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二殺

關燈
二殺

顧其淵匆忙抽出龍淵劍應戰。

世人常將嬰寧和龍淵並稱為當世兩大兇劍, 若一定要分出先後,也是嬰寧為先,龍淵兇性稍遜。

但這兩把劍自鑄造以來, 持劍者並未正式交手, 也有人說這排名並不準確。

而今日,這兩把劍終於正面對上。

劍身相接,發出錚錚脆鳴, 火星四濺。

聞櫻招招對準要害, 顧其淵打的很吃力,難以招架,節節敗退。

嬰寧劍的力道每一次壓下, 都重逾千鈞,震的他虎口一路麻到脊髓。

顧其淵本就適應不了這麽沈重的力量,所以才會另辟蹊徑在龍淵劍上請名家施加減輕重量的咒印。

砰的一聲又是一劍, 龍淵劍被嬰寧所壓, 即便他用盡全力去抵擋, 依舊在他挺直的鼻背印下一道血痕。

劍身鋒利,血珠接二連三的湧出,他終於意識到, 聞櫻是真的想殺他。

本能的反應比意識還要快, 他松開龍淵劍, 就地向後翻滾躲開這一劍, 嬰寧劍順著力道劈落在地,留下一道深不見底的劍痕,殘餘著凜凜劍氣。

火焰在其上焚燒, 暗紅的火光若隱若現,像是灰燼中殘存的餘火。

聞櫻並未提起劍, 而是就著力道原地轉了一圈,劍上流動著熾焰,在地面畫下一道火圈。

顧其淵滾了滿身滿臉的土,顧不上喘口氣,用盡全力朝著龍淵劍而去,然而已經太遲了,聞櫻劍身上挑,斬出一道火紅弧光。

耀目的弧光上面帶著滾燙的熾焰,在他顫抖的瞳孔中,寸寸逼近,越是這時候,他居然越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直到耳邊傳來三相玉清晰的碎裂聲,弧光越過他,沈入石壁,火焰連壁,碎石四分五裂,猛烈的火光照亮他狼狽的面容。

同時怒相分崩,玉質粉碎一地。

這是殺招,如果沒有三相玉,他這會兒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顧懷若沒有出現。

因為這裏是神廟,他只能帶著純血趕來,這段時間甚至足夠聞櫻殺死兩個顧其淵。

顧其淵擁坐於一片火焰中,眼睛睜大到極致,熊熊火苗在裏面躍動。

不知是因為痛苦崩潰,或是被火光熏染,眼尾暈起一片綺麗的殷紅。

顧其淵怔然望著女人冷凝而決絕的面容,一滴淚無意識湧出,很快被高溫蒸發殆盡。

烈焰中,少女亭亭而立,又一次振劍而來。

顧其淵不想死。

他咬牙在地上一抓,就地爬起,用生平最快的速度拾起龍淵劍,同時臂上銀環震蕩,狂猛的靈氣凝結成為無形之劍,劍影紛紛,沒入他的丹田靈脈。

一瞬間將他修為提升至十階,他回身,迎上嬰寧劍。

兩把劍砍在一起,顧其淵用盡全力,青筋暴起。

聞櫻以絕對的,不可壓制的力量生生挾制著他的劍,將他逼退到墻角,擡腳將他掃踹到地下,反手又是一劍斬下。

依舊失之交臂,劍身沒入顧其淵耳邊的石壁,在墻壁上割出刺耳的噪音,可見持劍者這一劍用了多麽大的力氣。

最後一塊玉,哭相應聲而碎。

現在,顧其淵已經沒有了任何的保命法器,下一劍,將是他的死期。

他渾身顫抖著,看著高高舉起的嬰寧劍。

紅色的劍身流竄著火光,帶著焚盡一切的怒意。

火光背後的少女,神色冰冷,和記憶中的師姐判若兩人。

他終於崩潰大哭起來,拽著少女的衣角,一如小時候一般絕望地問道:“師姐,為什麽我們一定要走到今天這副境地?”

*

顧其淵是八歲那年被顧懷若從凡間找回來的。

在這之前,他都在凡間流浪。

母親生下他後很快便難產而去,他由外婆拉扯大。

在他五歲那年,外婆因病去世。

他失去了凡間的最後一個親人。

外婆臨死之前,攥著他的手反覆交代。

母親曾在死前,給顧其淵留下過一枚玉佩,說孩子的父親是玄劍宗的修士,叫顧平生,讓他走投無路了便拿著這枚玉佩去找自己的生父。

在凡人眼中,修道那是幾世都修不來的天大機緣,仿佛只要邁入仙途,從此人生一切順利。

母親當然也是這麽覺得的。

母親死後,外婆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待將母親安葬,外婆沒有選擇讓他去找生父,而是選擇獨自一人扛起照顧他的重擔,一把年紀到處給人做零工。

因此,外婆的身體垮得很快。

外婆一直沒有告訴他顧平生在哪裏,在外婆心中,那是害死自己女兒的兇手,如果不是他,自己女兒也不會難產而死。

外婆不怪顧其淵,畢竟孩子又能有什麽錯呢?

直到油盡燈枯,外婆才將那枚玉佩拿出,告訴他,你還有一個父親,就在鎖靈淵,玄劍宗。

外婆枯瘦的手滿是老繭,一下又一下地撫摸著顧其淵的臉,斷斷續續地說道:“外婆知道,你還是個小孩子,可是對不起,外婆實在撐不下去了,往後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外婆要去陪你娘了。”

她含淚看著顧其淵,交代道:“你要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成為天下第一修士。”

那是顧其淵人生中哭的最撕心裂肺的一次。

因為他失去了最後一個,生命中最愛他的人。

他坐在外婆身邊,不知經歷了幾輪天黑到天亮。

直到外婆的屍體被鄰居發現,已經冰涼徹骨,死去多時。

他那麽小小的一個人,就在屍體旁邊,枯坐數日。

他好想這一切都是假的,外婆還會從床上坐起身來,看到他笑著問他,是不是被自己嚇到了,騙你的,外婆怎麽會死呢?

外婆要活一百二十歲,看著阿淵建功立業,成親生子。

可這一切都是真的。在他學會如何愛一個人之前,他已經在反覆的經歷離別。

他開始怨恨外婆和阿娘,為什麽她們這麽狠心,舍得留他一個人在世上。

家裏能賣的東西都已經賣掉,東拼西湊,在鄰居的幫助下,將外婆安葬。

天未大亮的時候,他瘦小的身影背起行囊,離開了故鄉,踏上了尋找鎖靈淵的路。

那條路,他走了三年。

他被野狗咬過,被人當成叫花子打過,被拍花子險些拐走賣掉過。

他沒有錢,沒有地方肯收留他,運氣好能找到破廟借宿,運氣不好就只能找個墻角挨過一晚。

最難熬的是夏天和冬天。

夏天身上會長很多虱子,他很難受,但路上不一定能遇到可以沐浴的地方,別人不要的食物也很容易腐壞,大多時候他都找不到可以吃的東西,只能吃那些帶著腐臭的垃圾,幾次三番差點死在這上面。

冬天比夏天還要難熬,因為多了一個凍死的風險。

他從春走到冬,從南走到北,從五歲走到了八歲。

在八歲那年的冬天,他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爹。

原來他是大名鼎鼎的懷若仙尊,根本不是什麽顧平生。

顧其淵得知他身份的那一刻,腦海裏只有一個想法:原來娘至死,知道的只是一個假名。

原來顧懷若已堪破十階,這天底下的聲音,哪怕再微小,只要他想聽,就能聽到;想找的人,只要他想找,即刻就能找到。

可這條路,顧其淵走了三年。

顧懷若將他帶回鎖靈淵的時候,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充滿探究,揣測。

他雙腳凍得赤紅,已經沒有了知覺,卻還挺直著背,在他們打量的視線中,一步一步堅定地走過他們身邊。

這條路在後來,他走過了無數遍,可遠不如這第一遍,刻骨銘心。

他跟隨顧懷若回到了輕水居,泠泠劍鳴聲自虛空傳來,他擡起充血的雙眼,向天上看去。

少女如冰雪雕琢,唇紅齒白,簇擁著雪白色的大氅,禦劍立於一柄重劍之上。

她看起來高高在上,白璧無瑕,就像凡間老人們口中常說的天上的小童子。

而站在地下的自己,卻是破衣爛衫,皮膚皸裂,狼狽不堪。

他望著少女,怔在原地,久久沒有說話。

倏忽之間莫大的酸澀將他的心拽至谷底,那時他還不知道,那種感情叫做自卑。

他唯一的想法是,他想將這純白之色從高空拉下,連同他自己一起,染上汙暇。

*

顧懷若決定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讓他想好究竟要不要拜自己為師,這一次顧其淵想都沒想,點了點頭。

顧懷若驚訝地看他。

最後拍著他的肩,欣慰笑道:“不愧是我顧懷若的兒子。”

顧懷若大悅,將三相玉贈給他。

顧其淵問他,方才那禦劍的少女是誰。

顧懷若笑意淡下來,告訴他,那是他的師姐,沈稚魚。

決定修道之後,顧懷若問他想要修什麽道。

他毫不猶豫地選了重劍。

*

回到鎖靈淵的日子,並不好過,也不如外人眼中那般光鮮亮麗。

鎖靈淵光鮮亮麗的那一面,永遠不對凡人開放。

他還沒有正式的學會劍招,卻先懂得了這個道理。

因為他就是從凡間來的。

這些在鎖靈淵天生地長的世家子弟背後議論他,說他身上帶著凡人的汙穢之氣,從前還在凡間吃過垃圾,骨子裏流淌著的是凡人的骯臟臭氣。

這話一旦讓顧其淵聽見,當即就會撲上去和他們亂打一氣。

這些人三歲的時候,就已經引氣入體,顧其淵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每一次,他都被這些世家子弟揍得頭破血流。

但第二天,他會拖著滿身傷,再去找他們打。

顧其淵清晰地記著他們每個人的臉,無論逃到哪裏,他都能準確地找到這些人,並和他們不要命地糾纏互毆在一起。

如此不要命的打法,讓那些世家子弟漸漸叫苦不疊,畢竟他們也沒想到,顧其淵是個瘋子。

每天睜眼就是和顧其淵打架,這誰能受得了?

況且他們還不能真的就打死顧其淵,別人是懷若仙尊的孩子,隨便打打還能說是孩子之間的小打小鬧,若是真鬧出人命,只怕到時候他們整個家族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而且顧其淵的進步很快,今天可能還被壓制的毫無還手之力,明天就已經能和他們打的你來我往。

漸漸的,大家不敢再議論顧其淵。

只要讓他本人聽見一句,哪怕他當時正要趕著去見懷若仙尊,都能立刻拋下所有事來找你不要命地打一架。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

總有不信邪的弟子跑他面前嘴賤一句,顧其淵當場就滿臉黑氣地轉過頭來,陰沈著臉朝他這邊走來。

那弟子暗道一聲不好,正準備折身逃走的時候,沈靜的聲音在顧其淵身後響起:“師弟。”

他親眼看到,那張死氣沈沈的臉,一瞬放霽,顧其淵給他滿含警告的一眼,隨後轉身,乖覺道:“師姐。”

白衣女修身負長劍,從山上下來,望著他,嘴角噙著一絲笑,伸手接過他背後的書袋,兩人並肩往丹霞峰而去。

玄衣少年總是稍稍落於女修身後,女修嘴角帶著淺笑,仔細交代著什麽。

顧其淵看著聽的認真,目光卻緊盯著她溫軟白皙的側臉,眼底滿是晦澀的欲望。

兩人一黑一白,背影看上去竟也分外和諧。

那這種微妙的平靜是什麽時候被打破的呢?

大概是顧其淵在她眼中看不到自己的時候,嫉妒像是深濃的毒水,將他的心腐蝕的百孔千瘡。

她喜歡問世。

留在鎖靈淵的時間少之又少。

她還很喜歡和那些同樣喜歡問世的弟子打交道,比如紀如真,當然,不止紀如真。

和這些人說話的時候,她會很有耐心地傾聽著,時不時點點頭,看上去專註又認真。

她總是這樣,與人專註對視的時候,總會給人一種眼裏只有對方的錯覺。

可顧其淵希望她眼裏只有自己。

是不是只有他走在沈稚魚前面,她才能看到自己?

她太強了,自己可能一輩子都追不上她,她十五歲那年就已經破境八階,所有人都說她會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仙尊。

顧其淵害怕到渾身顫抖,他開始恐懼於沈稚魚有一天走到自己拍馬不及的高度,到那時候,自己是不是更無法配上她?那她的眼裏將會更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有沒有辦法讓她不那麽強呢?

他想起了顧懷若說的話。

當他質問顧懷若為什麽拋棄阿娘的時候,顧懷若說,他當年是想帶走母親的,可母親執意不肯離開外婆,說自己在凡間做點小生意,也能養活的了肚子裏的孩子。

結果呢?逞強過後,讓顧其淵在凡間過了那麽久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這些女人,明明沒什麽實力,為什麽總要這麽逞強呢?

為什麽就不能安分些,主動尋找他們的庇護呢?

毒藥腐蝕那顆千瘡百孔的心,惡意越來越難以克制,師姐每次和別人,尤其是男人說話的時候,他總忍不住出聲嗆她。

嗆的次數多了,沈稚魚只覺得莫名其妙,雖然並不與他計較,卻和他漸漸沒有小時候那樣親密。

這不是他想要的。

他寧願讓師姐討厭自己,甚至是恨。

因為恨比愛長久。

他想要沈浸在她毫無保留的,濃烈的情緒中,她的眼中只有自己,即便是怨恨的,厭惡的。

他也甘之如飴。

在這之後顧其淵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處處與沈稚魚作對,說話也是怎麽難聽怎麽來。

沈稚魚都是沈默地聽完,不置一詞。

所有人都覺得顧其淵是厭惡沈稚魚的,日子久了就連他自己也這麽認為。

愛與恨,自卑與仰慕,將他的血肉生生撕扯開。

最後一次她下山前,顧其淵久違地去送她。

因為他做了一個夢,夢裏師姐穿著嫁衣頭也不回地走向了另一個男人,大夢醒來,他瘋了似的拿起劍就去追沈稚魚,在下山的那條路上與她對上了視線。

沈稚魚平靜地問了他一個問題。

“師弟,為什麽我們一定要走到今天這副境地?”

顧其淵沒有回答她。

自卑拖著人,把愛走曲折。

他回望過去,有太多話要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

那次問世結束後,師姐被召回,他們連一句話都沒能說上,就馬不停蹄地奔向了冥河戰場。

再然後沈稚魚以身祭劍,封印魔主。

他什麽都沒看到,早早就暈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師姐的屍體。

渾身血液凝固,他眼前一黑,像是有人拿刀直刺入瞳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那具屍體旁,又是懷揣著怎樣的心情抱起沒有聲息的沈稚魚。

眼淚奪眶而出,他抱緊冰冷的屍體,試圖將自己的體溫渡給她,他不斷親吻著她的眼皮,額頭,期盼著她能睜開眼看自己一眼,就像小時候期盼著外婆能睜開眼一般。

說一句,哭什麽,我還沒死呢。

這一刻愛也好,恨也好,都不再重要。

可從天黑跪到天亮,她還是沒有醒來,顧其淵麻木地解下她腰間的護花鈴,纏在了龍淵劍上。

她是他早已認定的妻子。

他會帶著她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再然後,顧懷若暗中操作,將沈稚魚封印魔主的功績轉移到他身上的時候,顧其淵也並沒有拒絕。

他想:師姐,你也是希望我過得更好的,對吧?

看到我走得更高,走得更好,你在天有靈,也會感到有所安慰,對吧?

可沈稚魚已經不會回答他了。

包括他一直沒有問出口的那個問題。

師姐,你也是愛我的,對嗎?

*

望著他絕望地,脆弱的,似乎藏滿千言萬語的眼睛,聞櫻依舊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她沒有一絲猶豫,嬰寧劍快而利落地斬下。

劍身猛然貫穿了他的心臟。

將那顆被自卑和嫉妒蠶食的心粉碎。

感受著劍下男人的生命緩緩流逝,聞櫻抽出嬰寧劍,劍尖當的一聲抵在地上。

血淅淅瀝瀝的在地上開出花。

聞櫻垂落眼睫,在他的屍體前佇立沈默。

殺顧其淵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的一切都是用靈藥法器堆砌而成的空中樓閣,可她的肩膀還是稍稍垮下去。

她輕輕吐出一口濁氣,仿佛疲憊到了極致。

那一瞬間她想到了很多事。

想到了他被世家子弟打的頭破血流,也不肯認輸的樣子。

想到自己為他上藥時,少年躬起的,蒼勁清瘦的背脊。

擡起的手,依戀的眼,白皙掌心內剝好的核桃肉。

往事種種如酒一杯撒入腳下黃土。

她俯身取下那枚刻著沈稚魚的紅鈴,在手中化為湮粉,指尖抖落,灑在顧其淵身上。

長劍收鞘,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裏。

與此同時,千裏之外,顧其淵的長生燈顫動兩下,歸於寂滅。

燈花如墜落的星火,拖動著火紅尾羽墜入長生池中。

長生殿的古鐘被撞響,哀嘆的鐘鳴傳遍鎖靈淵的每一個角落。

顧懷若腳步一頓,瞳孔震顫著回眸望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