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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草莓蛋糕和停停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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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草莓蛋糕和停停瓜

在雲陌的生活比少年想象中要輕松許多。

畢竟是第一次離開家,自我放逐到一個新的環境,還是孤身一人,說不忐忑惶恐是不可能的——心裏那點屬於小少年的中二魂雄起,覺得自己仿佛是個背井離鄉的奧特曼,為了裕和花園裏的人們,到這窮鄉僻壤打怪獸。

可等到了這裏,才發現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

來的路上做好的劍拔弩張、生人勿近的氣勢,半點沒能用上。

這裏有一種書上說的包容性,明明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南方小村,尋常的竹山、藍天與清風……景色也沒比旁的村莊更出挑。

可就是這樣普普通通的地方,普普通通的人們,卻有著極強的接納性,不問過去、不詰將來。

才堪堪過了一個星期,小遲晏便覺得生活比起從前,似乎更加順遂自由。

學校是遲沈忻幫忙安排的,在距離雲陌走路一個多小時的鎮上。

路途畢竟遙遠,遲晏便選擇了住校。每周五放學,爺爺安排的司機會去學校接他回雲陌。

遲晏雖然年紀小,但從小跟在不著家的浪蕩子父親,自理能力比同齡人高出不少,再者雲陌洋房裏各色生活用品應有盡有,獨居倒不會不方便。

只除了,他不會做飯。

於是周末的一日三餐,他只好去山腳河邊的孟奶奶家吃。

來雲陌之前,遲沈忻便和遲晏叮囑過,到這兒之後讓他來找一位叫“孟亦青”的奶奶。

他沒說別的,只說孟奶奶是他的故人,會幫忙照拂一二。

——更沒說過,孟奶奶家還有個招貓逗狗、上房揭瓦的外孫女,雲陌村裏唯一一只“小怪獸。”

小孩兒名叫“婷婷”或者“亭亭”——遲晏也不知道是哪兩個字。她分明才三歲,卻已經頗有些“小霸王”的氣勢,走街串巷、鬧騰不休,常常把相親鄰裏鬧得雞飛狗跳。

遲晏來了幾個周末,幾乎沒見過她安靜斯文的模樣——哪怕是此時此刻坐在高高的椅子上吃著飯,兩只腳也不肯老老實實擺著,非要左搖右晃才順心。

臉上的每一寸表情都寫滿了快樂,仿佛和他是兩個物種。

九歲的小少年臉上的疤痕已經看不見了,規規矩矩地端著飯碗,有些好奇地觀察這份他從小便沒經歷過的快樂。

小姑娘腦袋上頂著兩根羊角辮,鬢角翹著軟乎乎的呆毛,滿眼放光地盯著面前的菜,臉頰塞得鼓鼓囊囊。

吃相不大好,胃口卻大。

她還不會用筷子,吃什麽都是用一個專屬的搪瓷勺子。

或許是因為嘴饞又貪心,這邊舀進嘴裏的菜還沒往下咽,那邊小勺子已經伸出去挖另外一樣菜;那廂勺子尖剛舀起新的菜,這廂尖尖的乳牙已經著急忙慌地將嘴裏原有的食物囫圇嚼上幾下,吞咽下去。

——以此惡性循環,越吃越快,以至於遲晏常常懷疑這小孩兒到底能不能嘗出飯菜的味道。

是個無憂無慮又無法無天的小孩兒。

半點沒有作為留守兒童的自我認知。

遲晏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皺了眉,伸手輕輕按住她飛速伸向下一樣菜的小肉手。

耐著性子跟她講道理。

“稍微慢點,這麽吃容易噎著,噎著可不好受。”

“也得多嚼幾下,有助於消化。”

小孩兒聞言擰了好一會兒眉毛,一雙黑亮的大眼睛在“聽話”和“幹架”之間打轉,最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氣焰全都收起來,好脾氣地“哦”了一聲。

而後鼓著腮幫子慢吞吞地嚼著嘴裏上一口食物。

還口齒不清地給自己數著數。

“一,二,三,六,五,八。”

明明連比三大的數都數不明白,可臉上表情卻非常自信。

“八口了!行了叭?”

小孩兒自顧自數完,咽下去,大眼睛上的兩條眉毛像毛毛蟲一樣扭起來,眼巴巴看著他。

遲晏松開按著她手背的手指。

“……行吧。”

小孩兒聞言歡呼一聲,立馬又舀了一大勺冬瓜肉片裏的肉——她極其喜歡吃肉,不太看得上蔬菜。

遲晏想了想,在她即將送進嘴裏的那個堆得高高的勺子上,放了一片冬瓜。

小孩兒頓了片刻,皺著一張臉強忍著沒把那片冬瓜撥下去,“嗷嗚”一口送進嘴裏。

又開始數數。

孟亦青洗完手回來,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她用圍裙擦了擦手,慢悠悠坐下,詫異地笑著看遲晏:“小遲,我們停停從小無法無天的,自由慣了,在這村裏沒人治得了她……倒是肯聽你的話。”

遲晏看了埋頭吃飯的小姑娘一眼,“嗯”了一聲,沒拆穿她。

哪裏是因為聽他的話,小小年紀就知道為了達成小心思,和他虛與委蛇了。

果然,等他吃完飯、幫孟奶奶收拾了碗筷後,剛走出院門,身後便傳來“biubiubiu”毫無章法的腳步聲——來自於小孩兒腳上那雙會發光也會發聲的鞋子。

聽說是她舅舅給買的,小孩兒稀罕得很,每天都穿著。

遲晏心下好笑,卻故意沒回頭,只是放緩了腳步。

小姑娘果然加快了步子,三步並作兩步繞到他身前,伸出胖胖的爪子拽住他——由於個子實在太矮,只堪堪拽住了他的衣角。

雲陌初秋的夜晚高澈無雲,幾只懶散的飛蛾在燈下打轉。

遲晏停下腳步,低下頭看著她那雙剛吃完飯又不知道去哪裏玩得泥乎乎的手,和自己衣服上隱約的爪印子。

“……”

這小孩兒真的沒人揍麽?

只是下一秒,他的氣卻消了一半。

小孩兒有求於人的時候,從來不吝嗇撒嬌。彎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甜甜的聲音仿佛含了幾顆糖:“哥哥!”

奶聲奶氣的。

“……”

小少年忍不住彎了嘴角,可心裏又門清。

這種語氣、這種待遇,一般來說,後面肯定都跟著——

果然。

“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就要回學校了呀?”

“嗯。”

遲晏耐心地聽她鋪墊。

“上學好玩嗎?”

禮貌地回答她不走心的問題。

“不好玩。”

“那學校裏有小怪獸打嗎?”

“沒有。”

小姑娘烏黑的眸子無所謂地轉了轉。

顯然對這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和他不走心的回答半點都不關心。

終於慢吞吞地引出了正題。

“哦,那……學校裏沒有小怪獸,肯定有好吃的叭?可不可以下次回來,給我帶一點?”

她一邊說著,一邊低下了頭,臉上卻全然沒有半點羞赧。

“……”

有心機,但不多。

遲晏笑出聲,伸手輕輕拽了拽她用五顏六色的小皮筋綁起來的羊角辮:“下次可以直接問這句,不用這麽迂回。”

小姑娘聞言擡起頭,眉毛不解地擰起來:“‘魚灰’……是什麽?”

“……沒什麽,等你長大點,多識字、多看書就知道了。”

“哼,”他話音落下,小孩兒倒是滿心不樂意了,“我不認識字也能看書啊,我有好多書的,阿婆和舅舅都喜歡給我買書。”

還補充了句:“我特別有文化的。”

遲晏回憶了一下。

說得倒是沒錯。

某些周末,陽光普照、酒足飯飽的午後,小丫頭從外頭走街串巷回來,偶爾會虔誠地洗幹凈爪子,趴在矮幾上,翻開她那堆花花綠綠、沒有文字只有插畫的圖書——也只有看圖書的時候,兩條眉毛才各自歸位,人也能消停點。

遲晏看著自詡“特別有文化”的小孩兒撅起來的嘴,了樂不可支地讚同她:“嗯,好,是哥哥說錯了,婷婷特別愛看書,懂得比我多。”

“就是。”

小孩兒說著,又輕輕扯了扯他衣角,語氣重新變得甜膩軟萌:“那你給不給我帶?我想吃冰淇淋和辣——”

她說到這頓住,賊兮兮回頭看了一眼,觀察到身後沒有外婆出沒,才又悄悄轉過來湊近他,用另一只沒拽他衣角的手擋在嘴前:“——辣條。”

表情還有點沮喪:“阿婆不準我吃辣條,之前舅舅給我買過,可好吃了。”

小少年挑了挑眉。

“你阿婆不準我就準了?”

“……”

小姑娘想了一會兒,覺得好像他說得倒也沒錯,她鼓了鼓腮幫子,伸出一根手指頭:“那我跟你換,我這個星期使勁吃蔬菜,能不能換一包辣條?就一小包。我還可以送你兩本書,好不好?”

九歲的遲晏態度已經很堅定,絕不被糖衣炮彈所誘惑。

“不行,冰淇淋可以商量,辣條不可以。而且,冰淇淋也得吃蔬菜換,一周的蔬菜,換一盒冰淇淋,不準撒謊,我會向你外婆證實。”

小朋友聽完這話,會說話的眼睛又在“接受”和“幹架”之間反覆橫跳。

遲晏加了點籌碼:“可以再加個小蛋糕。”

“……!!!”

小孩兒立馬把“幹架”拋擲腦後,揉了揉眼睛,像是怕他反悔般把手指頭懟到他胸前:“我要草莓味的蛋糕!我們拉勾,哥哥不準忘掉哦,不然我就不跟你好了。”

少年彎了彎嘴角,伸手勾住她肉乎乎的手指頭。

“嗯,說好的。”

只可惜那周,停停小朋友賣力地吃了一個星期的冬瓜、南瓜和絲瓜。

掰著手指頭盼到下一個周五,卻沒有盼到她的冰淇淋和小蛋糕。

*

雲陌所屬的小鎮名叫青橋鎮,鎮子不大,鎮上只有一所中心小學。周邊幾個村子的小孩兒們幾乎都在這兒上學。

鄉下的孩子們大多性格單純,但每個年級裏總是免不了有那麽幾個中二病爆棚的刺頭,自封為校霸。

這些桀驁不馴的小學雞們最看不慣的,就是比他們更刺頭的人。

——於是,開學時臉上帶著勳章般的傷疤、每周五坐著洋氣的小轎車回家、明明上課跟他們一樣睡大覺卻次次能考雙百的轉學生,很快就成了他們的眼中釘。

這天放學,遲晏從長長的睡夢中醒來,懶洋洋收拾好放滿閑書的書包,走到校門口。

他和等在門口的司機打了聲招呼,隨即拐進一條栽滿月季的小巷子——巷子裏有小鎮上唯一一家口味還不錯的蛋糕店,起碼蛋糕裏的草莓是真草莓。

十幾分鐘後,他提著蛋糕出來,正想拐進另外一家冰淇淋店,卻被一群比他矮一小截的男生堵住。

為首那個男生T恤上印著一只劣質的霸王龍,因為洗了多次掉色,前爪沒了一只。

但也擋不住他臉上的桀驁與自信。

“你就是三年級六班新來的轉校生?”

“……”

霸王龍滿眼睥睨地看他,身後墜著六七個嚼口香糖的小孩兒,齊刷刷地仰著脖子。

“說吧,單挑還是群挑?”

“……”

真的好幼稚啊。

比家裏那個吃飯還得用勺子的小朋友還幼稚。

自認比他們成熟一萬倍的小少年根本懶得搭理他們,拎著蛋糕就要走。

下一秒,一陣尖銳的笑聲傳來。

矮個子霸王龍伸手指著少年手裏拎著的那個粉色盒子——準確來說,是指著盒子上畫著的那顆大草莓,爆笑出聲:“噗哈哈哈,你們看到沒,轉學生愛吃草莓味的蛋糕!”

他身後的一群跟屁蟲們仿佛聽到了什麽驚天笑話,笑得前俯後仰。

“草莓味的呢。”

“真的是草莓味。”

“哪個智障會吃草莓味的蛋糕,牙還沒長齊吧?”

“……”

小少年攥了攥拎蛋糕的手指,終於有點不爽。

沒法忍的不爽。

說不清是因為家裏小孩的品味被嘲笑了,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他停下腳步,回頭數了數人頭,彎腰將那可可愛愛的粉色盒子安穩擱置在路邊那叢月季下。

然後沖他們歪了歪腦袋,勾著唇擼起了校服袖子。

*

染紅半邊天的夕陽逐漸落下。

山那邊爬上幾顆星。

孟亦青接到電話,匆忙套上出門的外衣。

她推開門,看見成日裏皮得要上天的外孫女正安安分分地抱著膝蓋,坐在院子裏的竹凳上。

平時早就該玩散了的羊角辮此刻老老實實綁著。

印著草莓的小罩衫上也幹幹靜靜一塵不染。

竟然一整個下午都沒出去玩,一直眼巴巴地坐在這,不知道在等什麽。

孟亦青覺得有些異常,走過去看了一眼。

——女孩子兩眼泛紅,皺起的小臉上掛著兩條白零零的淚痕。

嘴撅得快要能掛油瓶,卻還念念有詞著。

“騙子。”

“嗷嗚嗚。”

“我吃了那麽多冬瓜南瓜絲瓜。”

“我都要變成一個停停瓜了。”

“我以後再也不理他了。”

“特別特別壞。”

“……”

孟亦青自然不知道她在罵誰,時間匆忙,也沒時間打聽前因後果。

她把小姑娘摟過來哄了幾句,等她不哭了,才跟她說:“停停,你去洗把臉,然後自己上樓去好不好?阿婆得去一趟鎮上的醫院,今晚應該回不來。”

“二舅媽一會兒會過來給你講故事、陪你睡覺,二舅媽肚子裏有小寶寶了,你要乖乖的啊。”

愛憎分明的小姑娘十分懂事地吸了吸鼻子,“嗯”了一聲。

聲音裏全是鼻音。

”嗯”完,又擡起頭來稚氣滿滿地問她:“阿婆,你去醫院幹嘛?你也要生寶寶嗎?”

大概是聽二舅媽說過,生寶寶要去醫院。

小孩兒從此就把“生寶寶”和“醫院”掛上了鉤。

孟亦青搖搖頭:“不是。”

她想起剛剛接到的那通電話。

“是遲晏的奶奶嗎?我是他班主任。你家孩子跟幾個同學打架,胳膊脫臼了,現在在中心醫院。”

孟亦青嚇了一跳,忙問傷得重不重,是哪個混小子打了他。

沒想到班主任沒好氣地說:“是七八個混小子……被他打了——”

“——個個都比他慘,遲奶奶,您記得從後門進,現在那群家長還堵在醫院大門口,想找您討個說法呢。”

“……”

孟亦青收起回憶,和眼巴巴看著自己的外孫女解釋道:“阿婆是要去照顧小遲哥哥,他……咳咳,他生病了。”

“他……生病了?”

小羊角辮聽完,怔忡了片刻,而後忽然嚎啕哭起來。

上氣不接下氣的。

一雙眼睛還執拗地看著她。

“那他……要死了嗎?”

“小遲哥哥,就跟張爺爺一樣,要死掉了嗎?”

“……”

大概又是之前的某一次,聽大人們在談論鄉裏那位長壽的張爺爺生病去世,學習能力很強的小孩兒再一次自發地將“生病”和“死”劃上了等號。

孟亦青半是好笑、半是心疼地看著外孫女紅紅的眼睛。

少頃後,心下倒是有點寬慰。

她倒是很喜歡她的小遲哥哥。

她低下頭,摸著小姑娘的腦袋,連哄帶勸地解釋了好幾句,可小孩兒依舊不相信。

哭得越來越大聲。

孟亦青沒轍,只好說道:“那你跟阿婆一起去看看他,好不好?你去了就知道了,小遲哥哥只是胳膊受傷了,不會死的。”

——於是半小時後,掛了彩的小少年心裏還在覆盤剛剛那場發揮得不太出色的架。

難得地感覺懊惱又丟臉。

“剛剛最後一下,我太莽撞了。不然就他們這些小矮子,根本不夠我揍的。”

他成熟穩重地覆盤完,修長手指在病床沿上輕輕敲著,在腦海裏精細地做著下一次的作戰計劃,忽然聽到病房門被推開。

他驀地擡起頭,看過去。

視野裏撞進一只軟乎乎的“布谷鳥”,揉著眼睛飛奔進來,一頭栽在他病床邊。

而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住他沒有受傷的那條胳膊。

說著他完全聽不懂的童言童語。

“哥哥,我不吃蛋糕了,也不會不理你。”

“我變成一只停停瓜也行……”

“……嗚嗚,你別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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