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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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便見蕭二將手裏提溜著的泥猴子交給吳婆婆, 隨後示意蘇懷月跟著他到書房去。
蘇懷月拿不準蕭二是什麽意思，心中一時忐忑。經過吳夫人身邊時，吳夫人還沖她笑了一笑, 喊了聲：“弟媳。”
不知道蕭二身份以前，蘇懷月覺得這個稱呼還沒什麽。如今再聽，當真是尷尬得緊。連忙往蕭二的方向看過去, 見其並無別的反應, 這才匆匆跟著也進了書房。
蕭二臉上的泥水已被拭去, 靠坐在窗下。像兩人初次在京城見面那樣，蕭二仍舊往對座指了指, 示意蘇懷月落座。
蘇懷月心中有些不安，只開口問道：“蕭二郎君，有何事呢？”
便見蕭二鳳眸斜飛, 朝她一睨，慢條斯理地吹了吹茶，冷不丁開口：“怎麽發現的？”
蘇懷月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啊？什麽？”蕭二修長手指在桌上輕敲, 輕聲道：“蘇懷月。”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來個諷刺的笑，“當真是好膽色啊。你, 原諒了, 朕？”
蘇懷月腦海中“嗡”的一聲, 霎時炸開了, “我…我…”
平素坦誠之人但凡想耍點什麽心眼子, 果然就容易被人一眼看穿。
蘇懷月登時“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臣女失言, 還請, 還請陛下責罰。”
上頭沒出聲。
蘇懷月頓了頓，又回道：“是、是陛下身上的熏香。臣女在那個房間中, 認出來陛下身上的香。”
蕭聽瀾終於站起身，秋日裏特有的、並不算十分熱烈的天光從他背後透出。背著光，他的面容隱在一團昏蒙之中，令人看不清神色。
蘇懷月看見那片袍角漸漸向她靠近，忽而修長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迫她擡起頭來。
蘇懷月的目光被迫落在了蕭二的臉上。
他的神色幾乎看不出什麽波動，那雙鳳眼中閃動著冰冷的光，居高臨下審視著她。仿佛想透過她這副皮囊，看穿她內心深處到底藏了什麽東西。
在這樣的目光之下，蘇懷玉幾乎產生一種自己此刻是赤/身/裸/體的錯覺。
她緊咬著後槽牙，強壓下心中慌亂同皇帝坦然對視。
心中只念著老師對她的告誡：她那時說的每一句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一字一句就是她心中所想。她就是喜歡皇帝，就是想嫁給皇帝。
既然如此，現在她該是什麽表情？
蘇懷月努力變換神色，絞盡腦汁裝出一副迷戀的表情。學著前朝胤思宗後宮裏的那些妃子，朝皇帝眨眼。還覺得不夠，蘇懷月僵硬地咧了咧嘴，打算朝皇帝嬌俏一笑。
但還不待她克服心理障礙笑出來，皇帝已然蹙起了眉，像是看不過眼似的，將她的臉撇開了。
便聽皇帝的聲音冷冷從上方傳來：“你心中究竟打了什麽算盤，朕無意知道。你只需記住了，朕平生最恨虛言欺誆，知道麽？”
大約是經過昨夜皇帝那無聲的威壓，此刻皇帝肯屈尊降貴地同她說幾句“心裏話”，蘇懷月反倒並沒有如何驚慌了。
她伏在地上道：“臣女昨夜所言，字字句句皆是心裏話。臣女知道，陛下因臣女父親當年言行而憎厭我們蘇家。但臣女對陛下一腔赤誠，不懼陛下憎厭。”
假話一旦說出第一句，便很容易再說第二句、第三句。昨夜蘇懷月還為著那麽幾句說辭絞盡腦汁，這會兒已全然是能不打腹稿、張口就來了。
皇帝默了默，忽開口道：“如此說來，朕倒有些好奇。既然你父親與前朝皇帝交情甚篤，你身為她女兒，想必在前朝亦有不少故人…”
他涼涼一笑，“朕手刃前朝數百人，你不恨朕，倒…戀慕朕？”
蘇懷月心中一跳。
皇帝果真不是那麽好糊弄的，縱使她昨夜說得如此慷慨激烈，也撫不平他心底疑慮重重。
可究竟怎麽樣撒謊才能讓旁人真正信服呢？
倘若全然都是假話，謊言便容易失於懸浮，總教人心裏存了個半信半疑的影子。七分真，三分假，乃是上乘。
蘇懷月暗自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不瞞陛下，臣女身為前朝舊臣，心中實際也對陛下存著深深的畏懼。這也是臣女為何不敢直接與陛下表明心意的原因。可臣女始終記得一件事…”
蘇懷月揣摩著皇帝的心思，繼續道，“當年梭子谷一役，天胤朝一隊官兵中了靺鞨人陷阱，被誘入谷中，生死難辨。思宗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定是否增兵營救。不久後是明昭皇後千秋，思宗竟爾在明昭皇後的千秋盛會上令皇後抓鬮，以此來決定是否派兵增援。”
“臣女的確受了思宗與皇後的恩澤，卻也，卻也實在無法讚成思宗的行為。思宗對少數人有小仁，卻對萬千生民無大仁；陛下雖對少數人無小仁，於萬千生民而言，卻有大仁。故而臣女並不憎恨陛下。”
皇帝居高臨下地看著面前的女子，有些困惑地想，無論他如何詰問，這女子的回答似乎總是無懈可擊。這到底是這女子心思縝密，還是說，這確確實實就是女子心中的實話？
他的目光落在那小小一個白皙的下巴尖上，宛如小荷才露的一個尖尖小角。由於他方才下手不算輕，這兒便留下一抹暧昧的餘紅。他看著看著，無端竟覺得有些紮眼，猛將目光撇開了去。
良久，皇帝終於道：“平身罷。”
蘇懷月謝恩起身。
心裏頭卻回蕩著另一句話：小仁也是仁。她雖不讚成思宗行為，卻想報答思宗與皇後對自己的仁德，救一救他們的孩子，元佑安。
皇帝瞧了瞧外頭的天色，從袖中丟了個通行所用的魚符袋給她，淡淡道：“今日朕便會下詔提審楊誠，你收拾收拾，便即往刑部去聽旨罷。”
蘇懷月得了這麽句話，便也不便再於蕭府停留，同明明和吳婆婆告別，拿著魚符袋徑直往刑部去了。
刑部的小吏早就得了消息，查驗了身份後便將人領著往裏頭去。遠遠還未到原來那個刑房，便聽裏頭傳出來一陣肆意的喧嘩笑聲。
“吃啊，吃啊！”
“哎呦，陛下都下令了，咱們可不敢害你。這都是今兒才買來的上好的牛肉，你餓了這麽些天，真不想吃麽？”
“可別像你爹爹，你看看，都餓成什麽樣了？要是把你餓死了，咱們可擔不起陛下的責罰，快吃罷。”
蘇懷月到門口一看，便見得三兩個刑部胥吏圍著角落裏的楊九娘，催促楊九娘吃碗裏的東西。
楊九娘比之蘇懷月之前見到的模樣消瘦了很多，一張略有些圓的臉盤此刻雙頰凹陷，眼睛則一瞬不瞬盯著放置於身前的那個小碗看，顯然是餓得厲害的模樣。
但不知為何又只是瑟縮地抱著腿，抿著唇一言不發，仿佛那碗裏放著的是什麽洪水猛獸一樣。
蘇懷月立即快步走了進去，喝道：“你們在做什麽？”
那小吏乍見來人，還有點慌亂，後來發現來的並不是長官，只是個無關人員，只道：“與你有什麽幹系？”
蘇懷月道：“我奉了皇帝的命令，今兒是來牢裏提人的，提的就是這個小女孩，怎麽與我無關？”
小吏們倒也聽說了這件事，便也不同她爭論，只嬉笑著道：“我們就是為著天子的命令，故而今日特意備了好菜招待她啊。如今這不是教她吃點東西嘛。”
刑部的“招待”，實在是不能只聽其音。
蘇懷月蹙眉撥開這些人，快步走到楊九娘面前，將小女孩抱在自己懷裏。又摸著楊九娘的頭輕聲哄道：“九娘不怕了，是蘇姐姐。蘇姐姐來了。”
楊九娘早在裏面聽見蘇懷月的聲音，但心中只不敢相信。這會被蘇懷月抱在懷裏，感受到蘇懷月身上融融的暖意，終於忍不住淚水噴湧而出，伸出手緊緊抱住了蘇懷月。
這一抱當真是緊啊，仿佛害怕一松手蘇懷月就要消失不見似的。也是這麽一抱，蘇懷月才發現短短小半月，楊九娘已經是瘦骨嶙峋。骨頭硌在她身上，竟還帶來些微疼意。
蘇懷月正要牽著楊九娘站起來，才發現這小姑娘因為長時間都沒怎麽進食，雙腿軟得像面條，壓根是站都站不穩了。目光落在方才小吏們說的“好菜”上面，發現倒不是虛言，確實是一碗燉得還不錯的牛肉。
便柔聲對楊九娘道：“姐姐先餵你吃點東西，然後咱們待會就回去，好不好？”
楊九娘看著她，隨後看向那個碗，終於點了點頭。
蘇懷月便用勺子挖了塊牛肉送進楊九娘嘴巴裏。
便等楊九娘真將那肉咽下去了，旁邊的小吏忽而爆發一陣肆意的大笑。蘇懷月驚愕，便見一個小吏嬉笑著對楊九娘說：“你真吃啊！哈哈哈哈！你知不知我們煮的是誰的肉啊？”
另外一個小吏也幫腔道：“哎喲，聞起來是不是真香？那能不香麽？這可是我們從你父親身上割下來的…”
他話還沒說完，便見楊九娘立即忍不住嘔吐起來。那塊肉剛剛嚼爛咽下去，又混合著胃液吐出在地。這還不夠，吐到再沒什麽可吐，楊九娘只是撕心裂肺地幹嘔。
蘇懷月聞一聞手中的碗，分明只是牛肉。但楊九娘年紀小，又成日關在這牢裏聽這些胥吏的恐嚇，哪裏又能分辨什麽真假？
再看那些小吏笑得都直不起腰來，還能有什麽不明白？定是這幫子酷吏常常以這種方式捉弄一個小女孩為樂了，不由怒聲道：“你們胡說些什麽！”
小吏們只是撫掌笑得合不攏嘴。
正好崔妄從門口走了進來，看到這雞飛狗跳的一幕，心中立即也是明白了過來，抿著唇不滿地瞪了這些屢教不改的小吏們一眼。
小吏們立即不敢笑了，其中一個訕訕道：“大哥，真是牛肉。咱們不過是同她開個玩笑。”
蘇懷月聽這話當真是避重就輕，看楊九娘激烈的反應，就知道這樣的“玩笑”開得恐怕並不算少，因罵道：“你們如此欺負一個小女孩，將來定遭報應！”
崔妄聽這一句話又不樂意了。他底下的人他自己能罵，旁人卻不能隨意罵。尤其是這個蘇懷月，經由上次那麽一鬧，他實在是對這女子印象非常不好。
因冷笑道：“對我們這些人罵報應？蘇娘子，你恐怕罵錯人了罷。”
“看看我這刑部大牢裏如今裝了多少人？蘇娘子就算要罵報應，合該也是對著他們罵去。”他又冷笑一聲，“不過蘇娘子果真以為這世上確實有報應？這些人作奸犯科、殺人放火，無所不用其極。若非朝堂律令將其繩之以法，裨將胥吏將其千裏追拿，他們如今還不知在哪兒逍遙快活呢！蘇娘子所說報應，卻又報應在何處？”
“依崔某來看呢，這一方牢獄方才是報應，這刑罰方才是報應。”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被蘇懷月罵的那幾個小吏，“我們這些人，才是真正現世的報應！蘇娘子可千萬不要亂罵。”
蘇懷月冷聲道：“你不必模糊重點。你們捉拿賊子兇手，自然是令人敬佩，可卻沒有道理欺侮一個小小的女孩。”
崔妄亦冷笑：“蘇娘子你自己也說，我們這些人職責所在乃捉拿賊子兇手。這女孩的父親就是賊子，父債子償，也沒什麽不對。”
蘇懷月還待回嗆，外頭忽而傳來一聲咳嗽，卻是她老師宋白硯的聲音：“咳，別爭了，陛下來了。”
屋中諸人當即便都跪了下去，唱喏萬歲。
崔妄不由卻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方才那句話他雖自覺說得沒什麽問題，但言辭到底是有些鋒利偏激，只不知被皇帝聽去了多少？又會不會在皇帝心裏留下個不好印象？
這麽想著，便連皇帝叫平身的聲音都沒聽見，還是個小吏湊近來道：“大哥，起來了。”
崔妄惶惶然起身時，皇帝已經將蘇懷月同楊九娘叫去了前面。
崔妄連忙哈腰奉了盞茶上去，皇帝接過，順嘴問了句：“你叫什麽？”
“微臣崔妄，乃刑部郎中。”
皇帝點點頭，淺嘗了口茶水，覺得太燙，只擱在了一旁。
擡眸，便瞧著楊誠的這個小女兒正死死地盯住了他。
那眼神讓他有一瞬的恍惚，覺得很是熟悉。
曾幾何時，他似乎也曾有過這樣的眼神，如今便知道這眼神究竟意味著什麽。
蕭聽瀾起身，從懷裏解出把小刀，將刀面上纏著的白布一條條取下，遞到了小女孩眼前：“這樣的眼神…你想殺了朕麽？如今朕便給你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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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懷月拿不準蕭二是什麽意思，心中一時忐忑。經過吳夫人身邊時，吳夫人還沖她笑了一笑, 喊了聲：“弟媳。”
不知道蕭二身份以前，蘇懷月覺得這個稱呼還沒什麽。如今再聽，當真是尷尬得緊。連忙往蕭二的方向看過去, 見其並無別的反應, 這才匆匆跟著也進了書房。
蕭二臉上的泥水已被拭去, 靠坐在窗下。像兩人初次在京城見面那樣，蕭二仍舊往對座指了指, 示意蘇懷月落座。
蘇懷月心中有些不安，只開口問道：“蕭二郎君，有何事呢？”
便見蕭二鳳眸斜飛, 朝她一睨，慢條斯理地吹了吹茶，冷不丁開口：“怎麽發現的？”
蘇懷月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啊？什麽？”蕭二修長手指在桌上輕敲, 輕聲道：“蘇懷月。”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來個諷刺的笑，“當真是好膽色啊。你, 原諒了, 朕？”
蘇懷月腦海中“嗡”的一聲, 霎時炸開了, “我…我…”
平素坦誠之人但凡想耍點什麽心眼子, 果然就容易被人一眼看穿。
蘇懷月登時“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臣女失言, 還請, 還請陛下責罰。”
上頭沒出聲。
蘇懷月頓了頓，又回道：“是、是陛下身上的熏香。臣女在那個房間中, 認出來陛下身上的香。”
蕭聽瀾終於站起身，秋日裏特有的、並不算十分熱烈的天光從他背後透出。背著光，他的面容隱在一團昏蒙之中，令人看不清神色。
蘇懷月看見那片袍角漸漸向她靠近，忽而修長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迫她擡起頭來。
蘇懷月的目光被迫落在了蕭二的臉上。
他的神色幾乎看不出什麽波動，那雙鳳眼中閃動著冰冷的光，居高臨下審視著她。仿佛想透過她這副皮囊，看穿她內心深處到底藏了什麽東西。
在這樣的目光之下，蘇懷玉幾乎產生一種自己此刻是赤/身/裸/體的錯覺。
她緊咬著後槽牙，強壓下心中慌亂同皇帝坦然對視。
心中只念著老師對她的告誡：她那時說的每一句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一字一句就是她心中所想。她就是喜歡皇帝，就是想嫁給皇帝。
既然如此，現在她該是什麽表情？
蘇懷月努力變換神色，絞盡腦汁裝出一副迷戀的表情。學著前朝胤思宗後宮裏的那些妃子，朝皇帝眨眼。還覺得不夠，蘇懷月僵硬地咧了咧嘴，打算朝皇帝嬌俏一笑。
但還不待她克服心理障礙笑出來，皇帝已然蹙起了眉，像是看不過眼似的，將她的臉撇開了。
便聽皇帝的聲音冷冷從上方傳來：“你心中究竟打了什麽算盤，朕無意知道。你只需記住了，朕平生最恨虛言欺誆，知道麽？”
大約是經過昨夜皇帝那無聲的威壓，此刻皇帝肯屈尊降貴地同她說幾句“心裏話”，蘇懷月反倒並沒有如何驚慌了。
她伏在地上道：“臣女昨夜所言，字字句句皆是心裏話。臣女知道，陛下因臣女父親當年言行而憎厭我們蘇家。但臣女對陛下一腔赤誠，不懼陛下憎厭。”
假話一旦說出第一句，便很容易再說第二句、第三句。昨夜蘇懷月還為著那麽幾句說辭絞盡腦汁，這會兒已全然是能不打腹稿、張口就來了。
皇帝默了默，忽開口道：“如此說來，朕倒有些好奇。既然你父親與前朝皇帝交情甚篤，你身為她女兒，想必在前朝亦有不少故人…”
他涼涼一笑，“朕手刃前朝數百人，你不恨朕，倒…戀慕朕？”
蘇懷月心中一跳。
皇帝果真不是那麽好糊弄的，縱使她昨夜說得如此慷慨激烈，也撫不平他心底疑慮重重。
可究竟怎麽樣撒謊才能讓旁人真正信服呢？
倘若全然都是假話，謊言便容易失於懸浮，總教人心裏存了個半信半疑的影子。七分真，三分假，乃是上乘。
蘇懷月暗自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不瞞陛下，臣女身為前朝舊臣，心中實際也對陛下存著深深的畏懼。這也是臣女為何不敢直接與陛下表明心意的原因。可臣女始終記得一件事…”
蘇懷月揣摩著皇帝的心思，繼續道，“當年梭子谷一役，天胤朝一隊官兵中了靺鞨人陷阱，被誘入谷中，生死難辨。思宗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定是否增兵營救。不久後是明昭皇後千秋，思宗竟爾在明昭皇後的千秋盛會上令皇後抓鬮，以此來決定是否派兵增援。”
“臣女的確受了思宗與皇後的恩澤，卻也，卻也實在無法讚成思宗的行為。思宗對少數人有小仁，卻對萬千生民無大仁；陛下雖對少數人無小仁，於萬千生民而言，卻有大仁。故而臣女並不憎恨陛下。”
皇帝居高臨下地看著面前的女子，有些困惑地想，無論他如何詰問，這女子的回答似乎總是無懈可擊。這到底是這女子心思縝密，還是說，這確確實實就是女子心中的實話？
他的目光落在那小小一個白皙的下巴尖上，宛如小荷才露的一個尖尖小角。由於他方才下手不算輕，這兒便留下一抹暧昧的餘紅。他看著看著，無端竟覺得有些紮眼，猛將目光撇開了去。
良久，皇帝終於道：“平身罷。”
蘇懷月謝恩起身。
心裏頭卻回蕩著另一句話：小仁也是仁。她雖不讚成思宗行為，卻想報答思宗與皇後對自己的仁德，救一救他們的孩子，元佑安。
皇帝瞧了瞧外頭的天色，從袖中丟了個通行所用的魚符袋給她，淡淡道：“今日朕便會下詔提審楊誠，你收拾收拾，便即往刑部去聽旨罷。”
蘇懷月得了這麽句話，便也不便再於蕭府停留，同明明和吳婆婆告別，拿著魚符袋徑直往刑部去了。
刑部的小吏早就得了消息，查驗了身份後便將人領著往裏頭去。遠遠還未到原來那個刑房，便聽裏頭傳出來一陣肆意的喧嘩笑聲。
“吃啊，吃啊！”
“哎呦，陛下都下令了，咱們可不敢害你。這都是今兒才買來的上好的牛肉，你餓了這麽些天，真不想吃麽？”
“可別像你爹爹，你看看，都餓成什麽樣了？要是把你餓死了，咱們可擔不起陛下的責罰，快吃罷。”
蘇懷月到門口一看，便見得三兩個刑部胥吏圍著角落裏的楊九娘，催促楊九娘吃碗裏的東西。
楊九娘比之蘇懷月之前見到的模樣消瘦了很多，一張略有些圓的臉盤此刻雙頰凹陷，眼睛則一瞬不瞬盯著放置於身前的那個小碗看，顯然是餓得厲害的模樣。
但不知為何又只是瑟縮地抱著腿，抿著唇一言不發，仿佛那碗裏放著的是什麽洪水猛獸一樣。
蘇懷月立即快步走了進去，喝道：“你們在做什麽？”
那小吏乍見來人，還有點慌亂，後來發現來的並不是長官，只是個無關人員，只道：“與你有什麽幹系？”
蘇懷月道：“我奉了皇帝的命令，今兒是來牢裏提人的，提的就是這個小女孩，怎麽與我無關？”
小吏們倒也聽說了這件事，便也不同她爭論，只嬉笑著道：“我們就是為著天子的命令，故而今日特意備了好菜招待她啊。如今這不是教她吃點東西嘛。”
刑部的“招待”，實在是不能只聽其音。
蘇懷月蹙眉撥開這些人，快步走到楊九娘面前，將小女孩抱在自己懷裏。又摸著楊九娘的頭輕聲哄道：“九娘不怕了，是蘇姐姐。蘇姐姐來了。”
楊九娘早在裏面聽見蘇懷月的聲音，但心中只不敢相信。這會被蘇懷月抱在懷裏，感受到蘇懷月身上融融的暖意，終於忍不住淚水噴湧而出，伸出手緊緊抱住了蘇懷月。
這一抱當真是緊啊，仿佛害怕一松手蘇懷月就要消失不見似的。也是這麽一抱，蘇懷月才發現短短小半月，楊九娘已經是瘦骨嶙峋。骨頭硌在她身上，竟還帶來些微疼意。
蘇懷月正要牽著楊九娘站起來，才發現這小姑娘因為長時間都沒怎麽進食，雙腿軟得像面條，壓根是站都站不穩了。目光落在方才小吏們說的“好菜”上面，發現倒不是虛言，確實是一碗燉得還不錯的牛肉。
便柔聲對楊九娘道：“姐姐先餵你吃點東西，然後咱們待會就回去，好不好？”
楊九娘看著她，隨後看向那個碗，終於點了點頭。
蘇懷月便用勺子挖了塊牛肉送進楊九娘嘴巴裏。
便等楊九娘真將那肉咽下去了，旁邊的小吏忽而爆發一陣肆意的大笑。蘇懷月驚愕，便見一個小吏嬉笑著對楊九娘說：“你真吃啊！哈哈哈哈！你知不知我們煮的是誰的肉啊？”
另外一個小吏也幫腔道：“哎喲，聞起來是不是真香？那能不香麽？這可是我們從你父親身上割下來的…”
他話還沒說完，便見楊九娘立即忍不住嘔吐起來。那塊肉剛剛嚼爛咽下去，又混合著胃液吐出在地。這還不夠，吐到再沒什麽可吐，楊九娘只是撕心裂肺地幹嘔。
蘇懷月聞一聞手中的碗，分明只是牛肉。但楊九娘年紀小，又成日關在這牢裏聽這些胥吏的恐嚇，哪裏又能分辨什麽真假？
再看那些小吏笑得都直不起腰來，還能有什麽不明白？定是這幫子酷吏常常以這種方式捉弄一個小女孩為樂了，不由怒聲道：“你們胡說些什麽！”
小吏們只是撫掌笑得合不攏嘴。
正好崔妄從門口走了進來，看到這雞飛狗跳的一幕，心中立即也是明白了過來，抿著唇不滿地瞪了這些屢教不改的小吏們一眼。
小吏們立即不敢笑了，其中一個訕訕道：“大哥，真是牛肉。咱們不過是同她開個玩笑。”
蘇懷月聽這話當真是避重就輕，看楊九娘激烈的反應，就知道這樣的“玩笑”開得恐怕並不算少，因罵道：“你們如此欺負一個小女孩，將來定遭報應！”
崔妄聽這一句話又不樂意了。他底下的人他自己能罵，旁人卻不能隨意罵。尤其是這個蘇懷月，經由上次那麽一鬧，他實在是對這女子印象非常不好。
因冷笑道：“對我們這些人罵報應？蘇娘子，你恐怕罵錯人了罷。”
“看看我這刑部大牢裏如今裝了多少人？蘇娘子就算要罵報應，合該也是對著他們罵去。”他又冷笑一聲，“不過蘇娘子果真以為這世上確實有報應？這些人作奸犯科、殺人放火，無所不用其極。若非朝堂律令將其繩之以法，裨將胥吏將其千裏追拿，他們如今還不知在哪兒逍遙快活呢！蘇娘子所說報應，卻又報應在何處？”
“依崔某來看呢，這一方牢獄方才是報應，這刑罰方才是報應。”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被蘇懷月罵的那幾個小吏，“我們這些人，才是真正現世的報應！蘇娘子可千萬不要亂罵。”
蘇懷月冷聲道：“你不必模糊重點。你們捉拿賊子兇手，自然是令人敬佩，可卻沒有道理欺侮一個小小的女孩。”
崔妄亦冷笑：“蘇娘子你自己也說，我們這些人職責所在乃捉拿賊子兇手。這女孩的父親就是賊子，父債子償，也沒什麽不對。”
蘇懷月還待回嗆，外頭忽而傳來一聲咳嗽，卻是她老師宋白硯的聲音：“咳，別爭了，陛下來了。”
屋中諸人當即便都跪了下去，唱喏萬歲。
崔妄不由卻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方才那句話他雖自覺說得沒什麽問題，但言辭到底是有些鋒利偏激，只不知被皇帝聽去了多少？又會不會在皇帝心裏留下個不好印象？
這麽想著，便連皇帝叫平身的聲音都沒聽見，還是個小吏湊近來道：“大哥，起來了。”
崔妄惶惶然起身時，皇帝已經將蘇懷月同楊九娘叫去了前面。
崔妄連忙哈腰奉了盞茶上去，皇帝接過，順嘴問了句：“你叫什麽？”
“微臣崔妄，乃刑部郎中。”
皇帝點點頭，淺嘗了口茶水，覺得太燙，只擱在了一旁。
擡眸，便瞧著楊誠的這個小女兒正死死地盯住了他。
那眼神讓他有一瞬的恍惚，覺得很是熟悉。
曾幾何時，他似乎也曾有過這樣的眼神，如今便知道這眼神究竟意味著什麽。
蕭聽瀾起身，從懷裏解出把小刀，將刀面上纏著的白布一條條取下，遞到了小女孩眼前：“這樣的眼神…你想殺了朕麽？如今朕便給你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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