的便都是沒有了箭頭的箭細木棍。

細木棍打在身上,雖有些痛,但根本妨礙不了絲毫。炎珠去勢不減,眼看就要飛撲到蘇懷月身上,看那架勢,是打算將蘇懷月撲到地上去。

就在此時,炎珠忽而猛頓住了,他但覺側前方傳來一道尖銳的破空嘯聲。

他是久歷沙場之人,立即聽出來這嘯聲與這些木箭不同,乃是真正能取人性命的羽箭!

這箭來得極快極重,帶著濃烈的殺伐氣,激起他一身的寒意,只迫得他猛將自己的頭往下壓去。

而那箭不偏不倚,重重射穿他的頭盔,餘勢不減,錚然一聲釘在了地上,兀自“嗡嗡嗡”震顫不休。

炎珠狼狽披散著頭發駭然擡頭,便瞧見不遠處的角樓之上,那位大啟新帝長身而立,拉開了他此番來獻的那張大弓!

一箭射完,便見又引一箭,牢牢對準了他的眉心。

這麽一瞬間,炎珠但覺遍體生寒,竟是一動也不敢動。

他忽而就覺得自己此時此刻渾如當年的南營大將軍,原來被這樣銳利的眼盯上,竟是一絲轉圜的生機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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