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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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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十六年前,晝山灼熱的夏天。

世紀初的南方都市裏,地鐵才通了一條線,城中林立的高樓卻不少。

霓虹探照燈、路邊隨處可見的電話亭、大街小巷販賣的報紙。

繁華與敗落在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裏並行著。

還沒來得及開發的城市邊緣,立著建了一半的幾幢爛尾樓——售樓大廳早已關門大吉,牌匾上書寫著幾個闊氣的大字,“裕和花園”。

廢棄工地裏,泥濘的坑中積滿了昨夜那場暴雨。

圍墻下不遠處,一位相貌格外出色的男人梳著背頭,行動間滿身酒氣撲鼻。

他嘴裏叼著根煙,伸手指了指那片廢棄工地,彎下腰藏起臉上的躁郁,耐著性子地對身前的少年說:“看到沒,這是爸爸承包的工地,現在資金鏈斷了,房子蓋不完,債主都追上門了。”

眼前少年不過十歲左右的模樣,個子已經比同齡人高許多。

他繼承了男人的好樣貌,年紀雖小,已足夠窺見那比他父親更加出挑的皮相與骨相。

然而此時此刻,少年好看的嘴角和眼角都掛著沁血的傷口,眉眼間亦流露出些許不符合他年齡的淡漠。

他全然沒看那工地一眼,語氣冷而平:“所以,這跟我又有什麽關系?”

男人以為他當真是疑惑,於是盡量緩和了語氣,自顧自說著他的計劃。

“阿晏,等會兒我帶你去你爺爺家吃晚飯,你跟他說說,讓他給我撥點款。老不死的,這次竟然這麽難搞。他一向喜歡你,你跟他說說,肯定沒問題的。”

只是他話音方落,便聽眼前平靜的少年突兀地笑了一聲。

“喜歡我?”

“你覺得他會喜歡我?喜歡你的兒子?”

男人見他稚嫩的臉上滿是嘲諷,頓時怒火冒上心頭,揚起手掌就想落下去。

可落到一半,卻看到少年配合著微微仰起臉,眼中滿是刺目的不屑。

男人克制著脾氣放下手掌,痞痞地笑起來,眼神陰鷙:“我要是沒好日子過,你也得跟著吃不了兜著走。你說的沒錯,我不是他親兒子,你也不是他遲沈忻的親孫子。上次我聽他說,以後要把雲陌鄉下那幢老洋房給你。嘖,你看看,晝山這價值連城的家產一字不提,卻單單說要把那窮鄉僻壤的房子給你,他可真看得起你。”

“所以,”男人把嘴裏的半截煙吐到地上,又放緩了聲音,“阿晏,你跟爸爸才是一體的,咱們得爭取咱們的利益。你沒事就該多去老頭家裏,多討討他歡心,說不定這事兒還能轉圜。”

他說著,伸手想拍少年的肩膀,卻被輕輕避開。

——剛剛那欲落下的巴掌之下,少年不躲不避地迎上自己的臉,可此時面卻低斂著眼中厭惡,後退了一步。

小少年低下頭,不去看他臉上虛偽的神色,正張口想拒絕,卻見身邊走過來一位拄著拐杖、老態龍鐘的婦人。

老太太手上拎著一籃新鮮蔬果,身形佝僂,卻努力仰起頭看那高高的大樓骨骸。

“你們也是來看這房子的?他們說老板破產了,這樓蓋不好了。”

老太太喃喃著:“我不相信,每天都要來看一看才甘心。”

接著,她像是自言自語般說道:“我兒子和兒媳婦兩個人,攢了好多年的錢,全都存了作首付。我沒出息,一點忙都幫不上,兒媳婦也不嫌棄,還說……說這三室一廳的房子要留一間給我住呢。”

“我是不想去住的,偶爾過去幫他們做做飯帶帶孩子還好,長住在那兒,他們年輕人不自在……”

“這老板啊,這輩子缺德,下輩子也沒有好報應。”

老人說著,凝視著那樓房許久,踩著滿地泥濘,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了。

“媽的,咒誰呢?”

遲延之看著她背影,壓低聲音惡狠狠地罵了句,晦氣地踢了腳路邊的石頭,卻終究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偏過頭看眼前這個打小就和他擰著來的兒子,惡聲惡氣地罵了兩句:“不去就算了,老子也不稀罕靠你,小混……”

可他話音還未落,眼前少年卻忽地擡起了頭。

他手心緊緊攥著,眉眼間那一絲不忍的掙紮變作戾氣。

回答卻莫名改了態度。

“去。”

遲延之楞了一下,轉眼笑開:“真是我的好兒子,早這麽說多好。”

他還想再說幾句好聽的,可少年卻已經轉身走了。

炙熱陽光直達翻著塵土的地面。

少年瘦削的影子被拉長,一半落進那泥水坑裏,一半落進那鋼筋水泥架裏,沾滿了臟汙與泥濘。

*

一個多小時後,晝山錦明府。

上世紀末新建的最奢華的別墅區,鄰裏大多是晝山老牌的實業巨佬和商業大腕。

遲沈忻家坐落在臨江一隅。

這地方遲晏一年總得來幾次,每次都是跟著遲延之。

周管家給他們開了門。

父子倆在客廳坐了接近半個小時,遲沈忻才從書房裏走出來。

他摘下老花眼鏡,挺直著腰背坐下,相貌斯文卻不茍言笑。

連招呼都不打,只略略頷首,語氣疏離:“什麽事?”

“沒什麽事。爸,我沒事就不能來看看您嗎?”

遲延之遞上一盒季善坊的糕點,動作神態皆是恭順。

九歲的遲晏坐在一旁冷眼旁觀著,看他父親如同變臉般討好地送上禮物。

這樣的情形每年都會發生幾次,大多是在逢年過節,能有個更好的登門理由——以至於曾經有一次,遲沈忻讓他在花園裏看書時,他曾聽周管家和家裏的傭人談起他們父子。

“每次送完禮物就是要錢。”

“討債鬼和小討債鬼。”

“不圖利益不登門。”

只是這次,要錢這個環節,換了主力軍——遲延之已經暗自給他使了好幾個眼色,見他坐著不動,眼含不耐的催促。

被他盯著的小少年垂下睫毛,半晌後指甲狠狠嵌入掌心,逼著自己站起來,微微彎了脊背對遲沈忻說:“爺爺,是我有事找您談。”

遲沈忻審視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直到見他一雙攥緊的手在身側泛了青白,才點頭道:“你跟我來。”

半晌後,遲晏跟著他走進書房。

房門閡上,遲沈忻自顧自坐到書桌後,卻沒喊他也坐,就那麽靜靜審視著他,等著他開口。

畢竟才十歲不到的年紀,哪怕心思再敏銳早熟,此時也漏了怯。

蜷了手指,卻只握住滿手的汗,血液跟著湧上臉皮。

滿腦都是那句話。

——“小討債鬼。”

少年閉了閉眼,牙齒叼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才總算出聲說道:“我……我想請您,幫忙出資裕和花園。”

他話音落下,遲沈忻許久沒出聲。

掛鐘在墻上一幀一幀地走動著。

半晌後,老人才語含隱怒地哂道:“遲延之讓你來的?你也願意?怕沒有好日子過?”

對著這樣小的少年,三個問題,個個犀利。

哪裏談得上半點喜歡。

也不怪他。

遲晏齒間已有血腥氣,他用舌尖抵著咬破的唇角,掀起眼皮。

“我願意,但不是為他,也不怕沒有好日子過。”

他一個個回答了老人的問題,又將工地上的偶遇說了一遍。

“書上說裕和兩字,是富裕寬和的意思,如果能繼續建下去,建好,那裏應該會是很多人的家吧。”

他年紀小,這些生意場上的博弈他一概不懂,只是單純覺得——

那些房子若是能建好,裏面會住著恩愛的夫妻,其樂融融的祖孫。

會有陽光落進那些窗子裏。

遲沈忻聞言又是好一會兒沒說話。

許久後,他嘆了口氣,拉了少年過來,指著他眼角眉梢的傷口問:“怎麽弄的?”

遲晏繃緊著下巴,誠懇答道:“打架。”

“……聽說你還經常曠課?”

“是。”

“為什麽?”

小少年挺直著脊背,眼底掠過片刻的茫然。

“不想去,沒意思,沒什麽想學的,也沒有人想見,不如待在家裏看書。”

“至於打架……總有人看我不爽,我也沒辦法。”

說到這裏,他終於孩子氣般補了一句:“……反正,他們也打不過我。”

“……喜歡看書?”

遲沈忻問完,見到眼前緊繃的少年忽然松了肩膀,跨下脊背,如同一只卸下防備的幼犬。

他擡頭小心瞥他一眼。

眼底有掩不住的光芒閃過。

小少年彎著唇笑起來,仿佛在談論唯一一件令他輕松歡快的事。

“喜歡。”

遲沈忻看著他頃刻,又不談書了,只說:“裕和花園的事我再考慮幾天。即便是出資,掌權者也不能是你父親,我會和他商量。”

遲晏心底的弦總算放松,又覺得這樣伸手要錢的自己,和遲延之有什麽區別。

他心下愧怍,腦海裏忽然回想起遲延之的話。

自幼懂得察言觀色的小少年,此刻眼裏有著思索和掙紮,最終如下定了決心般說道:“爺爺,聽我爸說,您把雲陌鄉下的房子留給我了。”

遲延之說過,那房子不值錢,雲陌亦是個窮鄉僻壤之地。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老人的神色,繼續說:“我想去雲陌讀書,以後我便在那兒生活……您在晝山的產業,我不要。”

他不想繼續當個惹人厭的討債鬼。

“雲陌啊……雲陌。”

遲沈忻聽罷他的話,卻沒說答應不答應,只是伸手揉了揉眉心,低垂的眼裏翻湧起半生的回憶。

那是九歲的遲晏,讀不懂的山岳與滄海。

“既然沒有想做的事,也沒有想見的人,暫時去那兒也好。”

“雲陌是個好地方呢……”

*

幾天後,遲沈忻派司機將遲晏獨自一人送到了雲陌。

後備箱裏還放了幾箱他給遲晏買的書。

雲陌的盛夏沒有高樓大廈。

稻田與青山相伴。

自我放逐的小少年聽從爺爺的囑咐,去了那座落於河邊的灰褐色一層磚房。

他駐足片刻,慢慢走到那扇木色大門前,伸手撥開一叢碧綠色的桂枝,敲了敲門。

許久後,門從裏面被打開。

暖烘烘的糕點香氣傳出來,鋪了他滿面,視野裏卻沒看到人。

遲晏下意識地低頭,見到門裏站著一個頂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兒。

個子只有桌腿高。

小孩兒長得極其水靈,臉蛋生嫩,嘴裏叼著塊糕點。

一雙肉乎乎的手扒著門框,不知在哪兒摸了一把臟臟的灰,臉也蹭了半扇。

她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毫不膽怯地在他臉上轉了轉,嘻嘻笑起來,而後撒開腿如同乳燕初飛般跑回廳堂裏。

聲音也清脆,像春季的布谷鳥。

“阿婆,你說的那個哥哥來了!”

“還是個漂亮的哥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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