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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加了三百字小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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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加了三百字小劇情)

元佑安的這句話一出來, 尉遲榮山登時是駭了一駭,連忙把嘴閉上了。又左右望了望,把幾個不怎麽要緊的兵卒打發出去, 這才道:“殿下,這樣的瘋話可說不得吶!弟兄們堅持到現在,靠著的都是你的這一股氣吶!”

元佑安垂著頭, 像是脖頸上壓著什麽不堪重負的巨物, 只悶聲道:“我沒說瘋話。”

“三年了, 三年了!頭一年,比那陰溝裏的老鼠還不如, 只在這大江南北四處逃竄!第二年,第二年終於安定下來幾分,卻是吃了上一頓沒有下一頓, 最要緊的時候,只能去挖樹皮!吃草根!那時候死了多少的弟兄?死的時候肚子還是鼓的!還是硬的!”

“現在,做了這麽多事, 想了這麽多法子,還是、還是撼動不了他分毫!今天死幾人,明天死幾人, 死了這麽多人, 流了這麽多血, 一點用也沒有!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能到頭啊!”

元佑安說著說著, 整個人都情不自禁地微微發起抖來:“我不知道現在做的這些有什麽意義!我不想要那皇位, 我也不想要這天下!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意義!”

尉遲榮山只大喝道:“殿下, 你怎麽能有這樣的想法!你不為你皇父報仇了?你不為你母後報仇啦?!你還有那麽多兄弟姐妹, 都被那蕭賊毫不留情殺了!這些你都不顧啦!如今你們元家就剩了你一人,你不扛起來這些, 還有誰來扛!啊!他們死不瞑目啊!殿下!”

元佑安整個人都痛苦地弓了起來,像是有一把無形的巨錘正在重重地敲擊他的脊梁骨,一點一點把他砸得彎下去,再彎下去。

他的頭深深地埋在手心裏,只從手掌心裏傳來壓抑又苦悶的哀嚎:“我沒用!我沒用!我扛不住了!我扛不動啊!父親母親,兒子不孝!兒子是個廢物,沒能力為你們報仇啊!我是個廢物啊!”

蘇懷月一見得元佑安這動作,便曉得這是他崩潰的前兆,心中一跳,忙走到元佑安身邊,蹲下身輕輕拍著他的背:“佑安,你冷靜一點,這些不是你的錯,你不必如此自責。”

大約也是這三年來的苦楚無處可訴,元佑安啞著聲音喚了聲:“阿姐!阿姐,我真的好痛苦啊!”

說著,便再也控制不住地低低嗚咽著哭了起來,聽來如同絕境中無望的幼獸。

尉遲榮山見狀,倒有些無措,旋即更多的卻是恨鐵不成鋼的無力與無奈!

這小太子他也算看著長大的,從前只覺得其性子和善可喜,倘若能做個皇帝,必然是個仁君。

這會兒卻終於能理解思宗當年為何遲遲拿不定立儲的主意,當真是知子莫如父,這小太子確實是擔不起大任!

這會兒只冷聲道:“太子殿下,你以為事到如今,你還能抽身而出麽!就算你放棄了,那姓蕭的照樣要追你追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元佑安猛然擡起頭,只發狠道:“不死不休!不死不休!那幹脆現在就一刀殺了我罷!我早就不知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了!父親也死了,母親也死了,我的兄弟姐妹全死了!這麽多弟兄也死了,可還是奈何不了他一分一毫!我沒用啊,我是個廢物,我活著還有什麽用!”

這麽說著,漸而就目透一股狠意,站起身,就往尉遲榮山擱在桌上那閃著寒光的大環刀撞去。

蘇懷月大駭,忙拉住他手。但元佑安到底是個男子,發起狠來力氣頗大,她一時拉不住,只喊:“將軍!救人啊!”

尉遲榮山也沒料到這小太子竟連句重話也說不得,匆忙只握著那刀鋒將那刀擋起來,只割得一手淋漓鮮血。另一只手攔住了少年的腰。

那少年兀自掙紮不休,見大環刀被尉遲榮山握住,便伸手徑直去搶尉遲榮山腰間掛的一柄小臂長的小刀來。尉遲榮山見狀,只將另一只手緊緊拖住了元佑安。

爭搶間那小刀掉落在地,綁在刀鞘上的白狼皮散開,露出鑲滿了珠寶的刀鞘。刀柄從刀鞘中撞出,半截鋒刃於燭火下反射刺目光芒,尉遲榮山忍不住瞇了瞇眼。

他頹然瞪著自己倒映在刀鋒上那雙眼,渾濁的眼白上滿布紅色血絲。他只覺三年來行到現在,自己也是身心俱疲,茫然失路,只又長又重地嘆了口氣:“哎,殿下,你若是這樣死在末將的刀上,末將往後又怎麽同陛下去交代?”

說著,只哄道,“是末將失言了。殿下您究竟什麽打算?只管說來,末將聽著呢。”

蘇懷月也忙勸道:“有什麽話,咱們都好商量,何必要這樣不拿自己的性命當回事呢?”

想起來什麽,只忙喚道,“阿荇,阿荇,你快過來!”

阿荇本來就在旁邊幫著自己阿婆照顧明明,聽得這邊吵吵嚷嚷,一顆心早就揪了起來。因而蘇懷月這麽一喊,忙不疊就跑了來,一把抓住了元佑安的手臂,急道:“殿下!你做什麽吶!”

元佑安聽得她的聲音,又聽得周圍人一陣相勸,終於是冷靜了幾分,慢慢垂下手,不再掙紮。

尉遲榮山見他漸而安靜了下來,方放開轄制住他的手,又哄勸了一句:“殿下,你說什麽,末將聽著就是。”

幾人終於又順著椅子坐了下來,尉遲榮山垮著肩,慢吞吞撿起掉落在地的小刀。

阿荇則蹲在元佑安身邊,只把兩手同他握著。

元佑安垂著頭平息了會兒自己激蕩的情緒,終於擡頭開口了,卻還是那句話:“將軍,不如散了罷。”

這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尉遲榮山不免也有些灰心喪氣,一面只是重又將那白狼皮綁回刀鞘上,一面只頹然問道:“散了,又去哪兒呢?”

元佑安道:“這天下之大,總能有你我的容身之地。大不了就去靺鞨,他蕭聽瀾手伸得再長,總伸不到靺鞨去罷!”

尉遲榮山苦笑了一聲:“可殿下你不是平生最恨靺鞨人麽?”

元佑安默了默,又道:“那就去幽州,去幽州與靺鞨接壤的地方,隱姓埋名,只跟著那些商隊走!”

這樣說著,他眸中便漸而有了些神采,握緊了阿荇的手,“我聽說幽州全是一望無際的大片草原。春天的時候,蒙茸鮮草綠得像江南的貢緞,一眼望去,山野裏都是漫山遍野紅的黃的白的小花,就是貢緞上的織錦。夏天的時候,雨水充沛,水草豐美,草原上滿是成群的牛羊,就好像天上的雲落到了地上。秋天的時候,就到了可以圍獵的季節,撥開枯草就是成堆的兔子和黃鼠。到了冬天,就有比席子還大的雪花落下來,放眼只是粉妝玉砌、銀裝素裹…對了,蘇伯伯從前還告訴過我,北邊有一種特殊的花,叫做阿刺海,白瓣黃蕊,只會在冬天盛開,我還從來沒有見過…”

便聽尉遲榮山嘟囔著道:“哪有這麽好,這說的比唱的都還好聽了…”

元佑安卻渾然沒聽見他的話,只自顧自沈浸在自己的遐想之中:“到那時候,我和、我和阿荇就要生三個小孩!先生兩個男孩,一個專門放羊,一個專門放牛…再生一個小女孩,把她放在我的肩上。我們一家五口趕著羊,放著牛,越過一個一個小山坡。”

阿荇也帶著微微的笑意,只輕聲道:“那我就摘下小花來,給你們每個人都做一個漂亮的花環。”

元佑安不由轉過頭去,兩人相視一眼,握在一起的手不由彼此握得更緊了些。

尉遲榮山聽著這少年少女天真的話語,只是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當真去了那邊,殿下與阿荇姑娘又靠什麽生活呢?”

元佑安沈思了會兒,竟而露出了幾分笑意:“尉遲將軍你不記得了,我會雕木頭啊!每個地方總得需要一個木工師傅的!阿荇的手很巧,不僅會編花環,還會編竹籃子,竹簸箕。啊對了,還有將軍啊,將軍這麽有本事,一定餓不死的!”

“我?”尉遲榮山顯然是沒料到太子竟然還把他規劃在了未來的生活裏,突兀地笑了一聲,“我過不了幾年就是一把老骨頭了,還能有什麽本事?”

元佑安道:“這三年裏多虧了將軍一路扶持,否則我不知已經死了多少回了。就算將軍老了,合該也是我為將軍養老送終的。”

尉遲榮山聽了這話,倒是嚇了一跳:“哎呦,殿下,你這說的什麽話!君是君,臣是臣,哪有你為我養老一說的!”

但到底也是露出一點笑意,“只是殿下倘若不嫌棄我是個粗人,肯把我帶在身邊,末將就感激不盡了!”

話說到了這兒,尉遲榮山不免也有幾分向往動搖。可想象雖然是無盡美好,現實的問題卻仍舊迫在眉睫。

他嘆了口氣,只道:“可事到如今,又哪裏說退便能退呢?姓蕭的已經盯上了我們,就好像一條毒蛇,不見到血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元佑安卻因為方才的那番話而生出了無限的勇氣,他只道:“我們逃吧,將軍。這一切都不要了,逃吧。如今的情況再如何艱難,總難不過蕭聽瀾攻入皇城的那一年。那一年我們都成功逃下來了,現在也一定能成功逃走的!”

尉遲榮山聽了這話,卻在心裏為這天真的太子笑了一聲。

第一年能逃,那不過是因為他們這些人早就有了個心理準備;更是因為那時蕭聽瀾初登大寶,還忙著要穩固政權,沒那麽多精力來找他們。

可現在,這天下真被這姓蕭的坐穩了。天南海北,三湖五岳,全是眼線。他們不過是甕中的鱉,被捉住、被削頭,不過就是時間問題。

而這天真的小太子啊,還在做著北上放羊的夢…

尉遲榮山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可倏而對上了元佑安的眼神。

那就好像是從燃盡的塵灰裏又亮起來的一點灼灼的火星,只是這樣期待地望著他。他微張的口,便再也不忍心說出方才心中的話。

滿臉絡腮胡的粗糙男人神色難辨地看了這小太子一陣,終於是笑了一聲:“是,殿下你說的是。我們逃吧!”

也不知尉遲榮山是怎麽跟底下的弟兄們交代的,這消息在山谷裏傳播出去,雖然掀起了小小的波瀾,但到底只是湖面上輕輕泛起的漣漪,最終並未激起什麽劇烈的嘩變。

接下來兩日日,滿山谷的人都有些無所事事的茫然。往常這時候就要忙著逃到下一個據點去了,故而該拆的得拆,該燒的得燒,該帶的得帶。

可如今,那些刀槍劍戟也不知該帶不帶了,那些刁鬥煮錡也不知該帶不帶了。接下來的路,更不知該如何走了。

阿荇在屋子裏紮包袱的時候,帶著恬淡的笑意。從小櫃子裏掏出來一捧的木頭玩意,小鳥、小兔子、小狗、小貓…一看就是元佑安的手筆。

蘇懷月撿起一個細看,只驚嘆道:“佑安的手藝愈發是好了。”

碰巧元佑安打了簾子鉆進來,微微垂著頭,笑了一笑,看著阿荇蹙眉琢磨怎麽把這些木頭玩意塞到包袱裏去,只道:“這些就別裝了,往後再刻就是。”

說著從袖子裏拿出來一支木簪子:“戴上這個就行。”

蘇懷月在一旁見了,只促狹笑道:“好啊佑安,你這簪子可比以前給阿姐刻的那支好了太多了,瞧這小花多精細吶。”

元佑安聽了卻是一愕:“從前?阿姐,我從前並未刻過簪子吶。”

那時候他還小,怎曉得女子喜歡這樣的首飾,刻的都是孩子家喜歡的小動物罷了。

蘇懷月一怔,下意識想去摸頭發,隨即想起來自己被擄過來的時候,頭發已經盡數散了,那簪子就此不知遺落何處。

只比劃了一下:“就是這麽長的一根木頭簪子啊,你從前沒雕過嗎?”

元佑安問道:“簪子頭上雕了什麽呢?”

蘇懷月蹙了蹙眉:“看不出是什麽東西,比你現在些可粗糙了太多了。”

元佑安笑起來:“那便應當不是我雕的了。”他說話間有些自得,因著他從小的手藝就已經十分不錯了,斷不會留下看不出是什麽東西的物件來。

蘇懷月聞言,迷惑地歪了歪頭。低著頭忖了一陣,腦海裏忽而白光一閃,登時想起那時在大街上,遇見一個賣耳串的阿婆,她是怎麽說的來著?

“…我有個親戚家的兒子在宮中當值,說是親眼所見,皇帝他老人家格外看重這紫藤,還做起來木雕呢…”

蘇懷月但覺悚然一驚,背上的汗毛情不自禁都豎了起來,下意識仍然覺得不可能。

可倘若、倘若試著接受這個消息呢?

那從前的某些怪異之處瞬間便有了答案!

譬如那時在宮裏,高福見著她的時候,不就莫名其妙誇了那簪子”別致“麽?是了,更重要的是第一次在蕭府見到蕭聽瀾的時候,他也莫名其妙竟誇了她這簪子“別致”吶!

那時她就覺得十分怪異,這簪子說得不好聽一點,不過就是一醜得不能再醜的破木頭,何等何能當得起天子這一句稱讚吶!

卻原來,卻原來這簪子就是他自己雕出來的!

蘇懷月但覺整個人一剎那間簡直是通體透徹!緊接著就想到,這簪子雕的是什麽?

那阿婆說的很清楚了,皇帝是對著紫藤花雕的!

而高福,高福簡直就是直接把答案告訴她了:“蘇娘子不覺得頭上那木簪子,正像這紫藤麽?”

紫藤…

蘇懷月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紫藤…

那是她…那是她在江南時候,在那最後一天,在蕭聽瀾即將要離開的時候,送給他的…

她老師的話猛然在耳邊響起來:“也許是天子曾經歷過什麽,故而看重某個人某件事,故而才又看重與這人這事相關的紫藤。”

蕭聽瀾…看重…

蘇懷月激靈靈打了個顫,只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連多想一分都是荒誕不經的可笑,下意識就自己嘲諷了自己一聲。

“阿姐,你怎麽了?”

元佑安註意到蘇懷月忽然的異樣,不由問道。

蘇懷月驚醒過來,只壓下心裏頭這妄想,只道:“沒事沒事。”

阿荇又從櫃子裏抽出來一張紙來,笑道:“喏,你與蘇姐姐的。”

元佑安接過,遞給蘇懷月,也跟著笑起來:“阿姐,還記得麽?”

蘇懷月一瞧,正就是那張幼稚塗抹的婚書,不免也是會心一笑。

元佑安目光柔和地撫摸著那張紙:“當年逃出來的時候,便只倉皇拿了這個。那三年揣著這張紙,便覺得阿姐時常陪在我身邊,再苦再累,也咬牙堅持下來了。”

蘇懷月聽他這麽一說,便也想去懷中將婚書拿出,未曾想一拿竟拿了個空,想來也是跟著那木簪子一起遺落了。

倒從袖子深處掏出來那張寫著天幹地支的密碼條:“我還想靠著這個找到你呢。”

看了他一眼,又欣慰地轉向了阿荇,“不過往後,有更好的人陪在你身邊了。我也就放心了。”

阿荇垂著頭很有些害羞,靦腆地笑了笑,又細聲問:“阿姐,你當真不同我們一起麽?殿下常同我說起你,我也想著,阿姐你若是能同我們一起,那就是再好不過了…”

蘇懷月微笑著搖了搖頭:“蘇姐姐如今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呢,不能陪著你們啦。”

說著,又從元佑安手中接過那紙婚書,同撕下來的那條子一起撕了個粉碎。

元佑安愕然:“阿姐,你…”

蘇懷月將那些紛飛的碎片往外頭的泥地裏一灑,只道:“佑安,就把這些前朝舊事,一股腦忘幹凈罷!往後再不回頭,只輕身奔向更好的去處罷!”

當夜,便是在山谷的最後一夜。元佑安睡去了尉遲榮山的大帳篷,蘇懷月便同阿荇睡在這唯一的小木屋中。

楊九娘本來是要回來跟著蘇懷月睡,但因著明明總在偷偷哭,顯得她倒像個小大人,倒生出了幾分義氣,仍舊只是陪著明明。

除了楊九娘,卻還有個吳婆婆也一直陪著明明。

不知她是為了躲開蘇懷月,還是單純擔心明明在這關鍵時候出了什麽意外,只同明明形影不離。卻讓蘇懷月一直找不到機會同她問個清楚。

就這樣到了第三日清晨,所有人都有些緊張起來,因著今日便是撤出這山林的日子。蘇懷月早早醒來,卻發現阿荇醒得比她更早,已經出門去了。

蘇懷月掀開簾子往外一看,今兒山林間起了大霧,倒也是個後撤的良機。便只端了盆子,出門下坡到小河旁打水。

路上卻碰到了之前那個兵油子醫師,只嬉皮笑臉追在她身後道:“姑娘,姑娘,相逢是緣,認識一下嘛。誒,別走這麽快嘛!”

蘇懷月只蹙眉厭惡地瞪了他一眼,便急步往下走,餘光只見那男的追得緊,到底忍不住倏而頓住了步子,惡狠狠道:“你到底要幹什麽!”

那醫師倒沒料到她突然停下來,忙踩了個急剎,差點從坡上滑下去。

手忙腳亂好一陣總算站穩了,瞧她雖怒似嗔的模樣,在這薄霧之間便宛如九天仙子飄然下凡,登時是看呆了,一時間話都說不囫圇:“我、我,我叫王達!姑娘,姑娘你,你的芳..”

蘇懷月倒真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麽,便徑直回道:“我叫蘇懷月,你還有什麽事?”

王達渾沒料到蘇懷月說得這麽爽快,登時是手足無措,在蘇懷月的目光下但覺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擱了。支支吾吾也不知該說個什麽出來,忽而一個轉身,便即落荒而逃。

蘇懷月蹙眉看這人遠去的背影,只覺得莫名其妙,便繼續向小河旁行去。遠遠只見得岸邊另有一個蹣跚的背影,正是吳婆婆。

吳婆婆註意到她過來的動靜,忙不疊要離開,蘇懷月三步並作兩步趕上,只扯住了她:“吳婆婆,你沒有什麽要同我說的麽?”

吳婆婆到底是掙不過她,只仍舊是側著臉並不看她,囁嚅道:“蘇娘子想要老婆子說什麽呢?”

蘇懷月靜靜問道:“為什麽?”

看見吳婆婆出現在酒樓上的那一刻時,她心中是不可置信大過於看見的事實。剛剛在這山谷醒過來時,她心中也還存在著一絲僥幸的念頭,覺得自己也許真是誤會了吳婆婆。可這麽幾天以來,吳婆婆對她只是如此躲閃,她終於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而一旦接受了這個事實,便能輕而易舉想通過去許多的關竅。

難怪那日皇帝接她去綠石書院,馬車竟而在路上受襲;難怪那日為常威將軍祭掃,明明竟而受傷…這些行程,知道的人本來都是少之又少,未防是蕭府出現了內奸。

吳婆婆一時沒有說話,兩人只是在河邊沈默地對峙著。半晌,吳婆婆終於嘆了口氣:“我、我沒辦法啊!”

她長聲一嘆:“我的寶貝孫女落在他們手裏了!那是我兒子兒媳唯一的孩子,我不能不顧啊!”

“你是說,阿荇?可她不是與佑安…”

吳婆婆悲傷地看著她:“我也是把明明帶到了這兒來了才知道…”

便將從阿荇處聽來的前因後果都說了出來。

原是她這孫女從幽州千裏來投奔她,路過城郊時,正巧遇上那日小太子帶了人來劫楊誠的囚。小太子劫囚沒成功,多虧了阿荇幫忙才逃過搜查。尉遲榮山則擔心走漏消息,便強行將阿荇一同擄到了這山谷裏。後來不知怎的竟然知道了吳婆婆就是阿荇的阿婆,便生出這一計。

吳婆婆道:“那時他們只是威脅我,倘若不將人綁了來,就、就要殺了我這孫女,我也是,我也是沒辦法啊!”

蘇懷月道:“既然有這樣的難處,那你為何不同他說呢!”

吳婆婆苦著一張臉:“我不敢啊!我不敢啊!說了又能有什麽用呢!”

蘇懷月只怒道:“怎麽就沒用了?你試都沒試過。”

吳婆婆苦笑了一聲:“你那天不在,沒有親眼看見…可蘇娘子,你總該看見明明手臂上那道傷了!那就是他一箭射來的啊!他就連他這小侄子的命,也是敢拿去冒險的啊!”

“我這麽一個老婆子,我、我說了又能有什麽用呢!”

蘇懷月想起來明明手臂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痕,又想起尉遲榮山的大罵,到底忍不住打了個寒噤,竟而啞口無言。

是了,大約是她後來同蕭聽瀾難得有幾分和諧的相處,她竟而忘了,他在面對前朝這些舊事時,態度從來便是冷酷無情的。

吳婆婆說完這句,也跟著沈默了會兒,接著又道:“蘇娘子,等你們回去了,你就替老婆子跟明明、跟夫人,還有,還有他,都說句對不起罷!”

“這些年來,老婆子也沒有對不起他們,只這一件事,老婆子做錯了!可這麽些天,老婆子寸步不離守在明明身邊,沒讓他出任何差錯,也是老婆子盡這最後一份心了!”

俄而,只聽上面傳來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卻是明明:“吳婆婆,你怎麽還沒回來啊!我餓了!”

吳婆婆連忙應了聲:“來了!”

又朝著蘇懷月一笑,“今日過後,我就跟著我這好孫女,好孫女婿去北方了,往後恐怕便再也見不著了。蘇娘子,珍重。”

事到如今,蘇懷月也只能情緒覆雜地回了句:“珍重。”

吳婆婆行出兩步,忽而想起來什麽,又道:“那日老婆子我同蘇娘子說的,蘇娘子還記得罷?就是明明這小子,還得托付蘇娘子你…”

蘇懷月想起來了,是那日外出祭掃明明受傷,吳婆婆拉著她手囑咐了這麽一句話,說是自己年歲已大,不知什麽時候就撒手了,只托著她多多照看明明。

那時她只以為這是老人家的傷心之語,卻沒料到,原是為著這層緣故。

蘇懷月扯著嘴角笑了笑,只應了聲:“好。”

她應這句話的時候,山林間忽而驚起幾只山雀,撲棱著翅膀從迷霧之中驚飛出來。

她被嚇了一跳,微微分神去看了一眼。

就這麽一轉頭的間隙,臉上忽而一熱,猛被潑上了什麽溫熱粘稠的液體。

她愕然轉頭,便只見得方才還在同她說話的吳婆婆,喉嚨間赫然多出一個淋漓的血洞,猛往外噴出一股刺目鮮紅的血來!整個人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只“哢哢”還在往外冒著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蘇懷月驚駭得眸子瞪到了極致,只見那吳婆婆踉蹌了幾步,終於“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喉嚨間鮮血潑灑了她一身,一只手伸出來似乎想要扶她,最終無力地落到了她的腳面上。

她下意識直往後退,胸腔中憋著尖銳的叫喊,一股腦兒從嗓子裏噴發出來:“啊啊啊——”可卻無人能聽見她這樣驚駭恐懼的叫聲,因為與此同時,山林間猛響起一陣“嗚然——”角聲。

整個山谷都隆隆地震顫起來了。

這樣的大霧天氣,是後撤的絕佳時機,又何嘗不是突襲的大好時機呢?

一騎披著盔甲的黑馬猛從湧滿了迷霧的山林間縱躍出來,轉瞬就駛近這小河畔,馬上是個一身冷肅黑甲的男人,面容隱在面罩下看不真切。

他一只手拿著一張弓,微微傾斜身體,另一只手一把攬住了女子纖細的腰身。將人猛往上提,就按在了身前馬背上。

隨後他只將女子面上的血跡揉開,就好像要看得更清楚她的面目似的,薄唇微張,冷聲道:“蘇懷月,別來無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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